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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录][SOSG小說組][杉井光]火目的巫女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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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自录][SOSG小說組][杉井光]火目的巫女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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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由[SOSG小說組]自錄    
录入: iamliny  ZK Angelgamer
校对: Seiromem  ZK  K Angelgamer
扫图: 结城明日奈
修图: K 破晓的流光 Seiromem zmg9174
排版: Seiromem  
作者:杉井 光
插画: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
译者:黃薇嬪
首发于:SOSG论坛 http://www.sosg.net/
转载时请保留錄入信息
僅供試看學習交流,禁作商业用途,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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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國遭受名為「化生」的異形怪物威脅,人類仰賴唯一被授予討伐化生的弓箭「火渡」的巫女「火目」與怪物們對抗。
    火目候選人「御明」們集中住在宮中的火垂苑。
    所住的村莊被化生燒毀的伊月、盲眼的謎樣女子佳乃、天真無邪且才能出眾的常和,三人時而爭執,時而互助,一心想成為「火目」。
    她們逃出火垂苑,遇到化生與之打鬥──三人之間的羈絆因為各種事件而逐漸加深。此時世人盛傳化生跋扈,而現任火目力量不足。
    同時,伊月發現了御明與化生之間奇妙的共通點
    ──第12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得獎作品登場!

    作者/杉井光
    1978年生於東京都。但出生地卻是連東京人都沒聽過,或是聽過也以為在神奈川縣的鄉下地方。
    自稱尼特族小說家,高中畢業後當過六年自由工作者、三年尼特族。2006年以《火目的巫女》一書榮獲第12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



[ 此贴被Seiromem在2010-06-05 23:1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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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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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火中

    火焰已经沿着柱子攀上天花板。着火的木架坍塌掉落,并擦过躲在丝芳的伊月鼻尖。
    「——咿!」
    发抖的伊月惊叫出声。火星扎刺皮肤,浓烟刺激着眼鼻,喉咙更像灼烧般疼痛,令伊月撑着地面咳到几乎快吐了。
    坑炉另一侧的地板吱嘎作响。
    原本蹲成一团的黑影缓缓站起.烟雾所笼罩的轮廓虽然呈现人的形状,却非常高大,头部几乎要撞上横梁,覆盖在皮肤上的黑亮鳞片更倒映出火焰颜色。
    黑影转过身来。
    让人联想到青蛙或蜥蜴的血盆大口上,仍挂着伊月母亲的上半身,下半身则早已被完全吞入并排的獠牙深处。母亲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胸口、脖子和脸都染上了红黑色。
    「唔、啊啊。」
    伊月的喉咙再度挤出声音。
    黑色蜥蜴瞪着伊月,慢条斯理地咀嚼嘴里的东西。口水声与木头燃烧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
    蜥蜴终于嚥下伊月的母亲后,眯着眼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打起咯来;纠缠在獠牙上的黑色长发自嘴边垂下,鳞片上沾满了鲜血。
    「......啊啊啊。」
    伊月呻吟出声。
    她觉得蜥蜴人在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握住某个东西起身,半途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跌倒。
    她握住的,是一把光是握柄就和幼小的伊月等高的板斧,再加上作为斧刀的宽铁片,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女孩拿得动的东西。
    蜥蜴嘴角弯曲,喉咙发出嘎噗声。
    它在笑。
    居然——
    「把母亲......」
    蜥蜴拖着长尾巴慢慢地靠近,背对着火焰的巨大身躯宛如一堵黑影,只有眼睛发出白光。
    「......别过来!」
    伊月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力量,只是无意识地拾起手臂,将板斧举到头上。
  往前倾倒的伊月顺势挥下手臂,厚实的斧刃划破空气。
  「铿」地一声,被鳞片弹飞的斧刀插入地面,火焰接着在转眼州将木柄吞噬
  蜥蜴的脸已经来到伊月正上方。它每笑一次,唾液就会从獠牙缝滴下。
  「......呀啊啊啊!」
  ——会被吃掉。
  ——会和母亲一样,被吃掉。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找到了!还有一个生还者!」
  突然,背后——有声音从土墙另一侧,也就是房子外面传来。
  蜥蜴跟着停下动作。
  「里头的人,趴下!」
  听到外面的吼声,伊月反射动作抱膝缩成一团。
  背后响起土石崩塌的声音,土块跟着掉在背部和后颈上,接着在伊月身旁捲起了一阵向外吹去的风。
  抬头一看,土墙上开了个大洞。一只纤细的手臂伸进洞来抱住伊月的身体。
  「呀、呀啊啊啊!」
  「喂、别乱动!」
  从墙上的洞被拉到外面的伊月摔在土地上,火焰灼热的皮肤接触夜晚的空气而厌到刺痛。
  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自家屋顶被火焰吞噬,爆出火星。
  ——烧掉了。
  不只伊月家,连对面的房子、仓库、马厩,以及有着神社的镇守之森也全都陷入一片暗红色火海中。
  ——整个村庄都烧掉了。
  接着,突然有人捉住伊月的后颈,拖着她远离燃烧中的房子。
  「退开。要出来了。」
  身旁响起了刚才的声音。伊月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全白人影站在那里。是个白衣童子。年纪大概比伊月长两岁,黑色长发扎在背后,只有束发的发带是不输火焰的鲜红色,手上则拿着锋利的太刀(注:刀长:尺以上的日本刀)  。
  「围住!」
  伊月的周围响起呼应童子命令的脚步声。环顾四周,就看见一群——十来个高大的白衣男子,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戈.与童子一样,只有桦(注:从眉膀绕过腋下在背丝交叉打结,用来固定和服袖子的绑绳)和腰带是将白衣衬托出来的红色。
    ——是火护众。
    ——火护众来了。
    坍塌声轰然响起。
    转头一看,伊月家的屋顶坍塌、没入火焰和黑烟之中,掀起的热风袭上脸庞。
    黑影自火焰中现身,鳞片像沾了水似的闪闪发光。
    「原来是赫舐。还真肥嫩呢。」
    童子喃喃说完,举起刀尖对着蜥赐大喊:
    「捉起来!」
    男子们听命冲出,举戈朝蜥赐人——赫舐的身体杀去。
    就在戈尖即将刺入鳞片时,赫舐挥动起那对粗大黝黑的手臂,一名白衣男子身体折成两半飞到半空中,折断的戈插入地面。
    其他男子不退缩,大吼着举戈朝赫舐的脚和侧腹刺过去,然而那比人类大上一倍的身躯却丝毫不为所动。
    「攻击脚跟!」
    童子也大喊并跑上前,在赫舐面前跃起,噼落的太刀划开了火焰和黑影。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蜥蜴自张开的大口中.发出令人浑身寒毛直竖的惨叫,让伊月不自觉捣住双耳。
    赫舐一手按着眼睛的伤口,另一只手臂发狂乱挥,用手指抓住半空中的童子,将他的脑袋朝地面摔去。
    接着甩动大大的尾巴,扫倒白衣男子们。
    「四面包抄!别让它动!」
    童子拄着太刀起身大喊,但可以看见他的右半张脸已是沾满鲜血。
    圆粗的蜥赐尾巴再度将正要站起的男子们扫倒。面对这个怪物,人类的身体简直像凭气息就能吹飞的纸凋.
    ——打不过它。
    ——就算火护众联合起来也打不赢......
    伊月用双手遮住了眼睛。这时候——

    数道光划破头上的黑暗。

    彷彿成千上万的铃铛同时响起的震耳欲聋声,掩盖了一切。
那一道道光线在赫舐胸口集结成束,化为竖立在那的一支箭,箭羽燃着红光。
覆盖着鳞片的身体一阵僵硬、痉挛,双爪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响箭到!」童子高声喊着。
   「响箭到!」男子们跟着唱和。
  他们举戈一齐朝赫舐的侧腹刺去。赫舐虽然虚弱,但仍挣扎着想甩开众人。
  伊月左腹发烫,有股头皮发麻的预厌.,就在她再次仰望夜空的瞬间——
  比刚才强烈鲜明了几千倍的光束飞了过来,吹跑了夜晚和烈焰。
  
      *
  
  不到十秒,蜥蜴的身体已经熔化殆尽。
  熔化掉落的鳞片和肉块在地面众成一滩后,勐烈烧起青白色火焰,并吞没了白衣男子们。
  「啊、啊啊......」
  伊月忍不住遮住眼睛。
  刚才的童子以太刀代替拐杖拖着脚靠了过来。
  「妳有没有受伤,」
  「......啊、火、火把、火、人——」
  伊月颤抖的指头指着青色火焰。白衣男子们在火焰中蠢动着。童子勉强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接着立刻回头并笑了起来。
  「别担心.火目的灼箭不会伤害人。烧起来的只有化生。最重要的是必须像那样捣碎化生的骨头才行。」
  「——灼、箭,」
  「第一支是响箭,用来锁定化生;第二支是灼箭,藉由火焰送化生上西天。对了,妳没有受伤吧?」
  伊月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两名年轻的白衣男子从通往村里的路上跑来。他们拿的不是戈,而是斧。
  「丰日大人,我们已经砍树制止森林大火蔓延了。」
  一人气喘吁吁地报告。
  「可是房舍已经全都烧光,找到的全是焦尸或散落的手脚,生还者......啊、那个......」
  男人因注意到蹲在地上的伊月而变得支支吾吾。
  「无妨,继续报告。」
  名叫丰日的童子冷漠催促。
    「呃、嗯。」
    年轻的白衣男子来回看看伊月和丰日,一边低声继续说。。
    「没有找到任何生还者。连牛马都给一只不剩地吃光了.」
    「其他化生呢?」
    「可以确定只有这一只。从位在角落的村长家已经烧光研判,那只化生八成是从山脚下开始一户户依序攻击。」
    「是吗,有劳你了。」
    丰日把太刀插进脚边的土里。
    看了一眼被火焰吞没的伊月家说:
    「一只赫舐就毁掉一个村落啊。」
    「——骗人。」
    这是伊月的声音。
    她一开始还没发现那是从自己喉咙说出的话。
    「骗、骗人的。」
    伊月抓住丰日的袴萝(注。袴是和服的下半身,类似裙子或裤裙)
    「大、大家明明还在神社里玩踢石子;去山里挖芋头挖到手发痒;追赶乌鸦、踩踏毛虫。母亲用涩栗子烤麻得给我吃,却——」
    ——那家伙却来了。
    ——房子烧掉了。
    「骗人的。」
    「是真的。」
    童子的脸就在伊月面前。虽然染着鲜血和煤炭,仍看得出他的肌肤雪白柔滑,眼眸是深邃温柔的绿林色。
    他的手轻轻放在伊月头上。
    「只剩下妳了。」
    「骗人!」
    丰日突然抱住伊月。伊月脸上厌觉到麻布的粗糙冰冷,以及隔着麻布的温暖肌肤。
    她冷不防落下眼泪。
    「......母亲她——」
     ——被吃掉了。
    ——大家都被吃掉、被烧死了。
    「我、我一直看着......」
  温暖的手抚摸伊月的头发,让她更是止不住眼泪。
  「我、什、什么也!」
  ——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一直看着。
  搂着伊月的手臂充满力量。
  「妳很坚强。」童子说。
  伊月泪眼婆娑地抬头。
  「面对母亲的过世,妳流下的却是悔恨的泪水。」
  丰日的手指擦拭伊月的脸颊。
  「我也同样心有不甘。明明有这么多火护——却连一个村民也救不了。」
  丰日放开伊月,粗鲁地拔起插在地上的太刀。
  伊月突然注意到丰日握的不是刀柄,而是刀刃根部.丰日一用力握拳.红黑色的液体便渗出
  指尖流下刀刃。
  「不、不要这样,血、血——」
  伊月想走近丰日,却因为他锐利的眼神而吓得呆立在当场,喉咙也哽住说不出话来。
  「火护众到底有什么用?」
  伊月觉得丰日好像快哭出来了。
  「......没有这回事,至少、我、我、你们——」
  ——你们救了我。
  伊月话不成句,但丰日似乎懂她想说什么。他保持悲伤的神情开口:
  「不是我们的力量救了妳。」
  「......咦?」
  伊月正想反问,就看到手持戈的白衣男子们全都回到这里。蜥赐身体发出的青白色火焰几乎消失,只剩火苗在地面摇晃。而在其后方,原本是伊月家的土块和木头残骸仍然熊熊燃烧着。
  「丰日大人,这位——」
  其中一名白衣男子看着伊月说:
  「——是『御明』吗?」
  ——御明?
  丰日点头,收刀入鞘后转向伊月。
  「妳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问题,伊月眨着眼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伊、伊月。」
  「这样啊,伊月。我是火护众『以『组的丰日,是来接妳的。」
  「......接、接我?」
  「在妳身上某处应该有排成五角形的红星胎记。妳知道吗?」
  吓了一跳的伊月伸手摸向左腹。
  丰日走向她。
  「失礼了。」
  没等伊月回话,丰日便伸手掀开伊月烧焦的衣服,露出她的上半身。
  「咿呀!」
  伊月忍不住怪叫.
  「喔喔。」
  白衣男子们发出讚叹.
  「直一是漂亮的火目式(注,火目印记)......」
  甚至有人双手合十膜拜。
  跟着低头看向自己侧腹的伊月吓了一跳。打出娘胎就存在的深红色五星胎记,此刻正闪耀青白色光芒。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仰望丰日。
  「这、这......怎么......」
  「妳能够活下来,不是因为我们及时赶到,是因为闻到这印记味道的赫舐感到迟疑,决定晚点再吃妳的关係。」
  丰日温柔地整理好伊月的衣服后,跪在伊月面前。这回换丰日仰望伊月。
  「妳有成为火目的资格。」
  伊月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突然听到这些,让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火护众。
  化生。
  山目。
  对伊月来说,这一切直到昨天为止,就像皮影戏一般,仍只出现在村长说的故事里。
  伊月说不出话,只是不知所措地摇头。
  丰日起身退后一步。
  「妳拥有力量。」
  他沾着鲜血的脸上依然满是悲伤。
  「火护众能做的事太少。找到化生、压制行动、帮助人们逃跑、灭火,只有这些。可是——」
  火目能够消灭化生,能用灼箭烧死它们。」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咬了咬下唇。
  ——如果我也拥有那股力量。
  伊月似乎听到丰日这么说。
  丰日把这些话嚥下,改口说了:
  「.....妳愿不愿意成为火目?」
  伊月再度看向烈焰中的家。残留在自家前方土地上的青白色火焰,在最后勐烈地燃起,接着消失。
  ——那家伙吃了母亲。
  ——吃了村里所有人。
  她回望丰日。
  「......我、能够杀掉......那东西?」
  丰日的眼神透着些许悲伤。
  「妳可以。」
  接着他伸出手。
  房子的火势转强,发出木材裂开的声音。剩下的柱子在火焰中倒下,屋顶崩塌落下所激起的大量火星在黑夜里飞散。
  伊月点点头.轻轻握住丰日的手。
  
  ——这是七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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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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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火垂苑

    伊月轻轻推开木门来到了围墙外。四周一片昏暗,空气冰冷潮湿。因为刚洗完澡,润湿的头发感觉沉甸甸.
    四月已经过了一半,但早晨的空气依旧寒冷。伊月很喜欢这个每天早上由淨身开始的早课。因为觉得这样才不会送懈。来到火垂苑后,她连续三年每天不断反覆同样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以为苦。
    背起弓和箭筒,踏上竹林间的石阶。安静的黎明时分能闻到潮湿土壤味。
    没多久便来到空旷的小丘顶。
    京都的早晨总是浓雾笼罩。按理说四周应是一片如棋盘般整齐分割成四条大路、四座皇城的街景,现在却只能看到微暗中混着霭雾。
    往左边仰望,就看到一个矗立雾中的高大黑影。那是烽火楼——火目居住堕局塔,位在京都中央、皇室内宫的正中间,守护国家安宁。
    青白色火烙垄局塔的尖屋顶上摇晃,证明火目的力量持续运作,不曾停歇。
    ——总有一天,我也要登上那里,成为火目。
    伊月所站的位置紧邻内宫外侧,但不知足雾气还是气势的关係,烽火楼看起来相当遥远。
    伊月朝火目深深一鞠躬后,转身背对烽火楼。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
    举起弓,从箭筒里拔出一支箭.装在前端的箭镞是大颗银杏状的木头——是镝矢(注:响箭的一种)。是在放箭后,让空气穿过箭镞上的气孔以发出除魔笛声的箭种。
    伊月把弓局举过头,在慢慢放下的同时拉开弓弦。
    屏气凝神。
    伊月问弓。
    不是伊月「自主放箭」,必须等待箭「自动离开」的时机——
    ——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箭已经飞往东方天际。尖锐的声音随着箭矢拖出长长的尾音。箭在雾上开了个洞,遗能从那个洞看见黎明澄澈的天空。
    伊月的腹侧发热,红色的五星胎记——火目式正发动着。
   「......灼!」
    语毕,东方天空啪地亮起小火,接着在燃烧殆尽后立刻消失.伊月放出的镝矢冒出了火,从这里看不见落下的灰烬。
  彷彿要吹散白雾般,第一道曙光自东方的连绵山丘那儿射出。
  伊月送了口气。清晨的「奉射」只是仪式,但若有所迟误,就觉得早晨彷彿不会降临京都。
  放下弓时,伊月才注意到弓弦正中央快断了。
  ——难怪刚才的奉射如此漂亮。
  伊月露出了苦笑。
  听说某流派认为,最自然理想的状态是箭在弓弦断裂的瞬间离弓。
  其实她昨天就隐约感觉弓臂力量减弱。
  ——早知道该早点换弦。
  后悔的伊月步下石阶,返回火垂苑。
  
      *
  
  火目的正式职称为「火督寮正护役」。任期间都关在京都中心的烽火楼楼顶中,只要化生一出现,就放出能飞往国土任何地方的破魔火矢消灭它。
  火目的任期直到火目式的力量用完为止,所以有个人差异,最长可达二十余年,最短也有不到两年的例子。
  要消灭化生只能靠火目的力量,因此这位置绝不允许空缺。话虽州此,火目的力量却只能授予一人。
  因此宫里必须经常同时培养好几位具备火目资格的女孩,当现任正护役退位时,天皇就会由这些候选人中选出最优秀者即刻接下正护役的职责。
  伊月也是「御明」——也就是火目候选人之一。
  位在内宫东侧的「火垂苑」是训练御明的地方,里头有御明和照顾御明的女官生活起居所在
  的寝殿,以及弓场殿(注:天皇观赏射箭表演的地方)。
  
  伊月一走入弓场殿,便看到一个黑长发背影,身着跟自己相同的白衣朱袴巫女服,坐在木製
  的射箭处。
  「新的弓弦中央缠了麻绳,要用用看吗?」
  女孩在说这句话时完全没看伊月。
  「妳怎么知道我的弓弦断了?」
  「因为弦声不对劲。」
  女孩拿着草鞋替膝上的弓弦涂上松脂,接着回答。
  「佳乃是顺风耳。」
  伊月嘟起了嘴。
  「我的眼睛这样,耳朵自然比较灵敏。来,拿去。」
  佳乃转身把捲在藤枝圈上的替换弓弦递给伊月。她虽然露出微笑,双眼却是闭着,
  佳乃的眼睛看不见。伊月不晓得她是打出生就这样,或是后天发生意外才失明。
  「不用了,弓弦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伊月不擅长保养弓弦,上弦蜡时也很乱来,所以弓弦总是很快就断掉。
  「吵死了。」
  为了避免佳乃继续啰唆,伊月赶紧抢过替换的弓弦.佳乃轻声地笑了笑,并拿起自己的弓。
  「妳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在弓场殿?」
  伊月边换弓弦边这么问。
  「不行吗,我好歹也是御明耶。」
  「还敢说。我从没见过妳拉弓。」
  「哎呀.新年的鸣弦仪式上不是拉过?」
  ——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而且那次也没射箭,只是拉响弓弦而已.
  伊月在心中嘟嚷。
  「今天是献火仪式,我王少必须先保养一下弓才行。」
  「什么献火仪式?」
  「效,妳没听丰日大人说吗?」
  佳乃把弓横放在腿上。
  「有新的御明要来,是欢迎她加入火垂苑的仪式。」
  「啊啊......我忘了。」
  伊月换上新弓弦,起身空拉几下弓以确认触感。刚装好的弓弦用起来较不顺手。
  「妳不会期待新伙伴的加入吗?」
  「有什么号期待,我又不是来火垂苑玩耍的。」
  佳乃再度偷笑。
  「那位新人听说是长谷部大人的干金。」
  「谁是长谷部?」
  佳乃的纤纤柳眉垂成八字形。
  「再怎么闷头躲在火垂苑里勤练弓箭,也该有个限度吧。」
  「抱歉,我这只山猴和佳乃不同,怎么可能知道朝廷贵族的事。」
  「唉呀唉呀。」
  佳乃掩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因为直线上升的怒气,让伊月不耐烦了起来。
  「我忍不住想像伊月像猴子一样在树梢飞盪的模样,就觉得可爱到想拿网子抓住。」
  「笨蛋。」
  「对不起,我看不见.一个不小心就会胡思乱想。」
  ——佳乃以为素未谋面的我长得像猴子吗?
  毕竟要怪自己先提起猴子,伊月难为情地转开原本面向佳乃的视线,从箭筒抽出甲乙箭(注。甲乙两箭为一组,甲箭左旋,乙箭右旋)。
  「长谷部家在西国拥有许多座山。上次火烧京都后,由他们家一手扛下重建工作.因而拔擢到从二位(注:日本官阶。「从三位」以上被称为青,也就是所谓上级贵族的位阶)。」
  「嗯。」
  伊月不厌兴趣地回答。她引弓上弦.迅速朝旁边木台上的箭靶射出甲箭。这也是为了确认射箭的手感。
  「说来这时期有新御明进入火垂苑也算特例。或许和背后有长谷部家族撑腰有关.不过——想必她身上一定有威力强大的火目式吧。」
  佳乃唱歌似地说到这里停住。
  伊月装作没在听,对箭靶放出乙箭。箭啪地一声插进稻草中。
  「不期待吗?」佳乃又问了一遍。
  伊月放下弓叹气。
  「管她有名门做后盾还是怎样,都与我无关吧。」
  佳乃收拾东西起身。
  「刚才我听见牛车声从门口传来,她可能已经抵达了。准备去换正式服装吧。」
  佳乃以弓代替拐杖蹭着地板走出弓场殿。
  「这家伙搞什么?」
  伊月烦躁地收回箭。
  威力强大的火目式。
  高官家的千金。
  伊月从没想过要和别人竞争火目位置。本来御明彼此间是竞争对手,但因为佳乃甚至没在伊月面前练习过弓箭,所以伊月的竞争对象总是自己。
  甩甩头赶走无聊的想法,把精神集中在箭道底端的箭靶上。
  第一支箭,第二支箭。甲乙两箭流畅射出。
  厌受着实在的手厌。
  差不多已经习惯新的弦了。
  接着她再次取出甲乙两箭。刚才佳乃所说的话,以及即将到来的新御明等等事情从脑海中消失。
  伊月只专注于拉弓。紧绷神经,凝视箭靶,箭会在满弦时自己飞出去。
  就在第五支箭离弓的瞬间.一个小黑影突然自箭靶后方防止流箭伤人的屏障上跌落。
  「咿呀!」
  黑影大叫。是人类。
  ——会射中!
  伊月下意识地别过脸去。
  一片沉默.
  没有任何声音。
  她战战兢兢地拾起头。
  一个小孩屁股着地摔在箭靶正下方。
  伊月光脚跑进箭道奔向小孩。
  等她靠近到能够分辨对方是女生时,那孩子正好翻身坐起。深蓝色的袍(注:有袖子的外衣)送垮垮的,红色单衣(注,穿在内衣外的单层和服上衣)也敞开露出胸口的肌肤。看起来刚过十岁的小女孩,正吓得直眨眼。
  ——太好了,箭似乎没射到她。
  伊月的脚步因安心而缓了下来。
  接着,她突然注意到.
  那名小女孩手上握着的——正是自己射出的箭。
  ——刚才没有射中箭靶的声音,也没有射进土墙的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难道说,
  「呼哇,吓死我了。」
  小女孩发出滑稽的声音。
  「笨蛋!」
  伊月忍不住怒吼。
  「怎么可以随便闯进射箭场!妳在想什么!找死吗!」
  「咿呀!」
  小女孩缩起脖子双手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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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听到弓箭的声音,忍不住就——」
  ——就偷跑进来了吗,
  「妳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禁宫喔。妳从哪里进来的,」
  「呃、嗯,我迷路了。」
  伊月心想她可能是哪位官吏的小孩吧。火垂苑就位在宣阳门(注:内宫东西中央的大门)内侧附近,这孩子很可能没看清楚门牌就闯了进来。
  「妳要是被抓到而被砍头也没话说——」
  「哇啊!好漂亮的弓!」
   小女孩跳起扑上伊月的左手。
  「让我摸、让我摸!」
  「听我讲完,笨蛋!」
  「咿呀!」
  小女孩趴在地上像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真是......」
  伊月抓着小女孩的衣领扶她起身,帮她把乱糟糟的衣服重新穿好。
  「啊,谢谢。」
  「过来。」
  伊月牵着小女孩的手回到射箭处。
  一看到墙上挂着的弓,小女孩立刻眼睛闪闪发光地骚动起来。伊月轻压了她的肩膀要她坐在地上。
  「妳叫什么名字?」
  「——常和。」
  「常和。妳家在哪里?」
  「呃,嗯,那边,还是这边,」
  自称常和的小女孩随便指了好几个方向,就在伊月因此仰天叹息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来了。
  「躲起来。」
  「咦?咦咦?」
  伊月拉着常和的手臂将她往置物问里一丢。
  在置物间木门关上的同时,女官也正好打开弓场殿侧边的出入口跑了进来。
  「欸,伊月大人,您还没更衣吗?献火仪式要开始啰。」
  「啊、啊啊,我刚才在......准备弓箭。」
  ——拜托妳快走。
  伊月边祈求边假装冷静地答话。
  接着,她突然注意到门外走廊嘈杂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
  ——难道是有人潜入的事穿帮了,
  「呃,是......」
  女官蹙眉低声说:
  「长谷部家那位新来的御明已经到了,可是......从刚刚开始就不见她的踪影。只不过稍没注意就......」
  这时置物间里传出尖叫。
  「哇啊!有好多弓!啊,我没看过这种箭——呀啊!」
  东西坍塌的声音掩盖了人声,弓场殿的地板跟着震动起来。
  ——那个笨蛋!
    用单手遮着脸,伊月甚至没有力气阻止女官跑向置物间。
    门一开,置物间门内的地板上是成堆从墙上掉落的弓和倒下的箭筒。那堆东西动了动,常和的脸从底下露了出来。
    「好痛.....」
    「常和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咦?
    伊月一时间没能理解女官的话,只是看着在弓箭堆下傻笑的稚嫩脸庞。
    「大家都很担心地到处在找您呢,真是!」
    女官赶紧拉出常和,她身上的衣服再度变得乱七八糟而且沾满灰尘。
    「那么伊月大人,我们先离开了!」
    女官拖着常和自弓场殿飞奔而出。
    ——那就是新来的御明?
    伊月有好一阵子的时间,只能呆愣着望向散落在置物间地上的弓。
  
  *
  
    「......御楔祓闭给比志时尔  生里作世留祓户乃大神等  诸乃祸事罪秽  有良车乎婆给比清米给闭登......」  (注:进行洁淨除秽仪式被指名的神祇们,如有灾祸罪恶秽事,请断邪除投。)
    佳乃低声吟唱祝词(注:祝词为祭神仪式上对神明说的话)的声音迴盪在火垂苑中庭。
    伊月跪在佳乃身旁,握着立起的弓。
    在伊月右手边,有个铺着深红色布块的圆形台子设在砂石上,常和就坐在上面。穿着白衣朱袴再加上箭羽花样的千早,(注:套在神官服外的巫女服装,长及膝,类似外褂),那姿态威风凛凛,根本无法想像她是刚刚那个跌得浑身泥沙的小女孩。
    伊月左手边是一字排开的女官,每个人手里拿着装饰着白色流苏的戈。
    祝词终于结束。
    以佳乃后退一步为信号,伊月站了起来。
    作为仪式场地的中庭中央,用木头堆出的巨大锥体上正燃烧着篝火。在烈焰后方可看到稻草扎成的人偶,但奇怪的是,这些稻草人偶全是头部朝下绑在竹竿支柱上.
    伊月总觉得以祭神的器具而言,这也未免太粗糙诡异了。
    她拿起缠上白布的箭,紧握住弓,注视着稻草人的腹部缓缓举起手臂.
    伊月的眼睛与篝火的火焰及稻草人呈一直线.
  虽然目标比弓场殿射惯的箭靶近得多,伊月却很紧张。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实际在祭神仪式中射箭。
  配合呼吸用力拉开弓弦,弦的紧绷与四肢的紧绷几乎融为一体。
  腹侧——火目式宛如燃烧般发着灼热。
  离弓。
  弓如同生物般鼓动心跳,送出的箭破空贯穿火焰正中央。在箭刺入稻草人身体的瞬间,人偶也跟着被烈焰吞没。
  当然,那不是箭在穿过篝火时染上的火焰造成的。虽然表面上是如此,但事实上那是伊月的火目式力量。
  「哇啊......」
  常和的声音打乱了凝滞现场的紧绷空气。
  女官们一同瞪着圆台方向。伊月厌觉自己真的听见她们的锐利目光刺到常和身上的声音。兴奋地正要拍手的常和,也因这犀利的目光连忙端正坐好。
  女官们若无其事地列队静静走向燃烧中的稻草人,首先将其包围,用手中的戈刺向人偶。
  ——原来,这是在模拟讨伐化生的过程啊。
  伊月突然这想到了这件事。
  自己在三年前进入火垂苑时也参加过献火仪式,但当时仪式只到佳乃吟咏祝词,后面的步骤全部省略,原因是当时没有负责射术的御明。
  虽然早听说过内容,但实际目睹是非常血腥的祭神仪式。
  遭无数支戈刺穿的稻草人自竹竿上被拆了下来,并拿到常和坐的圆台底下。
  火焰烧得更加剧烈,高度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
  常和起身。
  接着毫不迟疑地从圆台上跳入火焰之中。青白色火花四散飞起。
  伊月屏息。
  ——她直一的完全不害怕。
  火目式的火焰只要稍加控制就不会灼烧人.虽然伊月也很清楚这点,但......
  「——妹背二柱乃神嫁继给比  国乃八十国嶋乃八十嶋乎生给比  八百万乃神等乎生给比手麻奈弟子尔火结乃神乎生给比手  美保止被烧手石隐座志手  夜七日昼七日吾乎奈见给比  吾奈背乃人叩等申士心给比......」  (注:伊佐奈伎、伊佐奈美两神结婚,诞生国家、岛屿和诸神的故事)
  佳乃颂着镇火祝词。
  混杂常和踩踏稻草时发出的声音。
  
  *
  
     献火仪式在中午前结束。
     正当女官们准备领着常和回到殿内时,佳乃叫住了她们。
    「由我来为常和做介绍吧,毕竟今后我们将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各位就负责收拾善后.顺便早点准备晚餐吧。」
    「您的提议很好,但是......」
    看见年长的女官支支吾吾,伊月觉得应该是在担心佳乃的眼睛吧。
    「不用担心,伊月也会一起来。」
    「咦咦?」
    伊月不自觉大叫。她本来打算下午要快点回到弓场殿继续练习。
    「如果是这样......」女官微笑。
    「来,常和、伊月,我们走吧。」
    常和开心地追上迅速踏上对屋(注:寝殿建筑样式中.南方为寝殿,东西北方与寝殿相对的建筑称「对屋 」)的佳乃,伊月则无奈地跟在她们后头。
    「这里是寝室。」
    佳乃一拉开门,常和马上探头看向里面。
    「唔哇啊,好宽敞。直一棒!」
    宽是很宽,但也不过就是没有任何摆饰品的木板房间,哪里棒了?伊月心想。
    「听说在前任火目时代,这里是九位御明的寝室。」
    「大家一起睡在这里吗?佳乃姊也是?伊月姊也是?」
    常和的脸上闪闪发光。
    「是的。连早餐和晚餐也一起。」
    「哇啊!」
    常和转向伊月,双手啪地一拍。
    「好开心喔。自从被带到长谷部家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跟睡觉。」
    「被带到长谷部家?」
    佳乃不解地侧着头。
    「难道说,常和不是长谷部家的小孩?」
  「不是。」
  这一瞬间,常和首次面色黯然。
  「大官的使者来到我们村里和娘谈话,娘拿到钱很开心,接着我就被带来京都了。」
  「欸。和伊月的遭遇类似。」
  「和我完全不同吧。」
  伊月以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不悦声音反驳。
  「从以前就经常这样,毕竟拥有火目式的女孩不可能全生在达官显要的家里,所以这些大官一找到能成为御明的女孩,就会纳为养女送入火垂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自己的女儿成为火目有那么大的好处吗?」
  「伊月......」
  佳乃一时说不出话,但马上轻咳掩饰。
  「我知道妳不谙宫中诸事。」
  「直一抱歉呐。」
  「但是妳连火垂苑属于后宫的一部分这件事都不知道吗,」
  听到这,就连伊月也吓到了。
  「不晓得。」
  「所以这里才会禁止男性进入。另外,等火目结束任期后从烽火楼下来时.天皇将会迎娶她成为正室。」
  「什么是。正室?」常和插嘴。
  「也就是天皇正式的皇后。没有获选为火目的御明也多半会拔擢至后宫当天皇的侧室,因此出了火目的家族等于有机会和皇室结缘。」
  「我完全没听说......」伊月呢喃。
  丰日一个字也没提到这些事。因为自己的丈夫人选居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定桉,着实让伊月咸到一阵愕然。管他是天皇还是谁,总之是素未谋面的男人。
  「当新娘时可以穿漂亮衣服吗?」
  常和开朗地说着。
  「嗯,一定可以。好了,我们继续前进吧。火垂苑很大,再这样慢吞吞磨蹭.恐怕会赶不上晚餐喔。」
  佳乃快步来到走廊弯过转角,伊月也连忙跟上。
  「佳乃姊,妳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走得好顺喔。」
  常和在通往弓场殿的走廊上这么说道。
  佳乃放慢脚步.对常和露出微笑。
    「因为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已经习惯了。伊月应该也能够闭着眼睛走过这条走廊喔。」
    「好厉害!」
    保持沉默走在两人后面,伊月总算明白自己从刚刚开始就心里不舒服的原因。这个名叫常和的小女孩实在太不客气了,居然对佳乃眼睛的事直言不讳。话说回来,佳乃居然没生气,这令伊月更加不快。
    「这里是弓场殿。」
    佳乃拉开走廊底端的木门。
    「啊.这里刚才来过。」
    「对。我听女官说了。听说伊月本来以为妳是定失的小孩,所以想把妳藏起来。」
    佳乃以袖子掩嘴偷笑。
    「是喔。」
    常和轻跳转身。
    「谢谢妳,伊月姊。」
    「没什么好谢的。」
    因为觉得有些难为情,伊月连忙推开两人,先一步走进弓场殿。
    「在这里练弓就是御明的主要工作。」
    「好宽广。」
    弓场殿的确很宽敞。射箭处的宽度足以容纳约二十人同时比赛射箭。进门右手边的中庭就是
    箭道,场地大得几乎能够做为跑马场。
    「我想试一下弓。」
    常和垂涎看着墙上的弓。
    「妳穿着干早,没办法射箭吧。」
    干早是长及膝盖的上衣,并不适合射箭.
    即使如此,常和仍站到射箭处边缘的射手位置上,空手摆出持弓姿势。
    「奇怪?」
    她看向伊月。
    「伊月姊,箭靶在哪里?」
    「妳在说什么?箭靶不就在那里吗?」
    她指向土墙前的彩霞靶。彩霞靶是白墨二重圆的箭靶,但由这距离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朦胧的灰色圆形。
    「咦,那是箭靶?」
    「什么意思?」
    「那么大的靶有什么好练的?每个人都能射中那种箭靶吧。」
    伊月好一阵子没能理解她的话。
    「我还以为御明的练习应该更辛苦哩。」
    但在明白的瞬间,伊月便火冒三丈了起来。
    「常和,你在长谷部家使用的是哪一种靶呢?」
    「嗯,就是把钢铁做的耙子像这样竖在地上,从右边开始依序射耙子尖端……啊,伊月姊,你要去哪?」
    伊月快步走出弓场殿。
    在弯过转角时,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伊月,等一下。」
    但这句话并没让伊月放慢脚步。然而那「呀啊!」的尖叫声,却令她反射性回头。
    因为没能弯过转角,佳乃的身子自走廊的扶手探出,几乎快摔进中庭。
    伊月连忙跑上前去扶起佳乃。
    「笨蛋,谁叫你要用跑的。」
    佳乃抱住伊月。
    「谁叫伊月不肯停下来。」
    难得听见她的语气微愠。
    「怎么了吗?今天的伊月不太对劲喔,脾气怎么那么冲呢?」
    佳乃双手绕在伊月的脖子上问道。幸好佳乃看不见——伊月突然冒出这种要不得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正逐渐泛红。
    「可能是早餐消化不良,胃不舒服吧。」
    「你早餐明明只吃了酱菜啊。」
    「……正、正好那个来。」
    「你应该还有十天才会来。」
    为什么连这种小事都记得那么清楚——伊月忍不住这么想。
    「——和那家伙在一起,我就是会莫名光火。」
    伊月没办法,只好老实招供。
    「她举止轻浮,说话又没礼貌——」
    「不对吧?」
    佳乃凑近伊月的脸,打断她的话。
    「是因为你很不安。」
    「——不安?」
    伊月挣开佳乃的身体。
    「对什么?」
    「你知道弓场殿的仓库里收着战斗时使用的铁耙子吧?」
    「知道又怎样?」
    「那是过去的御明们用来练习射箭的标靶。因为用那种练习太过严苛,所以现在已经不使用了。虽然我觉得那只是传言,但听说常和在长谷部家受过相当严峻的训练。」
    「你想说什么?」
    「你一定很怕吧?怕输。」
    伊月转身背对佳乃。
    「我去换衣服。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吧,我要去练弓了。」
    「要不要来场比赛呢?」
    伊月停下脚步。
    回头。
    「因为你不清楚对手的程度,所以才会感到不安。就用弓箭来比划一下吧。」
    「……我没有特别……」
    「伊月姊?你怎么了?」
    常和自走廊转角现身。
    伊月正打算转身离开,佳乃却拉住了她的袖子。
    「喂,放手,佳乃。」
    「常和,晚餐后我们来场比赛好吗?」
    无视伊月的抱怨,佳乃笑着如此说道。
    「比赛?」
    「就是比赛射箭。伊月说想看看你的实力。」
    「我才没说过那种话!」
    「哇,好像很有趣!」
    常和雀跃地如此回答。
    「我去换衣服、准备弓箭!」
    发出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常和大步跑过两人身旁。
    常和的身影消失后,空气一下子恢复宁静。
    「你想做什么?」
    「呵呵,真叫人期待。」
    佳乃没回答伊月的问题,径自踏出脚步离去。
    「喂,佳乃!」
    伊月也稍微加快脚步追上佳乃。
    「我只是想知道常和的实力罢了。」
    「为什么?你完全不练弓箭,对火目似乎也不感兴趣啊?」
    「我对继承火目位置确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进火垂苑来?」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呵呵——佳乃含笑说着。
    「真希望能快点听见常和射箭的声音。你也是吧?」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和她比赛呢?」
    「难不成你怕输?」
    佳乃说完这句话便停下脚步,保持背对着伊月。
    「不比也可以喔,你只要说自己在晚餐过后要躲在房里练书法就好。我想常和一定会笑着忘了比赛的事。」
    「我比就是了!」
    伊月叹着气说道。
    「我比!我在火垂苑这三年可不是玩玩而已。」
    她的左腹开始发热,火目式正燃烧着。那团热彷佛要破肚而出。
    「怎么能输!」
    
    *
    
    傍晚的奉射结束后,伊月没吃晚餐,选在钓殿(注 :寝殿建筑南边靠池塘的凉亭)打发时间。因为总觉得与常和面对面会很尴尬。
    钓殿位在突出中庭的穿廊底端,四面只有柱子没有墙壁,能够一览庭园大池。
    夕阳已经几乎西沉,中庭沉浸在夜晚的气氛当中。黑漆漆的水面上清楚浮现上弦月的倒影。
    伊月坐在矮栏杆上,双脚垂向池塘那一侧。
    赤裸的双脚感受着清凉的夜风。
    旁边柱子上靠着一把从弓场殿仓库拿来的耙子。
    虽说是耙子,却不是用来打扫庭院的那种可爱竹制品。与伊月身高差不多高的柄上缠着锁链,顶端有四根威风凛凛的铁爪,这是水军用来勾住并拉近敌方船只用的兵器。
    伊月伸手摸摸锐利的铁爪尖端。
    ——要用弓箭瞄准这么微小的目标吗?
    她忍不住觉得那小女孩会不会只是随口胡说。
    「晚饭也不吃,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惊讶的伊月回头——一瞬间忘了自己在栏杆上——身体猛然倾斜。
    「唔啊啊!」
    钓殿的屋顶和星空快速掠过眼前,往漆黑的水面逼近。
    鼻尖碰到冰冷池水的瞬间,手腕感到一阵疼痛,这时伊月的身体停了下来。
    「怎么冒冒失失的……」
    从白色衣袖下伸出的纤细手臂抓住了伊月的手腕。
    被人用力拉起,使得伊月跌在钓殿地上。
    「丰日大人,你、你几时来的?」
    她搓着手腕站起来。
    「刚到。有必要那么惊讶吗?」
    「我可是连头发都湿了耶,你为什么每次走路都不出声啊?」
    伊月倚靠在刚才坐的栏杆上,看着白衣童子耸耸肩回应。
    他没带太刀,不过身上是伊月初次邂逅时穿的火护众制服,红色绑绳把长发系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背上。这时,伊月注意到他的白衣上下全被煤炭给弄脏了。
    「好一阵子不见,你又长大了。」
    「哪来的好一阵子,明明上个月才见过不是?」
    「有这么回事?小孩子发育得真快,你的身高竟然已经超越我了耶。」
    说着这些话的丰日自己看来也只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目前还不清楚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丰月跟七年前带回九岁的伊月时相比,完全没有变老。
    「看你的样子,是刚猎杀化生完回来吗?」
    「嗯。西国出现一大堆白弥,那是四眼狐模样的化生。我们虽然派出了『以』组到『止』组的所有人马(注:原文为日文五十音中的『い』到『と』共19組,可说相当多人),但也花了十天才用灼箭烧光他们,每只化生都灵活得很。」
    十天。
    在这段期间内,究竟烧毁了多少村落和田地呢?
    「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有新的御明进来。我虽然很想回火护众总部睡大觉,但还是决定过来看一下新御明的长相。」
    这时突然想起某事的伊月开口问道:
    「丰日大人,你听说过火垂苑是后宫一部分这件事吗?」
    「听过啊,你不知道吗?这里就连女官都是上等货色喔。」
    丰日晃着双脚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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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不是男宾止步吗?」
    「男性进来会一污浊花色,这不是很浪费吗?」
    「那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可以泰然自若地自由进出呢?」
    「喔喔。」
    丰日非常故意地以右拳击打左手心。
    「我也会玷污花园没错,所以我都尽量只从围墙上偷窥。」
    他呵呵笑着。
    女官们似乎也只准丰日进出火垂苑。身为火护众首领的地位有这么崇高吗?伊月还不曾听过有人以宫职称呼丰日。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耙子可钓不了鱼喔。」
    丰日拿起靠在一旁柱子上的耙子。
    「啊啊,那是——」
    伊月虽然有些犹豫,但仍把要与常和比赛射箭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唔嗯。拿耙子当箭靶啊,这么说来以前的确有这习惯。因为长谷部家族是突然发达起来的,所以我们只知道他们培养御明,却不晓得训练方法。可能是按照某本被束之高阁的虫蛀古书进行的吧。」
    「佳乃说他们拿粗削的软木当箭镞。」
    换言之,并非用箭矢刺中箭靶,而是让当作箭靶的耙子铁爪刺进箭镞。
    「那又如何?你没有能射中的自信吗?」
    丰日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转着手中的耙子玩耍。
    「才没那回事!」
    伊月立刻气冲冲地回答。
    「我只是因为没试过不熟练罢了,所以才先拿出来让眼睛习惯一下。」
    「直接到弓场殿试射一下不就得了?」
    「我怎么能做那么丢脸的事!」
    伊月无法忍受让常和看见自己练习的样子。
    「你还是一样死不认输,只有这点没变。」
    「要你管!」
    丰日跳下栏杆,把耙子还给伊月。
    「我刚见过新御明了。说叫常和?似乎是十二岁,和刚进来这里时的你同年呢。」
    「对。」
    「她连你那份鹿肉也吃掉了,还开心得手舞足蹈。」
    光是想象那个模样,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忘了你的义务。射箭时,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存在。就只有你自己。」
    说完,白衣背影便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地往走廊深处走去。
    ——只有我自己。
    伊月倚着耙子伫立在原地。
    
    
    
    伊月回到主屋后,发现大厅只剩佳乃和一位女官。
    女官正把绢布盖在佳乃的眼皮上,慢慢地推揉着。晚餐过后是佳乃治疗眼睛的时间,地上摊放着好几种用纸包着的药草以及药研——附有柄的圆盘和磨药用船型容器。
    「啊啊,伊月,你跑去哪儿了?」
    大概是因为脚步声.佳乃比女官早一步注意到伊月进入房间。
    「我在钓殿乘凉。」
    语毕,伊月环顾着房间。看样子晚餐已经收拾完毕了。就在伊月想着早知道就该过来吃饭,并用手按着肚子时,眼尖的女官正好看到那副模样。
    「伊月大人,要不要我跟厨子说一声,帮您准备点吃的东西?」
    「没关系,我不饿。」
    伊月马上撒谎拒绝。
    「常和呢?」
    「已经去弓场殿了。你也差不多该过去了。」
    「嗯。」
    说是这么说,伊月还是等到佳乃用药结束。
    「没有我陪你,你就不敢踏进弓场殿了吗?」
    被佳乃这么一笑,伊月便难为情地先一步离开房间,因为她知道佳乃等一下就会追上来。
    
    
    
    弓场殿里除了常和,还聚集了几名女官。伊月和佳乃一走近,年长的女官立刻小声地说出「你们又胡来了……」的埋怨。
    佳乃则用微笑带过。
    「一人抽一支决定先后。」
    话一说完,她就朝伊月与常和递出只摆了两支箭的箭筒。两人照做,各自取出一只箭后,就看到伊月手上的箭矢顶端绑着红绳子。
    「我先啊?」
    「我来说明射箭比赛的规则。」
    箭道中庭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邻近射箭处的左右两侧各摆了一个篝火,但那股光源仍不足以照亮整个箭道。
    在佳乃手指的方向——距离二十三间(注:一间等于六尺)那头的土墙前面,可看见摇曳的光点。
    「耙子就竖在那两个光点的中间。」
    佳乃如此说道。原来如此——伊月凝神一看,发现那光点原来是两个并列的篝火火焰。
    「耙子的爪子有四只,你们两人须各使用甲乙两组、共四支箭,由右爪开始依序射击。伊月先射四箭,接着轮常和射四箭。」
    「能先射真好,好希望快点轮到我。」
    常和喃喃说道。
    「如果射中的数目相同,就再比四箭。」
    「哇!可以射很多次耶。」
    「那边安排了一个人监靶,她会鸣鼓告知我们射中与否。鼓鸣一声就是射中,鸣两声就是没中。箭矢必须完全刺中、停在爪上……」
    伊月没能听完佳乃的话。
    她就像是被吸过去似的,凝视着远处两朵火焰的中央。
    ——靶子?
    哪看得见啊?
    矗立在那里的,只有勉强能区分出来的两粒光点。
    ——怎么可能射中爪尖……
    「……月,伊月?」
    「呃、咦?」
    伊月突然回过神来,伊乃不解地偏着头。
    「有没有问题?」
    「啊,啊啊.没有。」
    「监靶人如果准备好了,请击鼓两次宣布开始!」
    佳乃朝箭道彼端大喊,立刻就听见两声沉闷的鼓声。
    「那么,开始。」
    佳乃退到预备的位置。
    伊月往常和瞥了一眼。常和的袖子用黑色的襻固定,戴上右手的护手——用来隔绝弓弦保护手指的手套——眼睛发亮看着箭道底端。
    ——她不懂何谓紧张吗?
    伊月重新面对箭靶。
    手里拿着甲乙箭站上射箭位置。
    突然,一股仿佛刚才差点跌进黑夜的池塘里时感到的不安窜了上来,伊月完全不知道到底该瞄准哪里,手脚又该怎么摆。
    身体凭着经验擅自上箭举弓。
    但是看不见标的。
    持弓的手几乎要发起抖来。
    她感觉到常和凝视自己背部的视线。
    耳里只听见篝火柴薪迸裂的声音。
    放箭。
    黑夜一瞬间吞没了箭——远处随即传来紧绷的金属声。
    「差一点。」佳乃低声说道。
    鼓声彷佛在回应佳乃的话,响了一次、两次。
    伊月手脚末端倏地冰冷。
    ——没射中。
    ——这根本办不到吧。
    「刚刚射到了爪的根部吧。」
    听到常和的话,伊月背后窜起一股凉意。
    ——她看得见?
    ——常和能看见吗?怎么可能?
    伊月自觉继续射几十次、几百次也不会中,可是还有三箭这下子真的丢脸了。
    「伊月,怎么了?还有三箭喔。」
    佳乃似乎看穿了伊月的心思,露出微笑如此说道。
    ——该怎么办?低头认输吗?
    ——要承认自己输给那个不正经的孩子吗?
    ——不,常和搞不好只是说得一嘴好箭,到时全部射不中。
    ——还剩三箭,至少要中一箭……
    ——怎么可能射中?
    ——可恶,我不想输,不想输……
    突然,她注意到眼角有个白色的身影。
    是丰日。
    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弓场殿的呢?丰日正靠着入口木门旁边的墙壁站在那里。
    他和伊月视线对上。
    丰曰笑了笑,很快地消失在门后。
    只留下伊月独自待在黑暗中。

    这时伊月想起丰日说过的话。

    ——『射箭时,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存在。』
    ——『就只有你自己。』

    伊月的视线回到漆黑的箭道上。
    ——我为什么尽想些无聊的事情。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光的线。
    由伊月的唇直直朝向远处的火焰延伸。
    ——不可以瞄准。
    ——要找到箭矢正确的路径。
    ——跟随它。
    架上乙箭,伊月缓缓拉弓,让箭矢对上那条线,一边拉紧弦,一边对准轨迹。
    重迭。
    下一秒,原本紧绷的力量从伊月双臂间弹开。破空声接着传出。
    一股彷佛射穿自己胸口的冲击蔓延全身,没有疼痛,只有舒畅。
    直到鼓声让她回神。
    女官们也同时松了口气。
    「精彩。」佳乃说。
    「哇啊!」
    常和一鼓掌,女官们立刻出声警告:
    「常和大人,不可以在弓场殿拍手。」
    「可是可是,射中了呀。」
    「弓场殿也是神圣的仪式场所喔。」
    伊月仍保持放箭后的姿势,有些呆然凝视远处的光亮。
    ——就是这股感觉。
    持弓的手仍能感觉到窜遍全身的舒畅冲击。
    「好,下一组箭。」
    佳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伊月点点头,接过了甲乙箭。
    剩下的两箭很顺利。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佳乃对着手拿着弓准备站上射箭位置的常和背后说道:
    「只要没射中两箭,常和就算输了。」
    「嗯,我知道。」
    常和回过头来,对伊月露出微笑。伊月坐在射箭处后方的准备席,看着常和小小的背影。
    七尺三寸的弓看上去几乎有常和身子的一倍高。她拿弓的姿势实在有失平衡,甚至摇晃着让人怀疑这姿势真的能射箭吗?
    如果不是正好被什么东西附身,我也不可能射中那三箭,而且要我再发出一次相同的射击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而小我四岁的常和,又怎么——
    
    常和举弓。

    弓的顶端——末弭锐利地刺向天空。
    伊月屏息。
    感觉常和所持的弓将体内的热度全吸了过去,伊月眼里只看到弓身和弓弦强力地张了开来。
    弓和弦拉开至整支箭的长度。
    那股高涨的紧绷感,彷佛一并拉扯着在旁观看的伊月身心——力量继续汇聚提升——
    大气在嘶吼。
    正午般的闪光照亮弓场殿内,吹开黑夜。澄澈的笛声高亢响起。
    伊月忍不住以手掩面。
    这时浮现在伊月脑海中的——是那个熊熊燃烧的家、獠牙上沾满母亲鲜血的巨大蜥蜴,以及贯穿蜥蜴的耀眼光矢。
    箭道那头发出东西碎裂的声音。
    笛声嘎然消失——
    光也跟着不见。
    黑夜回到了箭道上。
    箭矢通过的路径仍残留微弱的红光轨迹。
    一片寂静。
    没有一个人开口或移动。
    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弓场殿的门粗暴地开启。数名女官冲了进来。
    「响箭、刚刚那是不是响箭?」
    「化生出现了吗?」
    「快避难!」
    跌坐在地的年长女官匆忙起身大喝:
    「别惊慌失措!」
    手指向仍沉浸在放箭余韵中的常和背影。
    「刚刚是常和大入射出的箭。现任正护役的响箭是铃声,真没料到你们居然分不出来!」
    但女官的责骂声也在发抖。
    连伊月也想起了小时候曾经见过一次的响箭。
    「……啊,有没有射中呢?」
    常和喃喃说着,所有人一起看向箭靶。
    鼓声完全没有响起,甚至连原本立在箭靶两侧的篝火也消失了。
    起身的伊月推开女官们,光着脚跳下箭道。
    在黑暗中狂奔。
    她虽然害怕看见发生的事情,双脚却不听使唤。
    一来到土墙前方,她就闻到沙土烧焦的味道,但四周一片黑暗让她无法确定。
    因为灯台倒落,地上散落着没烧完的木材,于是她勉强拾起一根还有残火的木片并举起。接着当场僵在原地。
    土墙上穿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坚硬的砂土被挖去,围墙的内层露了出来并充满裂痕。大洞的中央,露出内层的白墙上插了个怪东西。一开始,伊月以为那是大型的黑壁虎。
    拿火凑近一看。
    不是壁虎,那是从柄上揪下、因热而扭曲的耙子铁爪。
    差点忍不住尖叫出声的伊月连忙掩着嘴后退。
    「这、这是……」
    「真是太惊人了……」
    有声音。女官们也跑来了。
    「监靶人晕过去了!」
    因为某人的喊叫,使得众人往那边集中过去。土墙右边那个用挡箭板遮掩的空间就是监靶室,那里躺着一名女官,鼓就滚落在她旁边。
    「振作点!」
    年长的女官抱起负责监靶的女官,她在呻吟几声后醒来。
    「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
    「是……是……不对……我只是有点晕眩……」
    伊月脚步蹒跚走向箭道,返回射箭处。
    那里只剩下两个人。常和失落地抱膝哭诉着:
    「对不起……因为我好久没射箭了,一不小心就……」
    佳乃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入口旁边。
    「哎呀,你要去哪儿?」
    正当伊月拉开木门准备离开弓场殿时,佳乃从背后叫住她。
    她没转头就直接回答:
    「胜负不是已经分晓了吗?今天——是我输了。」
    「……这样啊。」
    佳乃没有否认。
    这让伊月在愤怒的同时,也觉得很感激。
    伊月在走廊上奔跑,穿过渡殿(注:寝殿建筑中连结殿和殿之间的走廊)奔出门外,跑上夜风扰动的竹林间石阶。
    一整片星空展开在眼前。
    这里是执行奉射的小山丘。来到因为经常踩踏而寸草不生、露出泥土的老位置上,伊月蹲了下来。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弓。
    常和的响箭光芒,令她留下了无法抹灭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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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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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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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火护之钟    
    
    因为天还没亮,箭道中庭满是白雾,几乎看不见箭靶。在宁静的弓场殿里,能清楚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衣服摩擦声和弓发出的微弱吱嘎声。
    在架上第几百支乙箭的瞬间,弓弦烧了起来。
    「——!」
    箭掉在射箭处地上。在感觉到痛并看了一眼后,才发现右手上的护手也着火了,皮革正因热而扭曲翻起。
    叹了口气,伊月把手插进水瓶里,接着用嘴脱下烧成焦黑的护手丢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三个同样焦黑的护手套了。
    因为她几乎无法控制火目式,烧掉的才会是弓弦而不是箭,甚至被原本不会灼伤人的火目式之炎烧痛。
    ——原来我是如此不成熟吗?
    伊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支箭,像这样突然停下手后,她才注意到自己腿都软了,双臂手肘也因为不计其数的弯曲而满是裂伤。
    撑不住的伊月只好坐下,射箭处的木头地板很冷,而伊月身上的白衣和袴也因汗水而湿透。
    伊月默默换过弓弦。手指因水泡破了而感到阵阵刺痛。
    戴上新的护手。站上射箭位置。
    还没举起弓,火目式已经猛烈发热。如寒气般的热由腰沿着胸口、脖子直到背部。
    拉弓——放箭。
    箭拖着风鸣声吞没在浓雾形成的漩涡里。
    隔了一拍后,红色火焰在浓雾与黑暗底端啪地烧起又立刻消失。
    伊月叹口气,放下了弓。
    ——还是不行。
    ——没有发出乐曲般的声音,也没有爆炸。
    只要一闭上眼,伊月就想起常和的响箭。火目的响箭正如其名,会伴随某种美丽悦耳的乐器声音,音色则因人而异。现任火目的响箭是众多小铃铛共鸣的铃声,而第一任火目的响箭,伊月听说是数干人的歌声。
    常和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澈笛声始终在她耳里打转。
    伊月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并转过头去,就看到巫女装扮的娇小常和站在出入口。
    「伊月姊,早安。」
    常和拖着朱袴袴摆走近,伊月却背起弓和箭筒,绕过常和往门口走去。
   「啊、呃,你要去哪里,」
   「去进行早晨的奉射。」
   「我、我去做。佳乃姊说要轮流。」
   「没关系,我去。」    
   「可是、可是我想试试看镝矢……」
    伊月背对着常和,当着她的面关上木门。
    献火仪式已经过了五天,伊月至今仍无法好好看着常和的眼睛和她说话。
    在浴场充分净身后,伊月换装离开火垂苑,踏着全黑的石阶登上小丘。在黎明浅蓝色的晨光之中,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山斑鸠的鸣叫。
    这天的雾比平常浓,几乎连烽火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宛若飘浮在空中的那朵青焰。行礼后,伊月背对青焰。
    上箭拉弓——就在放箭那瞬间。
    箭镞遗来不及发出声响,箭就在潜入浓雾的那一刻烧起来化成灰烬,直接落在草地上。
    伊月陷入愕然。
    ——没射出去。
    ——这三年来明明不曾失败过。
    奉射不允许失败堕射,因为这表示对火目有欠礼仪,所以伊月只能蹲坐在地。




  「伊月、伊月?」
   听见声音,仍抱着弓缩成一团的伊月挺腰转头,只见黑色长发、巫女装扮的佳乃从石阶下迈着轻飘飘的脚步悠悠走上小丘。
   原本要起身的伊月在思考了一阵后,选择背对佳乃屏住呼吸。
  「伊月?不在这里吗?」
   听见佳乃困惑的声音,伊月决定不回答。
   ——快点走开。
   她边想边抱着膝盖。
   刚感觉到背后出现气息,就有人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这让伊月吓得尖叫出声。
  「呵呵,找到啰。你直坏心,居然故意不回答。」
   将身体紧密贴在伊月背上的佳乃,在她耳边如此细语。
  「就快吃早餐了妳还没出现,原来是躲在这里耍孤僻。」
  「我才没有耍孤僻。」
   伊月坐立不安地反驳。
  「镝矢没成功燃烧所以耍孤僻?还是因为输给常和仍在闹别扭?」
   正想开口问她怎么会知道奉射失败,伊月又闭上了嘴——佳乃的顺风耳一定听见镝矢飞到一半燃烧坠落的蠢笨声响了吧。
   伊月解开佳乃束缚在胸口的双手。
  「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你别追根究底行不行啊。」
   伊月推开佳乃站起,双手紧握住弓。
  「我只是被常和吓到罢了。」
  「吓了五天?」
  「是啊,不行吗?」
   伊月把脸转开。
  「据说必须花上八年才能射出响箭,但原来也有常和那样的人存在,这就叫作天资吗……」
  「八年?谁告诉你的?」
  「是丰日大人说的……」
  「欸欸。」
   听见佳乃带笑的声音,伊月转过头。
  「有什么奸笑的?」
  「妳知道丰曰大人几岁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伊月的脑中浮现那个有双聪慧眼睛的童子脸庞,但就是猜不到。
  「这只是听说。目前在宫里服侍的女官中,最年长的是五十二岁。在她十四岁以婢女身份入宫时,丰日大人就已经能自由进出火垂苑了,而且模样和现在完全相同。」
  「老头子要装年轻……也该有个限度吧。」
   吃药吗?还是他会仙术?
   佳乃继续说:
  「总之,丰日大人是一路看着成为火目的御明,以及更多没有成为火目的御明成长,所谓「八年」,应该是由这经验得来的结论。」
  「所以说?」
   伊月注意到了自己的烦躁。
  「即使过去那些人耗费了八年——我也不认为这和你、常和,或者我有什么关系。」
   伊月仔细凝视佳乃的脸。大概是感觉到这股视线吧,佳乃稍微侧头露出微笑。
  「要掌握到诀窍才能射出响箭,否则一辈子也射不出来,这并非水到渠成之事。」
  「说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佳乃自己明明连普通的箭也不曾射过,再加上眼睛那样……」
   伊月连忙住口。
   她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打算说这种话的……」
  「咦?那么你原本打算说哪种话呢?」
  「不是,那个……」
  「这张嘴到底能说出多么恶毒的话呢?」
   佳乃轻声窃笑着,伸手揪住伊月的脸颊往两侧拉扯。
  「是我不好!快住手啊!」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之后抬头,便对上佳乃得意的笑脸。
  「捉弄伊月真的是有趣啊。」
  「笨蛋!我要回去了!」
   正当伊月背起箭筒准备走下石阶时。
  「等等,伊月。」
   佳乃叫住了她,同时还拉住她的袖子。
  「干嘛?」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带刺。
  「可以借我弓吗?」
  「弓?」
  「是的。」
   伊月虽然不解地歪着头,却也同时把弓送到佳乃手上。
  「我射一次,你好好看着。」
   说完,佳乃离开一步的距离,摆出举弓姿势。
  「等等,箭呢……?」
   还没问完,伊月就把话给吞了下去。佳乃凝视着东方的天空——眼睛虽闭着,但可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浓雾——把弓高举过头。
   风在逆转,草发出沙沙声。
   佳乃纤细的手腕描绘出优美的曲线张开弓弦。
   伊月真的看到了,在原本应该要有箭的地方——也就是佳乃的左右拳头中间——出现一道细长的红光。
   光飞了出去。
   比常和的响箭更高亢——与其说是笛声,更像是不断延伸的云雀啼唱——的清冽声响充满整个天空,红色光束切开东方天空的雾霭。
   风由浓雾的切口滑入,曙光接着把雾推开,早晨终于造访京都。响箭的鸣声仍未平息,伴随着风不断延伸到远方。
   佳乃静静放下了弓。
  「好久没射箭了……声音的状况不是很好。」
   她重新转向伊月,递出弓。
  「谢谢。我就这样直接空射,真对不起。」
   伊月呆然接下了弓。
  「好了,早餐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她几乎也听不进佳乃的竖首,只有高昂的响箭声仍在脑袋中回响。




  「这副模样还真是糟糕啊。」
   夜晚,走进弓场殿的丰日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正把手伸进装满水的瓶子里冷却的伊月连忙站起来,接着是即刻整好敞开的上衣前襟。
   她的样子确实很糟。即使篝火的柴薪已经烧完,照耀射箭处的只剩下月光而已,丰日夜能立刻发现地上泼了水,散落着变成烧焦皮革的护手和折断的箭。
  「怎么?觉得没人会看见你就*练箭吗?我听说女孩子裸露上半身练箭的话弓弦会碰到乳房,所以并不建议。不过……」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啦!」
   衣服敞开是因为她刚才正用水冷却腹侧上过热的火目式。伊月慌张重新绑好腰带。湿布贴在皮肤上格外冰冷。
  「唔嗯,原来是你的胸部没有大到会构成阻碍啊,这还真是营养不良吶。你看佳乃才几岁,都比你有肉多了。」
   丰日边说边打量着伊月全身。
  「吵、吵死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听女官说妳连晚餐都不吃,一直练弓发呆。总觉得会很有趣,所以我就来参观参观。」
   伊月把拭手巾往丰日砸去,接着拿下挂在墙上的弓。
  「这水是做什么用的?」
   丰日在伸手拿下脸上的手巾同时发问。
  「不先洒水,地板和衣服会烧起来。」
   丰日蹙眉。
  「烧起来?」
   伊月没有继续多说什么,直接站上射箭位置。
   举弓朝陷入黑暗中的箭道瞪过去的瞬间,就听见地面发出滋滋沸腾声并冒起大量水蒸气。火目式涌出的力量化成热气覆盖四周。
  「嗯。」
   可以听见丰日低吟了一声。汗水味道四散,伊月感觉腹部有股扭绞的热,仿佛自己喝下了熔化的铁。
   上箭,拉弓。弓弦陷入没戴护手套的手指,指头厌觉到一阵几乎断裂的痛。
   放箭。
   在箭矢离弓的瞬间,原以为会变成红热的光团,哪知道它却瞬间散开,同时响起一阵撞击破钟的刺耳金属声。
   伊月瞇眼蹙眉。
    ——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火目式仍持续失控着。
   「就算给你再多箭都不够。」
   丰日挥开水蒸气走近。
   伊月叹着气放下弓。地面上的水已经完全干了。
  「不过已经能响起乐器声了啊?」
  「那么难听的声音和响箭差得远了,常和与佳乃的声音更高、更美……」
  「喔,你听过佳乃的响箭了?」
  「嗯。」
   伊月把弓挂上墙壁,将颤抖的右手放入水瓶里。高热使得水面发出一阵蒸发声,水跟着渗入割伤的手指里。
  「我这三年究竟在做什么,原本希望自己的能力能有点样子,以为只有佳乃和我,应该是我能成为火目,所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伊月瞥了丰日一眼。
   还以为丰日会笑她,没想到那名童子的脸却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认真,注视着伊月伸入水瓶里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丰日开口:
   「——妳知道这任御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吗?」
   「……不知道。」
   「这都要怪弓削家。」
   「弓削家?不就是佳乃她家吗?」
   「嗯。他们家从很久以前就获赐三位,是负责祭祀的贵族。过去曾出过六名火目的,全京都里就只有弓削家了。」
   「第一次听说……」
    佳乃几乎不提自己的事,就连她来自弓削家这件事也是从女官口里听说。
   「弓削家血统据称火性强大,再加上他们……有些不择手段。大约在十五、六年前,曾盛传弓削家又生下不得了的女孩。」
   「那就是佳乃。」
    丰日点头续道:
   「当时有些不可尽信的传闻,说才将刚出生的女婴泡进温水,木桶里的水就瞬间蒸发云云。于是其他同样觊觎火目位置的达官显要,便同时放弃物色村姑或敦导自家女儿练弓箭。」
    ……为什么?
    才想这么问,伊月便缄口。根本就不必问,因为自己也在那一瞬间——看到红色光矢飞出佳乃的手穿过浓雾那一刻,觉得是不是该放弃了。
   「因为做那些事情很花钱,培养不出火目就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既然没胜算,利欲熏心的达官显要也不至于笨到和弓削家为敌。」
    话语到此一度暂停,因为丰日正得意地笑着。
   「长谷部……也算是笨蛋了,他以为有常和就赢定了吗?火目位置究竟会是谁的呢?」
   「——你认为是谁的?」
    伊月在重新泼水弄湿衣服的同时,如此问道。丰日自己还不是与弓削作对,培养伊月并把她送进火垂苑。
    丰日没回答,只笑着反问:
   「你安心了吗?」
    伊月蹙眉。
    ——安心?
   「你并不弱,佳乃她——」
    水声打断丰日的话。
    伊月正把瓶里的水大量洒在地上。
    丰日皱着眉头往后退一步.
   「……伊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都?」
    伊月虽然极力克制,但话语仍有些冲,更几乎要翻脸了。
   「我并不是为了和别人比个高下来赢得火目的位置,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蜥蜴、那些化生,一只不剩地全部烧光。」
    咻——水发出声音炸开.
   「教导我这些的不就是你吗?村庄因为我被烧掉,母亲也因为我……」
   「伊月,停下来。」
    丰日表情扭曲地说道。
    伊月起身离开水瓶,弄湿的双手不知在几时干了。她再度举弓。
    ——我不管谁比较强、谁的能力开发较迟。
    ——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强。
    她从里头所剩无几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
    架起甲箭拉弓,连用力的那只手臂部发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一放手,箭立刻发出狂暴混浊的钟声摇撼黑夜。
     ——可恶。
     手臂肌肉刺痛,弓也跟着打着颤。
     就在她咬牙架起弓箭的瞬间,身体突然飘然逝去重量。
     ——咦?。
     脚下感觉不到地面的触感。耳鸣。弓场殿高高的屋顶突然变远。
     喀啷!耳里听见这股干涩的声响。
     那是弓从伊月手中滑落地面的声音。
     丰日的脸就在眼前——不对,是上面。伊月不知几时仰着倒下。丰日那冰冷至极、感觉很舒服的手正扶在她的背上。
    「别突然倒下去啊,真是吓死人了。」
     丰日边说边拍着伊月的脸颊。伊月虽然羞怯地想挥开丰日的手,手臂却举不起来。
    「你有确实吃早晚餐吗?太瘦了。」
    「……当然有。」
    「别说谎了。妳明明没吃晚餐就开始练箭,所以胸部都没发育。」
     因为丰日的手沿着脖子滑向胸部,让赶紧挣扎逃开的伊月背部朝下摔在地上。
    「有没有胸部有什么关系啊!」
     伊月伸手遮着胸口起身,脑袋一片空白。丰日的脸也融入黑暗中,所以无法分辨他究竟在笑还是板着脸。
    「嗯。我的肚子也饿了,咱们偷溜出去吧。」
     丰日抓住伊月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只差没把她扛上肩,就拖着她朝弓场殿的出口走去。
    「什、喂,等一下!你要去哪?」
     伊月原想挣脱,突然感到极度疲惫的身体无法使力。
    「宫里的饭不合我的胃口,你也这么觉得吧。」
    「别拉着我,我自己可以走!」
     走过空无一人的黑暗走廊,经由东边的对屋来到火垂苑后侧。
    「你要去哪里?」
    「嘘!」
     丰日推着伊月的背,朝中庭角落与门反向的树丛和围墙走去。通过出现在右手边的钓殿青黑色影子后,池塘出现在眼前。
     这时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树丛中飞出来。
    「哇!」
     伊月吓得往后跳开,但那脚步紊乱、差点摔倒的影子却扑了上来。
    「伊、伊月姊?是伊月姊吧?」
     女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常和?妳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我、我好怕!好怕啊!丰大人要我待在这里,然后就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了。」
     仔细一看,常和身穿睡衣。
    「妳们两个安静点,让女官发现可是会挨骂的。」
     背后的丰日低声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竟然把常和也带出来?」
    「不是叫你小声点吗!」
     丰日以动作催促她们跟上,并弯腰钻进树丛里。
     丰日的白色背影在陷入树丛与土墙包夹的黑暗中后,突然消失。
     「……咦?」
     伊月跪着靠近围墙角落。
     白色围墙底下有个裂开的洞穴。
    「快点从这里出来。」
     丰日的手从洞中伸出,勾勾手指催促伊月。
    「笨蛋,御明擅自离开火垂苑,可不是嘴上一顿教训就能了事耶!」
    「没那回事。上上上一任的火目还是御明时,也经常躲过女官上街。」
    「就算是那样——」
    「你的弓就快要失去活力了。」
     丰日不假修饰的话,让伊月顿时失去言语。
    「让我来教你失去活力的原因,但答案不在墙内,出来。」
     丰日那自洞穴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伊月迟疑了一会儿。
    「呃,我们过得去吗?」
    「我可以过来,所以对妳跟常和应该也不难。」
    「常和,别黏着我,这样我很难行动。」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伊月虽然伤透脑筋,但最后还是握住常和的手,背着身钻进洞里。每当手肘和脸颊擦到围墙裂缝,土壤就跟着掉下来。
     伊月抓着常和的手钻出洞穴,正准备对丰日抱怨个几句时,那道白色的背影已经走下竹林夹道的斜坡,只能看见小小的影子。伊月赶紧拉着常和追上。
    「我都不晓得苑里有那种密道。」
    「不只那一个。光是火垂苑的密道,我就知道六个。」
     丰日转回头到。虽然因为四周黑暗而看不见脸,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很愉快,怪不得他老是神出鬼没。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偷看女官换衣服,下次再告诉妳。」
    「笨蛋!那种就不用了。快说你要带我们去哪?」
     走出宣阳门侧门,穿过整列官厅之间的缝隙往东走去。照亮道路的只有月光,再加上逐渐起雾,就连走在前面的丰日脚步都逐渐看不清楚了。
    「我不是说了,去吃饭啊。」




     当夜晚的黑暗笼罩整座京都,只有那座宅子因篝火照耀格外醒目。
     随意钉在门柱的大板子上以菱形框住一个「以」字。
    「怀念吧?」
     丰日说。
    「伊月姊,妳知道这地方?」
     缠在伊月腰上的常和仰头问。
    「啊啊……嗯。」
     伊月仰望「以」字轻轻点头,不让常和发现自己湿了眼眶。
    「这里是火护众,「以」组的总部——我以前住的地方。」
     丰日一打开大门旁的木门,一位身穿樱色唐衣(注:平安时代贵族的女性服装)的高大大中年妇人便从里面探出头。
    「咦?丰日大人,您今天还直一早……」
     这时女性和伊月四目交会,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伊月、是伊月对吧!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中年妇人迅速推开丰日,抱住伊月。
    「琴婶,好久不、见、好难过——」
    「哎呀,妳这孩子还是一样皮包骨呢。」
     阿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伊月。
     伊月费了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挣脱阿琴庞大的身躯,差点被夹杀的常和则摇摇晃晃走出两人中间,脚步摇摇欲坠。
    「不、不要紧吧,常和?」
    「呜呜,好难受……」
    「哎呀,这个孩子是谁?」
     阿琴开朗地说着。
     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的丰日终于插嘴:
    「她是伊月的同门。阿琴,我们饿了,可以多做三人份的晚餐吗?」




     火护众总部的晚餐是全体一起在大厅理里用。
     毕竟人数众多,光是「以」组就有戈众(持戈队)十八人、年轻的斧众(持斧队)十人,还有照料起居的女性八人,以及丰日捡回来的无家可归小女孩六人。所有人都集合在热气腾腾的大厅里用餐。
    「丰日,听说你今晚要去参观后宫,还以为你两天内都不会回来呢。」
     其中一名脸上有伤的精悍戈众成员笑着把酒倒进丰曰的酒杯里。
    「那边的酒喝两口就腻了,我还是爱好粗酒。」
    「宫里的女孩子如何?」
    「女孩子也是三口就腻了。」
    「哈哈哈。」
     高壮男人们围着酒瓶谈笑,烤鱼干的味道混着酒气,没喝过酒的伊月也因为嗅到这味道而变得醺醺然。
    「常和姊四岁就开始练弓箭吗?」
    「好厉害!」
     女童们的惊讶尖叫声从一旁传来,常和坐在伊月旁边,比她更年幼的女童们则围着她。因为平常少有年龄相仿的访客,所以大家异常地兴奋。
    「长谷部大人很可怕,在太阳下山前没射完一千个靶就会挨骂。」
     常和大口吃下炖芋头后随口说道。
    「一千个靶,那就是射一千支箭,」
     其中一名女童很夸张地惊讶跳起,撞得碗盘发出声音。
    「不对,是两干支。」
    「唔哇!」
    「手都快断掉了呢。」
    「可是可是,伊月姊也练得差不多勤快吧?」
    「说得没错!对吧?」
     视线聚集到伊月身上。
    「伊月姊啊,就算丰大人叫地去睡觉也还是不肯离开弓箭!」
     女童们笑了起来,而火护众的男人们也跟着加入话题。
    「她每次都吵着要我们带她去猎杀化生,实在是个很棘手的家伙。」
    「还曾因为路上的小孩嘲笑她没父没母,就把对方打到哭出来。那时候还是我去道歉的。」
    「反正没有人会娶她,天皇愿意收下,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四周爆出更大的笑声.
    「吵死了!干嘛提以前的事!」
     伊月粗鲁地抱怨着,并喝汤吞下口中的麦饭。
    「可是我这五天也总是看到伊月姊在练箭喔。」
     常和的话让伊月莫名一肚子火,但周围的笑声又浇熄了那把怒火。
    「常和姊和伊月姊,谁比较厉害?」
     年纪最小的女童顺口发问。
    「前阵子我们比过射箭喔!」
     常和开心回答。
    「伊月姊真的好厉害,她射中三根耙子爪呢。」
    「常和姊呢?」
    「谁赢了?」
     女童们眼睛闪闪发光。
    「因为我丧失比赛资格……所以输了。」
    「等一下,输的人是我吧?」
     伊月忍不住沉下睑插嘴。
     常和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我把箭靶弄坏了。」
    「所以那表示我输了。」
    「为什么?伊月姊不是射中三爪吗?我——」
    「你说那场是妳输?开什么玩笑!」
     一旁的宏亮笑声打断两人的争执。
    「说你赢了还能生气,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啊。」
     开口说话的是在坑炉边饮酒的丰日,在他周围的男人们则笑得更加大声。伊月原本还打算反驳,阿琴却从厨房大喊。.
    「喂喂,别顾着说话!快吃!」
     饭后,伊月和常和前去洗澡。后头还有很多人等着,所以妳们刚一起进去——丰日是这么说的。
    「唔哇!好深的热水桶!」
     钻过浴室低矮的入口时,常和开心大叫。伊月推着常和全裸的臀部,跟着进入浴室。
     这是个充满水蒸气、叫人难以呼吸的狭窄空间。高度到常和胸口左右的四角形泡澡桶,占据了一半的地面。打开盖子,就能看见里头装着满满的热水,浓厚的水蒸气往脸上袭来,吓得常和直往后退。
    「火护众常被鲜血或煤炭弄脏,所以会从头开始哗啦哗啦地洗。」
    「要泡进热水里吗?」
     常和抬起头问道。
      ——对喔,她只用过蒸汽浴。
      能够这么奢侈使用热水泡澡的,听说只有火护众总部。
     伊月拿着小木桶捞起热水往头上浇,爽快的热度顺着皮肤落下。好久没这样了,好舒服。
     常和不断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热水桶的水面又立刻缩回。
    「明明不怕火,却那么怕热水?」
     伊月说。她想起常和在献火仪式上毫不迟疑地踩过燃烧中的稻草人那幅景象。
    「咦?啊,嗯。」
     常和蹲在离伊月有段距离的墙边。
    「千木良大人说,要成为火目必须习惯火。」
    「千木良是谁?」
    「嗯,是我的弓箭老师。他非常熟悉火目的事情,他说那样比较好,就用火把……」
     常和的声音愈来愈小。
    「用火把怎样?」
     问完,伊月才注意到。她倒抽一口气。
     常和的右胸锁骨下方一带,一直到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胸部附近,有一片浅红色的印子。
     ——那是烧伤的痕迹。
     八成是热气让皮肤泛红的关系,上头清楚浮现出虫蠕动般的伤疤。
    「常和,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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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现伊月看见了.常和抱膝遮掩伤痕。
    「……是在长谷部家弄出来的?」
     当亲口说了出来后,伊月才因为想象那画面而毛骨悚然,甚至感到一股让她忘了自己正置身浴室的寒气。
     常和轻轻点头。
    「他们说用火烧过火目式后,力量会更强大。」
     在常和那从腹侧到肩膀的一片灼伤中,有几颗零星的红黑色斑点。那和伊月左腹上的东西一样,是火目式之星。
     仔细观察烧伤的痕迹,就发现那是绕着火目式画出好几重五角形组合成的复杂图案。这显然是人为造成的。
    ——烧过火目式就能让力量更强?
   「说什么傻话,怎么可……」
    伊月噤声。
    小木桶也从手心滑落到热水当中。
    她原本心想这只是迷信,但似乎也无法如此断言,毕竟常和的火目式力量直的非比寻常。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常和,你为什么……」
   「嗯?」
    为什么能够忍下来?原想这么问的伊月把那些话吞下,改口说:
   「为什么想成为火目?」
    常和不解地抬头回看伊月。
   「因为长谷部大人要我成为火目。」
   「主人说什么妳就是什么吗?妳是不是脑袋坏了!」
    伊月忍不住自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因为长谷部大人收留了我。我是五名兄弟姊妹之中最小的,因为我们家很穷,母亲也很高兴能少张吃饭的嘴。这都幸亏有长谷部大人收留,所以,我要报恩。」
    伊月紧咬下唇,从热水中拾起小木桶。
    把热水淋在睑上。
    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她感觉到除了水声之外,常和似乎说着话,但仍选择无视,就像每天早晨净身时一样,不断用热水浇淋直到皮肤紧绷。
    突然,一阵钟声传来。
    伊月跟着停下了手。
    低沉粗嘎的金属声震荡着空气。
   「那是什么声音?」
    常和说。
    伊月感觉自己浑身无力。
    并将背部靠着浴室墙壁。
   「……那是火护众的钟。」
    总部守望塔上每晚都会鸣钟,提醒京都民众小心火烛。
    伊月就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
    在母亲过世、来到京都的头四年,每晚都是听着这声音入睡。
    不知为什么,伊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出生长大的村落了。幼时的记忆彷佛和母亲一起,全被那只带来大火的蜥蜴吃掉了。
   「伊月姊你在哭吗……?」
    不知何时常和已经起身,从伊月的脸底下凑近看着她。
   「笨蛋。」
    她在回答时注意到声音闷闷的,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呃,伊月姊,对不起。」
   「为什么要……要道歉?」
   「因为自从我来了以后,你总是在生气。」
   「我没生气。」
    伊月赶忙撒谎,并伸手揉揉快肿起来的眼睛下缘。
   「真的?」
   「就说我没生气。」
   「太好了。」
    常和露出刚蒸好的全麦馒头般的笑容,让伊月不自觉地转开视线。
    正当伊月准备离开浴室,突然感觉到常和戳着自己的臀部。
   「干、干嘛?」
    一转头,就看见常和扭扭捏捏地低着头。
   「那个,热水,我也想淋淋看。」
   「……要淋就淋啊,妳高兴就好。」
   「可是、可是,有点可怕。」
    伊月侧着头。
    常和瞥了一眼飘在水面上的小木桶后开口:
   「伊月姊,可以帮我吗?」
   「啊啊……」
    ——原来是这样啊。
    伊月叹了口气走回热水桶旁,用小木桶舀满热水。
   「淋下去啰。」
   「咦、啊,等一下——」
   「笨蛋,别回头!」
   「咦,可是——」
   「不准闭上眼睛!」
   「怎、怎么可能不闭?」
   「用手遮着不就行了?不过是热水,没什么好怕的。」
   「呀、等、伊月姊、等等等等!」
    伊月毫不留情地将热水浇在常和脸上。




    火护之钟停了一会儿又再度响起。
    伊月坐在缘廊上擦拭湿头发,四月底的夜风对刚洗完热水澡的皮肤来说很舒服。
    庭院另一头底端是火警守望塔,钟声就是由那里发出来。夜晚的敲钟工作,是由火护众里最年轻的见习生担任.伊月还在这里时,也曾央求没差几岁的见习生带自己上去。
    ——被发现后好像就挨骂了?
    回想着过去的伊月笑了出来。
   「干嘛笑得那么诡异?」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伊月挺起腰转头,就看见白色着流打扮(注: 「着流」为只穿和服没穿袴,类似泡完温泉的打扮)的童子站在走廊上。
   「喔,丰日大人,吓我一跳。」
    他还是一样没发出脚步声。
   「常和怎样了?」
   「热得晕过去了。」
    笑出声来的丰日在伊月旁边坐下。
    接着他仔细端详伊月的睑。
   「脸色好多了。妳这几天老是皱着眉,真是糟蹋了难得的美貌。」
   「我那么不友善吗?」
   「妳自己没发现吗?」
   「啊,不,也不是没有。」
  佳乃、常和与丰日都说了相同的话,使她威到非常羞愧。
  「对了,妳为什么遗穿着白衣朱袴?阿琴不是拿了睡衣给妳?」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伊月惊讶地反问。
  「怎么,难道妳打算露宿野外吗?」
  「不是,我们必须回火垂苑,否则她们一发现我们失踪就会引起大骚动......」
  「不管今天或明天回去,女官们一样会慌张尖叫。」
  「可是——」
  「夜路很危险。妳没学过『听到火护之钟响起,就要快点钻进棉被里』吗?」
  「这样我会赶不上明天清晨的奉射。」
  「佳乃可以接手。」
  伊月沉默以对。
  「妳有什么不想留在这里的理由吗?」
  有。
  她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会愈来愈不想回去火垂苑。这里太舒服,还有太多怀念的事物。可是这些不能对丰日说。
  「不用担心.我留了字条,应该不至于闹得太厉害。」
  「……原来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开始就打算带走我跟常和啰?」
  「这么嘛……」
  丰日用笑容敷衍过去。
  「你不是说我的弓快失去活力了之类的话吗,结果呢?」
  「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妳已经没问题了,对吧?」
  「什么意思,我根本完全听不懂。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才会射不出响箭吧?」
  「妳射出的箭不也发出乐声了,」
  「那么混浊的声音怎能算数呢?常和与佳乃的响箭都是更尚、更美的……」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什么叫作解决了?」
  伊月不自觉地粗声粗气起来。
  丰日没有回答,只是瞇着眼抬头。
  伊月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夜空。
  下弦月.
  「——钟声停了。」
  丰日突然冒出这句话。
  的确。火护之钟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寂静的黑夜里只隐约听见虫鸣声。
  丰日站起,并拍了一下伊月的头。
  「快去睡吧。」
  
  *
  
  
  慌张的脚步声吵醒了伊月。
  狭窄的寝室地上,数名女童和棉被纠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是常和。
  伊月小心地避免踩到遗在睡的孩子们爬到木门处,稍微打开一条缝。
  「——外头有辆牛车……」
  「是哪里来的大官吗?」
  能听见数名妇人的声音。
  她探头看向走廊,发现周围已是一片明亮。究竟多久没睡到太阳升起后才醒来了呢,而且她的脑袋依然是一片空白。
  两名戈众大步走过伊月面前。就在这时,一名妇人自走廊的另一侧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
  伊月爬出走廊叫住妇人。
  「这个嘛,有大官来了。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竞然一大清早就跑来。总之我得先去通知丰日大人。」
  妇人语毕便快步离去。
  这回又从走廊底端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说是弓削弘兼大人。」
  「弓削啊。那家伙的耳朵遗是一样灵敏呢。」
  还能听见这番对话。
  ——弓削?
  好耳熟的名字,是佳乃出生的家。说到弓削弘兼,不就是佳乃的父亲吗?
  转过走廊现身的是丰日,后头跟着有些年纪的戈众领头二人。
  「喔,伊月,妳起来啦。快去换衣服,顺便也把常和叫醒。因为弓削弘兼来找妳们了。」
  「我、我们,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去洗好脸就过来。不用太匆忙没关系,但别用这样子见客。」
  丰日交代完,便带着三人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客人在昨晚伊月等人吃饭的大厅里。火护众的狗窝原本就又脏又乱,没有可以用来扪呼客人的房间。
  大厅木门敞开着,旁边就是庭院。伊月正跟常和在院子里陪着女童们玩耍,同时注意着屋内情况。
  弓削弘兼也是个难以推测年纪的男人。雪白的窄脸配上一对细到吓人的眼睛,在他身后的两名小厮也有着类似、气色不佳的长相。他们和白衣童子——丰日迎面对坐的景象,在视觉上感觉实在很诡异。
  「丰日大人,好久不见了。」
  话语刚落,弘兼便喝了一口溶了黄芥末的麦茶,丰日面前也有一碗一样的东西。听说那是贵族之间流行的饮料,丰日曾让伊月暍过一次,然而咸想却是相当令人反胃。
  「真难得你会亲自造访总部啊,弓削。很抱歉,这肮脏地方只有戈、斧头和煤炭.没办法给你什么象样的招待。」
  「没这回事,这杯黄芥末汤就够好了。」
  接着举碗又喝了一口。
  「我听说丰日大人刚猎杀完白祢从西国回来。虽有所延迟仍特此前来问候,平安归来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了,你竟然遗特地过来,真是令我高兴啊,弓削。」
  「呵呵。只要能见到丰日大人,就算是借口想起两年前值得庆贺的事情,我也会照做。」
  常和正热衷地和女童们打陀螺,只有伊月专心倾听两人的对话。这段对话让她厌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弓削弘兼官赐二位,在宫里也是相当高阶的公卿。而丰日是否有宫位都不确定,但光听他们的遣词用字,可以咸觉是弘兼那边比较谦卑。
  「你不是来见我的吧。应该是你从安排在火垂苑的人那儿听说了什么,对吧?」
  「没这回事,我哪有安排人在里头?」
  伊月看不清楚弘兼的表情,但从语气听来,她知道他正狞笑着。
  「插手管女儿竞争对手的闲事,这是弓削家的传统吗,」
  「武士家如何我是不知情,但我弘兼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不合礼教的事。」
  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火垂苑里有弓削安排的人?
  「欸,欸,伊月姊也一起来玩陀螺嘛。」
  「像以前那样,让陀螺在绳子上转,给我们看看。」
  女童们拉着伊月的衣襬央求,但她心顾着听丰日与弓削弘兼唇*舌战。
  「听说昨晚火垂苑里出现老鼠。」
  「丰日大人不是一整晚都待在总部吗?怎么会一大清早就知道内宫里的骚动?」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整晚都待在这里。」
  「喔,这只要看火护众们的脸就知道了。各位脸上还残留着昨晚饮酒作乐的痕迹呢。这情况,除非丰日大人在场,否则不可能发生。」
  「真是好眼力。」
  丰日一口气暍干碗里的茶。
  「伊月、常和,过来这边。」
  「咦?」
  突然被叫到,让伊月有些畏缩。
  「啊啊,丰大人叫我,等一下再玩喔。」
  常和把玩具交给女童后,大步踏上大厅.伊月也连忙跟在她后面。
  「这这位小家伙是长谷部家的常和。那边那位冷漠的家伙是伊月。」
  向弘兼如此介绍完后,丰日转身面向两人说:
  「老鼠的主人特地过来看看他手下没抓到的猎物,快打招呼。」
  常和低头鞠躬,伊月也轻轻点头致意。
  弓削弘兼花了不少时间由伊月的头细细打量到膝盖。
  这时,伊月想起吃掉母亲的赫舐那反射火光的晶亮大眼珠。那是见到食物当前、充满喜悦的怪兽之眼。
  弘兼扭曲薄唇。
  「先不论丰日大人所言的老鼠是否存在——」
  弘兼的视线仍盯着伊月说:
  「我已经不介意她们擅自溜出来了。」
  「是吗?」
  「火督寮正护役一职是听从天意设立、具有获赐高楼的身份,没有山里来的猴子能出来搅局的分。」
  弘兼仍旧看着伊月。
  「话虽如此,不过弓削,现任正护役就是山里的村姑喔。是右大臣募集占星师时找到的。前几任也是养女。」
  伊月知道丰曰正等着看热闹。
  「那只是碰巧,如今我弓削家出了个火目式力量强大的女孩,有她就够了。证据就是火目的力量已经减弱,京都也乱得厉害。」
  弘兼终于重新看着丰日。
  「哈哈。有趣的论调,弓削。和你说话总会挑起我踩碎化生骨骸时的情绪。佳乃的火目式确实厉害,但猴子不见得赢不了她。」
  「天皇一定会选择佳乃。在她八岁首次拿弓时,就射出响箭弄垮了房子围墙。」
  伊月背后咸到一阵寒意。
  ——八岁就射出响箭,不会吧。
  「那是弓削家最棒的作品。」
  ——竟然把人、把自己的女儿说的像物品一样.
  「既然你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还要放老鼠?」
  「我没有放什么老鼠,所以不了解您在说什么。」
  「伊月姊,老鼠指的是什么?」
  旁边的常和小声问道,伊月则嘘的一声要她安静。
  一回过神,才发现弘兼那双蜥蜴眼再次看向伊月。
  「丰日大人,我听说那个因火灾而无家可归的孤儿是您随兴饲养长大的,现在居然还让她当上御明,这玩笑会不会开太大?」
  伊月摆在腿上的拳头紧握。
  ——居然说是饲养?
  「你说这是我闹着玩的兴趣吗?这话说得真严厉。」
  「我听说她进入火垂苑二年,还未曾射出过响箭?」
  伊月浑身僵硬。
  弘兼穷追不舍的视线越过伊月看向院子。伊月能听见背后传来女童们嬉戏的声音。
  「这种猴子屋不会出现火目也是合情合理。丰日大人,在教她们射箭之前,不如先教她们爬树吧。」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碗撞击地上发出了声音。
  弘兼身后的两名小厮也准备起身,这是因为伊月气势汹汹地踢飞茶碗,准备冲向弘兼。
  「快住手,对方可是大纳言大人!」
  火护众的某人小声地说道,但伊月依旧无视,只顾着从弘兼平板的额头上方朝下瞪着他。
  弘兼完全没把伊月看在眼里,眉毛动也没动地持续看着院子。那股冷静更令伊月的愤怒火上加油。
  「大早精神就那么好啊,伊月。」
  背后的丰日悠哉说道。
  ——你为什么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伊月转头怒目瞪着丰日。
  「射射看不就知道了?」
  「……咦?」
  「弘兼的老鼠情报似乎太老旧,居然不知道妳会射响箭。」
  「别闹了,丰日大人。」
  弘兼以黏腻的声音说道:
  「在天地开辟时,就注定了猴子不能碰火。」
  伊月咬牙切齿,接着又垮下肩膀低声说:
  「我射不出来.再说这里又没有弓……」
  「佳乃不也是没有箭就射出响箭了?既然这样,没有弓当然也行。」
  ——你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
  「我昨天不是才告诉过妳没问题了吗?」
  「你凭什么能够肯定?」
  「我一直用这双眼看着、这对耳朵听着妳的响箭啊。」
  「可是那个不对……」
  「哪里不对,」
  「和常和、佳乃的声音完全——」
  伊月突然闭上了嘴。
  ——不一样。
  ——和常和、佳乃的不一样。
  
  
  这时冷不防响起钟声。
  
  
  这是直接用手拍钟所发出的声音.虽然听来微弱沉闷,但的确是火护之钟。
  接着就听见年轻的斧众一员怒骂:
  「搞什么!我不是说过不准擅自跑上守望塔吗?」
  「呀啊!被发现了!」
  是女童的声音。
  似乎有人跑上火警守望塔上玩钟。斧众的人似乎又骂了什么,但伊月已经听不进去。
  腹侧开始发热,骚动窜上胸口、背部,由脖子窜出头部。
  火目式在咆哮。
  伊月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手心,又看向丰日。
  童子露出微笑指向院子。
  伊月穿过大厅走出院子,她的那股气势吓到了女童们,所有人都害怕地退到一旁。
  她光脚踩在土地上.对着正面围墙摆出射箭架势,手上还能厌觉到这几年每天握着的那把弓的触感。
  她拉开不存在的弓弦。
  空气发出哔哩哔哩的声响燃烧起来。
  一道红光隐约出现在她伸出的左手,以及抵住下巴的右手之间,并随着每次鼓动愈发明亮。
  
  
  ——来了。
  
  
  箭离开的剎那,伊月失去了意识。
  厌觉像整个人投入深遂的水中,体内的热由指尖进出、吸入黑暗。
  这一切仅发生在一秒种之间.
  钟声把伊月的意识拉了回来。
  钟声不断响着。
  是火护之钟。不像夜晚敲响时那样有着间隔而是无数的、数十数百个钟不间断地响个不停,交杂碰撞出的隆声震动着大气。
  伊月不确定自己正站着还是倒下了,只能确实感受到腹侧上五星火目式的热度。
  隔了一拍,视觉才总算恢复。
  由伊月的胸口开始,有一道清楚延伸的红光穿过院子,直到对面的围墙中间。那道光就像遭到低沉的钟响声吞没般,正逐渐消失。
  伊月原本紧绷的身体力道也像冲过热水澡般,渗入地面消失。
  ——就是这个吗?
  ——这就是我的声音吗,
  在弓场殿烧掉好几支箭、听过好几次的声音确实就是这个钟声。只是因为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所以才没发现。
  围墙外头突然骚动起来.似乎是聚集了不少人,可以听见吵吵闹闹的说话声.
  「丰日大人,外头全是城里的人——」
  伊月听到声音大惊回头,正好阿琴跑进大厅来。
  「大家都在问刚刚的钟声是怎么回事?是化生出现了吗,」
  「思,我这就过去和大家解释。」
  丰日连忙站起身来。
  正当他准备要往门口走去,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地对戈众的领头们说:
  「对了,弘兼要回去了,替我送客。」
  闻言的弘兼倏地站起,脸上表情虽然平静,伊月却看见他的细眼睛瞇得更细了。
  「这场猴戏还满意吗?」
  「黄芥末汤很好喝。」
  话里也出现刚才没有的敌意。
  躲在院子角落的女童们也跑了回来围上伊月。
  「伊月姊,好厉害!」
  「那个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做的?」
  「进宫后,我也能够像妳一样吗,」
  伊月摸着鼓噪的女童们的头,并看了常和一眼。两人视线交会,常和打心底开心地笑着。
  「伊月!常和!妳们在这里吗?」
  此时,门口傅来熟悉的声音。
  伊月和常和面面相觑。
  ——该不会是?
  脚步声响起,大厅的门被打开。
  伊月、常和、正要离开大厅的丰日,以及弓削弘兼全都看向在门外手持拐杖的巫女。
  「伊月,妳们没出事吧?」
  「佳……佳乃?」
  一听见伊月的声音,佳乃便推开站在门前的丰日往她跑去。
  「喂,危险……」
  想要从走廊跨下院子的佳乃这时一脚踩空。
  「呀啊!」
  说时迟那时快,伊月已经跑上前接住了她。佳乃的细手臂紧紧抱住伊月。
  「伊月平安无事,太好了!」
  佳乃把头靠上伊月胸口。
  「妳该不会是从火垂苑走路……」
  「我一直在找妳们,伊月和常和都不见了,我在宫里到处找,我、我已经、不晓得……」
  伊月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慌失措的佳乃。
  更工意识地摸了摸她背上的头发。
  「真丢脸,佳乃。」
  黏腻的声音响起。
  伊月知道怀里的佳乃身体僵住。
  弓削弘兼看着她们.那双细眼睛彷佛蹲踞在冬天向阳处的蜥蜴。
  「弓削家出生长大的人居然会如此惊慌失措,直一可悲。」
  「父……」
  佳乃把头转向弘兼声音出处.伊月知道她的身体正在发抖。
  「……父、父亲大人,您为什么在这……不对,果然、果然是这么回事。」
  佳乃的声音听来像在说着呓语。
  看着这样的佳乃,弘兼鼻子冷哼一声,把头转向丰日。
  「丰日大人,御明们竟然一起溜出内宫,这监督也未免太过松散了,如果让宫外的人知道该怎么交待?」
  「什么?我以为她们是出来赏花呢,只是季节不太对。」
  「哼。」
  弘兼再一次以那种眼神看向佳乃。
  接着仔仔细细打量伊月的脸后稍微一笑。
  向丰日行礼后,弘兼便带着两名小厮离开大厅。
  即使他的脚步声埋没在总部外头的喧嚣当中,佳乃仍持续颤抖着。
  「佳乃姊,妳的脸色好苍白喔,还好吗?」
  常和也过来抱住佳乃的脚。
  佳乃没有回答。伊月知道她以没有睁开的眼睛瞪着弘兼离开的门口。
  「佳乃,发生……什么事了?」
  「……有贼。」
  ——贼?
  「昨天深夜,有无赖闯进火垂苑里。我、于是、啊啊……」
  佳乃伸出细手臂把二芳常和的脑袋也搂过来。
  「妳们两个都没事……太好了。」
  「我也要抱抱!」
  常和挤进佳乃和伊月中间与她们抱在一起。
  伊月则越过佳乃的肩膀瞪着丰日。
  ——老鼠是指这件事?
  「马上要回火垂苑了,快去准备吧。」
  语毕,丰日便快步离开大厅。
  
  *
  
  回到火垂苑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在门外第一个遇见的女官勃然变色跑进宫内门,就有七、八个女官围了上来。
  接着就听见大批脚步声走了过来,他们才一进门,就有七、八个女官围了上来。
  「丰大人!您怎么可以如此胡来,今天绝对饶不了您!」
  年长的女官高吊起眉毛说道。
  「反正没酿成大祸,有什么关系嘛。」
  童子优哉游哉地回应。
  「昨晚出大事了!有贼跑进来了啊!」
  「伊月大人与常和大人都不在,甚至连佳乃大人也……啊、啊啊、呜呜。」
  扯着刺耳嗓音大声说的那个年轻女官,一脸苍白地倒入身后女官的手臂里。
  「也没交待去哪里就把她们带出苑外,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写了去哪里妳们就会来把她们带走吧。」
  「废话!」
  女官扯着嗓子大嚷。伊月缩起脖子等待暴风雨过去。
  「佳乃大人也是!明明眼睛看不见,居然还一个人跑出去……」
  「等一下。」
  常和从伊月背后探出头说。
  「不要骂丰日大人和佳乃姊。」
  「常和……?」
  佳乃也惊讶回头。
  「他们是担心我,对吧?要处罚的话请处罚我。」
  「呃、这个、不、那个——」
  女官露出尴尬的表情,轻咳敷衍。
  「我们哪有资格说什么处罚.我们只是一想到要是身为御明的常和大人、佳乃大人和伊月大人有个什么万一,我们……」
  女官们的眼睛像约好似的全泛着泪光。想起奔进「以」组总部的佳乃,伊月连忙说:
  「对、对不起,是我们不好。都怪我傻傻地跟着那个笨蛋走……」
  伊月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看向丰日——不对,是看向丰日原本在的地方。
  白衣童子的身影早已消失。
  「……又给他逃走了。」
  年长女官果然说道。
  「可恶,逃跑的速度总是那么快。」
  伊月整个人目瞪口呆。这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消失。丰日趁着所有人把注意力摆在常和身上的空档消失无踪。
  「总而言之——」
  女官再度轻咳。
  「今后请别再做出这种事了。各位是御明,是保护国家的重要人物。」
  
  
  「因为各位出了宫外,待会儿请务必仔细净身。」
  女官交待完,三人便一起往东殿后侧的浴场去净身,换上白衣的三人围着水井,不断从头顶浇下冷水。
  「嗯嗯嗯,好冷。」
  常和像弄湿的猫一样边说边甩着头。
  「怎么,比较喜欢淋热水吗?」
  伊月坏心眼地说。
  「咿呀呜!」常和闻言便缩起了脖子。
  「哎呀,热水是什么意思,」
  「跟妳说,丰日大人的家里有这~~么大箱的热水,可是好窄,而且满是水蒸气所以好热,伊月姊还啪沙啪沙的……」
  伊月遮住常和语焉不详的嘴,跟佳乃解说总部浴室的事情。
  「咦,淋热水,不会……烫伤吗?」
  「用不着担心,很舒服喔!佳乃姊下次也一起去洗吧!」
  「三个人要怎么挤进去?」
  「我待在热水里面就可以了?」
  「笨蛋!」
  佳乃微笑。
  「好像很好玩呢。」
  「吶,我们改天再拜托丰大人带我们去吧,」
  「那怎么行,如果又溜出火垂苑,可不是挨挨骂就能了事的。」
  「是喔.那等火目交接完毕,大家就可以出去了吧,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看向佳乃,佳乃也正好往自己这边转过头来,脸上更写满不解。
  常和不知道一旦确定新任火目,就会有一个人再也无法与其他两人碰面了吗,
  「佳乃姊一定也会爱上那个浴室喔!」
  「对,应该会。等哪天有空,我们一定要二人一起去看看。」
  回答的佳乃脸上浮现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让伊月感到莫名不安。
  「佳乃姊,帮我擦背好吗,」
  半裸的常和抱住佳乃背后。佳乃苦笑着用布擦拭常和的背。
  「咦?」
  佳乃抚摸常和背部、肩膀和胸
  「思思思,好痒喔。」
  细瘦的手指沿着变硬的烧伤痕迹移动。
  「妳的皮肤上好多疙瘩,是虫咬的吗……」
  沿着伤痕前进的手指来到火目式之星后停住。看得出来佳乃的表情紧绷。
  「火目式的……迫烧?不会吧?」
  她注意到烧伤痕迹是一个图案。伊月原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却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
  「这是在长谷部家被烧的吗?」
  「……嗯。」
  常和垂下眼睛低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佳乃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这有用水确实冷却过,所以……不会太痛。」
  「问题不在那里!」
  佳乃的口气变得强烈。打颤的手臂由背后紧紧抱住半裸的常和。
  「妳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他们对妳做出这种事,妳仍旧想当上火目吗?」
  伊月厌觉到腹侧一团猛烈燃烧的热,忍不住呻吟蹲下。火目式正激昂着,因为佳乃那浊黑带刺的愤怒情感流了进来。
  「……佳、乃、停……」
  「如果是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佳乃的黑发在跳动。
  「饶不了!饶不了!我绝对饶不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我们可不是道具,怎么能、怎么能够原谅这种事情!」
  佳乃的手指深深陷入常和的上臂与腰,指尖也毫无血色地发白。
  「佳乃姊,好痛……」
  常和挣扎着,而伊月则毫不犹豫地走近佳乃,一巴掌打上她苍白的脸。
  「——啊!」
  佳乃仰头吐气,突然浑身虚脱地倒在常和身上。伊月连忙抱起两人。
  「佳乃,妳刚刚失控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佳乃纤细的身体仍在伊月的怀中颤抖。伊月以手指托起佳乃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着那对不曾张开的眼皮,并在眼头和眼尾隐约发现结痂的痕迹。
  疙瘩……火烧的痕迹……?
  常和胸前的烧伤。佳乃的激动。
  伊月突然想到。.
  「妳的眼睛……该不会也是被谁给……」
  「放开我。」
  佳乃推开伊月,虽然被脚下的小木桶绊住差点跌跤.但她仍扶着水井柱子支撑住自己。
  然后就这么顶着湿淋淋的头发与白衣往东殿方向走去。她的背影看来像是被墨沾湿、随处飘荡的纸片。想要叫住她的伊月在走了两三又停下脚步,因为她不晓得该说什么.
  
  
  ——如果开口,佳乃似乎会化为灰烬碎裂。
  等佳乃消失在建筑物暗处后,伊月仍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连常和搂住她的腰部没发现。
  「佳乃姊好可怕。」
  常和边说边紧紧抱住伊月的腰,伊月近乎无意识地抱住了常和的头。腹侧上的火目式已经冷却。现在只能感觉到白衣湿淋淋的不舒服触咸。
  ——佳乃。
  ——居然会毫不掩饰地如此愤怒。
  突然,一阵风吹过濡湿的身体,让伊月打起冷颤。但是即使擦干了头发和身体,颤抖依然停不下来。
  
  
  *
  
  
  那天夜里,火垂苑的后侧发现两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是烧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死相惨不忍睹的焦尸。
  另一个,则是一只烧得焦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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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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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火焙巡礼
  
  
  六天后的晚上。
  练习结束后,常和出去执行傍晚的奉射,弓场殿内只剩下伊月和佳乃两人。今晚的风特别大,吹得围绕火垂苑的竹林沙沙作响,照亮箭道的篝火也随风摇曳。
  率先注意到烽火楼不对劲的人,是佳乃。
  「塔之火……快要消失了。」
  佳乃将闭着的眼睛面对夜空,并低声说道。
  伊月停下正把弓弦卷回卷线器上的手,也跟着仰望内宫中心——烽火楼的黑影。
  确实,在楼顶燃烧的青焰颤动闪烁得厉害。
  「......那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吧。」
  「现任火目的力量正在减弱。这是注定会发生的。」
  佳乃的声音十分平静。
  「那么,就快了。」
  「是的。」
  距离天皇选择下任火目的日子不远了。
  ——原本还以为没有那么快.
  但伊月进入火垂苑已经三年,加上最近化生频繁出没,不到三天就放一次响箭、灼箭,现任正护役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话说回来,佳乃,妳明明看不见.怎么那么清楚?」
  「莫名其妙就知道了,因为从烽火楼压迫而来的力量逐渐减弱了。」
  「压迫而来……?」
  伊月不曾有过那种感觉。
  是因为看不见,或是该说佳乃身为御明的能力高强呢?
  「因为我从小就看着烽火楼长大。」
  「原来妳不是天生就看不见啊。」
  说完,伊月连忙遮住嘴巴。她无意问提到了佳乃的眼睛。
  伊月想起与常和从「以」组总部回来那天.佳乃在浴场那副非比寻常的模样。
  ——是我想太多了吗?
  从那之后,佳乃就对眼睛或「那个男人」的事只字不提,伊月也因为觉得尴尬而一直没问。那天以来,佳乃的样子始终不对劲,偶尔会陷入沉思,有时又突然变得多话。
  「我瞎掉是七岁时候的事,所以我曾亲眼见过现任火目登楼时的熏净仪式。」
  佳乃无视伊月的怀疑,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
  「熏净仪式?」
  「是的。火目交接时,会焚烧像山那么高的青草净化烽火楼。升起的灰色烟柱比楼身还高,从远在京都外的村庄都能看到。我也是从弓削家大宅看见的.」
  「原来如此。」
  「那直的是……很可悲的景象。」
  「可悲?」
  佳乃不再仰望天空,转向伊月无力地微笑.
  「妳不觉得,火目是个悲剧人物吗?」
  「……为什么?」
  「单独肩负起护国重任.并忍受数年的孤单.」
  她的话,让伊月陷入短暂的沉默。她不曾想过在烽火楼顶上的正护役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因为这工作一定要有人做啊。」
  「没错。每个人都这么说,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太愚昧了,这个国家的人们都太愚昧了。」
  ——佳乃,妳在说什么?
  「我也快要和伊月分开了呢.」
  不晓得该回应什么好的伊月只好保持沉默。
  「帮眼睛上药的时间到了,我先失陪了。」
  「啊啊……嗯.」
  语毕,佳乃便径自从弓场殿离开。
  ——分开啊。
  ——如果我当上火目,就要和佳乃与常和说再见了。
  就算被选上的不是伊月,也会有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伊月差点跟常和一样忘了这点。
  这时.注意到身后动静的伊月转过头去,便看见白色身影自黑暗的箭道一步步走过来。
  「居然能注意到,妳变敏锐了。」
  来者是丰日。
  「我不会永远都是被吓到的那个好吗,话说回来......」
  等丰日走进明亮的射箭处后,便看见他的白衣上又沾满了煤炭,而且还佩带着太刀,长发也绑着火护众证明的红色绑绳.
  「猎杀结束就直接过来这里吗?」
  「嗯。连续五天不睡,对我这副老骨头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丰日在射箭处地上呈大字躺下,太刀更撞出不小的声响。
  「回总部去睡不就得了?」
  「我本来是打算和妳说完话就回去睡的力气都没了,让我在这里躺躺。」
  「笨蛋,这样会咸冒!」
  伊月说完,瞥了眼佳乃离开的木门。
  「是不希望让佳乃听见的内容吗?」
  「嗯,已经知道那具尸体的身份了。」
  丰曰说的是伊月与常和从「以」组总部回来那天,在火垂苑后侧发现的焦尸和断臂。
  「果然是贼吗?」
  「女官也说了贼有两人,所以应该没错。再加上听说那天黎明前,有个断了一条手臂、重伤垂死的男人进入弓削家大宅。」
  丰日瞪着天花板低声说道。
  「——佳乃的父亲究竟打算做什么?」
  「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弓削家的女儿获选为御明进入这里,当时还有另一位优秀的御明在,她的响箭会发出钤虫般声音,是位美人儿,发如黑蜜,肌肤雪白,眼角也充满魅……」
  「够了。那位御明怎么了?」
  「进行清农奉射时,被人玷污了。」
  伊月说不出话。
  「那女孩回家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之后由弓削家的御明成为火目。」
  「……没有什么证据吗,」
  「弓削没那么蠢。当时弓削家的当家是弘兼的父亲,看来儿子也想用同一招再来一次。但是一方面我不想和他们牵扯,再者我也必须低调行动才行。」
  突然冒出某个想法的伊月开口问道:
  「杀了贼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丰日缓缓坐起上半身,蹙眉摇头.
  「怎么可能。但目前也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杀的。弘兼特地来到总部时,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他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手下会让人宰了,所以在被吓到后就亲自跑来试探我。又或许他认定人是我杀的,所以跑来找我算账……」
  话说到后半时,丰日像自百自语般低下头去,音量也小到几乎听不清楚。
  ——背地里似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伊月的身体忍不住颤抖。
  何况,能把人烧到只剩骨头根本就不寻常。
  到底是谁?
  「还有,那个杀人手法简直就像——」
  丰日含糊其词。
  直接看过尸体的伊月知道他想说什么。
  简直就像——
  化生干的。
  凶手当然不可能是化生。如果化生出现,响箭会飞过来。
  随着太刀发出的声响,丰日站起身来。
  「总之妳自己小心点。」
  「啊……嗯。」
  「收到『以』组的火焙巡礼通知了吗?」
  「昨天收到了。」
  所谓的火焙巡礼,是指火护众前往京都近郊村庄找寻拥有火目式的女孩的行事。依照惯例,御明也会随行。
  「佳乃因为眼睛的关系没办法去,所以这次也是妳和常和两人前往。我今晚得去趟东国,没办法像上次那样照顾妳们,自己小心。」
  「今晚?你不是才刚回来?」
  「最近化生如雨后春笋般频频出现。」
  丰日无力地笑了笑。
  「因为火目的力量正在减弱,我也没时间捉弄妳取乐了。」
  「笨蛋。」
  丰日下到庭院,拖着太刀尖端发出的烟雾,再次往黑暗中走去。
  「丰日大人——」
  伊月不自觉地叫住他。
  童子小小的背影缓缓转身,头发上的红色绑绳在黑暗中描绘出优美的曲线。
  「……别太逞强。」
  丰日没有答话.只回以微笑,接着背对伊月走开。
  伊月把弓箭等道具收进仓库后叹了口气。
  ——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
  被烧死或被侵犯的都不是伊月,全都是传闻罢了.伊月只是在怀念的总部住了一晚,吃了阿琴做的菜,和女童们一块玩耍,外加找到自己的响箭后就平安地回来了,如此而已。
  ——不对,还有见到那家伙。
  弓削弘兼。
  伊月想起那张白得恐怖的瓜子脸。
  另外,还有佳乃的事情。
  回想着当时那股不祥的厌觉.伊月拉开了弓场殿的木门。
  佳乃的脸就在门外。
  「哇!」
  伊月忍不住尖叫,吓得正要伸手开门的佳乃缩回了手。
  「佳乃,妳、妳——」
  妳站在这里多久了——伊月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因为这样问好像自己在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了,忘了什么吗?」
  「呃,是……我忘了香囊。不在这里吗?」
  伊月回头环顾弓场殿。
  「没看到耶。」
  「是吗?这样啊,大概是我记错了。」
  干脆地说完这句话,佳乃便转身走向通往东边对屋的走廊.
  ——佳乃听见丰日说的话了吗?
  丰日开始说话时,佳乃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所以应该是回到房间后才发现东西忘了拿.如果是这样,那她应该没听到吧。
  想到这里,伊月想起佳乃的顺风耳。
  ——既然能听出苑外的弦音,那要听见隔壁栋的说话声,也许并非难事。
  ——不对,搞不好「东西忘了拿」根本是撒谎。
  ——她早就注意到丰日在场……
  「怎么了?」
  佳乃止步转过头问。
  「不……没什么。」
  伊月摇头甩开胡思乱想。
  「我全都听见了。」
  佳乃的话,让伊月全身僵硬。
  「原来如此.另一个人……活着回去大宅了啊。」
  保持闭眼的状态,佳乃的表情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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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知道应该烧得更彻底一点才对。」
伊月瞬间不寒而栗。
  正想开口,佳乃的身影已经自走廊转角消失。
  
  
  「什么是火焙巡礼,」
  大口吃着芋头的常和对伊月问道。
  「常和大人,嘴巴有食物时开口说话有失体统。」
  伺候餐点的女官叮咛道。
  晚餐时间,常和坐在伊月旁边.佳乃则坐在对面。餐点是淡水鱼、芋头干和当季山菜,但伊月没有丝毫食欲,因为佳乃说的话直到刚才仍在她的脑中盘旋。
  ——是我听错了吧。
  伊月打心底如此希望。
  不好意思面对佳乃的她,就连抬头也办不到。
  「和『以』组一起的话,就又能够和那些孩子一块儿玩了吗,」
  常和眼神闪耀地续道,似乎很喜欢和总部那些小女童一起玩闹。伊月不禁叹气。
  ——真羡慕这家伙水远不会感到不安。
   「我们不是去玩,是去寻找身上有火目式的女孩,怎么可能带着那些孩子呢。」
  「什么嘛,真无聊。」
  「因为事关紧急啊。」
   佳乃突然发言。
  「现任火目的力量突然减弱,所以火督寮和天文省也很紧张。」
  ——对喔,除了火目之外,还必须从现在开始补充新御明才行。
      伊月现在才注意到。
      如果火目是稻穗,御明是秧苗的话,那火焙巡礼就是在挑选种子。火目的位置绝不容许空缺,因此必须提早两任前就先选定御明。
      「可是我们要怎么找到有火目式的女孩呢?一家一家问?」
      「笨蛋,怎么可能。」
      「常和,你不晓得吗?是靠占卜喔。」
      「占卜?」
      「长谷部家也是透过这种方式找到常和的。」
      「耶,原来我是给占卜选中的啊。」
      说得彷彿事不关己。
      「所以才需要御明随行,据说火目式会互相吸引。」
      贵族家里自行占卜也能找到拥有火目式的女孩,事实上常和就是用这个方法找到的。但还是借助御明的力量执行火焙巡礼最为踏实。
      「那就一定能找到拥有火目式的女孩,并且把大家带回火垂苑囉?这里也会变得热闹起来,对吧?」
      「不。具备御明资格的女孩子仍是少数。再说她们也有父母,不可能说带走就带走。火焙巡礼除了寻找御明之外,还有其他目的。」
      「咦?是什么?」
      「——消灭化生。」
      听到这句话,伊月身体紧绷。
      ——对了,那个时候。
      ——捡到我那时,丰日正是因进行火焙巡礼而来到我们村里。
      ——没赶上。
      佳乃的声音空虚地迴响在伊月耳里。
      「……据说火目式会呼唤化生靠近。特别是火目即将交棒这时期,众多化生出没。因此如果女孩身上的火目式力量太弱,没有资格成为御明,就会用杀草虫的药封印住它,使它不能再呼唤化生。」
      「佳乃大人!」
      女官近乎惨叫的大声说。
      「怎么可以把禁忌说出来呢!」
      「是吗……也对,我忘了。常和,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吧。」
      这么说着的佳乃脸上如白牆般面无表情。
      「唔、嗯。」
      常和乖乖点头。
      回过神来,伊月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深深陷入了膝盖,手臂也不住打颤。旁边的常和好像说了什么,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没赶上。
      伊月不断重複着丰日过去经常告诉自己的话。
  
  
      晚餐结束后,伊月马上又回到弓场殿练习弓箭。
      「伊月姐?」
  
  
      正要开启弓场殿木门时,伊月突然听到叫住自己的声音,转头一看,常和正从走廊转角露出上半身。
      「什么事?」
      「那个、呃……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呃,我听佳乃姐说了伊月姐的村子发生的事。都怪我胡言乱语……能原谅我吗?」
      多管閒事——伊月心想。
      「别在意。那不是我的错,所以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伊月撒了谎。
      「——那不过是,没赶上罢了。」
  
  
      *
  
  
      大不讳——阿弥陀——如——来——
      烈焰化解——天——与地——
      突然——开展的天地——
      奉天——承运——斩妖——除魔——
  
  
      树林间响起火焙巡礼的祭文声。
      颂文者是二十几名的火护众们。他们排成两列,一同将挂着白布的戈尖朝天剠去,同时走下缓坡。
      数隻山鸟被祭文声音惊吓,含怨振翅由树梢飞往傍晚昏暗的天空。
      伊月骑马定在队伍的最后方。
      身上不是平常的白衣朱挎巫女打扮,而是无袖、称为水晶聚的深蓝色装束,箭筒也直接绑在腰带上。这打扮或许方便射箭,但在五月这个时节,只要太阳一下山就会感到凉意。
      头髮以红色和紫色绳子分绑成两条辫子,绑绳由髮尾拖得长长地往下延伸,末端各绑着三个铁环,就连坐在马鞍上,头髮的绑绳仍长得几乎碰到地面,铁环还随着马步移动发出锵锵声。
      ——这样不会卡在草丛里吧?
      打从一刻钟(注:约两小时)之前进入山区开始,伊月就一直很介意这件事。只有一名斧众年轻人跟着她的马后面,如果铁环缠上草根,自己搞不好就会坠马。
      这时,她斜眼看向隔壁马上的常和,不知为何,常和在进入山区后话就变得很少。
      只见常和脸色一片苍白,挺胸挺到背部快弯出个凹洞,握着弓和缰绳的手更爆出了青筋。
      「怎么了?你要不要紧?」
      伊月轻声问道。
      常和只微微转动眼睛看着伊月。
      「……屁、屁……屁——」
      声音听起来就快哭出来了。
      「屁?」
      「……屁股——」
      「屁股怎么了?」
      「……好痛,好像快裂成两半了。」
      在听懂常和的话语后,伊月差点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在说笑啊,伊月姐!」
      常和眼眶含泪地大喊。
      「欸、呀,抱歉抱歉。」
      伊月边回答边遮着嘴抖肩窃笑。
      「原来如此,常和是第一次骑马啊。」
      「……我没想到会颠得这么厉害。」
      火焙巡礼已经进入第二天。这么说来,在平地行进时,她也一直在忍耐吧。毕竟进入山区后路况就变糟了。
      「伊、伊月姐,你都无动于衷耶。」
      「因为在总部时常常骑马。」
      帮伊月牵马的戈众闻言转过头说:
      「分明就是你擅自乱骑!还挨了好几次骂。」
      「吵死了。骑个马而已有什么关係。」
      伊月嘟起嘴尖。
      常和则再度陷入沉默。
      头部两侧挂着沉重的髮绳,所以不太能转动,但斜眼都能清楚看见常和面色憔悴。
      「我去跟领头说一声,稍微休息一下吧?」
      伊月小声说道。
      「不了,没关係,我会忍耐。」
      常和哽咽回应。
      「这大概是天谴吧。」
      「什么天谴?」
      「因为,那个,我说了那个……禁忌之事……」
      「所以啊,不要又挂在嘴边啦。」
      「呀啊呜!」
      发出奇妙的声音后,常和再度沉默。
      唱颂祭文的声音开始溷杂沉沉的水声。
      火焙队伍来到流经山谷间的河畔。似乎进到山的深处了,岸边处处是急流粗削过的岩石。
      他们一行人沿着急流,转往下游的方向前进。群山的切口正好交迭,深红色的落日出现在正前方。
      「常和。」
      伊月低声说。
      「知道那为什么是禁忌吗?」
      「咦?呃,不是因为说了会遭天谴?」
      「笨蛋,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那件事火垂苑的所有人都知道,就连火护众也知道。」
      火护众高举着戈,上面的白布在夕阳中犹如鱼群缓缓游动。
      「如果世人知道火目式会呼叫化生,你觉得事情会怎么发展?」
      隔了一拍后,就听见常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到时候像我或者常和这样的孩子,大概一生下来就会被抛弃了。」
      「怎、怎么会?」
      「你以为不可能吗?」
      ——吃掉了。
      ——那傢伙吃了母亲。
      ——那隻蜥蜴烧了我家,还把村子、森林、仓库、神社全部烧光,除了我之外,全部。
      「如果捨弃了我……母亲或许就不会死了。」
      「可是、可是——」
      「所以火目式要受到崇拜,非得受到崇拜不可。我要成为火目,把化生一个不留地烧死。不那么做的话,我、我……」
      伊月乘坐的马突然扭动了头部。
      这让伊月连忙放开缰绳,她似乎无意中用力扯紧了马鬃。
      「乖、乖乖。」
      拉着马的戈众马上安抚马儿。
      「你在搞什么啊,伊月?」
      他捡起缰绳递还给伊月。
      「……对不起。」
      伊月颤抖的手接过缰绳。
      ——我在做什么?
      ——明知道那只是没赶上。
      她窥探常和的表情。
      在视线交会的瞬间,常和马上把脸转回正面。
      ——或许还是别说比较好。
      「……总觉得好奇怪。」
      常和说。
      「火目式会招来化生,又能打倒化生……好奇怪喔。」
      「……是啊。」
      伊月也觉得这是个奇怪的设定。
      不只是怪,还讽刺到令人毛骨悚然。早知如此还不如别拥有打倒化生的力量,若只是单纯受到诅咒,伊月一出生就会马上被弃置山林,成为野兽的食物,或许这么一来衬里的人就能千安无事地活下去。
      伊月摇头甩开这些想法。
      这时候祭文的声音突然中断。
      队伍停下脚步。戈众、斧众全都转头看着伊月。
      ——怎么了?
      她这时才注意到。
      不断有叽叽叽叽的金属声传来。那是一种彷彿用巨大锯子锯着吊钟般的刺耳声音。
      ——后面?
      伊月也想转头,但编在头髮上的髮绳却来碍事。这时她才发现,发出声响的原来是髮绳末端的铁环。
      ——拥有火目式的女孩就在附近?不对……
      昨天造访的村子虽然有着拥有火目式的女孩,但铁环也没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这是——
      「是回音……」
      「回音。」
      「有化生。」
      「附近有化生!」
      从火护众之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伊月先是感到战慄,接着腹侧突然发热,害她差点跌下马背,她只能拚命抓着马鞍边缘。
      「……伊、伊月姐、这是……」
      转头一看,常和也伸手按着胸口痛苦地扭动着。难听的铁环声音愈加高亢。
      「头儿,起火了!」
      有人大叫。
      是领队的戈众。所有人看向他所指的天空。正好是他们前进的方向,西方——溪流下游的天空冒着黑烟,污染了夕阳。
      ——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那一夜的回忆在伊月脑中甦醒。
      「疾!」
      随着领头大喊,火护众全体蹬着河岸小石跑了起来。
  
  
      夕阳已经隐没山脚,如木通果实般豔紫的夕阳蔓延西边整片天空,但照耀山谷村庄的火焰比那更加明亮。
      零星散居田间的人家全部着了火。
      伊月躯马率先进入村庄。一跳下马鞍,便立刻扯下仍绑在头髮上持续发出吵杂声响的铁环。
      「伊月,笨蛋!别一个人过去!」
      她无视背后的喊声,拿起弓箭跑了出去。
      能看见河岸边聚集了许多的人。
      也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伊月来到田埂时,差点和由对面冲过来的人影撞上。
      「咿咿咿咿啊啊啊啊!」
      那个人影鸡猫子鬼叫着趺坐到地上。定眼一看,是个衣服烧得破烂的女子。她的头髮散乱、从衣上破洞还能窥见被火烧得红肿的胸部。
      「啊、啊啊啊。」
      「我是火护众『以』组。火源呢?火源在哪里?」
      伊月摇晃该女子的肩膀发问,却只换来发烧似的呻吟。
      接着又听见一大群人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更多人影跑下坡道。
      「怪物!」
      「那是怪物!」
      「咿咿咿,奸可怕好可怕……」
      老人们完全没注意到伊月,全都遥自跑过她瞋前.映倒在河岸上。
      ——果然是化生。
      抛下倒地的女子,伊月跑上村民走过的斜坡。
      村庄的惨况一览无遗。
      火焰吞噬着稻草屋顶喷出的大量火星、倒塌的仓库、母亲呼唤孩子的悲痛叫声。焦臭的风更吹上伊月的脸。
      伊月麻痺般无法动弹。
      左手边的房子在火中大大倾斜,发着吱嘎声倒塌。烟雾向上升起,几个变成火球的人影自屋里滚出倒在路上。
      伊月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戈众引导村民的怒吼声为何听来如此遥远?
      风声变强了。
      还溷杂着铁环叽叽的回首。
      地面传来巨响。
      伊月完全动不了。
      ——我的村庄也是这样子烧掉的。
      ——我家也是。
      ——我的母亲也是。
      ——当时的我也同样无能为力。
      ——只是看着母亲被吃掉、村庄被烧毁……
  
  
      「……月姐!伊月姐!」
  
  
      尖锐的声音打断伊月的思绪。
      一转过头——
      常和手拿弓箭跑过来。水晶聚的深蓝色融入黑暗中,只有白色手臂暴露在火焰光芒下。
      「下面,危险!」
      常和大叫。
      ——下面?
      才刚低头,地面就出现裂缝,接着自伊月的双腿中间隆起。伊月屏息往旁退开,但立刻失去平衡,一个筋斗以肩膀撞地跌倒。
      惊人的声响袭向伊月,土块往她身上撒落。
      伊月在爬着后退的同时仰头,就看见刚才她站的地面生出了一个巨大黑影,不对——是那东西突破地壳现身地面。
      一根根犹如宫殿柱子般粗、毛茸茸且关节突起的脚踩上地面,拖着自己短胖的身体出到洞外。在头部那如松林般茂密的体毛深处。有着一整排闪闪发亮的眼睛。
      是一隻大到惊人的——蜘蛛。
      「……是喰蔵……」
      某人如此低语。
      大蜘蛛化生——喰蔵吼叫着,并举起无数隻脚再度踏在地面上。
      热风随着牠的动作捲起。
      伊月连忙以双手掩面。在她旁边的房子屋顶瞬间起火燃烧。
      「暂时撤退,这里太窄了!」
      听得见领头的声音,但伊月的四肢仍在发抖。
      「伊月姐,快点!」
      常和拉着她退到斜坡下。
      「这个光靠『以』组实在阻止不了。」
      「我们挡火队也来帮忙。」
      「只有迎战一途了。」
      「从上风处包围牠!」
      「嗯!」
      「散!」
      留下领头一人,十多名火护众手拿戈散开。在此同时,山丘上又喷起新的火炷烧焦黑夜。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里面!」
      斧众正强行把一位陷入半发狂状态哭喊着的母亲拖下斜坡。
      伊月无视常和在耳边喊着什么。
      地鸣不断靠近。
      斜坡顶上出现短胖的黑影,那是大蜘蛛的头部。无数眼睛闪闪发亮。
      牠正看着伊月。
      没错,正看着伊月。
      在那堆眼睛下方,凶恶的大口张了开来。在那不似蜘蛛,反倒像是野兽的嘴中,还能看见满是口水的獠牙。
      ——牠在笑。
      燥热瞬间充满伊月全身。
      ——牠在嘲笑我。
      伊月愤怒地自腰后箭筒抽出两支箭。
      ——杀了你。
      ——烧死你。
      ——要把你烧得连灰都不剩。
      一上箭,弓弦就冒烟。
      「伊月姐!住手!」
      常和大喊。但听不进去的伊月依然故我地拉满弓——放箭。
      伴随着迴盪脑中的强烈钟声,伊月的响箭捲起红光飞了出去,射入喰蔵口中。
      ——咕咻咧啊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骇人的声音震得四周火焰勐烈晃动。牠高举松树树干般粗的脚,朝着夜空激烈挥舞。
      牠的脚重重一踩。
      地面震动,热风甚至冲到了伊月的位置。房子发出的裂开吱嘎声中溷着惨叫,屋子里似乎还有人在。
      「伊月你这笨蛋,还没用戈固定喰蔵的脚,你一射牠就会……」
      领头低声说道。
      大蜘蛛的脚开始胡乱舞动,将化为粉尘的房屋柱子碎片舞上夜空。
      「……果然狂暴化了。别靠过去!」
      「我要射到牠倒下为止!」
      伊月撂下话后,直接架上乙箭。
      「笨蛋,凡人再怎么样也只能射出响箭罢了!你再怎么有干劲也打不倒化生!只会让牠变得更凶暴!」
      领头大喊,伊月却听不进去;她的世界一片火焰,眼里只剩下蜘蛛。
      ——臭怪物!
      ——看我用火制裁你,连你的魂魄都烧掉!
      狂暴的力量胀满全身。
      拉弓,伊月感觉到火目式涌出的力量正一波波送进箭中。红光不住高涨。
      放手,就在箭飞出去的瞬间——
      「……唔!」
      光芒四散爆开。
      扭曲的钟声持续不断共鸣着,让伊月忍不住伏下脸,弓也自手里滑落。
      就跟爆开时一样,光又突然地消失。
      伊月抬头。
      常和就站着眼前。
      在她伸出的右手上,握着一支还在冒烟的箭。
      是伊月放出的箭。
      「常——和。」
      「……现在,不可以射。村民还在。」
      常和皱着脸哑声说道,握箭的指尖滴下鲜血。
      「笨蛋,为什么要直接以手抓箭!」
      「笨的人是伊月姐!」
      常和激动地喊着。
      「还没压制住就射箭,化生一定会狂暴起来!」
      「唔……」
      地鸣震盪得更厉害了。体重轻盈的常和连站都站不稳。
      喰蔵的巨大身体开始移动。
      牠行经的田地、仓库、树丛,全都在牠的脚下碎裂,被牠的肚子压垮,在牠喷出的火焰中烧光。牠一步步往斜坡爬下来。
      「围住!团住牠!」
      戈众虽这样大喊,火牆却阻隔了一身白衣的他们,无法靠近大蜘蛛身体。
      「我也是第一次遭遇喰蔵,单靠『以』组是挡不下来的。」
      领头咬牙。
      「那我们该怎么办!」
      伊月不耐烦地再度将手伸向箭筒。
      就在这时候。
      远方传来铃声。
      「唔!」
      「啊!」
      常和与领头同时注意到。
      华丽的声响一眨眼膨胀,接着——剧烈的光亮越过天空。
      ——是火目的响箭!
      光一口气集合在喰蔵的巨大影子上。
      铃声捲入爆炸声中。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火护众齐唱。
      捲起大量尘土。
      但在尘土后方——八隻脚骚动着。
      「还、还在动!」
      常和也尖声叫了出来。
      ——火目的响箭没有奏效?
      一时停止动作的喰蔵再度移动巨大身体。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的脚一瞬间就把站在正面的一名戈众吞没,伊月甚至觉得自己听见肉碎骨裂的声音。
      ——没有奏效。
      ——现任火目的力量衰弱至此了吗?
      ——不对,应该是戈众没有压制住喰蔵的关係。
      她自责只能射出响箭,唯有灼箭才能杀掉化生。如果我是火目,如果我拥有火目力量。
      「可恶!」
      伊月转身抢走领头的戈。
      「你要做什么,伊月!」
      完全不理会头领的伊月朝喰蔵跑去。
      戈十分沉重,不是弓所能比拟的重。原来戈众总是拿这么重的东西在和化生——和死亡危险对峙吗?
      她的背后是领头的声音。
      「暂时撤退!退下!」
      原本团团围住大蜘蛛的白衣们散开。
      ——为什么要撤退?灼箭马上就要到了呀。
      伊月在心中咒骂着,但当她接近到能看见蜘蛛腹毛一根根蠢动的距离时,忍不住停下脚步。
      热宛若一道牆,包覆着喰蔵的身体。
      光触碰到那层厚厚的热气,皮肤就开始发出惨叫,浏海就被烧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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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停住。
      ——冲进去。
      ——杀了牠。
      ——杀了牠!
      伊月紧握着戈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使肺部差点着火,她的眼睛盯着讨人厌的蜘蛛脚根部,屏住呼吸,迈进一步——
      「伊月姐,住手!」
      有人自背后扑上来阻止她。
      吓了一跳的伊月怒气冲冲地想把对方甩开,但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摔进烧得焦黑的屋子残骸里去。
      手上的戈也被抢走。一抬头,只见摆出一脸凶神恶煞表情的领头。转过头去,旁边是哭丧着脸的常和。
      「为什么阻止我!」
      「笨蛋!伊月姐大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会死掉啊!」
      「谁管死不死!我要把那傢伙碎尸万段——」
      领头在抓住伊月衣领用力拉起的下一秒,又用狠狠地一巴掌将她打倒在烧焦的地面,更打得伊月眼冒金星。
      「你当这是儿戏吗?小孩子去旁边发抖睡觉!别在战场上碍事!」
      老练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我们可不是为了找死才迎击化生!」
      话一说完,他便重新握好了戈。
      「不妙,牠往河边去了。」
      「可恶,不能让牠逃往下风处!斧众到底在搞什么?」
      领头低头跑开。常和也跟了上去。
      伊月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
      ——我到底在做什么?
      ——既没有力量……
      ——又如此愚蠢。
      伊月拖着受伤的脚追上两人。田埂的杂车因为蜘蛛发出的热而枯萎,踏上去就沙沙作响。
      或许是受了两次响箭多少造成的影响,喰蔵的行动很迟缓。但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火势会囚为风而蔓延到周围森林,另外还有恐慌的村民。
      ——化生为什么往河边移动?
      在喰蔵绕了一大圈来到河边时,伊月想到了原因。
      满是石头的地面上有一个年约九、十岁,比常和还小的小女孩蹲着发抖哭泣。村民们全都远远地围观她。
      女童额头上——有东西发出青白色光芒。
      五颗星的印记,是火目式。
      「这孩子的母亲呢?父亲呢?」
      站在女童身边的常和大喊。但村民们只以厌恶的视线看着女童。
      「喂!不在吗?」
      背后传来的地鸣声吞没常和拚死的喊叫声,不吉利的呻吟逐渐靠近。村民们的脸上瞬间全爬满了恐惧。
      转过头。
      喰蔵就在眼前。
      连咧开的下颚里成排闪着红黑溼润光芒的牙齿也全看得一清」楚。
      「咿咿咿咿!」
      「会被吃掉!」
      「来来来了、来、了了!」
      「呀啊!」
      村民们连忙四故窜逃。只剩下常相与伊月,以及拥有火目式的女伎。
      「伊月姐!」
      常和紧拉住伊月的袖子。
      「背着这孩子到对岸去!」
      「那你呢?」
      「我用弓!必须把戈众叫来才行!」
      伊月总算注意到常和的打算。
      「——办得到吗?」
      「非办到不可。」
      伊月犹豫着,看向迫近河边的火势,接着对女童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眨了眨婆娑的眼睛,颤抖着声音回答:
      「……茜。」
      「好,茜,听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到对岸去。冷静点,不要惊慌。」
      「咦?啊!」
      伊月左手抱起抽抽搭搭的茜,右手抱住常和跃进河里。四周很黑所以看不清楚,不过水流比想像中湍急。常和差点被水流弄得跌倒,她的弓碰到伊月的脚。
      「呀呜!」
      伊月连忙抓住快被水冲定的常和衣领。
      转头一看,喰蔵的庞大身躯像团巨大火球般。正从最后的斜坡滚过来。
      伊月站稳脚步忍受冲撞来的水流。开始往河中央一点一点迈进。
      「戈众!集合!快集合!」
      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眼角能看见零星的白色人影。然而,大蜘蛛诡异的影子矗立在视野中将一切都遮掩住,八隻脚胡乱舞动,还不断吐着溷杂血烟的气息。
      「伊月姐!快点!」
      「你先走!」
      伊月抢过常和手里的弓,把挥舞手脚挣扎的茜交给常和。
      「咦,可、可是——」
      「你的身高在水里没办法拉弓吧!」
      这里的深度已经到达常和的胸口了。
      「可是、可是很危险喔!」
      「你也一样危险啊!好了,快点过去!我来做!」
      「伊月姐,会、会死掉喔?」
      伊月往常和的屁股踹了一脚。
      常和将茜的手臂绕上自己肩膀,往漆黑的水流深处前进。
      伊月抽出两支箭,转身。
      大蜘蛛张开的血盆大口已经来到旁边。
      ——是火目式把牠引来的。
      蜘蛛的脚一踏入水里,立刻发出宛若撕裂兽皮的可怕声响,同时还扬起大量水蒸气,那股热气甚至喷到了伊月脸上。
      「唔……」
      ——不行,不可以闭上眼睛!
      ——弓再拉开点!
      她边呛着烟边后退,举弓、并把箭搭上弦。
      能在蜘蛛后方看见一点一点的白色人影。双叉戈尖反射火光闪闪发亮。
      是戈众。
      喰蔵的身体也浸入河水,并引起更浓厚的水烟包裹牠毛茸茸的庞大身躯。伊月的眼睛阵阵刺痛,光要保持眼睛睁开就很痛苦。不过河水确实带走了一些蜘蛛的热气。这样一来,戈众应该就能靠近了——伊月在水流中一边后退一边想着。
      「围住!」
      「两个人压制一隻脚!」
      「捉起来!」
      火护众的声音——
      这时,有个东西突破厚厚水蒸气挥中伊月,那股冲击让她站不起身,翻了个筋斗后全身没入水中。
      她挣扎着拚命把脸伸出水面。
      无数颗炯炯眼睛正由上方俯视着伊月。
      「啊啊啊……」
      左边脸颊有东西刺刺的。
      伊月的左边有东西矗立着。
      毛茸茸、又粗又黑——是大蜘蛛的脚。
      ——差点被杀。
      ——只偏了一点点。
      ——不对。
      ——牠正准备杀了我。
      俯看伊月的眼睛滑稽地眨了眨。
      ——会被杀。我会死在这里。
      ——和那时候一样,我什么也办不到。就像那晚的母亲一样。
      啪答。热热的液体滴在伊月的脸颊上。
      是喰蔵的唾液。
      ——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会被吃掉。
  
  
      「伊月姐——!」
  
  
      常和的声音让伊月的左手反射动作往上擧,把陷入水中的弓架了起来,握住箭的右手跟着拉开弓弦。
      「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力量注入箭矢,视野染上一片红光,而光的前方,是喰蔵准备吞下伊月的凶恶大嘴。
      放箭。
      深红色光芒贯穿蜘蛛。
      伊月四周的水瞬间化为蒸汽。
      在拖着长长尾音的钟声中,蜘蛛的脚、眼睛、獠牙,甚至每根毛都在痉挛打颤。
      伊月背朝下地倒进水里。狂乱的水流自失去力气的左手夺走了弓。
      蜘蛛呢——
      蜘蛛还在动。
      虽然能听见火护众的声音,伊月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水幕覆盖住伊月的视线,只见喰蔵的脚再度拨水蠢动。也看见白衣人影被甩开。
      ——没制伏吗?
      ——我的能力果然还是不够。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笛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伊月手脚撑着河匠尖石自水中起身。空气中充满几乎撕裂耳膜的清冽笛声。
      喰蔵的脑袋正中央插了隻烧得通红的东西,循着红光,伊月往河的对岸看去。
      她看到身穿水晶聚的小身影站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
      ——是常和。
      她应该没有持弓。伊月却能看见常和握弓放出响箭的震动馀韵。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按理只配合火目响箭唱和的戈众们也开了口。几个抵挡住蜘蛛挣扎的人反手持戈,朝毛茸茸的脚刺了进去,然后一起仰望天空。
      伊月腹侧的火目式沸腾。
      ——啊啊。
      ——来了。
      ——火目回应常和的响箭了。
      伊月以近乎祈祷的心情仰望夜空。
      黑夜涂抹成一片雪白。
      过于高频而几乎听不见的清澄乐音搀杂着大蜘蛛难听的呻吟,从远处烽火楼飞来的强烈灼箭一击贯穿蜘蛛头部,覆盖在毛下的肉迸开,火焰与光飞散,喰蔵的庞大身躯化为高温的白色光块与空气融合。
      光消失。
      以烧焦的夜空为背景,被青燄包围的大蜘蛛身体逐渐变形,痛苦喊叫并挥舞的脚就像让火烧到的毛髮般轻易扭曲熔化,露出白骨。
      伊月这时看到了。
      硬毛被烧掉后,大蜘蛛露出了腹部。
      在快要熔解完的青白色嘻心肥嫩皮肤表面,刻划着五角形的红斑。
      ——火目……式?
      ——怎么会?
      ——那是化生啊。
      在伊月看仔细前,青燄已将那五颗星的斑点也吞没,熔解裂开的皮肤流出骇人的内脏,呼吸般的温热臭气跟着溢出。
      伊月无法转开视线。
      着火的脚再也无法支撑身躯,蜘蛛庞大的身体倒落在满是石子的河岸边。骨头碎裂的声音连续作响。手执戈的火护众们口念祭文,同时纵身火中。
      伊月仍旧无法转开视线。
      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堙飘过来。
  
  
      「伊月……姐?」
      背后传来常和的声音。
      伊月此刻仍无法自整堆如山一般的化生骨骸挪开视线。
      「太好了,你没事。」
      嗯——伊月自喉咙发出声音回答。
      无数戈众的身影在火焰中舞动。踏碎骨头的声音听来就像鼓的节奏。
      或许是现任火目的力量已衰退,蜘蛛的身体直到天黑才完全熔解完毕。
      因平息不了环绕村庄的森林火势,于是斧众和戈众来回砍伐树木阻止大火蔓延。在人手不是的情况下,伊月也担起斧头挥汗如雨地来回奔走。
      等火势开始消退时,东方天空已经出现一丝微白。伊月瘫坐在俯瞰村庄的高台草地上喘息。并眺望着黑暗中零星燃烧的火堆。手已经麻痺到没有感觉,脚也沉重如铅。
      「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说话的是来到她身边的领头。黝黑精干的脸上看不见半点疲惫的神色。
      「你先去睡吧。如果御明因为帮忙救火而累瘫,我们会被宫里的人骂死。」
      「不,我还要帮忙……」
      伊月逞强想要站起来,脚却完全无法动弹。领头的笑声自头上落下。
      她不禁感到丢脸。
      看着水泡破开、弄得红黑的双手,伊月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斧头也那么重啊……」
      「常和大人的那个……真是漂亮的响箭呢。」
      领头说。
      「让我们忍不住唱和了。」
      ——原来我的力量薄弱到这种地步啊。
      伊月瘫坐地上任由疲劳发酵,泪水一滴滴掉落,止都止不住。明灭的火焰模煳了黑夜。
      ——想到让人能靠近蜘蛛的方法以及射出响箭的,都是常和。
      ——我只是早早就妨碍了戈众办事。
      ——只知道绊手绊脚。
      想忍住泪水,喉咙却开始发出呜咽声。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哭声,领头拍拍伊月的头之后。便下坡往河岸方向定去。提着水桶的村民和火护众们正不断往返河岸兴起火点灭火。
      「伊月姐!」
      听见声音,看见白色的小身影跑上斜坡。
      「伊月姐,找到小茜的母亲了!」
      常和气喘吁吁地开心说。颐着常和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坡下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应该是母亲的大人影朝这边鞠了好几次躬,小影子则不断挥手。
      不晓得该怎么回应的伊月只能点头。
      来到她旁边的常和偏头。
      「伊月姐……你在哭吗?」
      伊月愣了一下,转开脸用充满煤臭味的衣袖擦脸。
      ——第二次让她看到我在哭了。
      觉得难为情的伊月想逃跑,脚却仍不听使唤。
      常和在伊月身边蹲下。
      她俯瞰着火焰明灭的村庄开口低语。
      「这个村子应该没问题吧。等明天火灭了之后,就能够再次重建家园、重新耕作。应该能够恢复原貌吧?一定能恢复的,对吧!」
      伊月低头。
      ——我老是只担心自己的事。
      她又快哭出来了。
      「……常和。」
      「什么?」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伊月沉默地摇头。
      常和一点一点靠近伊月身边贴着她。吓了一跳的伊月则全身僵住。
      「我也一直想向伊月姐道谢。」
      伊月看着常和的侧脸。她的脸上正绽开大口吃下蜜渍芋头时的笑容。
      「进入河流时的伊月姐真的好像姐姐,所以好怪喔,我一点也不害怕了。」
      「你有姐姐?」
      「嗯,有三个。可是现在只剩下伊月姐是我的姐姐了。」
      用头蹭着伊月上臂的常和还真像隻猫啊——伊月心想。常和的喉咙似乎就要发出呼噜声了。
      ——可是,我一点忙也没帮上。
      ——结果是常和救了大家。
  
  
      ——我……
  
  
      「伊月姐……」
      常和把头摆在伊月肩膀上说。
      「我要成为火目,要成为最强的火目,保护伊月姐。」
      伊月过了一会儿才点头。
      火焰煽动起来,风开始变强了。
  
  
      *
  
  
      火焙巡礼被迫中断,一行人即刻返回京都。一方面是因为太多人受伤,再者是可以确定火目力量已急速减弱。
      五天后,现任正护役——火目决定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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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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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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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火渡之红弓

      「伊月大人,腰带的交错顺序弄反了!」
      「伊月大人,头髮乱了!」
      「伊月大人,侧绑带要绑紧!」
      着装顺序每出一个差错,女官严厉的谴责就会传遍寝室,这已经让伊月失去耐性了。从动手换上正式服装开始,就不断受到两名帮忙更衣的女官纠正。
      「明明已经待在宫里三年了,您多少也该熟悉了才是啊。」
      「这么夸张的打扮,我只有进火垂苑当时穿过嘛。」
      女官快手将钗子——缀有花饰的头冠——戴到鼓着脸的伊月头上。单衣外披上长袖的萌黄向蝶花样的千早,手上还必须拿着神乐铃(注:舞神乐时使用,串有十二到十五颗铃铛的有柄摇铃),实在没有比这更难以行动的打扮了。
      「今日是赐火仪式。要拜见天皇。」
      「我知道。」
      「不对,你不知道。听好了,伊月大人。」
      女官跪在伊门而前,由下往上看着她教训道:
      「天皇之上没有其它人,他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物,然而只有在今天这个赐火仪式上,天皇必须对获选为火目的御明磕头,并献上神弓火渡。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覩宫呼火命要降临在火目身上。」
      「没错。呼火命和皇祖。高御名宜日神是夫妻。当人类还不晓得火时,高御名宜日神带着稻八千、稗七千、杉树苗三千、老鹰蛋三千,入赘成为观宫的夫婿,人类因此得到了火。赐火仪式是把这个……伊月大人!不准睡着!」
      「嗯嗯,我醒着,别担心。」
      由于话题太无趣,站着的伊月忍不住昏昏欲睡。
      「这可是连天皇都要卑躬屈膝的重要仪式!所以伊月大人的礼节也不容马虎……」
      可是——伊月心想。
      女官训斥的辇首左耳进右耳出。
      ——获选的人,应该是……
      锵啷。神乐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一转头,正好看见佳乃走进寝室。她身上穿着和伊月同样的巫女正式服装,但有着一头还是黑髮的佳乃还是比较体面。
      只可惜眼睛上缠着的绷带稍微破坏整体形象。
      「眼睛……怎么了?」
      「咦,这个吗?」
      佳乃嘴边绽出笑容,手摸摸盖在眼睛上的布。
      「前几天开始换新药了。」
      「……眼睛的状况恶化了吗?」
      「不是。应该说快治好了。但还是赶不及在赐火仪式前复原。好可惜喔,我好想看看伊月的千早打扮。」
      「笨蛋。」
      反正将来还有机会看到——原本想这么说的伊月把话吞了下去。
      ——不对,这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谁被选上,伊月都不会有再度穿上巫女服装的机会了。
      「伊月才是。你的伤好了吗?」
      「……啊啊,嗯。已经没事了。」
      火焙巡礼是十天前的事。当时的扭挫伤、撞伤和烧伤都已经几乎痊癒。
      唯独在蜘蛛腹部上看见的火目式——只有那个烙印在伊月眼里消之不去。为什么具有消灭化生力量的火目式会出现在化生身上呢?火日式又捣什么俞唤来化十呢?
      为什么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呢?
      为什么——
      「哇!佳乃姐好漂亮!」
      大步跑进房间来的人是常和。
      娇小的身躯跟袖子过长的千早及有着大大装饰的头冠完全不搭,让常和看起来好像尺寸弄错的人偶。
      「我也把头髮留长好了。」
      她摸着佳乃背上的头髮说道。
      「常和很适合及肩的长度喔。」
      佳乃转过身回答。
      「是吗?」
      「是啊。再说——」
      佳乃摸摸常和的脸颊。
      「——也已经没有机会留长了。」
      常和不解偏头。
      「为什么?」
      佳乃没有回答。
      伊月讶异地看着佳乃的侧脸。
      ——你在说什么,佳乃?
      ——只是遮住眼睛,就让人完全无法判读表情了吗?
      看不出她的表情。
      可是总觉得佳乃看起来很悲伤。
      年长的女官自门口探头进来。
      「佳乃大人、伊月大人、常和大人,准备好的话,我们要前往紫宸殿了。」
  
  
      紫宸殿是内宫的正殿。
      走进内宫南边的正门「承明门」后,就会看到铺满卵石和沙子的宽广中庭,中庭底端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物。就是处理国家大事的紫宸殿。
      这天,身着正式服装的左右大臣,及其之下的公卿们整齐划一头戴垂缨冠(注:文官帽。「缨」指帽后带子),威风凛凛成排跪坐在紫宸殿前的中庭两侧。
      伊月、佳乃、常扣的座位在上了紫宸殿木阶处的外侧走廊上,背后是华丽绚烂的帝座——高御座,但只有这天,天皇不会坐在位子上,因为这是敬拜比国家最高位的天皇还要高阶层的唯一仪式,赐火仪式。
      在铺满沙子的中庭中央、彼此面对面坐着的公卿中间有个小堂。由正上方看下去正好是五角形。那座小堂并非原本就建在那里,平常是拆开来收纳在仓库内,等到耍举办赐火仪式的前三天才拿出来组装。
      迎接覩宫呼火命时,天皇必须待在祠堂内淨身。
      堂门朝着伊月等人的方向,门前有张八脚桉(注:长方形小桌,两短边各有四支桌脚),桉上放置各种神器。
      最醒目的就是恭敬放置在正面鹿角上的那张弓。
      此弓名日「火渡」。
      火目交接时,就会准备一张新的弓,因此伊月现在看到的是第二十六代火渡。那是漆成朱红色的美丽和弓。
      木阶底下的神祇官以沉闷的声音念着祝词。
      「如科户之风吹散天上八重云,如朝风夕风吹散朝雾夕雾。如解开停靠岸边大船的船首船尾放诸大海,如执火与敏扫除远方的茂林,歼灭清除还罪一如其不在……」
      京都上空乌云密佈。
      无风。
      旧木头的味道隐约溷杂着橘花香。
      鸣鼓。祝词声调改变。
      五角堂的门发出吱嘎声。
      脑袋几乎放空的伊月连忙挺直背嵴。
      ——天皇。
      ——统治国家的人。
      ——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既是人,也不是人。
      ——神人。
      门打开了。
      公卿一齐低头,彷彿黑色池水扬起涟漪。
      一个娇小的人影自祠堂的黑暗中走出。紫衣。长髮在左右耳际扎成大环,头上结着草花髮饰,但没有戴冠。
      ——小朋友?
      完全是小孩子模样。
      天皇一出门就跪地,以複杂的动作挥舞左右衣袖,然后双手捧起火渡。
      女宫靠近把原本摆放弓箭的八脚桉收到一旁。
      在变成喃喃自语的祝词声中,天皇双手执弓安静地往这边慢慢走来。
      逐渐能看清楚脸了。
      伊月屏息。
      完全没发出脚步声的天皇缓缓走上木阶,当他抵达伊月等人所在的外廊后,祝词声停止。
      伊月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张脸。
      「笨蛋,现在正举行仪式。别发呆,严肃点。」
      熟悉的声音滑稽地说。
      「你、你是——」
      「不是叫你别说话了吗?」
      丰日高举手上的火渡微笑。
      「恳请拜见观宫呼火命。」
      凛声高喊。
      他的双腿走过伊月面前。
      趴低身子,深深磕头,髮尾散在地上。
      常和一脸呆滞地看着递向自己面前的红弓好一会儿。
      「敬呈。」
      丰日虽然低伏着脸,声音仍然迴响整个紫宸殿。中庭的公卿们应该全都听见了。
      过了一段差点令人昏厥的时间后。
      终于——
      常和的小手从丰日的小手上轻轻接过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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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晚。
      内宫宣耀殿——后宫的一角。
      房间面对称作「后榊之图」的大型庭图。才六月,外廊上就早早挂起帘子避暑,附近树丛间也能隐约听见夏虫的声音。
      这里正好位在反方向,无法从这个房间看见烽火楼,因此伊月只能坐在缘廊上看月亮。
      除了发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并非脑袋一片空白。而是不晓得该由哪件事情想起才好。
      火目的事。
      化生的事。
      常和的事。
      佳乃的事。
      自己的事。
      丰日的事——
      她突然注意到旁边站了个白色身影。
      她怀疑地拾起头,接着立刻低下头去。
      是丰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毕恭毕敬的?感觉好奇怪啊,不要这样。」
      开心地笑着的丰日也跟着坐在缘廊上,双脚垂向庭院。他身上仍是平常的白衣打扮,髮型又恢复成高高扎在后脑勺的马尾。
      「咦,不,可是——」
      可是你是天皇。
      虽说之前不知情,但一想到自己过去对这个统治国家的神人有多么粗鲁随便,伊月就变得提心吊胆。
      她仍难以置信。
      「像以前一样就好。如果连你都那么拘譁,那我该捉弄谁找乐子才好呢?」
      「小的恐怕难以配合。」
      「用那种不习惯的这词舌头可是会打结喔。你知道自己到目前为止骂过我多少次笨蛋了吗?现在才想要改啊,哈哈。」
      愈是这么说,伊月就愈抬不起头。
      「呐,伊月。」
      丰日的声音稍微变得低沉。
      「我变了吗?」
      ——咦?
      「赐火仪式后,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这个……
      「你不也是仪式之前的伊月吗?」
      ——他说的没错。
      「我不是叫你别对一国之君低头行礼。那是必要的礼仪没错。因为有天为盖,地才得以平整。但是你该低头的——是那件紫衣才是。」
      听他这么说,伊月想起了——
      丰日在白天赐火仪式上穿的深紫色衣服。
      「衣服底下的我根本没有差别。不管仪式或者礼仪都是这么回事。有必须彻底执行的时候也有无须那么做的时候。现在的我只是火护众『以』组的丰日,所以不必跪拜。」
      丰日摸摸伊月的头髮。
      「——否则我会很寂寞喔。」
      伊月轻轻抬头。
      丰曰那张一如往常的小大人脸就在眼前——但伊月知道他正拚命忍住笑。
      「……话说回来,你,嗯……该怎么说,怎么会这么不适合这身打扮呢。」
      「不准笑!」
      伊月不自觉甩开丰日的手挥出拳头。丰日虽然坐着,但仍以不可嗯议的敏捷度后退闪开。
      「我、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穿这种衣服!」
      伊月身上穿的是华丽的五衣唐衣(注:别名十二单。平安时代女性贵族的正式服装)——这正是后宫妃子的打扮。红幸菱(注:红色的花边菱形纹样,女性贵族的象徵)的单衣外有五衣(注。五层单衣)、白小葵地(注:白底葵纹样)的唐衣,背后还拖着长长的衣襬。
      依月本人觉得这与其说是穿衣服,还比较像是在一堆步里头。
      「这身衣服实在碍事到很难走路。」
      「也只能去习惯它囉,毕竟你往后每天都要穿这身衣服。」
      「等、等等!」
      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伊月步步往丰日逼近。
      「御明将会直接进入后宫这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
      丰日泰然自若地回答。
      「也、也就是说。我是、你你的——」
      「怎么,不坠葸吗?你放心,我大致上是先从年轻的老婆开始疼爱起。」
      「笨蛋!问题不在那!」
      伊月知道自己脸红了。
      ——这傢伙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还把我捡回家养大,
      一想到这,伊月心里就莫名觉得怪怪的。
      「不喜欢的话,不入宫也行喔。」
      「咦?」
      「之前电有御明选择回家的前例,就选你喜欢的方式吧。如果无法成为火目……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伊月便陷入沉默。
      ——如果无法成为火目。
      ——这个问题……
      「我不曾想过。」
      伊月将视线自丰日身上移开,接着轻声回道。
      「我不曾想过没当上火目后的事情。我一心只想着要成为火目,把那些傢伙一隻不留地烧个精光。」
      ——如今连这件事也办不到了。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说……脑袋一片空白。」
      「这样啊。」
      丰日光着脚跳下庭院里,在草地上走了两三步。
      「不甘心吗?」
      他背对着伊月问。
      「啊啊……嗯。」
      某处传来笛与笙的声音。在举办宴会吗?
      「很不甘心。」
      就连自己也觉得不思议,伊月很坦白地回答道。
      「但我也早就隐约明白自己不行。至于为什么知道,我还不清楚。」
      「你很在意火焙巡礼那件事吗?」
      「那也是部分原因。」
      火焙巡礼。
      喰蔵。
      化生腹部上的——五颗星。
      「丰日,到目前为止你见过几隻化生?」
      伊月突然发问。
      童子转身蹙眉。
      「平白无故地问这种问题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嗯,到目前为止见过的化生吗?不下一、两千隻了吧。」
      「喰蔵呢?」
      「那个比较罕见。我以前也曾过过,嗯。大概七、八年前了吧。」
      你和那个村子都满倒楣的——丰日补充道。
      「喰蔵的腹部——」
      伊月吞吞吐吐了一会儿。
      ——可以说吗?
      ——这个。
      ——这个会不会也是禁忌呢?
      「我看到喰蔵的肚子上有红色的——五颗星斑点。」
      丰日的脸色愈发严肃。
      「那个——」
      伊月转开视线才续道。
      「是不是火目式?」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
      这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坐到了伊月身边。
      笙无精打采的旋律埴一补着沉默的时间。
      「你也看到了吗?」
      丰日轻声脱。
      「每双化生都有。火护众都曙得。」
      ——每隻化生都有。
      ——这表示……
      「这是禁忌,不可以说出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化生……」
      丰日的手指轻轻抵住伊月的唇。
      童子深邃的大眼睛直视着伊月。
      「等燻淨仪式结束后再告诉你。」
      ——燻淨仪式。
      ——等明天常和接任火目之后。
      丰曰起身。
      这时走廊另一头听见拖曳衣襬的声音,一位身穿唐衣裳的女子现身。
      「哎呀,没想到陛下会在这里。」
      来者是佳乃。不愧是弓削三位的女儿,穿起这身正式服装十分合适。
      眼睛上同样缠着布的她理应看不见才是,却准确地在丰日面前两步的距离处优雅跪地叩拜。
      「比起白衣朱袴,你果然还是适合这身打扮啊,佳乃。」
      丰日愉快地说道。
      「是吗?感谢陛下赞美。不过我还满喜欢巫女装扮的。咦?」
      佳乃才把头抬起来,就一脸不解地说。
      「您穿着火护装扮吗?从味道就能闻出来了。那我可以不客气地直呼丰日大人囉?」
      「看呐,伊月。」
      转过头来的丰日得意洋洋地笑着。
      「佳乃就很懂事。」
      「笨蛋。」
      「伊月在赐火仪式上的表情实在非常精彩呐。」
      「哎呀,我直恕亲眼看到呢。」
      「吵死了。佳乃也是,为什么完全不觉得惊讶?就只有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
      「我一开始就知道丰日大人的身份了。」
      「啥!」
      伊月惊讶要起身,脚步却因为踏到衣角而一个不稳,让丰日正好抱住她。
      「你在做什么啊?」
      「对、对不起……不是!佳乃、你、早就加道了?」
      「之前我不是说过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份吗?」
      确实是有听过这件事的记忆。还有男宾止步——
      「能够进出男宾止步的火垂苑的男人,还会有别人吗?」
      佳乃掩住嘴窃笑。
      「等、等、给我等一下!所以说大家都知道囉,女官们也是?」
      「不太可能不知情吧。她们只是装作没看见。」
      「那、总、总部那些人也——」
      伊月的声音已经是带着哽咽了。
      「『以』组的年长者全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
      火目式的热度算什么,她现在难为情到满脸通红、几乎快烧起来了,于是伊月动手揍了眼前的丰日腹侧好几拳。
      「好痛!你干嘛?」
      「吵死了!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放开我!」
      丰日呵呵笑着退开,往走廊迈步走去。
      「改天深夜,我会以你的夫君身份前来。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笨蛋!你敢来我就放火烧你屁股!」
  「开玩笑的。」
  笑声转过走廊的转角远去。
  佳乃也忍不住笑出来。
  「伊月看来很有精神,太好了。」
  佳乃拖着衣摆走进房间,在衣裳屏风前落坐。
  「我原以为妳会情绪低落呢。」
  「我为什么要情绪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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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月忍不住气冲冲地回应,看来她还没脱离和丰日说话时的凶巴巴口吻。
  「为什么不会情绪低落?」
  佳乃马上反问,她的唇仍不改微笑;虽然遮住而无法判断,不过她的眼睛大概也在笑吧。
  「我一定得要情绪低落吗?」
  「毕竟妳是以若没获选就会去上吊的气势,跟我说着妳绝对要成为火目的原因啊。」
  「是喔。」
  按理说现在依然——如此。
  ——竟然逍遥自在地活着。
  ——害村子被烧掉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叫来化生。
  ——火目式会呼唤火目式。
  「我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了!」
  伊月才刚说完,佳乃已经自地板上滑行靠了过来。
  接着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伊月的头。
  「咦?」
  伊月的脸陷入佳乃胸前,佳乃正温柔地抚摸着伊月的头发。
  「妳在做什么啊!」
  虽然伊月想甩开拥抱,却因为穿不惯的唐衣而无法如愿行动。
  「到底怎么回事呢?今天的伊月格外惹人怜爱耶。」
  「少说蠢话!放开我!」
  好不容易逃出佳乃怀抱的伊月在地板上蹭行,与佳乃拉开距离。
  「头脑清醒了吗?」
  「怎么可能清醒!」
  「伊月妳总是这样默默沉思,要是妳获选为火目,一定仍会不发一言地沉思。」
  ——是这样吗?
  ——或许吧。
  两人的对话突然陷入沉默,就隐约听见笛、笙和歌谣的声音。佳乃皱起眉头。
  「到底有什么好庆祝的?居然还不知羞耻的举行宴会。」
  「不值得庆祝吗?新任火目就要登楼就任了。」
  「连伊月都说这种话!」
  佳乃夸张地叹了口气。
  「把护国大任全部推给一名巫女,其他人只负责通宵酒池肉林,这实在令人作恶。」
  佳乃为什么对火目有如此露骨的怒意——伊月心想。不对,不是针对火目——而是针对这个国家把护国重任交由火目一人承担的设定。
  「……佳乃依旧无心成为火目吗?」
  「是的。」
  那么为什么要来火垂苑?
  这时伊月想起那张纤细阴郁的瓜子脸。
  「啊啊,是妳的父亲弓削——弘兼要妳来……」
  「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佳乃的语气中充满着敌意。
  伊月缄口看着佳乃冰冷的侧脸。
  「不要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
  这句话,那天在浴场露骨表现出憎恶的佳乃也曾说过。
  佳乃的眼睛有布遮住,看不见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但伊月在这时真的看见了。
  佳乃的眼睛射出狂乱的火光——
  蜘蛛之眼。
  蜥蜴之眼。
  「毁了我双眼的,就是那个男人!」
  
  *
  
  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
  伊月知道汗水把自己的睡衣完全弄湿了。
  掀开棉被,因为今年的梅雨季节迟来的关係吗?六月还这么闷热。
  季节象徵的蚊子还没出现,所以走廊的门开着。隔着帘子可隐约看到照亮庭院的明月。听不见一丝虫鸣声。
  ——居然在这种尴尬的时间醒来。
  她想起现在应该睡在隔壁房间的佳乃。
  在那之后,佳乃似乎是察觉到伊月想要发问,于是快步离开。
  ——早知道当时应该追上去问清楚。
  佳乃在分开前说的话仍在伊月脑中迴响着。
  「……到底怎么搞的,喂,这算什么?」
  伊月喃喃自语地打了好几次枕头。
  突然——
  她感觉走廊上有人。
  脚步声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有人在走廊上。
  ——从隔壁房间出去的……
  ——佳乃?
  伊月慢慢离开棉被,探头看向走廊。?通往西边渡殿的走廊上有个人影,但对方迅速融入柱子的阴影看不见了。
  黑色的长发。是女性。
  伊月感觉背后一阵凉。
  ——是佳乃。
  ——那个人是佳乃。
  ——三更半夜的,她要去哪里?
  伊月这才注意到自己也熘出了房间。她避免发出脚步声地往穿廊前进。满是汗水的睡衣突然让她觉得好冷。
  来到能在左手边看见中庭的穿廊,前面的人影突然消失。
  树丛传来了沙沙声响。
  ——下去中庭了吗?
  因为伊月光着脚。
  她扶着穿廊的扶手犹豫了一会儿。
  人影斜越过中庭,直接朝烽火楼前进。如今在动的,只有那个人影,以及在烽火楼顶端燃烧的青燄。
  四周一片寂静。
  下定决心后,伊月越过扶手踏上冰冷的土地。
  直接追上去恐怕会让对方发现,于是伊月压低身子走在曲殿的牆壁和树丛中间。
  ——我干嘛偷偷跟踪啊,直接出声喊她不就得了?
  ——不行……
  ——我乾脆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回去盖上棉被早点睡觉好了。
  虽然转着这些念头,但伊月仍选择偷偷跟随那个看来像是佳乃的人影。因为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预感,让她无法选择回房或出声喊住对方。
  人影绕到烽火楼的另一侧。
  ——烽火楼应该有夜哨驻守才是。
  那一侧是楼的入囗,那里有派两名卫兵不眠不休地轮班看守。一旦给那些卫兵发现,恐怕会引起骚动。
  于是伊月停下了脚步,躲在树丛里窥探情况。
  这时——
  伊月定睛注视的烽火楼暗处冒出两、三次闪光。
  接着传来了呻吟声。
  ——呻吟?
  伊月跳出树丛跑过去。
  ——是什么?
  一接近高楼的阴影,刺鼻的肉焦味便涌了上来,令人不禁作呕。
  伊月掩口绕到烽火楼正面。
  篝火倒在地上,烧剩的部份零星四散。
  倒下的不只篝火。
  还有黑色的巨大物体躺在地上。
  一个。两个。
  仍冒着烟。
  ——这是。
  那股味道的源头。
  前方传来叽的一声。
  伊月勐然抬头,只见烽火楼的门扉开了一条缝。牢靠的门锁——遭到扭断——挂在门上。
  迟疑了一会儿,伊月打开大门。
  黑暗中,她看见朦胧的白色身影。
  「——佳乃。」
  听到伊月的声音,人影回头。
  因为眼睛上缠着布,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脸上光滑得没有五官,不过那确实是佳乃。
  「妳在……做什么?这里是禁区啊。还有——」
  「果然是伊月。来得正好,我也正想让伊月看看烽火楼呢。」
  佳乃只有嘴上挂着笑容。
  伊月的脑里捲起大量词彙漩涡。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她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表达起好。
  「这是栋很有意思的建筑物吧?现在的我虽然看不见,但从声音就能知道。这里一直到上面都是中空的,没错吧?」
  伊月跟着佳乃抬头。
  烽火楼是五角锥形的中空塔,这个由五面木头牆壁包围的空间愈往上就愈窄小,而且一片黑暗。中央有根约需三名大人张开手臂才能勉强环抱的粗大木柱耸立。
  梯子就装设在木柱的正面。
  「来,我们上去吧。」
  佳乃摇动着衣摆抓住梯子。
「等、等等!」
  白色背影快速攀上柱子,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伊月也连忙靠近梯子。
  即使是以木钉固定凋花木头打造出的这座坚固梯子,两人同时攀爬还是摇晃得厉害。一下子就看不见地面了,黑暗中只能听见木材的吱嘎声与自己的喘息声,让伊月感到极度不安。
  要不是隔个几层就能看到四周牆上有一个採光用的缺囗不断往下,她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正在往上爬。
  伊月停止去想地面的事情。
  她凝神注视,看着在上方相隔颇远的佳乃摇曳的睡衣下摆和黑发。
  ——火目就在这上面。
  ——佳乃到底打算做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连我也爬上来了?
  要是让人发现可少不了一顿严厉处罚。
  早知道发现倒在入□的那东西时,就应该大声呼叫了。
  为什么我没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
  前方有着某样东西逼近。
  即使在黑暗中仍可感受到阵阵渗来的存在感。
  ——屋顶?
  ——梯子到底了。
  上方是五角形的天花板。眼前是从柱子左右延伸出的细长踏脚处。
  佳乃正从踏脚处低头看着伊月。不对,她应该看不见,但在伊月爬到踏脚处旁边时,她马上察觉到并伸出了手。
  「小心点,这里很窄。」
  伊月才想要提醒眼崝看不见的佳乃小心呢。这踏脚处的确狭窄,梯子也正好断在到达踏脚处的地方。伊月抱着柱子跳向踏脚处。就连她也有些脚软。
  「入口……在哪里呢?」
  佳乃起身,以看不见天花板的眼睛搜索着。踏脚处和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几乎正好等于佳乃的身高。
  「找到了。」
  走到距离柱子两、三步远的地方,佳乃摸了摸天花板。
  伊月也藉着由採光窗囗射入的些微月光看见了,厚重的正四边形铁板嵌入天花板内,铁板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复杂的纹样,却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
  「哎呀,这是封印吧。」
  伊月也凑过去凝视。
  那片看来是铁板的东西,是一扇单开门。
  正如佳乃所说,蝴蝶铰链的反方向——贴着泛黄的封条遮住门锁。看起来似乎很旧了,硃砂写的文字已经模煳得看不清楚。
  伊月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封印起来?」
  由纸的老旧程度研判,应该不是昨天或今天贴上的东西,怎么看都像已经贴了好几年。
  也就是说,这几年来这扇铁门都不曾开过。
  「火目——不是在上面吗?这样要怎么送食物进去?」
  「啊啊,那个啊——」
  佳乃撕下封条揉成一团丢开。纸团一下子隐没在踏脚处下方的黑暗中。
  「火目不用吃东西喔。」
  声音听来带着笑意。
  「这扇门从现任火目登楼之后,就没再开过了。」
  ——不用吃东西?
  ——什么意思?
  佳乃细白的手碰着铁门边缘。
  这时伊月的腹侧突然闻始发热。伊月呻吟一声,脚差点踏出踏脚处。她的手靠着柱子尽全力忍住。
  沉闷的声音响起,踏脚处跟着摇晃。
  佳乃的脚边落下了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烧红的——门锁。
  伊月不住屏息。
  ——以火目式力量熔开门锁?
  伊月的火目式和佳乃的产生共鸣。
  ——这……
  ——这做法。
  ——这么夸张的做法,就算是化生也办不到啊。
  金属和木头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
  细木屑不断掉落到踏脚处上并散出刺鼻味。
  铁门发出类似勒住乌鸦颈部时的叫声后落下。
  佳乃手抓住洞开的四角洞穴边缘,灵巧地跨入门内消失在天花板上。
  伊月好一会儿动不了。
  ——火目。
  ——在这上面。
  「怎么了?」
  佳乃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伊月是为了知道答桉才上来的,对吧?」
  伊月吓了一跳。
  ——是吗?
  ——因为我想看吗?
  ——因为我想看看在这上面那个不准人看的东西。
  ——火目式召唤火目式,火目式引来化生。化生与火目式都是会带来火的不正常东西。
  ——我想知道答桉。
  伊月靠近门。
  抓住洞穴边缘,一踢踏脚处跳了上去。
  上面是五角形的房间。房间正中央矗立着贯穿地面的圆柱,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牆上一道道如箭窗般的纵长形间隙紧密罗列,射进来的月光让人能够对屋内一目了然。
  地面上那个让两人进出的门,以及柱子。
  其他什么都没有——不对,柱子的另一边有座很陡的楼梯。
  「这里是……?」
  「这里只是缓冲用的房间。举行熏淨仪式时,这里会铺满大量青草。窗户很多吧?还有……天花板上也开了洞,看见了吗?」
  抬头一看。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有好几条黑色切囗以柱子为中心成放射状散开。那就是洞吗?
  「火目就在这上面的天台上。」
  佳乃绕过柱子朝楼梯走去。
  「等、等等。随便靠近火目的话,会被烧死。」
  ?这虽然是口耳相传的禁忌,但拥有火目力量的话,烧死违反禁忌的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然而佳乃只是转过头来笑了笑,又继续上楼。
  「啊啊,这里也做了封印。」
  楼梯延伸到天花板为止,前面也和刚才一样有道铁门,只不过这道门是往上推。门上也用老旧封条封住。
  「与其说烽火楼是祭拜火目的地方,不如说是监禁火目的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月,妳已经隐约知道话中含意了吧?」
  佳乃扯掉封条。
  手指触碰门锁。
  火花四散。
  门锁变成烧红的铁块熔化、松脱、掉落在楼梯上。四周蔓延着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佳乃的细手臂把铁门往上推。
  冷风灌了进来。
  这上面就是——风吹雨打的天台。
  ——火目就在这里。
  天台的天花板很高,由六根柱子——中央一根,五角形顶点位置上各一根——支撑着。
  建筑的样式有点像没有牆壁的凉亭,四周是一片清澄的夜空。佳乃的黑色长发在夜风吹拂下随风舞动着。
  伊月的眼睛盯着中央的柱子。
  有个奇怪的东西用锁链绑在柱子上。
  有头、两条手臂,两隻腿勉强支撑身体。
  左手握着朱红色的弓——是火渡。
  但是否要称那个是人,实在令人迟疑。
  乾燥的皮肤在月光下透出可怕的黑色,几乎没剩多少肉,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头发全部脱落得一根不剩,低垂的眼窝深处只能看到一片潻黑。
  原本应是色彩缤纷的服褮残骸烧焦、褪色,只能勉强挂在腰际和脖子上。
  完全感觉不到生气的那副骸骨胸口上有个东西正发出斑斓的青白色光芒。
  五颗星——火目式。
  「这是……什么?」
  伊月的声音沙哑。
  「现任正护役——火目。」
  佳乃说。
  「她……死了……吗?」
  「虽称不上死了,但是也算不上活着。」
  佳乃一步又一步走近被锁链束缚住的火目。
  「所谓熏淨仪式——我提过吧,就是焚烧大量青草淨化烽火楼。仪式进行时,成为火目的御明已经被绑在这里了。」
  ——熏死吗?
  伊月的脑海中清楚描绘出那副场景。
  白烟充满天台,灼烧肺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人类无法射出灼箭。要淨化身体,以烟驱赶走生命,这么一来观宫呼火命的神灵才能入驻身体。」
  这样子——人类才能成为火目。
  「所以明天,常和就要死了。」
  ——死了。
  ——常和会死。
  ——常和会被杀。
  伊月的嘴唇颤抖。
  弄错词彙的话,原本压抑的东西搞不好会一起爆发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应,或许会立刻从这里跳下去,或许会打倒佳乃也说不定。
  「佳乃、早、就、知道二这一切了?」
  「是的。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为什么?
  ——这是禁忌之事。
  ——绝对、绝对不能被知道的事。
  「我有能力看见。」
  佳乃转身。
  她解开遮住眼睛的布,布滑落脸上,和让风吹拂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伊月初次看到的佳乃双眼——正发着青光。
  「我还没提过我进火垂苑的理由,是吧?」
  ?在笑。
  佳乃正在笑。
  燃烧青白色火焰的双眼正在笑。
  「我是爲了治疗眼睛才进入内宫的。因为宫里有足不出宫的药师。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当上火目。」
  「治疗……眼睛?」
  「那个男人听信我的话,以为我想成为火目。如果他知道我的眼睛其实早已治癒——不晓得他会露出多么可笑的表情。」
  佳乃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那个男人。
  ——是指弓削弘兼吗?
  「为什么弘兼要把妳的眼睛……?」
  「因为我的火目式能力过于强大——的缘故吧。」
  佳乃拢起后面的头发。
  「看不出来吗?这就是我的——火目式」
  佳乃大大扭转的侧头部、耳朵后方正燃烧着青白色光点。是跟双眼一样的青白色光芒。
  「我虽然看不见,但在左耳、后脖子上也各有一颗。」
  双眼。
  两耳。
  脖子正后方。
  五角的星——火目式。
  「那个男人害怕力量过于强大的我,于是连续七天七夜在我眼睛涂抹杀死草虫的药,夺走了我的光。那是七岁时的事。不过,我是在六岁时看到熏淨仪式,所以我看见了。」
  ——看见了。
  ——什么?
  「看见闷死的现任正护役……」
  在白烟的包围下闷死——
  「以及降临的神灵。」
  被神夺去了身体——
  「我用这双眼睛,看见了。」
  佳乃双眼的火焰更加闪亮。
  伊月往后退。
  ?全身毛骨悚然。
  ——这……
  ——这不是人类。
  ——是怪物。
  「呐,伊月。」
  佳乃的声音黏腻地流入耳里。
  「看看地上。」
  虽然她这么说着,但伊月仍不敢将视线自佳乃脸上挪开。
  「注意看包围火目的纹样,看得出来吗……那是镇火之印。」
  伊月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只是频频摇头。
  「火目并非受到供奉,而是遭到封印。伊月应该也明白火目式之所以能够召唤化生、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的意义——」
  「……住口,别说出来。」
  「那是因为火目和化生——流着相同的血。」
  夜空突然一片朱红。
  吓了一跳的伊月看向四周。
  那是火焰的颜色——正吞噬沉浸黑暗中的格子状街道。
  京都起火了。
  黑暗中,四条大道和四座城处处发生火灾,并乘着风势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吞没每户人家,逐渐蔓延扩散。
  佳乃的声音响起:
  
  「所以这种京都化为灰烬算了。」
  
  「妳做了什么!」
  伊月逼近佳乃揪住她的睡衣前襟。燃烧着青白色火焰的眼睛就在面前,但伊月已经不害怕了。火焰瞬间烧光了她心中的胆怯。
  伊月勒紧佳乃的脖子,可是佳乃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这时候——
  背后响起嘈杂难听的吱嘎声。
  一转头。
  绑着火目的柱子吱吱嘎嘎动了起来。
  柱子正在旋转。
  火目也慢慢跟着转动。
  伊月腹侧上的火目式发出高热。
  「……!」
  伊月闷哼一声放开原本抓住佳乃的手。
  火目抬起头,胸口的五颗星燃烧得更加明亮,只剩皮包骨的双手用力张开弓弦,应该要有箭的双手中间隐约浮现鲜红色的光束,那道光之中又生出色彩更深的光块,凝固,最后具体成箭的形状。光芒强到几乎灼烧眼睛,而且还在继续增强——
  天台上充满足以让人晕眩的惊人铃声。
  伊月差点要昏倒了。
  放出的箭拖曳着红光,带着铃声穿过夜空。
  ——响箭。
  「妳……」
  伊月拉起倒在地上的佳乃。
  「是妳把化生叫来的?」
  佳乃笑弯了腰。
  「是!没错!是我叫来的!上千隻赫舐!上万隻白祢!还有刃回!喰藏!破国!我要让这座京都化为灰烬,要牠们把人民一个不留地吃光,烧掉森林,乾枯河流,在焦土上撒盐,连空中的鸟和虫都变成麈土。最后我的眷属们会不断繁殖,直到互相残杀!」
  佳乃伸出双手推开伊月。她的纤细手臂拥有意想不到的力量,伊月的背部勐烈撞向其中一根支柱,体内的空气全从嘴巴挤了出去。
  咬牙忍住背上的痛,伊月抬起头。
  当走向火目的佳乃踏过地上的镇火纹样时,火目乾瘪的右手突然弹起,朝佳乃打出一掌。
  青燄突然包围佳乃的身体。
  「哈!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火!」
  佳乃大笑。她身上的睡衣逐渐着火,但火焰几乎碰触不到她的头发和肌肤。
  佳乃朝火目伸丰。
  接着响起折断某种东西的致命声音。
  站在中央柱子旁边的佳乃手上,握着火渡之弓。
  不对——她握住的不是弓本身。
  佳乃握住的是乾瘪的手臂。
  是火目仍握着弓的手。
  ——她把手折断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可能让我叫来的那些孩子们被灼箭所伤。」
  佳乃呵呵笑着。原本要灼烧佳乃的火目火焰已经完全消失。
  她把手里的手臂和弓胡乱丢在地上。
  「呐,伊月。」
  佳乃背对伊月说。
  「火焰很美吧?」
  伊月背靠着柱子站起。
  「妳身上也流着相同的血喔。」
  佳乃转身。
  她双眼的火焰已经消失。
  深邃的黑瞳中映着伊月的睑。
  「和我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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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乃的声音好甜。
  「竟然拿继承火之血的人常做活祭品击退火之血,用以延续人类的生命。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人类最好毁灭算了。」
  而且好温柔。
  「我跟伊月也和那些孩子一起,站到吃人的那一边去吧。」
  佳乃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她的双眼湿润。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嘴唇∣
  「伊月,离开她!」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跳开退避的是佳乃。伊月能做的只有看向出声的人。
  在敞开的地板铁门前,一名童子拿着锐利的太刀站在那里。
  白衣包裹着身体,火谨的红色绑绳高束起长发。
  眼里带着愤怒的颜色。
  「丰日大人,您还真慢啊。」
  佳乃站在天台边缘,手倚柱子露出笑容。
  「唉呀。」
  她眯起眼睛盯着丰日。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双眼睛拜见尊容呢。」
  伊月知道,那是嗤之以鼻的嘲笑。
  「你也——不是人类吧。」
  丰日完全没有回应。
  佳乃以手背遮口笑说:
  「您这位身为神人的天皇还真是愚笨呐。」
  「我无法否认,毕竟没发现妳的真面目是我的疏忽。」
  又有一、两个人从铁门爬上天台。不是火护众,他们虽带着刀,但不是兵部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是神祇官。
  「唔、唔。」
  看到手臂被扯断的火目,其中一名神祇官大喊:
  「主上二这、这是,正护役的手臂——」
  「闭嘴!」
  丰日整个人往下一沉。
  「——不要!」
  伊月不禁大叫。但丰日毫不犹豫地一口气缩短与伊月相隔的四步距离。白风吹过伊月面前。
  佳乃的身体一蹴天台边缘飞上空中。
  太刀刀尖朝天一挥。
  伊月觉得佳乃好像暂停在空中。
  她朝伊月伸出手。
  黑色长发如羽翼般展开——
  下一秒。
  佳乃的身影没入黑暗中。
  高亢的笑声逐渐往下远去。
  「抓住她!别让她逃了!」
  丰日大喊。楼梯下发出嘈杂声,大批脚步声、怒吼声,以及戈与刀互相碰撞的声音。
  「神祇官!」
  丰日转身面对背后的两人。
  「准备熏淨仪式。」
  「是。」
  「动作快!」
  「遵命!」
  神祇官消失在铁门下。
  沉默笼罩四周。
  更加强劲的风声,与束缚火目的柱子空洞的转动声交叠。
  丰目一直瞪着佳乃跳下去的漆黑方向。
  终于,太刀入鞘,他转向伊月。
  「伊月——」
  「那是真的吗?」
  伊月打断丰日问道。
  丰日的眼神依然严肃,只是稍微偏着头。
  「火目和化生是同样东西吗?」
  他没有回答。
  比任何话语更能证实这点的沉默降临。
  ——『准备熏淨仪式。』他刚刚这么说了。
  「你要杀了常和吗?」
  没有回答。
  「你要用烟闷死常和,让她成为下一任火目吗?」
  丰目一直注视着伊月的脸。
  「回答我——」
  「没错。」
  丰日仰望背后的柱子。
  被锁链束缚住的乾枯骨骸正低头看着比自己矮的童子。
  「常和也会被锁在这根柱子上,让她嗅一嗅药,接着和镇火封印及青草一同焚烧、熏淨。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守了三百年。」
  ——『本身就有问题。』
  
  「让我成为火目。」
  伊月抓住丰目的双肩。
  「为什么要杀常和?选我不就好了!我早在那天就该代替母亲被吃掉了!」
  丰日不发一语冷冷仰望伊月的脸。
  「杀了我!」
  丰目没有回答。
  「为什么是常和?杀了我!」
  「因为常和能成为比妳还优秀的火目,只有这个原因。」
  丰日甩开了伊月的手。
  以平板的声音冷静地说道。
  「没有其他理由了。」
  「开什么玩笑!」
  能听见火焰剧烈翻腾的声音,也能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人们逃跑的声音。
  「常和不是死不足惜的孩子!让我、让我当火目!」
  伊月突然泪溼的视线里,丰日的身影变成模煳的白影。
  「我来当……」
  她虽然紧抱白影不放,但又被甩开。
  伊月跌在冰冷地上。
  焦臭的风吹过天台。伊月听见楼梯下神祇官的声音。
  「把草运到烽火楼!」「准备滑车!」「动作快!」
  伊月跳起,跃入地上敞开的门内。
  
  
  一出烽火楼,正面就是下任火目闭居的常宁殿。黑暗中大批身着白色小忌衣并点缀各色装饰绳的神祇官已经集合完毕;成堆的青草发出沉闷的草臭味。
  伊月推开神祇官们跑向常宁殿的大门。与后宫其他宫殿完全不同的厚重双开大门上,也贴着和烽火楼梩相同的硃砂封条。
  ——不是受到供奉。
  ——而是遭到封印。
  「常和——」
  伊月跑上木头阶梯,握起拳头敲门大喊。
  「伊月大人,请别这样!」
  两名神祇官自左右抓住她的手臂,要把她拖离门扉。
  「常和!听见了吗?出来!」
  「伊月大人!」
  神祇官想用衣袖塞住伊月的嘴,但伊月挥着手脚挣扎,并朝门继续喊叫:
  「妳会被杀掉!出来!快出来!」
  「伊月大人∣那是禁忌之事!」
  因为脸被一把抓住,让伊月没能把话说完。她大口咬下塞住她嘴的手后,继续大喊:
  「火目根本不是在保护京都!只是人偶!妳会被杀——」
  
  「伊月姊。」
  
  门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伊月顿时丧失全身的力气。朝门伸出的手在空中瞎挥,从背后压制她的神祇官把她压在木头阶梯上。
  「佳乃姊……已经离开了对吧……」
  「佳乃她——」
  「这里,一片漆黑……所以我能看见好多东西。」
  常和的声音冷静到令人害怕。
  「佳乃姊她哭了。」
  伊月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常和吗?会不会只是能够发出常和声音的其他东西?
  「妳——会被杀掉。」
  「伊月大人,请谨慎点——常和大人也是!」
  伊月扭动身体,不耐烦地想甩开神祇官的手。
  「嗯。在那之后我就听丰大人说过了。不过我不要紧,别担心。我很习惯烟熏。」
  「笨蛋——妳在胡说什么!妳不用死没关係,我来,我来当火目——」
  「因为我比较强啊。」
  伊月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这点我早就明白了,但问题不在此——这些想法涌上心头,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伊月姊一定无法动手杀了佳乃姊,所以这是我的工作。」
  「妳、妳在说什么大活!笨蛋!把门打开!」
  「不可以耍任性。」
  常和的声音还带点笑意。
  「开什么玩笑!我、我怎能接受妳这种傢伙成为火目!死到临头还无忧无虑地笑什么!」
  「伊月姊才是笨蛋!妳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话里搀杂着泪声。连神祇官也愕然放松了抓住伊月手臂的力量。
  「我不想看见伊月姊死掉啊!」
  这时伊月感觉到腹部传来强烈的灼热,她淌着口水趴在地上。火目式鼓动着,如熔铁般的激情流入她的身体。
  「……唔唔!」
  她忍不住呻吟。
  ——这是……
  ——常和的感情。
  她知道常和在哭。
  「我说过我要保护伊月姊了。」
  透过大门传来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但常和的心此刻正在倾盆大雨中冻着。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见妳。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想让妳死——
  「妳,这个笨蛋,为什么……」
  常和的心意连绵不绝地涌入,几乎快要突破伊月的腹部满溢而出。伊月已经逐渐搞不清楚,这股感情究竟是来自常和,还是发于自己的内心。
  「我没问题的。」
  说完,伊月感觉到常和离开了大门。
  「我一直很开心。如果伊月姊是我的亲生姊姊就好了。」
  「常和!」
  「真希望还有机会三个人……一起泡热水澡。」
  火目式的热突然消失。伊月趴在地上。
  「常和!喂,常和!妳别闹了!常和!」
  伊月对着仍旧没有回应的大门喊了好几次。
  「请伊月大人安静!」
  伊月挥开神祇官伸过来的手,冲向大门、撕掉封条,拳头不断地不断地敲打厚重的门板。
  「开门!常和!」
  立刻有人伸手抓住她,但伊月拚命地挣扎。
  这时,那个抓住伊月肩膀的人以惊人力量扭过她的身体往后扳倒。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白色小小人影——在还没来得及认出来者,强烈冲击已经贯穿穿伊月的胸口。
  「喀……」
  低头一看,童子握在手上的太刀刀柄正深深陷入自己的胸口。
  「……啊。」
  无法呼吸,手脚丧失知觉,眼前一片纯白。溺水般的耳鸣彻底掩盖过伊月的意识。
  「原谅我。」
  丰目的呢喃感觉非常遥远——
  伊月晕了过去。
  那是一场这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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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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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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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火目的巫女
  
  温暖的红色渲染着空气。
  那是一整片红梅。无论眼睛看向哪里,都只能看见如红云般的梅花,以及如老婆婆的手指,支撑住花朵的枝干。
  接过佳乃帮大家盛起的甜汤,伊月喝了一口。
  二旁,常和正大口吃着糯米丸子。
  糯米丸子、装着甜汤的水壶、芋头乾、胡桃、水果等各式各样的甜点摆在草坪的凉蓆上。
  「偶尔像这样悠哉点也不错。」
  佳乃边以汤勺舀着甜汤边说。
  「我每天都想这样!」
  听到常和的话,伊月笑了出来。
  「每天都这样的话,恐怕会连拉弓的方法都不记得了。」
  「弓?弓是什么?」
  常和不解偏头。伊月惊讶反问:
  「妳在胡说什么啊?」
  常和瞪大了眼睛:
  「弓要怎么用呢?」
  佳乃也说:
  「武艺还是交给熟悉的人就行了。」
  「咦?也是……」
  ——奇怪?
  ——我为什么会想到弓?
  ——算了,别管那么多了。
  「伊月,妳怎么了?」
  佳乃靠近伊月看着她的脸。
  那双眼睛有着青白色的火光。
  正燃烧着。
  这时——低沉的叫声传来。
  ?伊月抬头,瞬间一阵颤慄。
  开心地大口吃着柿子的常和背后,不晓得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像小山一样的黑影盘据。在如铁般闪耀黑光的鳞片底下,浊[x]的双眼正发着光芒。张开的大口裂到肩胯,还可以窥见毛骨悚然的獠牙。
  伊月想要大喊。
  声音却发不出来。
  飞溅的鲜血喷到了伊月脸土。
  常和从胸部以上全部消失,失去肩膀的右手臂滚落在座垫,鲜血白通红的断面勐烈喷出。
  「慢慢吃喔,赫舐。」
  佳乃笑着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的喉咙发出不像自己声音的惨叫。
  这才发现视线范围内的梅树全陷入一片火海。不对根本打一开始就没有梅树。那是不属于这世界的树,在扭曲的枝干上紧密绽放的,是火之花。
  火花飘落。树木燃烧的味道,让伊月的胸口也差点着火。
  「全都变成灰烬吧。」
  佳乃在笑。
  「火焰很美吧?」
  佳乃在笑。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在笑。
  佳乃在笑。
  佳乃——
  
  *
  
  伊月跳起。
  全身紧绷,心跳如同在头上敲响的钟声一样刺耳,气也快喘不过来。
  「啊、啊——」
  想要说话,喉咙却发出奇怪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呛咳。从胸口到背部都感到阵阵疼痛,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总算能正常地呼吸。?喘着气看看四周。
  这里没有燃烧的树木,也没有化生。
  是后宫的房间。门窗全部紧闭,烛台的火在牆上朦胧投射出伊月巨大的影子。
  ——怎么会作这么恐怖的梦……
  火焰翻腾的光景照理说应该是梦境,但为何觉得周遭的空气仍有焦臭味。
  内心一团混乱。
  ——到底怎么了?
  ——我穿着睡衣。
  ——追上离开房间的佳乃……
  ——烽火楼。
  开门的声音传来。
  一转头,白衣童子正好走进房间。
  「醒啦,听妳一直在大叫,还好吧?」
  「啊啊……嗯。」
  伊月茫然看着丰目的脸。
  「我……睡了多久?」
  「半刻(注:约一小时)左右。」
  半刻。那现在还没天亮。
  夜——
  夜晚的烽火楼。
  手臂被扯断的火目尸骸。
  佳乃。
  记忆如白纸吸到墨水般一点一点恢复。
  「佳乃……呢?」
  丰目沉默摇头。
  ——怪了,我应该已经从梦境中清醒了啊。
  ——为什么会有那么浓的烟味?
  伊月瞬间看向在丰日背后敞閞的门外,房间面对着外廊,遮雨板也开着,所以一下子就能看到外面。
  夜晚的天空隐隐发白。
  有东西正污染着清新的黎明时分。
  是朝天空一角升起的粗大灰色烟柱。
  伊月撞开丰日,跑向庭院。
  ——怎么会……
  烽火楼的影子矗立在更黑暗的夜空中,因为那周围满是浓烟。无风的夜晚正逐渐吸收升起的灰烟,还能看见烽火楼处处是零星火光。
  ——常和。
  烽火楼顶端虽然浓烟密佈,但有着能让人一眼看见的青燄闪耀着。这不是伊月最后见到的无助、不断闪烁的火焰,而是生气蓬勃、脉动强烈的火焰。
  伊月的背后窜上一股寒意。
  止不住吐意。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自新生的火目之燄转开视线。
  「妳应该再睡久一点的。」
  丰日冷漠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伊月转身。
  童子的视线正看着地上。
  「你杀了常和吗?」
  伊月以黑暗、低沉的声音问道。
  「是的。」
  在听到回答的瞬间,伊月知道自己血液沸腾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动起,她奔进走廊、抓住丰日的衣襟顺势撞向柱子。感觉整座宫殿似乎在摇晃。丰日只是稍微皱起脸。
  「为什么要杀她?」
  她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把丰日的脑袋撞向柱子。
  「为了京都吗!为了保护国家吗!这个国家如此重要吗?牺牲一名女子让大家安稳生活,真有那么好吗!」
  伊月勒起童子的细脖子,不断将他撞向柱子。丰日的脸上沾满泪水,但伊月已经不知道那是丰日的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说话啊!只要为了国家、为了救更多的人,死掉一个常和根本无所谓吗?你不是很喜欢常和吗?居然还能动手杀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说啊!回答我!」
  
  「不是为了国家。」
  
  伊月停手。
  丰日如梦似幻的稚嫩脸庞就在眼前。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不是为了国家。一切都是为了我。」
  伊月放手。
  丰日小小的身体差点跌坐在地,但还是用手扶着背后的柱子撑住。
  ——为了……自己?
  「你在说……」
  「伊月,妳对我的外表有什么想法?」
  丰目仰望伊月。
  初次相遇时,他的外貌还像哥哥般,但在不知不觉间伊月的身高已经追过他。伊月凝视着那张不可思议的童子脸庞。
  「我——不会老。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了。看着。」
  伊月往旁边站开,丰日拔出腰间的太刀。
  刀刃抵上左手睕。
  「什!」
  一划。
  白色的肌肤上出现红色丝线,鲜血自太刀刀尖滴下。
  接着——
  就在太刀甫离开手腕的瞬间,血色的痂已经完全覆盖伤口,泡沫不断出现又破裂,来回蠕动后隆起,蔓延,变细——最后让皮肤昅收、消失。
  丰日以手指擦去残留的血迹,露出光滑的新生皮肤。
  伤口不见了。
  伊月掩口往后退。
  ——刚刚那……是什么?
  「我和你们是不同的生物。就像这样,想死也死不成。」
  ——『你也……』
  ——『不是人类吧。』
  这是佳乃说过的话。
  丰日收刀入鞘。
  「人类尊称我为神人,崇拜我、供奉我,为我建祠堂,献上供晶给我——接着被偶尔出现的化生吃掉,一个个死去。人真的很脆弱。」
  丰日看着天空。
  他的视线是看着比烽火楼的烟更遥远的地方。
  「人类真的好脆弱,大家全都留下我一个人死去。那时,人类还没办法击退化生,一旦化生
  出现,人类只能捨弃家园、抛弃老弱逃跑。)这样下去——人类总有一天会留下我一个人灭亡。留我一个——」
  丰日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不想变成一个人。没有人交谈,没有人一起欢笑,只是不断累积岁月,一千岁、八千岁,我不葽这样。」
  所以——丰日叹气。
  他的侧脸现在看来好像快哭出来了。
  「所以我创造了这个国家。」
  丰日转过头来。
  含泪的眼睛,无助的嘴唇,娇小的肩膀。
  他不是天皇,不是神人,只是个年幼的小孩。
  「人类女子有时会混到化生的血。我创造出引出这股血脉、降下神灵、讨伐消灭化生的架构。并为了保护京都和村落组织了火护众,又为了强化架构,制定出八省、二十五寮、十二官位。这一切——」
  ——这个国家的一切。
  「全都是为了我。」
  不是为了国家。
  丰日如此反覆说着。
  「妳问我为什么喜欢常和又杀了她是吗?」
  倒映在伊月眼中的丰日白影,因为泪水而扭曲变形。
  「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总是天真无邪地笑着。」
  「既然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我喜欢谁,对方一定会先我一步老去、死去。爱一个人实在——太空虚了。」
  空虚、空虚。
  丰日不断喃喃说着。
  「所以无论我多爱哪个御明,只要那个御明最有能力成为火目,我都会把她熏杀。」
  是为了我。
  丰日又说了一次。
  「要恨的话,就恨我吧。」
  伊月想回应什么。
  却只能发出混杂哽咽的沙哑声音。
  「饶不了我的话——杀了我。」
  丰日的细手臂再度拔出太刀,并递到伊月面前。
  「我自己试过几次,却还是死不了。如果有人能够杀了我,我会很开心地迎向刀刃。」
  丰日露出疲惫的笑容,把太刀收回刀鞘。
  伊月忍不住紧紧抱住丰日小小的身体。
  用尽手臂的力量,不断握拳敲打丰日的背部。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
  她把脸贴在丰日的肩膀上,梦呓般不断地反覆呢喃。
  泪水逐渐沾湿白衣的肩头。
  
  ——所以常和也是我杀的吗?
  ——因为我的力量不足才害了她。
  ——又一个人因我而死吗?
  
  ——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该撕裂谁才好?
  
  ——我该憎恨谁才好?
  
  ——谁……
  丰日的体温突然离开。
  「如果妳不杀我,那我要走了。」
  「走……?去哪?」
  「妳忘了我是火护众『以』组的首领吗?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丰日晃着扎成马尾的黑发自走廊上离去。
  把伊月独自留下。
  天空已经染上白色。
  ——天就快亮了。
  这时,一道光束自烽火楼顶飞出。?
  高亢清澄的笛声拖曳署长长的尾音,响彻黎明前的夭空。
  ——啊啊。
  眼底又开始发热,但伊月紧咬下唇忍住。
  ——那是常和的响箭。
  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矢一道接着一道,在一点一点改变射击角度的同时,不断地从高塔顶端往夜空飞去。
  常和稚嫩的笑脸,与在天台上见过的皮包骨尸骸的脸交叠。
  不愿相信。只看见包裹烽火楼的黑烟和火目的火焰,伊月仍旧不愿相信常和已经死了。
  但那的确是属于常和的笛声,不可能会听错。
  常和成为了火目,永远见不到她了。
  她的声音、笑容、开心时的夸张动作,全都一个不留地被夺走了吵
  在那个高塔顶端的只是空壳。
  常和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打赢了就逃走吗?」
  伊月哽咽地自言自语。
  「笨蛋。笨蛋。找还有好多活想对妳说啊。」
  
  ——『呃,伊月姊,对不起。』
  
  ——『因为自从我来了以后,妳总是在生气。』
  记忆中的常和是这样回答的。
  伊月在冰冷的走廊上蹲下,一张脸靠在膝盖上,黑暗吞噬着黎明的空气,只剩下钟声空虚地响着。
  彷彿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如同佳乃所说,这种国家全部烧光算了,京都、内宫、人民全部化为灰烬算了。
  这个国家杀了常和,使佳乃发狂。
  大家全都死了算了。
  一个不剩地化成灰——
  
  钟声不断响着。
    伊月缓缓抬头。
    昏暗的天空倒映着火焰的颜色,沉重粗大的钟声正从那边传来。在停了极短一段时间后又响了一次。再响了一次。
    是火护之钟。
    数度响起的钟声残响交迭。震撼着伊月的意识。
    ——我……
    她紧握颤抖的双膝,背靠着柱子慢慢站起。
    ——我在想什么?
    火护众正拿着戈和斧于遭火焰侵袭的京都来回奔走。
    丰日也再度挥舞太刀赶赴战场。
    常和成为那寒冷天台上的机关,透过火目式施展神灵的力量,源源不绝地施放着箭矢。
    ——我呢?
    ——只知道待在后宫闹别扭。
    ——既愚蠢……
    ——又无力。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确这么说了。
    伊月感觉再度听到了当时的声音。
    拥有无与伦比力量的佳乃,为什么希望带我一起走?我不可能成为她的助力,也没有能力与她为敌。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正呼唤着。
    正从火焰的另一头呼唤着伊月。
    佳乃呼唤的声音透过侧腹的五颗印记流入伊月体内。
    ——走吧。
    ——必须阻止佳乃。
    
    *
    
    骑马来到巽京的伊月——在皇城东南部的矢作大路上把马丢下。这条宽敞到可容纳三台牛车并行的大路,已经被躲避大火的京都居民挤得水泄不通,实在没办法骑马前进。
    大火蔓延到近在眼前的街坊,在渐强的风势下卷起的火星落在伊月肩膀上,火红的焰色粗暴地将城镇的夜色驱离。
    「有大猿猴妖怪出现在六条大宅。」
    「太恐怖了!」
    能从背着家财逃亡的人们之间听见这样的对话。
    「有几只血红色的鸟往北边飞过去了。」
    「有很多摸到狐狸的人被烧死!」
    「咿!」
    「京都要完蛋了。」
    与人潮的行进反向,伊月正往火势最烈的地方跑去。其实她并不晓得该往哪里走,只是听着佳乃的呼唤前进。
    离开内宫时换上巫女装束,还顺手带了弓与箭筒出来,但伊月立刻就感到后悔。带着弓箭在混乱的人群中逆向行走实在是很碍事。
    ——早知道直接穿着睡衣出来就好。
    ——再说,我的弓帮不上任何忙。
    她在群众中发现了白衣与红色腰带。
    「快往五条大路逃!不快点化生就会抵达这里了!背着孩子快走!」
    那是年轻的火护众斧众。他正声嘶力竭地大喊。
    在这人口特别多的京都,比起化生,因火灾而陷入狂乱的民众还更加恐怖——丰日经常这么说着。
    所以斧众在这里平息火灾与人心。
    就算他们不像戈众那样直接面对化生——但这些人仍在战斗。伊月是这么想的。
    「喂,别去那边!会让火舌卷进去喔!」
    伊月正要跑过斧众成员身旁,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我是『以』组的人,奉丰日大人的命令前往!」
    伊月马上撒了个谎。现在没时间多做解释了。
    「丰日大人的命令?可、可是……」
    年轻的斧众感到一阵困惑。
    「我在赶时间,快放手!」
    就在这时——
    轰然响起的爆炸声撼动了大地。
    伊月和斧众男子同时看向爆炸方向。混杂了粉尘的热风猛烈吹上他们的脸。让伊月忍不住以手臂护住头部。
    黑色的天空下屹立着巨大的火炷,并将夜染成朱红。火炷逐渐崩解,化为无数的火团四散,降落在巽京一带。
    「那是什么……」
    斧众喃喃说着的声音发着抖。
    逃难途中的民众也纷纷停下脚步,看向如同深夜太阳般凄美绝伦的火焰。
    ——是佳乃。
    ——佳乃在那边。
    「……那里不是弓削家的大宅吗?」斧众成员说。
    「弓削?你说弓削?」
    「咦?啊啊,嗯。」
    ——没错。伊月推开伫立的人群迈步跑去。
    
    
    
    弓削大宅毁坏的程度叫人看得蹙眉。
    越过完全烧毁、化为焦黑瓦砾堆的大门,就看见简直像是耕作前的开垦地般荒凉的庭院。池水干涸,土地处处是胡乱翻起的痕迹。
    空气中充满足以称为瘴气的刺鼻气体,让伊月只能掩口穿越庭院。
    中殿的屋顶裂成两半,露出的梁柱也着了火,从外头实在感觉不出里头有人在。
    「佳乃!」
    伊月大喊。
    黑夜将这股声音吸去。
    附近的居民应该一个不剩地避难去了吧!这里死寂到让人觉得大街的骚动像在作梦,只能隐约听见远处的火护之钟。
    「佳乃!」
    伊月再一次发出呼喊。
    没有响应,于是伊月紧握着弓进入大宅。
    屋顶满是破洞,加上墙壁也到处着火,让伊月能勉强看清昏暗的屋内。
    愈往屋子深处走去,自己的火目式也愈激昂。
    ——有什么东西在。
    ——佳乃吗?
    ——只是那样的话……
    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黑暗。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应该说根本无法肯定那痛苦的叫声是否为人类的声音。
    伊月加快脚步。
    途中发现好几具烧焦的随从尸体。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火灾造成,因为宅邸本身没有太严重的火灾灾情,屋顶和墙壁虽然严重破损,但主要是爆炸的冲击所造成。如果没有足以整地的烈火,不可能出现那样的尸体。
    他们是被杀的。
    遭非比寻常的火焰所杀害。
    再度听见那阵惨叫。
    宅邸深处崩塌严重,走廊在中途突然断裂,没入打穿地面的大洞中。
    惨叫声从大洞的底端冲击着伊月的脸。
    ——这是……什么?
    往洞底的黑暗窥探后,伊月不由得吓呆了。
    她看见黑暗中——零星的青光正一点一点的闪耀着。
    「佳乃!你在吧!」
    光点摇曳。
    伊月踏上洞穴边缘的斜坡。
    滑下脆弱易崩的土斜坡。彷佛正遭到巨大怪兽给吞没的妄想,促使伊月忍不住迸出莫名其妙的叫声。
    背部撞上了坚硬的地板。
    这股触感不是土。
    忍痛站起的伊月凝视着黑暗。
    ——石阶?
    ——这里是地下仓库吗?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
    伊月的双手边就是土墙。在天花板上那个大洞出现前,这里应该是通往地下洞穴的通道。
    洞穴深处——黑暗中出现倾倒的格子墙。
    ——这不是仓库。
    ——是地牢……
    坚固的格子墙由粗木头组成,因为原本固定它的天花板崩塌,所以才会倒下,有一半更埋进了土里。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由洞穴深处传来。
    还能看见零星摇曳的青焰。
    伊月举弓架箭,谨慎越过格子墙踏入黑暗中。
    空间很宽。因为几乎没有光,所以无法判断空间有多深。空气凝滞沉闷,还能闻到野兽体臭般的味道。
    注意到右手墙边有个白色人影的伊月转过头。
    两朵青火正凝视着伊月。
    「……佳乃。」
    「你来了。」
    佳乃微笑。
    原本美丽的黑长发凌乱不堪,在脸颊上形成诡谲的阴影,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
    「我开心到好想抱住你呢,呵呵,可是我的手臂变成这样,只能作罢了。」
    ——手臂?
    伊月这才注意到佳乃的手臂不见了。
    不对——手臂还在,只是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手臂了,好几条黑色海藻般的东西从衣袖垂下。柔软湿润地漂浮在佳乃身体四周,偶尔还会发出鼓动。
    「唔……」
    伊月不禁往后退。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臂如此。
    从衣领露出的脖子也出现鳞片般的东西。
    脚也是,脚的形状变成了类似鸟的钩爪。
    ——佳乃她……
    ——已经逐渐不再是人了吗?
    「堕落为化生吗?呵、呵呵。佳乃,你还真是丑陋啊。」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佳乃的后方传来。
    佳乃转头。
    眼里的青光照出墙壁,让伊月看见那里有个人影蹲伏在黑暗中。
    烧焦的狩衣上沾满乌黑血渍,手臂和肚子也全露了出来。伊月记得那张苍白的窄脸。
    ——弓削弘兼。
    「看来光毁掉眼睛,你还是能活下去。呵。早知道应该断你双腿的。」
    「你还是不改贱嘴呢。真叫人钦佩。」
    佳乃的右手——可怕的触手——咻地破风伸出,刺向弘兼的肩膀。
    弘兼痛苦的惨叫声回荡在洞穴墙壁和天花板,让伊月忍不住掩耳。
    「住、住手!」
    几乎和伊月的叫声同一时间,弘兼的惨叫突然中断。
    触手拔出,鲜血自弘兼的肩膀喷出。
    伊月跑到佳乃身边,并抓住她的肩膀。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佳乃依旧瞪着弘兼并问道。
    触手尖端抚过弘兼苍白的脸。靠近一看,发现触手上满是突起的青筋与湿润黏液,而且——上面还满布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他是你父亲啊!他……」
    「那东西才不是我的父亲。」
    触手尖端一甩弘兼的脸烦。
    一道血痕接着出现在他脸上。
    即使如此,弘兼仍瞇起眼睛冷笑着。
    「我的父亲,在那边。」
    佳乃以下巴指指洞穴深处的黑暗。
    ——什么?
    伊月凝神注视。
    这时——
    黑暗中出现两只发亮的眼睛。
    青色的五颗星火焰——火目式浮现在额头。
    某种巨大的东西蹲在黑暗中,而且那东西在此刻醒了过来。
    一股全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的感觉袭上伊月,令她发出了呻吟。
    鼓动高亢到刺痛耳朵,心脏几乎要从耳朵流出。
    ——这是,什么?
    那东西如松树根般粗大弯曲的前脚踏上石阶,并缓缓站起来。生锈的粗锁链将那东西固定在岩壁上,一拖动就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东西张开裂到眼尾的大口,吐出腐臭的气息,上下颚都能看见如伊月手臂般粗的獠牙。
    那东西的体毛倒竖。
    当那东西的身体抖动,整个洞穴都摇了起来。土块啪啦啪啦地自天花板上掉下来。
    ——是狼吗?
    那东西与非化生的野兽相比实在太过奇怪,鼻子和嘴巴长长突出的头部的确类似狗或狼,但它腹毛之间又隐约可见光芒黯淡的鳞片,四肢前端和佳乃一样是树枝般的触手。
    缠绕那东西的锁链深深打入地板、天花板和另一处地板,束缚住它。
    「天狼——人类这么称呼它的。父亲其实也有名字,只是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念出来。」
    ——父亲,她说这是父亲?
    「佳乃,你在说什么……」
    伊月说到这里就突然缄口。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弓削的血脉多次出现火目。
    佳乃的力量恐怖到必须毁掉眼睛。
    人类身上流着化生的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佳乃,你——」
    自己的想象让全身的寒毛直竖。
    
    ——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思考方式。
    
    佳乃转过头。
    低垂着眼睛的那张脸,是属于伊月所认识的佳乃。
    「是的……我就是这个天狼和人类女性所生下的孩子。我的身上流着色彩浓厚的火之血,因此——」
    佳乃再度看向缩在墙边的弘兼。
    「我是那个男人拿自己的妻子和化生配种创造出的东西。」
    那是充满了唾弃的语气。
    「……呵、呵。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
    明明全身泊泊流着鲜血,但弘兼仍大无畏地笑着。
    「弓削家就是这样创造出最强的御明,就是这样累积荣华富贵,就是这样维护都城、国土安宁。哈,天皇的作法太没效率了,居然特地到处寻找出现火之血特征的女孩,实在愚蠢。」
    弘兼的声音发狂般变得尖锐。
    「这个天狼是由拥有火之血的人们交配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我弓削能以人类的手创造出如此的化生,只有我弓削能够透过层层咒术束缚住它,以躲避正护役的眼睛。呵、呵,这个京都、这个国家,全靠我弓削支撑,全靠我弓削守护!」
    「闭嘴。」
    佳乃伸出手臂的触手卷上弘兼的脖子。
    咳噗——弘兼的嘴边流下唾沫。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笑话。好了,快说——」
    高举弘兼的身体直到接近天花板之处,他短小的手脚正无力地挣扎。
    「解放天狼的咒语。」
    「愚蠢的东西……你想、想解放那个做什么?」
    「佳乃,住手!」
    伊月抓住佳乃的背,但——
    她的腹部挨上一记惊人的冲击。
    她突然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天地在黑暗中颠倒。
    「——!」
    才刚喊出声,伊月的背已经撞上墙壁。
    就像要逃离这股剧痛般。意识逐渐远离。
    拼命想抓住残留意识的伊月,心境上彷佛正以一只手臂吊在绝望深谷边缘挣扎。
    那个惨叫声不断刺入朦胧的耳朵。
    伊月咬牙睁开眼睛。
    黑发女孩正低头看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某人。
    没多久,地上的男人不再动弹。
    女孩拖着手臂往洞穴深处走去——
    ——弓呢?
    ——我的弓在哪?
    ——可恶,动啊。
    ——站起来!
    伊月强忍全身的疼痛起身,并举起正紧握着弓的左手。
    摆出架势。上箭。
    佳乃转头。
    「……要攻击吗?」
    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
    「你打算攻击我吗?」
    ——这个是——
    ——化生。
    ——是杀害母亲的怪物。
    ——攻击吧。
    ——射杀她。
    ——杀了她!
    眼前的箭尾在颤抖。
    佳乃半闭起眼睛,以伊月熟悉的笑容面对她。
    「呵呵。」
    侧腹炙热到像要熔化掉似的。
    两手突然失去力气。
    弓从伊月手上滑落,自弓弦上弹出的箭撞上石阶折断,弓则翻滚到地上。
    「你真的很温柔。」
    佳乃说。
    「就是这样,我才对你……」
    佳乃像要挥开最后的话,转身背对伊月。
    ——为什么下不了手?
    ——她走掉了。
    ——佳乃要走了。
    沉没在黑暗深处的巨大野兽将佳乃娇小的身体吸了过去。
    能听见佳乃的声音。
    配合着咒语,巨兽——天狼的身体阵阵痉挛。锁链互相摩擦发出哀鸣——一根又一根地扯断束缚。洞窟开始轰隆作响。
    「啊啊……」
    神智不清的佳乃发出声音。
    朝天狼伸出的双臂触手像藤蔓一样缠上天狼的双臂,并与之融合在一起。
    「佳乃!」
    天花板崩塌,土砂如雨般掉落,覆盖佳乃和天狼。地盘的崩裂声吞没了佳乃尖锐的笑声。
    弓削大宅大半受到巨大陷落牵引而坍塌。
    当伊月好不容易爬上瓦砾堆、接触到地面的空气时,背后的寝殿和北边的对屋正好裂成两半没入地底。
    「喔喔,这太夸张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伊月听见了人的声音。
    庭院中聚集了好几个白色人影,各个手里的长刀刀正闪闪发光。
    ——火护众……是「以」组。
    「大家快逃!」
    伊月对着熟悉的面孔大喊。
    「伊月!伊月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逃!那东西来了!」
    下一秒,自背后传来的强烈冲击撞开了伊月的身体。
    染得血红的夜空和瓦砾堆在伊月的视线范围内旋转。
    手撑着冰冷地面挺起上半身,口里满是鲜血的味道。伊月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都不知道,腹部更几乎要被扭断了。
    她咬牙凝视贯穿天空的巨大火柱。
    「这是化、化生干的吗?」
    「简直跟火山一样……」
    熊熊火焰从陷落的大洞里喷出,而它的源头——
    ——来了。
    黑影现身。
    火炷轰然一响后四分五裂,无数的火焰碎片往四面八方喷溅,化为火焰冰雹降落都城。
    黑影嘶吼。
    那已经不再只是狼的样貌了,而是长着毛的柔软肉块。疑似脚的部分伸出触手抓住瓦砾,从洞里拉出自己庞大的身体。
    肉块前端张开露出獠牙的大口足以吞下一整头牛。
    闪闪发光的双眼之间——长出了什么东西。
    ——佳乃。
    是裸女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和手肘前端都溶入肉块当中。
    「好、好不祥。」
    戈众的年轻小队长呻吟。
    「地形不利于我们。要围上去吗?」
    「直接把它推进洞穴会不会比较快?」
    「太大了!」
    「总之先围起来!」
    「嗯!」
    「散!」
    白衣人影手拿戈踩过烧焦的柱子、爬上烧过的石头,准备包围天狼。
    「住手!你们会被杀!」
    伊月的声音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伊月很清楚。
    ——那并不是……
    ——普通的化生。
    化生不会因憎恨而杀人,只是因为遇到了食物,于是烧死他们并吃掉罢了。可是。眼前这个不一样。
    ——必须阻止才行。
    伊月鞭策着疼痛的手脚拨开宅邸残骸准备爬向火源,身体却是动弹不得。转过头去一看,就连伊月自己也吓了一跳。崩落的瓦砾将她的右脚深深埋住。她虽然拼命拨着地面,下半身却没有丝毫动静。
    「可恶!」
    一抬头。只见无数白影——戈众们正团团围住膨胀的天狼。
    「捉起来!」
    天狼的肉体炸开,无数触手像蛇般扭动撞开靠近的戈众。戈众虽然浑身是血,仍努力地攀上瓦砾。众人发出呐喊声,数支戈朝化生的肉刺去。戈尖戳入黏土般的肉里。
    天狼的肉块继续隆起,将佳乃的身体高高举起。触手激烈挥舞,手持戈的白衣男人们像快要凋零的落叶般摇曳着。
    「喔喔喔喔喔!」
    「不准放手!撑住!」
    年轻小队长大喊。一人,又一人。他们握着戈的手臂遭到扯断,接连撞上瓦砾堆。伊月左脚踢着瓦砾,一面仰望天空祈求。
    ——常和!
    ——拜托,快点!快点射箭!
    这时候——高亢的笛声划破黑暗。
    鲜红的光芒扫开火焰、烟雾和腐臭,在天狼背上收束成一支箭并射了进去。佳乃甩着头发发出惨叫。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戈众唱和。在笛音的残响中,被朦胧的红光环绕的天狼肉块抽搐着。伊月因腹部突如其来的炙热而扭动身体。这是灼箭要来的征兆。
    ——这下子终于能够镇压……
    这时,肉块突然弹开。
    无数触手横扫、攻击,让好几名白衣像风吹羽毛般飞向天空。
    佳乃的哄笑掩盖过响箭的笛声,环绕肉块的红光弹开——
    地在摇晃。
    伊月脚下的瓦砾又一次崩塌,解开束缚的身体摔在焦土上。
    光消失了。
    伊月边呛咳边抬头一看,天狼的巨大身体高高矗立在瓦砾堆顶端,佳乃燃烧的双眼正俯视着伊月。
    从肉块隆起无数的粗手臂——或者该说是角。其中一根上面还插了个戈众的男人,就像伯劳鸟把猎物插串在树枝上一样。
    「呼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望开始发白的天空,佳乃发出尖锐的嗤笑。
    ——戈众压制不住它吗?
    再度响起的高亢笛声拨动伊月的意识,让她忍不住捂住耳朵。强烈的光线更令她睁不开眼。
    ——灼箭过来了!
    土地碎裂的声音冲击着腹部。
    飞来的正青色光芒没射中天狼,只贯穿了宅邸的屋顶。
    佳乃嗤笑得更厉害了。
    「可恶!振作点!抓住它!」
    年轻小队长这么大喊。但连他自己也要撑着断戈才能勉强站起,更别说其他白衣全像湿纸般贴在瓦砾堆上,没有动静。
    「呼呼呼呼。真没用。白白浪费了常和的两支箭。」
  佳乃的声音混杂着黏液通过管子时那种不舒服的声音。
  「来吧,来吧,走吧,让火焰充满京都,让人类回归尘土,将焦土上发芽的种子全部铲除,使平静沉睡的风也烧焦吧——」
  肉块一边冒着泡,一边缓缓走下瓦砾堆。
  佳乃眼睛里的火焰突然消失。
  「伊月。」
  没有弓也没有戈。
  伊月孑然一身站在天狼前面。
  她仰望着如触角般突出乌黑巨块上的佳乃。
  看着火焰席卷她那头黑玉般艳丽的头发。
  看着她在火焰映照下的苍白肌肤。
  还有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妳要杀所有人对吧?那么先杀了我。」
  伊月轻声说道。
  害怕与疼痛全都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
  啊啊,我……
  ——好渺小。
  伊月边倾听耸立在面前的天狼丑恶身体发出的疼痛,边思考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在火垂苑时,不杀了常和?」
  佳乃没有回答。
  她的脸因为背对着逐渐亮起的东方天空而陷入影子里。
  只有自肉块伸出的数根触手不断蠕动。
  「妳应该知道她迟早会当上火目、成为妳的阻碍。为什么不杀了她?」
  佳乃低着头,脸部陷入黑暗当中看不见表情。
  「别这样,快停手。我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妳不跟我来,就让我走。」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把妳交给『那家伙』!」
  
  佳乃发出惨叫。
  热风打在伊月身上把她撞开。
  ?火焰覆盖在天狼身上、弓削宅邸、黎明的天空,还有全世界。
  「没错!没错!我应该动手!在和妳相遇的第一天!在和妳说话之前!」
  熊熊吹拂的热风中,隐约传来佳乃的叫声。伊月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地面却像火烧般灼热。倒在旁边的戈众白衣、自地面耸立的戈柄全都烧起来了。
  眼睛也几乎无法睁开。
  在席卷而来的火焰中,佳乃和天狼看来就像一小撮黑影。
  ——无法靠近。
  ——一瞬间也好,若能让牠出现空隙。
  伊月左手上的感觉苏醒。
  ——办得到吗?
  伊月退后半步、闭上眼睛。
  她告诉自己,我的手中的确有弓。
  拿着按理说不存在的弓和箭、拉开弓弦。执意玩弄伊月的风声逐渐远离。
  拉紧弓弦。
  双手间高涨的力量深深蔓延。
  ——我只有这个。
  感觉到侧腹火目式的激昂。知道在体内流窜的血即将沸腾。
  ——既然我什么都办不到。
  ——那么,至少……
  
  ——要传达到……
  
  放箭瞬间——
  数万钟声压过其它一切声响。
  音波相互激荡、碰撞。在乐音的豪雨中,伊月睁大双眼。
  火焰裂成两半,火焰后头可清楚看见抖动着数百只触手的天狼轮廓。
  伊月拔起插在身旁的戈,脚一踹地。
  穿过由左右逼近的爆炎火墙中间,逐渐往天狼的血盆大口和发光双眼靠近。佳乃瞪大眼睛。
  伊月挥起反手握住的戈——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举戈全力刺向肉壁。戈尖轻易就插入肉里,深入至柄。无数触手像濒死的虫拍打翅膀一样激烈舞动。
  一脚踏上戈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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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月抓住了那白晰的肩膀。
  天狼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并浑身颤栗着。
  「放……放开我!」
  佳乃在耳边大叫。
  「怎么能放!」
  绕上佳乃肩膀的手臂用力,抱着她全裸的胸部靠近自己。
  「为什么!妳为什么要阻止我!妳根本!妳根本!妳根本完全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么也不了解——」
  佳乃扭动着身体想挣脱拥抱,她的双眼流出鲜血弄湿了脸颊。
  「我是不懂!我怎么可能会懂!我只是——」
  ——既然无法亲手烧死化生,那至少——
  「想抓住化生。」
  ——至少要做到我办得到的事,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只是想把人从火中救出来。」
  「妳为什么不明白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放开我!妳想死吗!」
  右肩一阵剧痛,天狼满是荆棘的触手卷上伊月。左手臂也感到疼痛,想拉开伊月的触手正拍打着她。巫女服的白衣沾满了血,脑袋里能听见骨头发出讨厌的纠结声。伊月咬唇忍住不叫。
  ——挡得住吗?
  侧腹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口中充满血味。
  「放开我!」
  佳乃的声音震得耳朵好痛。伊月咬紧牙根,将全身力量注入绕在佳乃背上的双手。血红的视
  线在摇晃。手臂几乎就葽脱离肩膀,意识更逐渐模糊。
  ——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突然,一阵耀眼的光芒包围住两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佳乃的喉咙挤出尖锐的叫声。那是伊月期望、等候许久的光。
  「灼箭到!」
  ——来了。
  「妳快走!」
  伊月只是紧抱住佳乃。
  
  ——常和,看见了吗?
  
  ——就是这里。
  
  ——贯穿!
  
  在一片白光的世界中——飞来的光矢插入天狼背部。温热的血液喷出、大地跟着翻腾。倒竖的粗毛缩小、熔化、蒸发,消失在光里。不待毛熔解完,表皮便跟着着火,肉块发出吱吱声响逐渐被光吸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佳乃痛苦挣扎。
  包围两人的压倒性光亮终于转成青白色火焰。脚下的兽肉熔解,可以感觉到骨头正在粉碎。
  「唔啊、啊啊、啊——」?伊月更用力地抱住佳乃。
  ——不要紧。
  ——火目的灼箭不会伤害人类。
  ——所以……
  脚下的肉块逐渐化为一滩烂泥,发着啵啵声冒出大泡泡接着破掉,天狼的肉体还原成了火焰。腥臭的血味玷污空气,灼烧伊月的肺。
  怀中的佳乃放松僵硬的身体,并且失去了力气。埋在化生肉块中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重量。
  呻吟变成了呜咽。
  在摇曳的青焰中,伊月低头看着佳乃的手。这是当时抱住伊月的手臂,当时抚摸伊月头发的手掌,是当时开着玩笑拉扯伊月脸颊的手指,细白的——人类手指。
  熔解的化生血肉沿着佳乃的腰和脚的肌肤滑落。
  伊月更加紧抱住佳乃的身体。
  「已经没事了。」
  并在她耳边细语。
  她支撑着几乎要瘫坐在地的佳乃。踩在脚下的骨头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佳乃举起手臂。
  手指缠住伊月的脖子。
  「我、我根本——」
  她低着头说。
  「……就不希望被救。」
  
  ——可是我……
  
  ——想救妳。
  
  伊月无声地回答。
  青焰逐渐淡去。
  两人脚下的化生骨骸发出声音逐渐崩解。伊月用可说使不上力气的手臂抱住佳乃,倒在青焰的残渣里。在紧张的情绪放松的瞬间,她几乎就要直接昏过去了。
  能远远听见火护之钟的声音。
  手指埋在佳乃的黑发里,牢牢抱着她的脖子。?好温暖。
  沾满血液的白衣胸口感觉到佳乃的呼吸和眼泪的湿气。
  钟声再一次长长响起。
  越过佳乃的肩膀看向天空——太阳总算由灰色的云层间露脸,并射下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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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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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火刑
  
  受京都大火所召唤的雨连续下了五天未曾停歇。仁慈的大雨浸湿京都、平息大火、洗去煤炭,也将火刑延后了五天。
  雨停之际,六月已快结束。
  
  *
  
  洒落下来的阳光已经带着夏天的热度,混杂着工人们挥舞木槌声的蝉鸣让人听得昏昏欲睡。
  自京都陷入火海那夜已经过了五天。原本美丽的四道四京街道在大火的焚烧下已不复见,但重建工作已经展开。
  万里无云的苍天中,清楚立着一条黑色烟柱。
  伊月从火垂苑的钓殿看着它。
  双脚在地上伸直,转过身躯将手腕攀在栏杆上望着那道烟柱整整半刻了。
  伊月一直看着烟柱升到比烽火楼还要高的天际,最后飘散在无风的蓝天里。
  感觉到旁边有人。
  伊月没看向对方就直接发问:
  「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
  童子冷冷地回答。
  他把某样东西递到了伊月面前。
  丰日手上握着的,是用白色纸带束起的一绺黑发。
  伊月把它接了过来,并仔细观察。
  ——是佳乃的、头发?
  对于她纵火的行为,已经下了处以火刑的判决,那为什么还能留下头发?
  「她的火之血过于强大,火刑伤不了她。」
  看透伊月想法的丰日解释。
  伊月抬起头看向丰日后,就因为童子的服装而感到困惑。
  「……这打扮,是怎么回事?」
  丰日穿着她不曾见过的服装。以亮橙色为基调的华丽布料上舞着金线刺绣的凤,还难得戴着头冠,唇上更点了朱红。
  「这个?这是婚礼的服装。」得意洋洋地说完,丰日便现场转了一圈让伊月也看看背后的花样。
  「婚礼?」
  「因为她也算是我的妻子。既然不能杀她,那只好幽禁在地下,到死都不得出来。能够会见的人只有我。」
  羡慕吗——丰日笑着说道。
  伊月叹口气,把视线转回天空的烟柱。
  ——要在地牢中度过一辈子啊。
  佳乃再也无法沐浴阳光了。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想到这里,伊月便感觉一阵寒意。
  ——都是我害她陷入这种情况。
  伊月想起佳乃最后所说的话。
  「我——」
  话才出口,喉咙深处就一阵热。
  伊月紧咬下唇忍住。
  「……我所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重新看向飞入空中的烟。
  「妳是在问我吗?」
  丰日的声音听来带着怒意。
  「那可是妳做的决定啊。当然只有自己背负这个结果往前走了。」
  伊月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为什么人类……
  ——会拿自己回答不出的问题去问别人呢?
  
  当时。
  伊月问了佳乃。
  
  ——『那么先杀了我。』
  
  ——『为什么不杀了我?』
  
  可是伊月也一样。
  在烽火楼顶时,在弓削大宅地下室时。
  看着发狂的佳乃——伊月同样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不杀佳乃?
  
  或许和佳乃的答案相同。
  
  烟在空中扩散消失,彷佛那里最初就只有一片蓝色。伊月确认着手心里的头发触感。
  
  「伊月,要来后宫吗?」
  丰目突然说道。
  伊月挺起靠在栏杆上的身体,仔细凝视丰日。
  「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
  丰日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
  伊月的语气不自觉粗暴了起来。
  「我恐怕会一辈子恨你。你不是——」
  心中的某种感情差点随着话语涌出。
  「你不是要我这么做吗?」
  「所以啊,妳不想当我的皇后吗?这样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喔。」
  伊月把话咽下去。
  站在眼前的,不是天皇,不是神人,也不是火护众的首领。
  只是有双快哭出来的眼睛的孩子。
  「……笨蛋。」
  伊月转开视线。
  「这个国家是你创造的不是吗?所以你到死之前都要背负着它——没错吧?」
  丰日笑了笑。
  不是平常那个得意洋洋的笑声,而是带着哽咽的纤细声音。
  「妳已经决定今后的打算了吗?」
  「看到我这身打扮还不明白吗?」
  感到意外的伊月伸手拍拍自己全新的白色装束胸口。腰带是鲜血般的红色。
  「明天起,我就是『止』组的一员了。」
  「不,知道是知道,我只是不想相信。」
  如此说着的丰日将身子探出栏杆外,望着池面。
  「既然没当上火目,妳就没有待在火督寮的理由了。火护是很危险的工作啊。」
  「你是在担心我吗?」
  抬起头来的丰日脸上充满惊讶和困惑。伊月继续说:
  「杀了常和的你,担心我吗?」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得到响应。
  丰日再度屈身看向水池。扎起的长发垂在栏杆外侧,碰到水面的发尾激起涟漪。
  「原谅我。」丰日喃喃说。
  伊月突然觉得,这家伙今天怎么老低着头。
  「我——」
  伊月在开□的同时,回想起母亲被吃掉那夜的事,回想自己看着母亲浑身是血的身体消失在蜥蜴口中时的事。
  「只要能杀掉化生,往后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原本认为只要能站在高处不断射出火矢……一只不剩地烧死牠们,到了那时脑子里的焦黑就能烟消雾散。」
  我真是个笨蛋。
  伊月的话语一句句落在地上。
  「现在呢,想法改变了吗?」丰日问。伊月苦笑着点头。
  「现在我决定做自己能做的事……我虽然帮不了常和,但至少让佳乃活下来了。我只要做火目无法做到的事就好。」
  「这样啊。妳很坚强。」
  丰日说了和七年前同样的话。
  「我原本希望妳能远离战场,平静地生活。」
  
  ——不就是你把我带进战场的吗?
  
  伊月把这句话咽下。
  
  *
  
  丰日离开后,伊月仍坐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发呆。天空已经看不见半点烟雾了。
  伊月将手中那绺一直握住的头发投入池中。
  纸带松开,黑发在水面展开成扇形后没入水底。
  ——佳乃会恨我吧。
  
  佳乃最后的话语仍在耳边回荡。
  那样也好——伊月心想。
  伊月不希望佳乃死掉。
  常和也同意了。
  
  ——这是我的选择。
  
  ——我到死之前都会背负那句话继续往前走。
  
  好想见佳乃。虽然一二人已经无法团聚,但至少想和佳乃说说话。
  说说火目、说说常和。
  聊聊自己,谈谈这个国家。
  虽然丰日说无法再见面了,但伊月不那么认为。
  她想起在那一夜,佳乃的声音透过火自式传来。既然她们借着遭诅咒的血得以相连,那应该还有机会听到佳乃的声音吧?
  
  ——佳乃,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突然——
  尖锐高亢的声音响彻天空。
  ——是佳乃的……响箭?
  伊月把上半身大大探出栏杆,视线在天空游走。
  只见两个小小的影子展翅飞过上空。
  ——是鸟。
  啼叫声也被天空吸收。成对的小鸟缓缓滑过天空,最后消失在烽火楼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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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离线 无限制招收苦力中

未验证团员

8楼
发表于 2010/06/02 | 编辑


      后记
  
  我的这部作品最初架构来自朋友川上,但当时川上提出一个「某个」角色的名字必须另外取的条件。川上所说的「某个角色」,就是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于理由,则是佳乃这个角色原来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换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个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实上
  不只是佳乃,这部作品大多数登场人物的名字和设定早已和川上原先的构想不同了,不过我姑且还是遵守约定。所以川上现在应该正在遥远的西方城镇与(幻想)情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听到他(幻想)结婚、(幻想)生子的消息了吧。既然红包可以幻想已经包
  了,那贫穷的我也姑且可以放心了。
  
  另一位在我写这部作品时给予诸多协助的,是我那位学过弓道的哥哥。我缠着他,请他无论什么内容都好,务必教我弓道。那时哥哥借我一本书——弓道教科书第一集射法篇。我也因此暗自窃喜。我相信这本书不但能当作参考数据,对于用来解决公园里的鸽子也很有帮助。当时的我
  穷得不得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吃肉,所以这本书来得正是时候。
  问题是,当我翻开借来的弓道教科书后便顿时哑然。内容从弓道精神、历史演进开始,到真善美思想、站姿与坐姿、步法、礼法,甚至是关于礼仪之心,全都做了冗长的描述,但无论我怎么翻,仍然没看到弓的制作与猎鸽子的方法,晚餐更因此告吹。后来当我做了调查后,才知道未
  经许可就在公园射鸽子会被逮捕。对不起,鸽子兄。说到缺乏常识,个人可是十分有自信,更得过不少评价,但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其实我也不希望在书末写些惹人非议的事情,我实在比潮虫子更应该深深反省。
  回到正题。必须道谢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无法全部列在这里。因为许多人的努力,才能让这部作品出版成书,身为作者的我能够做的,只有拚命写文章、删除又增添,接下来就是当个不负责任乱生、却不懂何谓育儿的差劲家长。除了要感谢照顾我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以及描绘绝赞插图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外,更要感谢诸位相关人员。诚心诚意感谢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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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10/06/20 | 编辑
捂脸,终于让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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