4
在黑暗之中。
夜晚,黑云遮挡住了视野。能做的也只有望着被雨水打湿的木质墙壁静静发呆了。耳边响起或许是从天花板破洞中垂落下来的雨滴声。
抱着单膝卧在床铺上,少年想着各种各样无谓的琐事。
……这个马舍有多长时间没有养过家畜了。
从久经风雨侵蚀的墙壁和室内的损耗来看,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修缮过了。就算撇开这些不谈,恐怕还是那栋宅子比较新才对。听说共同陵园很古老,不知道那栋宅子是新建的,还是重新翻新改建的呢。
马舍里侧的天花板和立柱已经腐朽崩坏,那部分已经无法继续使用了。只不过从地面的面积来推测,恐怕以前应该有供养十匹马的大小。
即使现在还是废置的,以前的人也必然不会无缘无故修建马舍。虽然不晓得究竟是多久之前,不过以前这里肯定饲养着马匹。
——对古代人的生活来说,马匹是必不可少的。
这种美丽的草食动物就好像是神特地为人类创造的一样,是很好的交通运输手段。旧时还可以用作农耕时的帮手,亦或和主人一起驰骋沙场。就像“马力”这个词演化成单位一样,它们就是离人类如此近距离的存在。
只不过,现在已经迈入了马的价值逐渐减小的时代。
由于科学的发展,各种新技术的发明,它们的地位逐渐被汽车铁路等东西替代。在人类不断追求效率的过程里,原本最亲近的伙伴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这里陵园的宅子里似乎也有汽车。他不止一次远远望到,有一辆黑色的高级车从里面开出来的情景。
一定是因为有了汽车,所以马舍里的家畜才不再必要了吧。最终,反倒是让挖墓人住到了这里。
从住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注意到了以前的住户所留下的各种痕迹。比如不明性别的人留下的长长黑发,茶色的硬发,稻草中睡出来的凹陷,或者满是污垢的衣服碎片。
这样的东西散落在马舍的各个角落里。穆欧尔睡不着,一直蹲坐着。
这里没有任何光源,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其他感觉就变得更加敏锐起来。就像之前被蒙着眼睛带到墓地时一样。
他在黑暗中伸出自己的手。即使看不见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五根手指的形状,他都可以正确地想象出来。
……从那时开始,已经经过了两天。
在他的手掌上,还残留着那个怪物的触感。
扛着铲子回去之后,从老太婆那里拿到了应急电灯。
那时里面装着蓄电池的黄铜制虫笼型的照明器具。按下开关之后,像广口碗一样洼陷下去的正面可以发出和油灯完全不同的白色光芒。没有火也没有油就可以照亮周围,虽然很高价不过还真是便利的道具。
要是平时,穆欧尔一定会因为有机会碰触这样的器械而感到兴奋不已吧。
可是,现在……
夜晚的墓地。之前抱着梅莉亚,两人一起返回时的道路。这次走的却只有他一人,手里拿着铲子和那只电灯。发出沙沙响声的树木,林立的墓碑,以及头顶上的弯月都被薄薄云层笼罩着。
风还有些暖意,可是手臂上却浮起了鸡皮疙瘩。背后的汗水一点一点滑落,呼吸非常困难。
刚才——他抓着浑身是血的梅莉亚的手,进行了短暂的对话。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可是他却感到自己走进了她一直隐藏的某个领域。面对着她的靠近,少年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紧张。
可是,现在。
刚刚舒缓的心情又再度完全冻结起来。
(要是个噩梦就好了——……)
……不巧的是,没有可供他逃避的缺口。
因为,怪物如此巨大,一下就跃入了他的视野。
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这家伙还在这里,丝毫不差。
那臃肿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平坦的地面上,就好像只在图鉴中见过的海洋生物的尸体一样被浪花冲打到岸上。
在离对方还有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时,穆欧尔突然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总觉得不能靠近,反而应该赶快逃开。)
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身体的本能。
——“人类的天敌”。
少年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有史以来,人类经历了几万年的时间,一直是在对那个、那些家伙的恐惧中活下来的。
即便在这几百年来已经占据了有利地位,即使并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那种记忆和恐惧也早已渗入我们骨髓深处了。
穆欧尔和护送他的马脸警务官在头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忌讳感。他以为那是对于“墓地”这种阴暗场所的固有印象。
可是,本质上却完全不是这样
到达墓地的瞬间,恐怕他们的身体就知晓了。
比五感更加灵敏的感觉早已捕捉到这个事实了吧。
现在,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中,沉睡者可以杀死自己的东西……
(可恶,别开玩笑了。)
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的工作是件多么不可能的事。
(从今以后,我……)
他从今以后都必须要埋葬这种怪物。
必须把这种怪物运到花费长时间所挖的墓穴中。
不管是推,还是拽,必须要靠近它,碰触到它。
整个身心都因为这个认知而冻结起来。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
(……的、味道……)
突然,夜风带来了一股腥味。集中在怪物身上的意识得以喘息,就像逃离一般的拼命探寻产生味道的源头。
“……!”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电灯所照亮的地面。
周围的泥土……已经被红色染浸,被红色濡湿。
用不着想,那是从梅莉亚身体中流出来的东西……
“……唔呃”
捂住嘴闭上眼睛,穆欧尔上前走了一步。
——不管是The DARK,还是什么恶魔。
现在,躺在那里的大块头已经死了。不,也许用这个词来形容不死之物有些不太适合,总之那个巨大肉块已经不会动了。
(那么就算它是“人类的天敌”好了,现在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危害了吧?)
只仰仗着这一点,他忍着胸口的苦闷向怪物靠近。
他就像走在被砍掉绳索的吊桥上一样,迈着胆战心惊的步子。
紧闭着双眼。
一点一点前进……
脸颊上碰到了什么小东西。
穆欧尔震惊着睁开双眼。
这时的他已经在非常近的地方直对着怪物。
“……!”
把视线挪开,他伸手抹了一把脸颊。
满是泥土的手套上沾着的,不仅有汗液还有冰冷的水滴。
上空的云层不知何时变得浓密起来。刚才脸颊上沾到的,就是最初的一滴雨点吧。
……即使抬头去看夜晚的天空,也无法将怪物完全赶出视野。那充满弹性的肉块差不多有两个少年那么高。在它巨大的胴体之上有着无数的触脚,可是眼睛嘴巴这种理所当然的器官却并不存在。不知道在这个像章鱼头一样丑陋的巨大肉块身体内部还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存在。
处在伸出手指就可以触碰到的至近距离里。只要再多看这怪物一秒,少年就更加确信它们和人类是水火不容的存在。不断膨胀的厌恶感似乎没有极限,仿佛沿着太阳穴周围的血管不断游走,引起头部的阵阵钝痛。
怪物的触角就像蜘蛛网一样的交错,每只脚都有足以杀死熊的巨*那样的大小,先端拥有可以比拟镰刀的钩爪,比至今所见过的任何刃器都要锋利。
果然。那里还残留着她的血迹。
(……)
现在已经不用怀疑。这些分散的钩爪每一只都曾深入到她的体内足以致命的深度里。每一轮攻击,虐杀她的情景,至今为止都仿佛在穆欧尔的眼前一样。
现在开始自己必须要碰触这个异形,把它从这里运走。
只是这样靠近就已经不堪忍受。
如果真的这么做,一定会发疯的……
怪物的钩爪上还残留着梅莉亚的血迹。
穆欧尔握住她的那只手上,也留着同样的东西。
——不知道她身上究竟有怎样的秘密。
现在就算问,她也不会回答。或许将来也无法得知。
可是梅莉亚的确勇敢地与那个怪物战斗过。
(以那样纤细轻盈的肢体……!)
下一秒钟驱使他动作的情感,大概被称作意气用事才对。
穆欧尔用双手使劲推着怪物的身体。
“……!”
通过手套传递过来的,不是温暖也不是冰冷,不是柔软也不是坚硬。就好像伸手去捏动物的内脏一样,有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肉块突然向旁边一歪。
通过这个震动,他觉得怪物好像要醒过来似的。
甚至有种错觉,好像有什么正通过薄薄的布料,侵袭进他的手掌一样。
只不过那些全是他的臆想。
忍住。
少年对自己说。
眼眶热热的,他感到有些吃惊。
视野逐渐浑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啊啊啊啊!”
少年气得大叫起来,接着自暴自弃之势拼命推着怪物的身体。
滋滋滋,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他竭尽全力推着异形的肉块前进。
双臂被注入超越极限的力量,脚趾甲仿佛要埋进土壤中一样用力。怪物的身体终于向前挪动了一点。
他持续努力着,身形仿佛要向前倾倒一样。
滋滋、滋滋……钝重的声音在周围回响。
忍着全身即将喷涌而出的厌恶情绪。
呕吐一样的呻吟声在陵园回响着。
只不过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打在他后背上的雨势越发猛烈起来。
在马舍里听着天花板上漏水的声音——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蜷缩在没有漏雨的地方, 穆欧尔紧盯着暗夜。
从那时开始,已经经过了两天。这之中,雨一直没有停。
雨势不强,这种程度对挖掘作业没有什么阻碍。因为是夏天,气温的骤降使得天气更加舒爽,只不过,无法在夜晚的陵园里散步了。因为连星星都被遮掩的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出不了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件好事。有太多事需要想……他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穆欧尔想道。
由于时代的迁移,马匹离开了这个厩舍。
那么……留下这些痕迹的,恐怕就是和少年处于同样立场的人了……现在那些人究竟都到哪里去了?
「挖墓工不久都无法做下去了」——乌鸦曾这样说过。那时候虽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现在终于有了亲身体会的感觉了
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马舍的门。
那声音虽然很轻,但明显和自然界发出的种种声音不同,足以令听惯了雨声的少年惊觉起来。
“穆欧尔。”
隔了两天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少年的惊讶立刻转化为了安心。
会这么呼唤自己的,在这个墓地之中唯有一人。
门轻轻开了,梅莉亚手里提着的油灯将马舍染成了橘红色。
因为天花板上到处都是破洞,为了不淋到雨,两人只能挤在一起,彼此间的距离近得可以互相碰到对方的膝盖。
即使进入马舍坐了下来,整个过程中少女也一直保持着沉默。并且,她把自己的脸藏在兜帽里,连视线都不曾和穆欧尔交汇过。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吧,刘海上还在滴水。外套也被雨水浸透了。
穆欧尔也是一样,紧张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身体还好么,偷看洗澡的事已经原谅自己了么,“玛丽亚”是谁,还有守墓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要问的太多太多,可是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本来,他从没有想过少女会再来造访他的这间马舍。之前的事他也没有忘记,再次与她如此靠近,果然还是……
“……有什么事么?梅莉亚。”
趁着思想还没有暴走之前,少年问道。
听到这里的梅莉亚伸出藏在外套下的左手。手上拿的是一个很大的红苹果。穆欧尔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把那个苹果硬塞进少年手里。
“要给我么?”
这句话就像借药箱时的一样,根本就是废话。可是这次他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少女还是一味地低着头隐藏着自己的表情。
穆欧尔无计可施,只能看着自己手上的果实。这颗硕大的果实已经完全成熟,里面好像注满了蜂蜜一般,沉甸甸的。除了菠萝以外其他水果他都很爱吃。这应该是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有人请他吃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很久没有碰过没有被蛀虫咬过的苹果了。
“我……”
少女终于开口了,于是少年抬眼看去。
然后他看到的是——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少女紧闭着双眼,脸比苹果还要红。
怎么说才好呢,这比看到她洗澡的时候还要尴尬。
虽然话的内容不同,不过气氛就好像是被告白了一样(……不,也许也差不多了吧?),这样想着,他自己反而觉得越来越尴尬。
“那个,梅莉亚?”
终于少年忍不住出声唤道,少女的肩膀为之一震。
……尽可能温柔一些吧。
苦心于不适应的气氛的同时,他再度开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害羞。其实做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要回答‘好’就行了。明白么?”
“……”
梅莉亚慢慢睁开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睫毛在眼前晃动。
她用蓝色的眸子凝视着自己。
穆欧尔又一次挪开了视线,他拼命压抑着自己想要再次握住她的手的冲动。
终于,她看着少年,点着头说了声“好”。
穆欧尔抬眼向她看过去。
这时攻守好像发生了转变一样,梅莉亚有些紧张起来。
“对、对不起,我没打招呼就来了。”
“……不,反正我也没睡”,虽然很想接着说没关系,但是她好像没有在听。
“因为无论如何也想和你说这句话……”
说完之后,她很反常地迅速站了起来,脸又变得通红了。
之后,对着即将穿过马舍而去的背影,少年说道:
“……苹果,谢了。”
梅莉亚点点头。
在她伸手按住门把的时候,少年问道:
“你之前说暂时不要来,已经可以了么?”
少年苦笑起来。
她走了之后少年一个人独自啃着红彤彤的苹果。
果实清脆多汁,很甜,还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5
与盛夏这个词很相称,正午的陵园里满溢着炫目的阳光。
像是忘记了昨天的雨一样,地面的水迹已经蒸发。繁茂的青苔经过阳光的反复烘烤散发出绿色清新气息。
穆欧尔丢下铲子,空手在墓地里走着。
他并没有在偷懒,指定的工作他一定会完成。事实上在直到刚才为止他都一直在挖掘着。
他也不是怠工,在这样的暑天里如果不适度休息,很容易会中暑的。如果是在部队里还好说,可是在这里身边没有半个人,晕倒了都不会有人发现。最糟的情况下搞不好会因为脱水而死亡。
(虽然有只狗,不过基本上人类只有我一个。)
休息的时候回马舍去也好,在树荫底下乘凉也好,可是他却朝着前两天掩埋怪物的方向走去。当然,他也不乐意这样做。可是即便这只是冤罪造成的毫无选择的结果,对于充满责任感的他来说,也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的工作有任何闪失。所以,必须要去确认一下才行。
(之前已经有加固过,那种程度的雨还不至于把泥土冲跑吧。)
终于到达目的地的他发现了一个前几天没有的东西。
就在那雨水冲刷过的地方——不知道是谁放置了一块墓碑。
……是啊,又不是要抛尸荒野。墓上面的墓碑是必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非常拼命,光是把怪物埋进去就已经累得要死了,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大概是之后达利贝德尔加上的吧……
他走到近旁去观察墓碑。大概及腰高的板状石碑,是由质地不太好的灰色安山岩做成的,直角的部分都被磨圆。碑文上没有刻名字,反而刻了几个数字。
他用手指抚摸着最上一行的刻印,(这雕工可不怎么样啊),少年想着。
(如果是父亲一定雕得更好。)
……虽然这样想,可是他连父亲的声音都想不起来,父亲的手艺在他记忆中也早已褪色,这样断言未免有失公正。
在今年的年号后,还有尺寸一样的数字。看来是用来表示埋着的怪物体型大小的。确实要是一不小心误将怪物挖出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穆欧尔集中精神,继续盯着碑文看。
后面详细的文章似乎是对怪物的详细记录……
“诶,地鼠君,你识字么?”
“……我很早就想问,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人又无声无息地从自己背后出现了,穆欧尔不知是郁闷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黑色的娃娃头和[x]的斗篷,格子领带和配套的短裤,然后还有那双厚厚的靴子。穿着同一身行头的乌鸦出现在穆欧尔身边,一蹦一跳地走到墓碑旁一屁股坐了上去。
“还用说么,我是鸟嘛,当然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喽!”
背上明明连根羽毛都没有,少年在内心里吐槽。
然后他轻轻摇摇头,很难得地盘腿坐到了地上。
“嗯?怎么了?不充分摄入水分可不行哦,会中暑的。”
“不,我只是脑袋有些疲劳而已……脑细胞平时不用的部分全用上了。”
连小学都没怎么上过。穆欧尔就像正在学步中的小孩一样,只能磕磕绊绊地读写。
他这种专职于体力劳动的步兵只要知道几个专门用语,看得懂数字,会在名簿和领薪表上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读书、看地图、制定作战计划等一系列相对复杂的事并不在他们的职责范畴里。
“哦哦,好厉害啊。”
乌鸦却拍起手来,不过拍得似乎不是很起劲的样子。瞧不起我吗——穆欧尔瞪向他的时候——
“我完全看不懂呢——”
他轻叹着,仰望起天空。
“……”
这让穆欧尔觉得有些意外。
听说古时候纸是相当高价的东西,所以书册什么的,除了学者贵族文官圣职者以外,普通人基本上同它们无缘。毕竟,只有富裕阶层才会学习文字。
并且,即使是现在,也的确存在着那种没有学校的地区和不谙世事的孩童。在贫困的农村里小孩子现在还是贵重的劳力,那里不识字的人反而比较多。
……只不过——
没想到,有关怪物的存在,甚至总人口怎样怎样,文明怎样怎样,向穆欧尔说明过这么多高深问题的乌鸦竟然不识字。
“……诶。”
“啊,真是的。是你瞧不起我才对吧——”
听到少年意义不明的语气词,乌鸦气得鼓起了双颊。
“无所谓吧,就算脑子笨也有很多朋友。其中也有头脑很好的家伙啊。有什么需求,找他来念就好。”
那倒是,按照这家伙的性格,交友关系应该十分广阔。
“不要闹别扭了……抱歉,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罢了。”
“……说到意外我也是啊。相比起来地鼠君识字才比较让人意外吧?真是狡猾,呐,为什么啊?”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家的确是穷所以没怎么上过学。可是哥哥们主动教了我很多。所以仔细回忆一下那时学过的东西,现在还是可以应付一下的。”
原本教会大哥写字的其实是父亲。石匠因为工作需要,不识字是不行的。要是刻错了碑文,修改起来就很麻烦了。
乌鸦充满活力的说道:
“诶,真是好哥哥啊……真羡慕。现在还好么?”
“谁知道呢。应该还活着,不过已经有四年以上没见过了。”
少年耸耸肩。
大哥应该留在老家,为继承父业进行修行。尽管随着时代的改变,工作相应减少了一些,不过,这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二哥比穆欧尔更早参军。因为所属同一个部队,曾经还以为可以经常见到。可是很遗憾他被派到远方的驻地,两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面。
现在,我沦落到了这种地方,大概一生都见不到了吧。)
模糊中有了这样的预想。
“这样……很寂寞吧。”
乌鸦好像很同情的样子。
“不过,早就看开了。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不论彼此间的关系是否亲密,都不能永远待在同一个巢穴里。”
“……可是……家人彼此分开,总觉得很伤感。”
穆欧尔倒是看透了,可乌鸦还是紧追不舍。
“比起这样,还是永远不要长大比较好。想见而不能见,这样不是很悲哀么?”
“……我说,即使现在不分别,总有一天也会的。毕竟,死了不就再也见不到了么?”
“………………这,倒也是……可……”
即使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低着头,一脸阴郁地踱着步子。从这样的乌鸦身上传递出了上述那种矛盾的心理。
穆欧尔有些意外的看着他的表情。对他来说,乌鸦是个比梅莉亚谜团还要多,更加无法信任的人物。这家伙来找自己亲切地搭话,肯定有什么打算在里面。直到现在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吶,你刚才说外面有很多朋友?”
穆欧尔突然问。乌鸦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竟没有一滴汗水。明明天气如此炎热,这就是体质的不同么?真令人羡慕啊。
“……算是吧,怎么了?”
这家伙是个不明底细的怪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过很多话,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可信的。
可是————刚才的“家人彼此分开,总觉得很伤感”这句,应该是他的真心话。看得出他绝不是个坏人。当然,只凭这点并不能对他全盘信任……
能利用的地方就要利用。
穆欧尔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
入夜了。
雨停之后,难得晴朗的天空上满是星辰。
从黄昏开始小睡的穆欧尔在稻草床上伸了个懒腰。通过半报废的天花板的破洞仰望星空。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啊。
气温下降以后很凉爽,这么多星星足以照亮脚下的道路。
并且今夜,她也是独自一人在墓地中吧。
没有理由不去见梅莉亚。
连她自己都说“可以来”。
……只不过,总觉得有些不安。
紧张是一定的。因为她是重要的逃跑手段嘛。加上自己不知怎么面对她才好,总是擅自猜测是不是被她讨厌了。就算不习惯不顺利却不能失败,所以才会紧张。这也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
有另一种不同的情绪在胸中翻涌着,令脚步变得很沉重。
「自己到底想怎么样,为了这个目的应该怎么做才好。」
在陷入瓶颈的时候,穆欧尔最常做的就是将事情单纯化之后再整理自己的思考。如果因为细枝末节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部分,那就太愚蠢了。
可是,如今的自己好像已经偏离了这个训诫一样。因为对自己的行动存在疑问,所以才会有这种不安的情绪。
……还是确认一下好了。
接近梅莉亚,并不是“最重要的事”。这只是个手段,而不是目的。
啪!他伸出了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
……虽然不安还没有完全消失……不过,认清这点之后应该就没问题了。他在自己心中忖度到。
“好了,走吧。”
于是他站了起来,打开门锁走了出去,在他视野的一角黑犬也跟着起身,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下定了决心之后,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刚刚的疑问和不安也潜回了心底。他苦笑着(我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可是,还没走几步。
并没有起风,但马舍附近的灌木丛却摇晃着并发出声音。
“!”
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穆欧尔一大跳。
终于出现了么。
穆欧尔有些胆战心惊,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他瞪大了眼睛看向产生声音的方位。
出现在那里的是如同幽灵一样,从树荫里窥视外界的身着黑外套的的人影。
“……梅莉亚?”
“啊!”
人影轻叫一声,立刻把自己藏到树干之后去了。
的确是梅莉亚,可是她为什么要藏起来呢。等等,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诡异的沉默降临了。
“……那个……”
无法判断该怎么做,穆欧尔只得呆立在那里。他本来想去墓地,没想到要找的人就在身边。虽然省去了找人的时间,可是,该怎么说呢……
“……”
藏到树后的少女似乎在观察穆欧尔这边的动向。好像想打招呼,却不能这么做一样。
她这种行为就好像是被什么引起兴趣却又有些踯躅不前的小动物一样。要是处理不当,搞不好对方会像脱兔一样跑掉也说不定。
(……这,或许……)
彼此间不能靠近,也不能打招呼。
相距十步左右的距离,只有视线交汇,无法将情绪传递到心底。
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
终于败给了对方的坚持,梅莉亚慢慢从树干之后迈出一步。
他没有看向少年,只是看向自己的脚尖。
“我、我只是路过”
她说。
“…………”
不知该怎么回应。
太容易被看透的借口,就好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只不过,他实在无法想象梅莉亚会开玩笑。这种情况下是该笑还是该回应她呢,他不知道。
“…………”
于是他保持沉默。
“…………对不起……刚才的,是谎话。”
将自己的脸藏进兜帽中,她小声说。穆欧尔正要开口——
(不是路过,也就是说……)
……那是为什么?他想这么问,可是却没有问出口。
就算不问自己也有所察觉。
回想起来,前天夜里她主动来到马舍这边,是因为有明确目的。可是今天看起来却不像这么回事。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是梅莉亚却跑来这里。
也就是说……
(……她,她是来找我的吗。)
也就是说,目的只是来见我。
再补完一下好了,是不是和“穆欧尔君,跟我一起玩吧”这种感觉差不多呢……?
“那、那个!”
穆欧尔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出奇大的嗓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黑犬的耳朵动了一下。梅莉亚像踩了弹簧一样抬起头,正准备后退。
为了制止她的行动,穆欧尔继续说道:
“……苹果,很甜哦。”
梅莉亚害羞地偏过脸,点了点头。
“有个怪人总在白天的时候来。”
在如此宽广的墓地里,空地其实有很多。可是却下意识坐在树木旁边,这大概是人类的本能吧。
在一望无际的星空下,两人并排坐在榆树根一旁的空地上。
“怪人?”
梅莉亚有些不解。
“啊——怎么解释才好呢。反正就是个看不出男女的诡异家伙……对了,梅莉亚知道那些戴着假面的怪物猎人么?”
除了乌鸦之外,那帮人也曾因为埋葬同伴的事来过几次。只不过自己都是单纯接受指示而已,没有进行过对等的交谈。总觉得,在那种气氛下容不得自己去搭话似的。
乌鸦这样的家伙一定是特例中的特例。
“……唔……”
不知是不是在揣摩穆欧尔的问题,梅莉亚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
“我觉得可能谈不上了解。只听说为了封印The DARK这些人会在墓地里出入,可是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交谈过。至少我是……”
——想说“至少我是没有过”么?
“那,谁有过?”
“……”
听到这个问题,少女又为难地低下了头。
觉得有些失落,同时(……跟往常一样啊),穆欧尔这样想。
这种时候怎么问都没有用。所以,就不要勉强她了。如果为了乌鸦这种家伙的话题伤害好不容易有些进展的关系,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又要接着重来了。
从梅莉亚那里套出有用的情报,是夜晚这段时间的意义所在。
只不过她虽然是个优秀的听众,却不怎么主动说话。之前一直以自己的经历和外面世界为诱饵,总算有了一些进展。可是经过一个月的时间,自己可用的话题差不多快要山穷水尽了。所以今天,才会尝试谈起那个不明底细的怪人——不过,结果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那么,接下来该说什么呢……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梅莉亚突然抬起头来。
“对不起。”
她说道。
“诶?”
少年很意外,他想不出对方有什么事需要道歉。
“……穆欧尔,白天一直工作,应该很累了。夜里还要像这样陪我说话……”
“……”
“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为什么啊?”
听了梅莉亚的话他突然有些生气地问道。
“为什么不说呢?”
没想到她会觉得自己很累。现在被要求做的只是单调的重复性作业而已。反正自己是一个体力充沛的家伙,没有活儿干反而觉得不爽。
听到穆欧尔有些严厉的语气,梅莉亚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是……”,她说。
“觉……”
“……?”
“觉得,会被讨厌……”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像是在等待判决一样。
太超乎意料之外,穆欧尔的思考陷入了半停止状态。
……这话怎么觉得这么耳熟啊。
虽然谈不上照镜子,不过就像同一棵树结出的果实一样非常相似。不,何止耳熟,自己根本就有过切身的体会。
——毕竟,我也曾因为可能被她讨厌而感到不安。
——可是没有想过,在她的心中也同样存在这种不安。
“我、我也一样。”
必须说出来。被不知名的感情驱使着,嘴巴已经擅自行动起来。
“诶……?”
“害怕被讨厌的,是我才对。毕竟我……”
梅莉亚睁开蓝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
“为什么?穆欧尔没有做过什么会被我讨厌的事。”
“唔…………”
少年无语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说,可是已经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会更加尴尬的。
然后他逃一样地躲避着梅莉亚的视线——
“……不、那个……你之前洗澡的时候,我……”
他这样说道。
梅莉亚的皮肤比任何人都要白皙通透。
现在的她已经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那……那个,是……”
她想说些什么,可说出口的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音节,每发出一个音,脸就变得更红。
结果在说完整个句子之前,她已经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
穆欧尔紧紧咬着嘴唇。
有些自我厌恶的情绪,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白天没有挖够,偏偏晚上还要来自掘坟墓……
可是——
“……可是。”
挥开心中紊乱的自我厌恶之情,他再度开口。
虽然很自暴自弃,可是就像走出马舍的时候自己说服自己的那样,本来和梅莉亚对话只不过是为了从她那里引出情报而已。
本来这样的心情已经差不多消失了,可是当听到她明明没有错却在自责的时候,穆欧尔觉得有些气愤。于是他借着快要燃尽的火势说道:
“也、也许是在找借口啦,不过我那时候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宅子里应该有淋浴设施吧?……那个……为什么会在那里洗啊?”
梅莉亚眨眨眼睛。
“——因为,我进不去那个家里啊。”
她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着令人意外的答案。
“诶?”,穆欧尔惊讶道。
“……那,你都是在哪里住啊?”
梅莉亚想了一会,伸手指着地面。
穆欧尔也思考了一下问道:
“地下室?”
——嗯,梅莉亚点了点头。
“这……”
少年瞠目结舌了。
这中间的意义,究竟……应该怎么揣摩才好呢?
感觉有些奇怪。也许这只是他个人的印象。可是住在地下室里的现象,一般并不常见。一般来说,稍有身份的人都不会这样做的。
(战场上必须睡在战壕里的前线步兵倒是另当别论。)
可是仔细整理一下对话的片段,似乎宅子直通地下室,但她却连自由出入的权利都没有。他觉得很惊讶,这简直是……就好像被关押的囚犯一样。
“我没生气。”
梅莉亚说。
“……我之前也说过。穆欧尔,并没有做什么对我很过份的事……”
还在想地下室的穆欧尔听到了声音之后慌忙回过神来。感受到他的视线,梅莉亚抓紧她那暗红色的外套,脸颊又染上了红晕。
“可﹑可是……那个…………还是很害羞的……”
“……抱歉。”
不能不道歉。虽然本意并不是如此,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好像在欺负她似的,穆欧尔慌忙开口。
“那个,人们互相理解和宽容是很重要的,没有停战条约的话战争永远都不会停止……所以,这件事我们就此打住,好么?”
——说完之后,立刻就有了种”糟糕”的感觉。
又犯了错误。这里不应该用”就此打住”这种说法。
那不就意味着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可以不用继续说下去,自己也就离事情的核心越来越远了么。
“……”
可是不知为何,梅莉亚没有对他的错误提案表示首肯。
为什么呢。
虽然有些问题还很混乱,可是至少知道她并没有因为”偷窥”这件事而生气。这次很明确,不是自己过于乐观。
那么为什么她还一脸凝重的样子呢?是因为什么而犹疑呢?之前明明还鼓起勇气,说出”成为你的朋友”这样具有轰动效果的话呢。
话说回来,早前她还因“不知道什么是朋友”而烦恼呢。现在的她也一定不知道答案,其实,就连穆欧尔自己也……
(啊……)
他突然想起在一开始被拒绝时,自己说出的那个答案。
朋友是双方互相了解的基础上想要更加亲近的关系——自己明明都不太了解,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个夜晚,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之后梅莉亚听穆欧尔说过很多自己的事。冷静想想,现在的梅莉亚应该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穆欧尔·里德”这个人才对。
可是,反过来……穆欧尔却不太了解梅莉亚,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梅莉亚是不是也想让我了解一些她的事呢?
——这也许只是自我意识过剩的推测。可是反过来一想,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么自恋,她的心也许是偏向着自己的。要不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会特意跑来见面呢。
以前,他认为自己和少女之间有个绝对无法填补的纵深鸿沟。他认为少女会主动谈起自己事情的日子还很遥远。
如果他的推测没错的话,这一天也许就快来了。
为了证明这点……“明天见”,在分别的时候穆欧尔这样说。
“嗯,明天见。”
梅莉亚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挥手。
接下来马上便有一桶冷水浇在他的头上。
在宅邸门前。把发出白色刺目光芒的电灯放在脚边,达利具德尔等待着准备回马舍的少年。
看到他靠近之后,老人轻轻举起右手。
“看来,你跟她很亲密了。”
——喀嚓。
这是少年非常熟悉的声音。很久都没有听到的……*上膛的声音。
黑色的*,前端有个比暗夜还要深邃的细小*口。那*口冲着少年,别看它小,里边装着的*足以杀死十个人。
“……是又怎么样啊?”
穆欧尔慎重地说道。他还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与梅莉亚相见的事没有被发觉。问题是,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身为雇主的达利贝德尔有权按自己的想法处置他这个囚犯。让他干重活也可以,不给他吃饭也可以,送回收容所也可以。最糟糕的情况下,也许会在这里射杀他……
(……我可不会乖乖就范的。)
不知不觉中,他的脸色一沉。虽然曾经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可是不知是幸运与不幸,他还未曾有过被*击中的经验。虽然他没法想象会有多痛,不过从那细小的口径来看,只要不被打中致命的地方,多半是不会当场死亡的。
那么——……
用*指着他的老人露出了令人嫌恶的丑陋笑容。
“用不着那么紧张。能与那个怕生的孩子亲近,我反而感到你很令人钦佩呢。看来你很有做花花公子的潜质呢,囚犯阁下。”
达利贝德尔有些怒气冲冲地高声嘲讽着他。
(……他不是怪我跑去就见梅莉亚么?)
心里怒骂着对方完全看不到自己的辛苦,可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太容易受人挑拨只会吃苦头的。而他早已被部队里年长的同僚们训练出来,在这方面有很大的耐性。
(难到有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么……?还是觉得我这种家伙根本成不了气候呢……?)
“你在想什么?”
达利贝德尔的笑容消失了。在暗夜中他的鼻孔显得比*口还要深邃。
穆欧尔答道:
“没什么……只不过觉得你可能要说‘别光顾着晚上玩,影响早上的工作’一类的话吧。”
“当然,有什么不妥的话我一定会这么说。只不过现在囚犯阁下做的很好,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是啊,都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职责范围了呢——……”
他一边伸出手指扣在*上,一边说道:
“毕竟保持她精神世界的安定,是连我们都没能做到的工作。”
*声响起。
如自然反射一般,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双眼背叛了自己的思想,擅自紧闭起来。
不到一秒钟少年就已经明白……*没有打中自己。
没有疼痛。睁开眼之后,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上有个小洞,几缕烟冒了出来,空气中混杂了硝烟的气息。
“只不过,有一点请你记住。”
达利贝德尔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笑容。缺少鼻子的笑容看起来相当扭曲。
“利用她从这里逃出去——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是囚犯阁下再怎么能干,也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不,应该说是只有我们愿意,想怎么换人都是可以的。你绝对不会是第一个被埋进自己挖的墓穴之中的人。”
说完之后,达利贝德尔又开了一*。地面上再次出现弹孔,就在穆欧尔的脚尖旁边。然后很满足似的,老人朝着宅子的方向离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呆呆的站在那里,盯着对方离去的身影。
(……安定……?)
耳边回响的不是*声,也不是威胁,而是之前的一句话。
他花了很长时间反复推敲,猜测这句话的含义。
6
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应该怎么做才好?
对于自己这个囚犯来说,为了达成重要的目的,已经没有选择手段的余地了。少年拼命说服自己。
(必须逃跑。)
来到这里之后,这句话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了?本应作为推动思考的催化剂,现在却反倒变成了消除犹疑的咒语。
对,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因为——我居然成为了一名囚犯,这件事本来就十分可笑。
“——吶,告诉我好么?穆欧尔究竟犯了什么罪?”
少女疑惑地摸着少年脖子上的颈环。这个颈环有什么样的机关,表示着什么样的含义,少年都已经对她说明过了。
穆欧尔如同要靠向大树一样向后退了半步。希望她能够原谅自己的慌乱。就算获得梅莉亚的信任是不错,如果意外触动了颈环机关的话也就无福消受了。
而且,接下来将要说的这些内容,他从心底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情绪……
可是梅莉亚却一脸认真。虽然她以前也未曾胡闹过,只不过这时的梅莉亚的眼睛里闪烁着比以前更加坚定的光芒。并不是处于单纯的好奇而已。
穆欧尔缓缓开口。
“……杀人罪,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至少,世间是这样认定的。还有法院的议事记录佐证。
他的长官,海德嘉·里布少尉某天早上被发现陈尸在战壕的一角。
邻国防卫队关在坚固的堡垒里闭门不出,加上我方精英部队不准备强行进攻,使得战况变得胶着起来。那个时候出现的第十六部队少尉被杀事件可以说轰动一时。没什么人注意到,在这个事件发生时,同部队的某个二等兵所爱用铁铲消失了。
之后宪兵队的搜查犬在垃圾场发现这只铁铲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三十小时之后的事了。铁铲上很清晰的留下了海德嘉少尉的血迹。没有当班的少年兵并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于是在一周后的军法会议结束后,穆欧尔·里德这个名字被彻底消去了。
(真是的,都是把我的铁铲拿走的家伙做的好事嘛。)
现在成为了囚犯五千七百二十二号的少年嗤笑着。
动机方面并没有什么不足,海德嘉·里布本来就是个人渣。
他脖子上戴着抢来的首饰和宝石,并不断将自己抢夺时的恶劣行径拿出来炫耀。酒品尤其差劲,喝醉之后经常殴打手下的士兵。特别喜欢玩骰子,每次赌输时都会大闹赌场。尽管是地鼠队长,可却没人看过他拿铲子的样子。每次只会躲在阴凉地监工,还一脸了不起的样子。
那时,少年曾和同队的战友一起,围在炊火旁边调笑,说“要把他和废弃的战壕一起埋了”。之后,海德嘉·里布少尉的尸体就真的被发现埋在战场的一角。
被关押的少年在审讯调查时和军事法庭上都坚持自己无罪的主张。(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自己是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当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物证,没有人相信少年所说的话。
“骗人。”
清冽的声音震动了陵园里的空气。
少女的声音将少年从黑暗的记忆深渊中拉了回来。
“穆欧尔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梅莉亚用坚定的眼光直视少年。她眼里只有少年一人,对于少年无罪这一点毫无怀疑——这给了他一种被信任的感觉。
“……是啊。”
少年的喉咙里流露出一声叹息。
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他默念道。
(我必须要逃。)
……在自己的头脑中,一次﹑两次﹑三次。
然后他偏过头躲避着少女的视线。
“谢谢你。”
他说。
“如果梅莉亚是法官,我一定会被无罪释放吧。”
为了摆脱自己内心中翻滚着的犹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当然如果无罪更不会被送来这个共同墓地, 也不会像这样同她每晚相见了……
“那么,其实……穆欧尔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喽。”
看来梅莉亚也在想同样的事。他沉下脸说着……这样的语言和这样的表情,他到底应该如何面对?
于是,他的嘴巴擅自行动起来。
“呐,只是个假设——”
少年没有看少女,说道:
“如果我想从这里逃走……那个,如果你愿意的话……”
“……"
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猛地停了下来。感觉到梅莉亚的视线落到他嘴上。输给了这样的视线,于是穆欧尔继续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个时候,我们一起逃吧?”
梅莉亚眨眨眼睛,然后低下头去。
穆欧尔不知怎么回事反而很镇定,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可是从结果上来说,他却觉得自己刚才的邀约并不算坏。无意中流露了想要逃走的想法。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是他始终认为少女不会向达利贝德尔告发自己。
他有了几个想法,也许还不能称作是逃跑的“计划”。可是不管获得的是何种形式的协助,最后都会无可幸免地将梅莉亚卷入其中。所以,必须准备一些符合她利益的东西才行。
并且,既然现在还没有进行详尽规划,那不如趁此机会将梅莉亚加入其中。 (——她的存在,不一定会拖自己的后腿吧……?),就算这样的想法有些天真,可是穆欧尔却无法忽视自己的内心所望。
……很容易想象,她在这个共同陵园裹所受的是比自己还不如的待遇。
所谓人类天敌的那种有很多别名的怪物。
自己前任的挖墓人一定是忍受不了它们的存在和必须亲自埋葬它们的恐惧才从这里消失的。
并且,不仅限于挖墓人。
回想起来——直面那个肉块怪物时的梅莉亚的背影。被砍断了的手臂,被刺穿的胴体。
对啊……现在的他已经知道,守墓人必须要承受的是怎样的痛苦。
“……”
少年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梅莉亚则一直保持沉默。她的嘴唇时不时地轻轻颤抖。
可是,她并没有说“不行”这两个字。穆欧尔看得出,她正拼命咽下了这冲口而出的拒绝话语。
(能不能再推她一把呢?)
然后,穆欧尔像那个时候一样,伸手想要握住梅莉亚——
“……!”
手指并没有交叠在一起。
梅莉亚一闪,避过了穆欧尔伸出的手。
“……抱歉。”
他急忙道歉。
“我在说什么呢……那个,刚才的话,你忘了吧——”
可是梅莉亚打断了少年的话, “是我不好”,她摇着头说道。
“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我是绝对无法离开这座陵园的。”
穆欧尔的话语被冻结住了。
梅莉亚的话简单而直接。那不是出于什么心理上的抵抗。而是从物理上说,不可能走出这个墓园的意思。
这到底是为什么——
“穆欧尔。”
他抬起眼,听到梅莉亚说。
“能和我一起来吗?”
在右手提着油灯的少女引导下,两人缓缓在深夜的墓地中前行。
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都沉默着。
穆欧尔没有看自己的脚下,而是注视着梅莉亚的背影。纤细的肩膀,外套布料下突出的肩胛骨的形状,还有被兜帽裹住的后脑。
(——为什么她总是戴着帽子呢?)
看着看着,少年心中突然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她的头发非常漂亮,这可不是什么客套话。少年觉得把如此漂亮的头发藏在兜帽里实在是暴殄天物。只看过两次她不戴帽子的样子。第一次是她在庭院里冲澡的时候,第二次是被怪物刺穿全身的时候。第一次的她满身是水,第二次的她血迹斑斑。仔细想想,当时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过呢。
如果现在就这样伸手摘掉她的兜帽,会怎样呢?
在思考这个疑问的同时,他陷入了一种恶作剧似的不纯心理之中。一发现到这点,他立刻把这种想法甩了出去。
(之前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还学不乖么。)
数分钟以前,想去抓她那白嫩的小手却被躲开。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想摘掉兜帽的行径就跟想掀女生裙子的小鬼没什么区别。
(不过,倒是想见识一下梅莉亚生气时的表情——……)
正在想着这样的蠢事的时候,身前的少女已经停住了脚步。
墓地中心那颗大树就在他们眼前。月光洒在那繁茂的枝叶上,在地面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她的身前有一座墓碑。
特意把少年带到这里来的梅莉亚,此时却只是呆立在那里,陷入了沉默。
穆欧尔站在她的背后读着墓碑上的碑文。
上面刻着两年前的日期,还有——
“玛丽……亚?”
少年所不认识的,某个人的名字。
以前,少女无意识间喊过这个名字。
“——玛丽亚也曾是个守墓人”,少女背对着他,就好像在对石碑说话一样。
“她是,你的母亲么?”
因为名字发音很相似,所以穆欧尔这样推测。可是,少女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是。”
“玛丽亚和我之间,并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而且我们的年龄差距也不是很远……还有,尽管我从记事之前就开始在这里生活,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那沉静的语调虽然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看到她双手合十祷告的样子……那种沉痛和认真都说明了她对这位玛丽亚的敬慕之前。
之后的一段时间梅莉亚沉浸在对故人的缅怀之中。那个人的性格很开朗,总是给自己安慰和鼓励。不过因为过于开朗导致有时候恶作剧也会很过火。她才是多芬真正的主人……
“……我们就像是‘姐妹’一样……如果玛丽亚不嫌弃我这个妹妹的话。”
之后梅莉亚再次沉默了。穆欧尔凝视着她,他应该早已习惯了那绝美的容颜,不知为何现在这张侧脸还是如此让他惊艳。长长的睫毛在紧闭的眼帘上摇曳,表达着她内心的犹疑和迷茫……
“——……”
要问就只有现在了。
穆欧尔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守墓人,到底是什么?”,他问。
“——黑暗力量的盗墓者”,梅莉亚这样回答。
少年沉默了。
……很遗憾,完全听不明白。能得到她的回答是件好事,可是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呢?事先没有想到这点,于是现在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转过身,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
“穆欧尔,觉得我很可怕么?”
少年的肩膀松懈下来。很幸运的这个问题他懂得如何回答。
“你之前不是说过,自己不是那些家伙的同类么?”
“……是吗”,少女歪着头问。
“在第二次的时候。你不记得了么?反正,那个时候……”
他突然停了下来。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回想起第一次看到怪物的那一天。那个夜晚他实在太过慌乱,现在光是想想都觉得丢死人了。
她慢慢转过头问道:
“穆欧尔知道The DARK么?”
“……知道一点吧。”
The DARK,恶魔,不死之物,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的称呼——怪物。
各种称呼形容的都是那种异形。
只在夜晚出现,拥有不死之身,人类最大的天敌——
这些情报大都是从乌鸦那里听来的。现在自己并不知道可以相信他到何种程度。只不过有些事,他自己的确已经亲眼验证过了。
……包括她身体的事。
“我其实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梅莉亚说道。
“守墓人指的就是在自己的血肉中加入The DARK之力的人。”
“——加入?”
“嗯。如你所见,它们并不是生物也不是非生物……对于DARK来说,形状是不重要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打个比方,吃剩下的苹果核,已经不再是苹果了吧?”
她轻轻比划着辅助说明。
“生物只有保持形体才能维持自己本身。如果丢掉了形体,就会变成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是那些……却像是带着杀意会动的粘土一样。对DARK自身来说,只有由一杯粘土构成还是由一浴缸粘土构成这种区别而已。所以它们才不会‘死’,用普通的方法对付它们,它们都可以自行恢复……”
这时,梅莉亚突然发觉对方可能产生误解,慌忙解释道:
“不管,当然粘土只是个比喻而已。不通的DARK之间是无法相混交融的。相反,DARK们彼此之间是互相排斥的……可以说,碰到力量强大的DARK之后,弱小的DARK就会窒息,进入假死状态……”
穆欧尔的大脑中拼命回转着,努力尝试立即少女所说的话。
确实在急救的讲座中曾经听说过,所有动植物在显微镜下都是一个个小“细胞”的集合。虽然不知道这些颗粒为什么可以保持原有的形体不会分散,总之,动物的细胞有“骨细胞”和“肉细胞”之分,这些组合在一起维持了一个生命的形体。
可是这种生物的法则却无法适用于这样的怪物身上。它们的身体是由某种无法破坏无法消亡的东西构成的……
“在我的身体里,已经加入了这样的一部分。”
梅莉亚说着,把手放到自己胸口。
“……怎么做的?”
穆欧尔问。
“你,是人类吧?”
少女点头,视线好像被固定在自己的脚尖上一样。
“埋葬在共同陵园的DARK是不会苏醒的。它们的身体确实在土壤之下……并且……”
梅莉亚抬起头,望着头顶枝叶繁茂的巨树。
“听说,这树下埋着的,是DARK中最强的,被称为王者的存在。这里种植的种子都是吸收了DARK身体的养分成长起来的。所以,在这棵大树的枝叶中,包含了构成The DARK的物质……当然,它的果实也是。”
听到这里的一瞬间,少年突然回想起之前少女在树下所吃的那个东西。
——就像暗夜凝固而成一样的黑块,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样脉动着的果实。
也就是说,那是植物混入怪物的一部分行程的东西……?
“这颗大树所结出的唯一一个果实便是DARK的碎片。吃了它之后,守墓人——我便从The DARK那里盗取了力量。用盗墓者一般的手段,获得了最强力量的一部分。所以在碰触其他DARK产生排斥反应时,不能动弹的只会是对方而已。”
她接着说道:
“所以……守墓人是人类,同时也是DARK的一部分。所以才不能离开这里埋葬着的本体……不能离开这座共通陵园。并且……不会死去。”
(……真的么?)
少年有些焦急的问出刚才一直盘踞在他头脑角落里的一个疑问。
“等等,你不是说那位玛丽亚也是守墓人么?”
像她姐姐一样的那位“玛丽亚”也是守墓人,如果她也盗取了怪物的力量的话,那么这个墓不是很奇怪么?墓碑石为了悼念死去的人才竖立起来的东西,而守墓人又不是不会死掉的……如他自己亲眼所见的那般。
还是说,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条件?
那么,梅莉亚也是么?
她也是可以死掉的么?
“……玛丽亚她……”
少女一脸沉痛,挣扎着说道:
“玛丽亚………………………………是自行结束自己生命的。”
就好像要哭出来一样,她的嘴唇不断颤抖着,语速略微加快地继续说道:
“玛丽亚在的时候,我还不是守墓人。因为力量是有限的,两个人不可能同时成为守墓人。所以,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为什么玛丽亚会选择自杀。可是,在成为守墓人的最初的那个夜晚,一只六脚虎一样的DARK将我的右臂咬成好几段的时候……”
她摩裟着自己的手臂。
那是纤细的手臂上非常接近肩膀的位置。
看到她沉郁的表情,少年懂了。
梅莉亚的脑中现在再现出了过去被怪物扯下手臂的记忆,回忆起那时候所有的恐惧与痛苦。
她说道:
“我最怕痛了。”
穆欧尔仿佛觉得自己右腿上的伤痕在隐隐作痛。那是之前想要逃走时被多芬咬过之后留下的……那时候黑犬并没有使出全力。所以,被那样锋利的牙齿咬过之后自己并没有留下后遗症,现在已经差不多快要把受伤的事忘掉了。
可是刚被咬的时候,他却痛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使出全力的攻击都那么痛的话……
少年思索着。
(……不会死亡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的……?)
之前,曾经亲眼目睹过那样凄惨的情景。
那只拥有无数镰刀一样触脚的怪物,对梅莉亚进行了无数次的虐杀。她被贯穿,被挤破,被砍断,被粉碎……被杀死。
所谓致命伤就是必死无疑的伤害。只要没有不幸之神的特殊关照,普通人一生一般只可能受一次这样的致命伤害。
……可是,仅仅是那一晚,梅莉亚就体会了多少次死一般的疼痛呢?
的确,不管有多深,身体上的伤痕都已经消失了。
可是,记忆却无法消除,她内心那些关于疼痛和恐惧的回忆会不断积累,精神上的伤害根本无法痊愈。
就好像是残暴的拷打一样。
这样的事,肯定没有人能够承受。
如果要反复承受这死一般的痛苦折磨,还不如真的死掉会比较轻松。
……梅莉亚说过,守墓人不会死掉。
这是一句谎话。
守墓人会死。
他们的心会死。
会输给对死亡的渴望。
……就想玛丽亚一样。
“她融进朝阳中消失了。”
少女用淡淡的语气说道:
“伴随着东方天空的泛白,星星已经消失不见了。很想阻止她,可是我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传递给他,只能在一旁看着……然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了玛丽亚身上。明明是那么柔和的春天的朝阳,对玛丽亚来说却像热油撒在身上一样,她倒在地上不停扭动着身体。仿佛她就要被自己体内的DARK力量撕裂一般……”
穆欧尔不知道玛丽亚的样子。所以当听到梅莉亚所说的话时,他脑中所想象的是一名褐发少女被阳光灼伤的情景。
他的想象是不是正确已无从验证。可是,这件事的确在这里发生过……就在这片墓地里,就在他所站的这个地方。
“被光亮包围着的她看起来非常痛苦。但是却很开心似的。站在一旁的我马上明白,她是为自己将面临的死亡感到高兴。然后,她哭了。为了被留下的我而哭泣。她知道,自己消失以后,我就会成为新的守墓人……”
她轻轻地抚摸着墓碑的边缘,说道:
“……之后,我把她的尸体埋在了这里。”
沉默降临。
穆欧尔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在以往的人生中,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震撼着。
“——对不起,穆欧尔。”
她突然说道。
(为什么要道歉?),少年的疑惑更加强烈了,(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毕竟,毕竟我——……)。
她转身面对少年,却没有对上他的眼睛,继续说道:
“穆欧尔又不是自己愿意来这里的,我不应该对你说起这些事……”
她的语气逐渐轻快起来。
“成为守墓人之后,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人,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再也看不到太阳……也有了很多痛苦的经历。可是,我也没法去其他的地方,只想着可以继续守着玛丽亚所守护的东西,那就够了。从来都没有觉得开心过……”
然后梅莉亚把她的脸藏在兜帽里,伸出手碰触自己的嘴角。
“……除了穆欧尔说要和我做朋友这件事之外。”
从兜帽的边缘可以瞥见她柔和的表情变化……那是初次得见的……少女的笑容。
少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上突地跳了一下。
(我要逃跑。)
他再次默念这句话。
(……只是因为这个目的才会接近你。)
为了获得熟悉墓地的人的帮助,所以才接近她。
过去穆欧尔想出了这样的计划,现在,他就快要收获成功的果实了。
她十分信任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由此判断,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是……
……可是为什么,却感到如此空虚呢?
……为什么会有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呢?
对于自己这个囚犯来说,为了达成重要的目的,已经没有选择手段的余地了。少年拼命说服自己。如果只顾及手段没有达成目的,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
应该怎样做呢?
到底怎样才能逃离这里?
重要的应该只有这点才对。
虽然明白这些,可是……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现在的穆欧尔总是在重复想着这样多余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无法阻止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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