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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下载][樱庭一树]糖果*(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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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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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糖果*

作者:樱庭一树

转自:emd

录入者:qniz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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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页:

  我不想变成大人——
  傲慢,就知道径自宣扬不合理的主张、反复着无聊的藉口,然后用一堆简单就能够看透的道理搪塞小孩子。
  可是,我想快点变成大人——
  因为自己实在太弱了,太悲惨了,手中没有能够战斗的武器。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气绝在这个小小的镇上。
  我想要真的*。
  我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去的地方,但是我想要逃往别处。
  山田渚——生活在偏僻的乡村,只想赶快毕业、步入社会的现实主义者。
  海野藻屑——主张自己是人鱼的女孩子,有点不可思议的转学生。
  这样的两位13岁少女相遇了。
  两个人交换着彼此的想法,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让想象尽情驰骋。这全是为了生活、为了活下去——这就是这两个人充满青春晦暗的故事,更是一部难得的悬疑惊悚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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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山脚下的街道。
无边无际延伸的黯淡日本海。
藻屑低声发出「哦——」的声音。
稍微高一点的大楼集中在镇上,
车站则坐落在正中央。
细长的商店街有着坏掉的屋顶。
此外,还有长长的柏油路、田圃,
和零星散布的民宅。
停泊在海边的老旧渔船,
群集一处的破旧卡车,
这是个宛如古老的景观盆载般,
小小小小的世界。
我的胸口突然不明就里地,
涌起一股揪心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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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彦继续将手伸进口袋里
       取出一枚五百圆硬币。
   「我要用咒语的力量让它消失。」
      当他念完咒语摊开左手时
           硬币消失了。
糖果* A Lollypop or A Bullet  樱庭一树

目录

第一章 我和糖果*合不来

第二章 我和糖果*独处

终 章 再也见不到糖果*了

后记


====================================


 新闻内容摘要

  十月四日清晨,在鸟取县境港市蜷山的山腰处,发现遭到分尸的少女尸体。身份已证实是居住在该市的国中二年级学生海野藻屑(十三)。藻屑同学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便行踪不明,发现尸体的是就读同一所国中的女性朋友A同学(十三)。警察目前正在搜查嫌犯并调查犯罪动机,同时对于A同学为何会前往尸体所在的蜷山,展开详细的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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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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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新手

1楼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第一章 我和糖果*合不来


  转学生海野藻屑突然闯入……不,是转入我们班的时间,是那一年九月的三日或四日左右,一个暑假刚刚结束、第二学期正要开始,令人懒洋洋的阴天早晨。她的名字以意想不到的漂亮字体写在黑板上,看到那名字的我们,只有一个很普通的感想:「这名字太离谱了把!」总之,就是很不象话!姓海野的话怎么会配上这个名字呢?不,这跟姓氏无关,应该是「藻屑」两字本来就不妥。
  隔着走道,坐我旁边的男同学,花名岛也低声碎碎念道:「真想看看她的爸妈呐——喂!」他看向走道这边的我:「你也这么想吧,山田?」我正要点头时,坐在我后面的女同学用自动铅笔的尖端戳戳我。一回头,她说出了让我惊愕的情报:
  「小渚,那家伙的老爸就是海野雅爱哦!」
  「……啥?真的假的?」
  「海野雅爱不是本地人吗?他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呀。」
  「嗯,这点我是知道啦……」
  我想起了过去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海野雅爱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他很出名,虽然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详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当红时期的出道歌曲非常好听,直到现在仍然常被用来当作车子,化妆品或者是丝袜等广告的广告歌曲。
  
  
『人鱼之骨』

        作词·作曲   海野雅爱

  在晨曦中看着大海 
  发现了你的存在
  如梦似幻的  美丽人鱼
  仅仅一瞬又消失无踪
  于是我开始不断地造访这片海洋
  只为了寻你……

  终于找到你  出声呼唤  
  你回头望向我
  如梦似幻的  美丽人鱼
  你向我靠近
  于是我伸出手  终于抓住你
  用我的手抓住了你……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首美丽的歌曲的第三段歌词。捕获可爱人鱼的男主角,竟然意想不到地,将人鱼做成生鱼片吃掉了。人鱼哦!活生生的哦!于是骨头成了漂亮的浅桃色,听说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好恐怖!
  直到第二段为止,这首曲子都还相当地罗曼蒂克,观众们也都因此而迷上了海野雅爱,但是那个第三段歌词……
  第三段歌词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快乐分尸的杀人过程。
转学生是那位名人的女儿,再加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因而引起了班上同学的兴趣。惟独我一个人冷眼旁观,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盯着桌子。
从我烦恼着自己的将来还有哥哥的种种,最后总算大致决定了国中毕业后的人生方向,而打从心底决定今后「不再烦恼、不再涉入那些与生存无关的琐事」起,到今天刚好满三个月。钱、钱、钱。因此我对这家伙的想法,就只有「她的父亲是名人,所以家里很有钱,真羡慕啊!」这样。
可是那个转学生——海野藻屑却不知所措的站在讲台前,低着头拼命抖脚。当班导说:「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她的右手手指立刻开始卷起遮住脸蛋的黑色长刘海;明明是一头短发,但刘海却莫名的长。另一只手则是一副紧紧握住某个东西的姿态。
——啪嗒。
突然出现的水声吓了我一跳,不禁抬头看向声音处。
是矿泉水,而且还是二公升装的宝特瓶。看来沉重的矿泉水瓶内已经空了一半。止不住抖脚的海野藻屑突然拿起瓶子,取下盖子仰起惨白的脸狂饮起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不一会儿瓶子就几乎全空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不是在抖脚,而是在发抖。隔壁的男同学花名岛低低说了声:「怪家伙。」海野藻屑喝够了矿泉水后,放下瓶子。
眼前出现一张青白但漂亮的脸庞。犹如在白色的水彩颜料里调进些许蓝色,混合之后涂上的诡异肤色,但她的确是位美少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无血色的单薄嘴唇里流出水来。那嘴唇缓缓地,仿佛恶梦般的蠕动了起来。
「海、海、海……海海海……」
大家——包括老师在内,教师里所有的人全都屏息盯着她。
「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
啪嗒……又有水滴下来,可能是口水吧。
「海、海野藻屑。」
藻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有问题——!」
一位坐在后面的女孩子举起手来,是好事的映子。她一定是想帮这个奇怪的转学生一把。她是个讨人喜欢、好奇心旺盛、不知辛苦为何物的幸福家伙。
「海野同学的父亲就是海野雅爱吗?」
不知为何,海野藻屑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听到十分伤人的话一般,她吸了口气:
「……嗯。」
「咦?是真的吗!?」、「真的假的?」教室里开始一片哗然。藻屑皱着眉,嘴边流淌着不知是口水还是矿泉水的透明液体,滴滴答答地不断落下。
「……才不是。」
她如此说着,并一个劲儿的瞪着映子。我感觉到了映子的怒火,她在后头低语着:「搞什么——干嘛要撒谎啊?」接着,映子又再度举起手:「我还有问题!」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
这时嘴边依然流着水的转学生海野藻屑说:
「我……」
「……我?」(注:海野藻屑所说的「我」,在原文是使用男性用语的「ぼく」,所以同学们都很惊讶。)
不单单是映子,大家都小声而疑惑地反问着,然后打量着转学生的体型。制服的胸口部分柔软而可爱的隆起着,比规定再短一点的裙子底下,露出青白色的纤纤细腿,确实是女孩子没错呀!
「我呀……」
藻屑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我呀,是人鱼喔。」

教师变的更加寂静。大家全都直起身子,一副「什么啊——!」的样子,而我决定继续装作不知情般地无动于衷。我转着自动铅笔心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她似乎误解了大家沉默的原由,海野藻屑一脸:你们终于懂了吗?真令人开心啊——的表情,满意地笑着。接着,她继续说到:
「那个呢,因为人鱼没有性别之分,所以,虽然我看起来像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雌性,但我却没有人类的生殖器官,而是会生出许多卵。因此,我没有所谓的父亲。日本海里所有的人鱼都是我的伙伴,至于说到我为什么会来这里,那是因为我想了解人类的世界。人类既愚蠢又得意忘形,寿命也短,真的是很笨的生物——我在海里是这么听说的,所以决定来一探究竟。各位,你们觉得如何呢?」
藻屑对于呆然盯着自己的我们继续大放厥词:
「人类有多么愚蠢?多么没有存在价值、不如死了算了?这些还请各位告诉我,请多指教!鞠躬。」
藻屑随着奇怪的说明低头鞠躬。
隔壁的花名岛发出「啧」地咋舌声。
在教室内一片遭受冲击的气氛中,我心里想着:搞什么啊——
对于与生存毫无直接关系的事情——人生的意义、爱的真面目、世界的构成——等事烦恼不已。哥哥说过:那是中世纪时代的贵族阶层才有的特权。因此,我认为这个说着大家如何如何、人类如何如何的转学生,生活应该是相当充裕无虞的;她关心周遭事物、想要得到注目,像个小孩子般的撒娇。
原本表情恍惚听着藻屑发言的班导,重新振作起精神说:
「看来海野同学,嗯~是属于个性派的人吧。那么,大家要好好相处喔。海野的座位,我看看……那边最后边的位置空着吧?你就坐那边吧。那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我先走一步。」
导师一阵滔滔不绝后,便匆匆忙忙的走出教室。海野藻屑则默默地走在座位间的走道,手上的大型宝特瓶发出啪啦啪啦的水声。不知道为什么,她以怪异的方式拖着脚走着,就这样走过我的座位旁。
青白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我突然想起与海野雅爱结婚的对象,正是当时非常受欢迎的女明星,她拥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丰满的曲线。海野藻屑的外貌正像是那位美丽迷人的女明星,经过彻底折磨后骨瘦如柴的样子。不管怎样,对我而言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宝特瓶中的矿泉水又有了起伏,发出啪啦的声音。
花名岛突然伸出修长的脚。
海野藻屑突如其来地被绊倒,摔倒在地。
花名岛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映子则是说着:「太好了!」并窃笑着。
仅仅一瞬间,回过头去的我却清楚看到了,海野藻屑摔倒时制服裙子飘起的裙下风光。我想其他人应该都没看见吧。因为事情只发生在那一瞬间而已,而且因为角度的关系也只有我才看得见,阴暗的裙底正好因为窗外朝阳的照耀而一览无遗。
青白色的腿。
浅蓝色的内裤。
腿上散布着鲜明刺眼的……瘀青。
——众多惨不忍睹的殴打痕迹闪耀着。拳头形状的瘀青有的紫红、有的呈腐烂般的绿,还有些是红黑色,交错浮在青白皮肤的表面。
在那瞬间之后,藻屑啪地一声摔在教室地板上。不晓得是不是很痛,她有好一阵子静止不动。原本笑着的映子,也因为她迟迟没有起身而担心了起来问道:「喂,你没事吧?」啵啵啵啵……水从掉落的宝特瓶里漫流至地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的海野藻屑转过头,直直看向我。
——你看到了吧?
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遮住小巧脸蛋的刘海后方直盯着我。
然后,她张开那毫无血色、如同鬼魅般的嘴唇低声说道:
「你去死吧!」
我气得发抖,皱着眉移开视线。
为什么要特地对毫不相干的我,说出那么恶毒的话呢?
但是,我决定不再继续思考下去。我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想浪费心力在无法成为「真正*」的无益闲事上。我决定这辈子都不再多管闲事,到死为止。



那——
是九月的事了。
而现在,是十月四日的清晨——
我一步步地走着。
沉默地。
心里有个预感。

蜷山山麓即将进入枫红的季节,到时会有大批人潮前来,为了观赏那仅仅稍微变红的红叶。接着,一到白雪堆积的冬天,来客就会变成滑雪者。不过,现在这个不秋不冬的季节里,山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么一大清早,还没有任何人上山。
我默默地走着。
因为有个我非找到不可的东西,似乎就在那儿……
那个是,没错……
如果借用哥哥的话来说,那是贵族的点心,也就是无法果腹的糖果。


  
我的名字叫山田渚。
十三岁,国中二年级。
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留着长头发,如果要举出什么特征,实在是有点困难。依坐在后面映子的说法,她会说:「冷淡的家伙。」问隔壁的花名岛则是:「你经常担任饲育股长(注:负责照顾班上饲养的小动物的班级干部)耶,你很喜欢小动物吧?你喜欢照顾人吧?虽然你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种人。」问哥哥的话,他则会说:
「小渚最近很拼命地收集实弹喔!吾妹是现实主义者吧?」
我居住在一个很小、很萧条的城镇。稍微为各位介绍一下吧。
城镇的正中央是鱼市场,因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海潮的味道。虽然清晨时分很热闹,不过到我们上学时就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只剩下被水管流出的水所濡湿的人行道和空荡荡的市场。那附近有个小小的路面*车站。山里的孩子会搭*来上学,因此早晨时车上总是挤得不得了。*的车厢外,不知为何画着漫画风格的沙丁鱼,大概是为了鼓励大家品尝渔港捕获的沙丁鱼而做的宣传吧。画着红色、[x]、绿色的可爱沙丁鱼*发出声响停车,学生们顿时一涌而下。
县民会馆位在颇远的地方,得由车站搭乘公车直往山里去。有时会有举行全国巡回演唱会的歌手或是偶像来访,但是名为全国巡回的演唱会跳过我们这种小城镇,也是常有的事。每一年,市内国中的吹奏乐社团会聚集在那里,共同举办圣诞音乐会。我也曾受邀去参加。会馆的墙壁上都是龟裂的痕迹,一直盯着它看的话,还会发现剥落的碎片掉下来,其破烂程度真教人吃惊!
夜晚。总是灰暗阴沉的日本海,惟有在夏夜里才会显得美丽缤纷。染成深紫色的朦胧地平线与激起雪白浪花的海岸线中间,捕捉乌贼的渔船犹如鬼火般闪耀着,并随着波浪浮游飘荡。圆形的橙色光晕非常美丽,让人不禁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看着不属于这世界的景象。
此外,在山边则有一座核能发电厂,刚好在我出生当时建造完成。所有都市人认为「那种东西最好盖在乡下」的——核能发电厂、监狱、少年感化院、精神病院,甚至自卫队驻扎地——都在我们镇上,所以我们通常不会靠近山区。本地国、高中生的约会行程,要不是逛逛镇上的商店街、百货公司,要不就是到海边。
啊,说到镇上的话,在商店街闲晃时擦肩而过的往往不是穿着流行、打扮时髦的人,多半是身着正式军装的自卫队员。镇上唯一的一家老旧电影院,总是一次放映着两部电影,现在上映的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新片,以及「钓鱼日记」(注:原名为「つりバが日誌」,自一九八八年由松下出品的电影,到目前为止共有十二集和两部特别篇)系列的最新一集。怎么会把这两片凑在一起呢?真是乱七八糟。票价上写着:
大人  一八〇〇
学生  一二〇〇
小孩  八〇〇
自卫队 一四〇〇
原来自卫队有折扣价啊!每次看到那个票价表我都会这么想。为了国家而去加入多国籍军队,成为其中一员的话,看电影就可以比较便宜了。

我家位于市场与车站附近的中心区,在一栋破烂不堪的国民住宅一楼。昏暗的1LDK(注:一间客厅和一间饭厅兼厨房的格局)房子深处的那间房间被哥哥——他的身体、为数众多的书本与电玩,还有我不知道的模型人物——占领。我和妈妈则一起窝在稍宽厨房里的小桌子旁,晚上在这里铺上睡床过着日子。
如果问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要一个可以独处的空间。
因此,我需要有用的实弹。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脑子里想的尽是这件事。

转学生海野藻屑,在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早上就以强烈的冲击打倒了班上同学。映子那群人小心翼翼的走近,从藻屑座位的四面八方围上去,仿佛在观赏珍奇动物般的望着她。
隔壁的花名岛偶尔会回过头去看看藻屑,然后,即使心里在意但他仍旧咋舌。其他男同学也有些心神不宁,我心想,真是群怪家伙。接着,我突然注意到这些家伙的反应,全是因为藻屑这个大怪人的脸,可爱的宛如映像管另一头的偶像明星。
那家伙似乎是来自某个城市,她没有我们身上的乡下气息。近乎透明的青白肌肤、纤瘦的身材,还有——
「全部都是名牌货欸!」
直到第一堂课开始才慌慌张张回到座位的映子,她戳戳我示意我转过头,并小小声的说道。
「名牌?」
「包括文具用品、包包和手巾也是,全都是超有名的名牌呢。那条手巾,一条就要五千圆哦!」
「一条手巾要五千圆?」
「听说是哦。」
……不过,聚集在海野藻屑周围的女孩子们,随着每个十分钟的下课时间结束而渐渐减少,到午休时只剩下一、二个人,放学后就连一个也不剩了。海野藻屑本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仍旧一手拿着宝特瓶径自咕噜咕噜地喝着水。
「……真是搞不懂那家伙。」
映子抱怨着。女孩子之中,只有我从一开始就装做不知道那家伙的存在。映子因而选上这样的我当作倾诉对象,硬是在我桌前绕来绕去。
「那家伙不单单是奇怪,而且还很好战呢。哪有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那样说话?」
「她对你说了什么?」
「嗯,总之就是说了很多啦……」
我低声说了句:「是吗?」接着站起身,反正与我无关。

从国中一年级就一直担任饲育股长的我——山田渚,下课后直接走向校园一角的兔子小屋,走进铁丝网笼子里清扫、换水、补充红萝卜或高丽菜。我以不可能用在人类身上的小心翼翼与爱情之类的情感,照顾着这些没有我就会死掉的笼中生物,但是我不会去摸摸它们的头或是和它们说话。它们哪会了解我那些举动的用意啊?它们可是动物呀!
我离开兔子小屋步向校门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打中我的后脑勺,那东西掉在地上滚动着。当我抚着后脑转头一看,掉在地上的凶器是矿泉水的宝特瓶,而把它丢向我的那个转学生,竟然还维持着丢出瓶子后的夸张动作。
「……干嘛?很痛耶。」
「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
海野藻屑慢慢走近我。左脚一跛一跛地拖行着,似乎很痛的样子。
人鱼公主啊……
她的确也是这样,每走一步,脚就会感到有如刀割般的疼痛。
「好痛、好痛……!」
站在我身边的藻屑揉着她的腿;那张漂亮的小脸皱得像丑八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想起早上藻屑跌倒时,所看到的那些殴打痕迹。
「你的脚痛么?」
「我不是已经说痛了吗!」
「所以我才问你呀。」
没办法沟通……拜托,饶了我吧。
藻屑一边拖着脚走在我身旁,不知是肩膀还是手臂,像重病患那样微微颤动着。没办法,我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走。平常总是一个人匆匆忙忙赶回家的我,现在正以完全不同的缓慢速度前进,我不禁焦躁了起来。
「你干嘛那样?」
藻屑又再问了一次。
「那样是怎样?」
「你干嘛那样?」
「怎样啦!」
「你对我没兴趣吗?」
我停下脚步。
走出学校好一阵子后,我们站在田地中央没有铺设柏油的道路上,闻着牛粪混合稻草发酵制成的有机肥料,在四面八方传来的酸臭味中盯着对方看。
「……难不成,你希望我注意你?」
「也没有。」
「你是个超级怪异的转学生没错,但是……」
我用鼻子哼笑了声,心想真是有够无聊的。
「但,你不是实弹。」
「实弹?」
「就是实际而必要的东西。我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决定不再想其他无谓的事情了。」
藻屑身后的远方,矗立了一座略高的小山。那是蜷山,山脚下有座小小的神社,这座山还有提供健行入门的行程。从这里看不到的另一边,就是陆上自卫队的驻扎地。因为风向的关系,不断发出奇妙的滋咚滋咚声响。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特别是家里有状况的本地青年都会加入自卫队。有钱可拿又不会有什么生活开销,学历低也能够加入。而且与其他工作不同,会把你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能够早一步成为大人。
这就是实弹——能够强而有力的打破生活现况,真实的力量。
这个夏天,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不过话说回来,对着眼前包包里带着五千圆手巾、不食人间烟火的转学生说这些事,我想,顶多只会得到「没有粥就吃肉啊!」这类的回应吧。于是我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藻屑又不知好歹的跟了上来。
她拖着看起来很痛的脚,沙沙沙地,吵死人了。
「你干嘛要拖着脚走路,清鞋底吗?」
「我被巫婆施法了。」
「啥?」
「当我离开大海由人鱼变身为人类时,就会有双走起路来很痛的脚,巫婆是故意的。如果我的愿望不能实现的话,我就会变成大海里的海藻碎屑、变成泡沫消失。」
「你白痴啊!」
我抛下这句话便加快脚步往前走。藻屑也认真起来,硬是拖着脚跟上我。
「所以我一定要实现愿望。你叫什么名字?」
「山田渚。实现什么愿望?」
「秘密。」
「是你今天早上说的那些事吗?人类的愚蠢等等……」
「那些都是骗人的啦。」
藻屑笑了起来。
「我以为那样会受到大家的欢迎,结果完全没有。」
「那还用说。」
「告诉你我的秘密吧。」
藻屑的漆黑双眸睁得大大的。
「其实啊,我来这里是为了想找真正的朋友。真正重要的朋友,可以为我拼命努力、感觉很棒的朋友。如果找不到这样的朋友,我就会变成大海里的海藻碎屑了。」
「嗯……这样啊……祝你顺利找到。」
「山田渚,我和你应该能够变成好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是班上长得最可爱的呀。虽然班上都是些丑八怪……不过,我来了之后,明天开始你就会变成全班第二可爱了。」
藻屑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
「和我做朋友嘛!」
「……你今天早上不是还叫我『去死』吗?我不认为我能够和说那种话的家伙变成好朋友!绝对不可能!」
「那是爱的表现呀。」
「你有毛病啊……」
她的回答让我有些惊讶,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但藻屑仍旧微微笑着。于是我稍微认真的对她说教起来:
「你弄错了,那是憎恨的表现吧?」
分不清楚爱与恨的怪怪转学生。海野藻屑仿佛被吓到似的睁大了眼,接着像是受到了伤害般突然低下头。
她就这么沉默不语,让我觉得有些恐怖。藻屑打开单手拿着的宝特瓶,又开始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的喝起水来,真是令人不快。
藻屑面前是一整片茂密宽广的稻田,再前面则可以看到日本海的海岸线。由于那边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高速公路,所以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够放眼望着海洋。今天是涨潮的日子吧,灰暗的水中到处混杂着青白色的飞沫。
鲜艳的绿色和灰暗的海水。因为日暮时分已近,田野与海面一点一点的染上了其他颜色,开始产生变化。
「……那个,我得快点才行了。」
将水喝完的藻屑直接把空宝特瓶朝田里丢去,双眼直直看进我大吃一惊的眼里。
「我得在暴风雨来临前找到才行。」
「……暴风雨?」
闷热的黄昏时分。耳边传来虫鸣声。没铺柏油的道路对面升起一片朦胧的蒸腾烟雾。加热稻草时会出现的微暖气味,伴随着土臭味从山那儿传来,那是由泥土、叶子和湿气共同酝酿出来的味道。
我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藻屑说:
「人类可能没注意到。」
「啥?」
「这座港口,每十年会有一次气象预报预测不了的大型暴风雨哦。」
我的胸口,这个太过疏忽大意的胸口,宛若被巨大的手捏碎般紧缩、疼痛着。我屏住呼吸瞪着海野藻屑的侧脸,藻屑的双眼正凝视着在田野间摇晃的绿叶。
「我得在那场暴风雨来临前找到才行。」
「……」
「人鱼是无性别的,不过却是比较偏向女性的生物。大家都在这片海洋里生活,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海中,但是每到十年一次的繁殖期,大家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回来。到时候,气象预报所预测不到的大型暴风雨就会来到。你可能不记得了,十年前的人鱼繁殖期也有一场大型暴风雨来袭……」
「……我记得。」
藻屑似乎没听见我发出的低语继续说:
「今年也会有大型暴风雨来袭,日期是十月三日,还剩一个月吧?如果到时我还没找到我要的东西,就必须回海里去了。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人鱼公主,不回去不行。」
「我还记得那场暴风雨,怎么可能忘掉呢?」
我低声说着。
就这样,我和藻屑再也没开口,总算走到了田间小路的尽头,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往右;我要回到国民住宅所在的城中心区,藻屑则是前往独门独栋、豪宅林立的高级住宅区去。
我已经不想和那位转学生多说半句话,便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一进家门,我听到哥哥友彦的声音从昏暗的1LDK深处传来。毫无抑扬顿挫,像是在朗诵什么或者是在念经的声音。
妈妈不在家,她在超市收银台的打工会到很晚。我们家全仰赖妈妈一个人赚钱,以及很少很少的*津贴才得以生活。不,也不算是什么能过的日子。生活得很辛苦,什么也不能买,这个镇上没有愿意雇佣国中生的地方,因此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拉门,哥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褐色的长发优雅的扎起,露出有如女性般、带有一些外国人长相的美丽相貌。哥哥是个美到让人惊讶的男人;又高又瘦的身材,加上梦幻般的朦胧双瞳。脑袋出乎意外的聪明,但是,也同样出乎意外的什么也不会做。
哥哥正摊开名为《魔法辞典》的莫名其妙书本,若有其事地认真吟诵着。
「你在干嘛?」
「魔法。」
「看来也是。」
我站在厨房里,开始准备三人份的晚餐;炖菜与味噌汤,还有沙拉。淘米时,哥哥正用优雅的语气吟唱着,他当然还是继续待在房里。他会起身走出房门,只有去上厕所的时候,以及一个礼拜一次的泡澡时间。再来,就只有网路上订购的奇怪物品送来时,会起身往玄关走去而已。
友彦是个美男子,而且言行举止优雅、头脑聪明、成绩优秀,因此在爸爸过世后,哥哥成了妈妈的依靠。她自豪的儿子是能够让大家脱离现在这种生活的魔杖,直到他国中二年级念到一半为止。但是现在的哥哥,按照邻居大婶的说法:「友彦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个、那个啊!叫什么来着?茧、茧……茧……」是茧居族(注:原文为「ひきこもり」。指青少年到年轻[x]把自己与社会抽离,隐蔽自己的社会现象或是这种人。日本厚生省定义为「与社会、家庭隔绝,将自己关在房子里超过六个月的个人。」亦译为「隐蔽青年」或「家里蹲废柴」)啦!就算我知道也没打算告诉她。现在的哥哥的确是个茧居族,但是我并不这么叫他,心里也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哥哥是现代贵族。
不工作、不受生活压迫、径自读着自己有兴趣的东西、思考有兴趣的事情、谈论有兴趣的话题,如此生活着。哥哥现在没上国中,也没考高中,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已经三年了。现在的他,比以前还要美,拥有比以前还要梦幻的端丽容姿。我和妈妈都认为他不是以前的哥哥——感觉上,我们好像是瞒着*当局在饲养一个美丽的生物。不过,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哥哥,其实对于现实派的我来说相当花钱。
为了支付他在网路购物买个不停的怪东西费用,*津贴的钱、妈妈打工的薪水,还有爸爸的保险金,全都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也不清楚哥哥到底知不知道状况,他什么也不说,仍旧随自己高兴继续订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一直待在房间里头。
——晚餐做好后先取出妈妈的份,再将哥哥的晚餐费尽心思的摆在端盘上。高盘子配上漆筷;炖菜和沙拉谨慎考虑过颜色及配置后装盘,附上白饭和味噌汤。我将晚餐端进哥哥房间去,哥哥正戴着耳机陶醉于音乐中。我看着他闭上眼睛的苍白脸孔,悄悄地将端盘摆在桌子上。自己的晚餐则是毫不讲究,随意摆在厨房的折叠式矮桌上,我打开电视,大口大口的吃起饭来。
「……小渚。」
听到铃铛般透明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哥哥正看向这边微笑着;用着漆筷优雅品尝的他,似乎正吃着与我完全不同的食物。
「小渚。」
「干嘛?」
我探出身子。
「你国中毕业后……」
友彦笑得更深了。
「毕业后,要去当兵吗?」
「嗯,没错。」
我点点头。
突然变得很想哭。
于是我再度点点头。
「升学座谈上我也跟老师说了。我不上高中,要去参加自卫队。」
「自卫队也有女生吗?」
「最近开始有了。我向自卫队打听过,听说现在里面已经有五位女性了,而且都是本地人。受到的待遇和男性相同,只有国中毕业也没关系,而且马上就能拿到薪水。」
「……薪水?」
友彦像是听到什么低级词语般皱起眉来,然后「嗯……」点点头。
「真是符合小渚的喜好啊。」
「嗯?」
「实弹。」
「是吗……」
我一口吞下炖菜说道:
「因为我要一辈子照顾哥哥。」
「哎呀哎呀!」
友彦优雅的笑了起来。
——哥哥他突然不去上学的原因为何,我和妈妈以及友彦的朋友都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令人十分在意;当时相当受女孩子欢迎的友彦,似乎和不请自来、强行闯入房间的同班女生发生过什么事。那位女同学是个积极的女生,口风似乎不怎么紧,感觉好像对友彦相当迷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不再来,而友彦也不再出门。
在路上遇到那位女生时,她一看到当时小学高年级的我,便笑着对我说:「哎呀呀!」接着便对其他同行的女孩子介绍:「这是山田同学的妹妹。」一群人便「呀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消失无踪。
发生了什么,即使契机微不足道,却也无能为力。因此,人就变了。
平衡崩坏了,以不好的意思来说,就是变成了「真正的自己」。
友彦的心中发生了什么事?时间救不救得了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我想就算头脑再棒,友彦一定也是完全不了解自己的。
友彦会在吃饭时间问我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这三年来一直如此。我的报告,就是友彦与外界的小小联系,如同纤细到快断掉的丝线。友彦似乎愉快地模拟体验着我的学校生活,并很珍惜的在脑子里反复回味。不过,我今天的话题,全都是绕着奇怪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打转。
「海野雅爱……?」
友彦偏着头。
「啊啊,是他吧,那个歌手……」
「对。」
我点点头。
海野雅爱,是这个位在日本海沿岸,毫无生气的港口都市中最为人所知的名人。为什么?话说他高中时,在本地组了个乐团前往东京,一出道所发行的专辑就空前热卖。风潮过后,只剩下身为主唱的他继续以演员身份出现在电视上,近期则是在低成本制作的电影(注:原文「Vシネマ」为不公开上映,直接发行录影带或DVD的电影)饰演流氓的角色。宇宙的和平该如何如何等有趣的发言还被称为是「海野世界」,他也曾有过这般大受欢迎的时期。但自从几年前,因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被逮捕后,就不曾再见他了……
他已经被众人遗忘了好一阵子。过去那么有名的名字——海野雅爱。
友彦点点头,接着优雅的笑了起来,对着因为藻屑而生气不已的我说:
「那孩子真可爱啊。」
「啥?哪里可爱了?」
「她啊,算起来应该是那个『糖果*』吧。」
「啥?」
「小渚想要击出的是实弹对吧?也就是和世界产生连结的直接力量、实际拥有的力量。但是,那孩子不断击出的,却是假象的*。」
拨了拨飘逸的长发,友彦开心的笑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用岩盐作成*杀了人。男人将岩盐固结一发坚硬的*,在暖炉边击发,将对方杀死。因为是死在温暖的火炉边,于是尸体也跟着变热,使得留在身体里的岩盐*融化,如此一来就全无痕迹了。」
「咦……」
我探出身子问:
「可是,这样不就无法逮捕凶手了吗?但是,如果凶手没被逮捕的话,哥哥你就不可能知道这件案子吧?凶手抓到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怎么抓到的?」
友彦耸耸肩:
「名侦探出马,一一漂亮的破解。」
「……什么嘛!」
我失望的看向友彦房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推理小说,可以当作实弹的几率,零。
「原来不是真实案件呀。」
「你也失望得太过分了吧,小渚。要更懂得享受谎言啊。」
「嗯。不过,海野藻屑的谎言总是让我气恼。」
「那孩子不断射击糖果*。只要射进身体里面就会融化,在小渚看来是很无聊的*吧。小渚……」
友彦以优雅的动作放下筷子:
「晚餐很好吃,谢谢。」
「不客气。」
友彦悠闲的声音让我叹了口气。我站起身,小小声的说:
「像糖果球一样的东西吗?」
「没错,小渚。」
友彦抬起头,看见我撇嘴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接着又突然回复正经严肃的表情,戴上耳机专注于DVD上,猛然把我排挤在外。已经习惯这样的我,只好楞楞收拾着碗盘,回到厨房去。



我正在走路。现在,是十月四日的早晨。
脱离蜷山的健行步道,我来到了完全没走过的兽径继续往上走。
兽径上长满青苔、坚硬的石头不断滚落,而且还布满了蛛蛛网,是个相当危险的地方。脚好痛,因为湿滑的青苔差点让我数度跌落,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因为心中有一个确定的想法。
很不安。
白色的晨雾遮住视线,好一段时间我被冰冷的风压住,然后风又吹过。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走着……
回忆涌现。
——真不敢相信,从那时起到现在才过了一个月。
无法挽回的时间。
在之后的一个月中。
她依然持续发射着糖果*。


第二天也是,再隔天也是,转学生海野藻屑的怪异行径愈来愈引人注意。她抬着头,面对校园前庭那座来历不明的裸妇雕像。我心想她在做什么啊?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在和雕像说话,而且不是她单方面倾诉事情而已,看来似乎是在对话。唱着奇怪的歌曲穿过走廊时,火灾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藻屑一脸「糟糕」的神情连忙逃开。
我实在无法理解贵族的忧郁与消遣。随着日子过去,和藻屑说话的女生日渐减少,终至没有。相反的,在女生的八卦网上,有关海野家的各式情报却纷纷四起。
女孩子的包围结束后,换成男孩子带着些许顾虑开始接近她。给她讲义时多聊一句;轮到担任扫除值日生时,告诉她扫把的位置。我看到不少表面装作若无其市,事实上去拼命接近她的场景。藻屑或者不回应,或者回答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或是想要好好回答,却回答了对方没问的答案,让人吓一大跳……总之,她是个怪家伙。
坐在隔壁的花名岛在下课时,带着几分顾虑的出声叫我:
「那个、山田……」
「……什么事?你要跟我借预习的笔记吗?」
「我要借!」
花名岛接过笔记,还将重要的部分抄下来边说: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啦。虽然,笔记我也想看,不过……山田,你和她感情不错嘛。」
我以为他说的是映子。「嗯,还可以。怎么了?」迟迟没听到回答,于是我抬起头,发现花名岛表情闷闷的沉默着。
「……嗯?怎么了?」
「你和海野…不,你去邀海野。唔…总之就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做些什么…吧?」
「啥?我和海野和花名岛,然后还有映子?」
「映子?」
我和花名岛对看了一阵子。
终于发现是自己弄错后,我连忙回答:
「啊,你说的不是映子而是海野?呃……我和她感情不好哦。你看,我们都没在讲话。」
「前天,她转学来的那天,你们不是一起回家吗?」
「那是因为,她从我身后拿宝特瓶丢我的关系啦。」
我不禁叹了口气。
看到花名岛一脸不满的样子,我也跟着呕起气来。
「……我和她的感情一点也不好。这种事情,你还是去找映子那些社交界的人吧。」
「社交界?」
花名岛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山田你有时也挺有趣的嘛!」
「拜托!」
「哈哈哈。」
花名岛笑完后便沉默了,也不再跟我提起藻屑的事。开始上课而取回笔记的我,这时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花名岛可是鼓起了相当的勇气、故作镇定的提起那个话题。我的胸口针扎似的痛了一下,偷偷看向花名岛的侧脸……唔哇!他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真扫兴!
然后我悄悄回过头,看向坐在最后面的海野藻屑。藻屑正热中于谜样的技巧;她嘟着嘴,将自动铅笔摆在上嘴唇上,即使不用手扶着,自动铅笔也不会掉落,脸上的表情真是超诡异的。和我四目相对时,仍旧灵巧的维持那副表情向我眨眨眼。我叹了口气,真搞不懂那家伙……
转学第三天放学后。
我仍旧走出教室,直接穿过校园往兔子小屋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某人追了上来。拖着脚的独特脚步声,让我马上就知道来者何人,于是啪地闪到右边。
矿泉水的宝特瓶从我的左侧咻地擦身飞过,落在校园的地面上并扬起尘埃。
一回过头,海野藻屑依然还是摆出那个投掷的姿势,并挂着一副很失望的表情。
「……干嘛?」
「小平头的男生找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
「咦——!」
我吓得瞪大了双眼。小平头的男生大多数棒球社的,班上有几个人也是,不过她说的大概是花名岛吧。我又低声的说了:「咦——」真佩服花名岛,看来他真的自己去邀藻屑了。
「你们两个去就可以了吧?花名岛想和你约会啊。」
是赌气还是自暴自弃呢?我故意用奇怪的说话方式挖苦道。藻屑拖着脚追上我:
「可是他说三个人啊。」
「只有两个人的话,你就不会答应了呀。」
「啊,是这样啊,因为我和山田渚感情很好呀。」
我皱着眉。藻屑却点着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答案。
穿越校园的我们,周围尽是棒球社练习时发出的击球声或「打起劲来!加油!」的鼓励喊话;在操场上来回奔跑的足球社;远处的体育馆则传来篮球社之类的运球声响;还有从校舍另一端流泻而出的管乐社演奏……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着。我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来,一位棒球社社员正看向这边,双手合掌似乎是在拜托。是花名岛吗?穿着制服、戴着帽子的模样让我认不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说:
「可以是可以啦……」
「太好了!」
「要看哪一部电影?」
「不清楚耶~小平头说会准备好三人份的电影票。」
「是吗……」
对花名岛来说,那天会变成零用钱的散财日吧。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开始向前走,一边开口问着仍旧跟在我身边的藻屑:
「你不是人鱼吗?」
「嗯。」
藻屑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你有看过电影吗?」
「没有。」
藻屑简单回答。
接着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因为,我之前一直待在海里呀。海洋,世界各地的海。我在中国的海里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喔。虽然我听不懂中文,但还是很好玩。非洲的大海我也去过,热死了!这次,是趁着暴风雨来临前回来的,每位人鱼都会在十年一次的暴风雨前回到这里,大家必须回来这里产卵。我是人鱼之中唯一的『公主』,同时期出生的『公主』只有我。那次所产的卵之中,只有一颗红色的卵,那颗就是公主。公主必须负责孵化全部的卵,因此相当辛苦。如果我不好好孵卵的话,所有的人鱼卵都会死掉。所以老实说,现在实在不应该是我跑来人类世界的时候,哈哈!」
「……怎么又来了。」
「不是啦,因为你肯听我说呀。」
「我没在听啦!好,工作了。」
在藻屑的纠缠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兔子小屋前。紧跟着我的藻屑站在笼子外面,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走进铁网笼子里开始打扫,但是——喀沙……当几只纯白色的毛茸茸兔子跑出来时——
「呀啊——!」
奇怪的惨叫声。
我抬头看向她,发现藻屑连嘴唇也变成青白色并且颤抖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她开始狂饮矿泉水,哈啊哈地慌乱喘着气,然后问: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就兔子啊。」
「你在对兔子做什么?」
「因为我是饲育股长,所以要负责打扫、喂饲料。」
「……」
藻屑变得异常安静,我心里不禁感到疑惑,不知她怎么了?我继续工作边看着她,藻屑像小朋友一样靠着铁网,张大眼睛瞪着兔子。
「怎么了?」
「你知道人鱼的天敌是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兔子。」
「为什么?」
藻屑又开始狂喝水。
「不是有个『因幡之白兔(注:出自日本《出云神话》,故事所在的白兔海岸即位于鸟取县东部)』的故事吗?」
「我听过,那是本地的神话故事嘛。兔子骗鲨鱼助它过海,结果谎言拆穿后,被鲨鱼剥掉全身毛皮的故事吧?后来是路过的大国主还是什么的给它药,然后……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那个神话里面出现的鲨鱼,事实上就是人鱼,是我们的祖先。因为有被兔子欺骗的不好回忆,所以,兔子是我们的天敌。哼!」
藻屑贴着铁网对着兔子大吼。我不耐烦的无视藻屑,取出兔子食用的红萝卜和高丽菜。藻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望着小心翼翼照顾兔子的我:
「很有趣吗?」
「大概吧。」
「山田渚是饲育股长。」
「没错。」
「嗯……」
藻屑若无其事的小声说道:
「……你还有养其他东西吗?」
「没,没有。」
总算整理完毕,当我离开兔子小屋时,正好是日暮时分。橘红色的夕阳降落在校园里,令人眩目。
棒球社、足球社、篮球社、管乐社,大家都还在努力练习。
我边走边晃着包包穿过校门,在田间小路上快步行走,藻屑也拖着脚跟上我。
相对于田圃另一侧的宽阔大海,从地平线开始一点一点染成深紫色。夕阳时刻,落日突显了大海令人不舒服的颜色。
我必须快点回家,因此快步走着。于是,拖着脚的藻屑离我愈来愈远,渐渐被抛在后面,在转角处回头时,已经不见她的身影了。
地平线那边,大海渐渐染成了阴暗浓深的紫色,来回撞击着海岸。

隔天晚上。
结束一天的打工,精神奕奕回到家的妈妈一边问着:「晚餐吃什么?」同时一如往常的偷瞄友彦隐居的房间。她小小声叹了口气,脱下鞋子后突然——
「在晨曦中~看着大~海~……」
妈妈开始哼起海野雅爱的歌,在厨房重新加热咖喱的我心里一惊:
「你、你干嘛?」
「啊?什么干嘛?」
妈妈不知为何似乎心情很好,她将从超市带回的剩余熟食放进冰箱,而我把盛好的咖喱饭和辣韭菜摆在妈妈面前。
「海野雅爱是这个城镇出身的,你知道吗?」
「嗯。」
「他最近好像回来了,不知在忙什么工作呢?听说好像是被委托作词还是作曲。而且,他还养了只附有血统书的大狗呢!嗯……」
她就这样一个人碎碎念个不停。咖喱吃到一半时,她抬起头来:
「听说他有个女儿喔。跟她妈妈长得很像,是个很漂亮的女儿。」
「……她在我们班上。」
「哎呀!是个怎样的孩子?」
「怪人。」
「你跟她很要好吗?」
妈妈讲得相当起劲,整张脸都贴了过来。我正在矮桌前摊开笔记本写作业,妈妈的积极让我伤透脑筋。
「嗯……」
「怎样嘛?」
「礼拜天我们要去看电影。」
「你们感情很~好嘛!」
我确信她明天打工时,八成会自豪的宣传:「我家孩子和海野雅爱的女儿感情很好喔!」反正,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吃完饭的妈妈站起身往浴室走去,收拾完桌面的我仍旧继续写作业。等妈妈从浴室出来后,我才开口问了有点在意的问题:
「那个海野雅爱,是个怎样的人?」
「怪人!」
妈妈笑着回答,接着突然皱起眉来:
「是啊……真的是个怪人呢!」
「你认识他吗?」
「因为他是我高中的学长。虽然并不认识,但是,该怎么说呢……古怪?嗯……」
妈妈看见了晚报,一摊开来就摇了好几次头。
「也是呢……我们不是生活充裕的人,如果太亲近他们反而麻烦吧。对于那类型的人,还是带着有趣的心情远观比较合适。」
「是吗……」
那周的礼拜六。
我前往离家不远,妈妈打工的超市采买食材。米太重了,所以下次再买;哦~番茄很便宜呢,买来做番茄沙拉也不错。总之,只想着和现实生活有关的我,正打算走进超市时——
咯锵——!!
猛然出了巨大的声响。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举起长腿,用力踹了购物车一脚。购物车顺势飞驰而去,滑过站在入口处的我身边,再一次发出巨大声响撞上墙壁,在剧烈晃动之后停住。
中年的保全人员跑了出来。
「客、客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购物车推不动啦!」
我呆然地望着那名高瘦的男子。推不动什么的,刚刚踢飞购物车时不是溜得很顺畅……这家超市的器材的确因老旧而不好使用,但是有必要气成那样子吗?
男子咋舌道:
「这种店谁要来啊!」
「客人……?」
呆立在场的我,和那名男子四目相对了。
凶暴。
带着狂乱。
却又十分脆弱……
那是一双令人不舒服的眼睛。我的胸口猛然涌起一阵厌恶感,我不喜欢这个人,好恐怖。接着我突然注意到,这张脸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
想起来了,他就是海野雅爱,就是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那张脸。
比我印象中的那个艺人海野雅爱,还要颓废、还要削瘦的脸,只有那双瞳眸给人更加强烈的印象。
海野雅爱似乎不想被不认识的国中女生缠上,仅仅发出「啧!」地咋舌声,缓步走过我僵直的身边。
然后,在后面——
有一位少女——
害羞的低着头走来。
黑色连身洋装的裙摆飘飘然展开,胸前的蕾丝更添几分成熟的气息。青白色的纤细腿部,露出了小小的膝盖。那件连身洋装肯定是属于某个相当昂贵的名牌,连鞋子也是大人穿的那种设计精致的高跟凉鞋,这身服装搭配的真美。
大概是感觉到我的视线吧,少女抬起头来。
海野藻屑青白色的脸上,有着吃惊,还有绝望。
我知道自己看到了现实面的藻屑,不知为何,心里对藻屑感到几分抱歉。藻屑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小跑步的从我旁边经过,这时我闻到一阵类似香水的味道,是带着清凉感的甜香味。海野雅爱粗暴的坐进晶亮显眼的外国车里,虽然藻屑费力地跑到车子边,他爸爸却关上车门大声叫喊着。
那声音乘着风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你给我用走的!我先回去了!」
噗噜、噗噜噜噜——!
排气管发出巨大的声响,海野雅爱就这么丢下女儿,开着气派的外国车离去。
伫立不动的藻屑,身上的连身洋装随风飘动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转身走开,装作不知情的进入超市。但这时却从我背后传来了呜咽声。我皱眉心想:啊……可恶!真拿她没办法,我又回过身来。
海野藻屑站在停车场正中央放声大哭。
好像小孩子——被父母怒骂而抽抽噎噎哭泣的小孩子。
我在超市入口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小瓶的矿泉水,拿着它往停车场走去,然后在藻屑身后,对着她的背部摆出漂亮的投球姿势,宝特瓶飞过空中,精准的打中藻屑的背。回过头来的藻屑似乎很痛的揉着背,拾起落在停车场那吸满热气柏油路上的宝特瓶。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口气喝干五百毫升的矿泉水后,藻屑吸了吸鼻子。
吸、
吸、
吸、吸!
然后,又和那天一样……就跟转学那天早上她摔倒时,只有我看到她裙子里面那时一样……
——你—看—到—了—吧——
她瞪着我,眼神如此诉说。然后开口:
「你去死!」
「……死不了啦,吵死了!」
「那、跟我做朋友吧!」
「明天不是要去看电影。」
「……那我们甩了小平头,两个人自己去吧?」
「他叫做花名岛,好好记住人家的名字啦!想都别想甩掉他,这样他太可怜了不是吗?」
「呿!」
我和藻屑就这样在停车场正中央扎了好一会而,但因为挡到一部部接着进来的车子,于是我们选择超市入口的阴影处就地坐下。
「那个,是你爸爸?」
「…………」
藻屑没有回答。
「来买什么东西?」
「柴刀。」
「……柴刀?」
我不禁失控的叫出声来,但藻屑却点点头:
「他急着要用。」
「谁?用柴刀来干嘛?」
「爸爸,他要分解尸体用的。」
「……啥!」
我搔搔头,真是莫名其妙。不对,等一下!那个……
「你爸爸就是刚才那个?」
「…………」
「海野雅爱?」
「……唔、嗯。」
藻屑勉强承认了。
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犹豫了一阵子后,藻屑一副要向我托出相当重要事情似的,将毫无血色的嘴唇靠近我耳朵,小声说道:
「我最爱我爸爸了!」
「欸!」
「……欸,是什么意思?」
「没有,只是不自觉的……」
「爱,真是让人绝望啊。」
藻屑自言自语些莫名其妙的话。
微暖的夏末和风徐徐吹过。
我感到有股视线从超市收银台那边穿过玻璃传过来,伸长脖子一看,是我妈妈一边打着收银机,一边看向这里。她脸上的表情正对我说着: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啊?不是很热吗?啊,那个女孩子是谁?长得真是漂亮。对了,她就是海野雅爱的女儿吧?妈妈也想看清楚一点……啊。真是的!现在客人正多,我没办法离开,带她过来让我看看嘛!不行吗?你这孩子真小气呐……
她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视线也跟着抬起头,看到挤着奇怪表情的我妈,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照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喔!」
「…………」
「山田渚的妈妈?」
「……唔、嗯。」
「很平常的妈妈呢!」
她一脸羡慕的说着。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让我觉得,难道海野藻屑的妈妈不是普通的妈妈吗?
「你妈妈呢?」
「……在东京。」
「哦?」
「她的演艺事业已经开始走下坡了,现在只出现在一些小成本制作的电影中。」
「是喔……」
「还有,前阵子在周二悬疑剧场里面,饰演第二个被杀死的人。」
这样算走下坡吗?和谈到那位怪异父亲时完全不同,藻屑浮现极度憎恶的表情。
「烂女人。」
「为什么?」
「因为演艺事业走下坡啦。都已经死棋了,再加上上了年纪,也不再是美女了。满脸皱纹像是要裂开似的前美女,还抛弃了丈夫。」
「为什么抛弃丈夫?」
「她说他的脑袋有问题。」
「……嗯。」
「我和妈妈的竞争最后是我赢了,所以爸爸才会跟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就不需要那女人了!」
又起风了。
这阵暖热的微风吹动藻屑的连身洋装。从飘动的裙摆底下,又露出了青白色的细腿。腿上依然有着几经殴打的痕迹;紫色、绿色、暗粉色,到处散布着。
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腿,藻屑又说了次:「……去死!」
我只用鼻子不屑的哼笑了声,没有回话。
当我一站起身,藻屑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
「超市没卖柴刀啦!要买柴刀的话,去卖农业用具或木柴的店里买。」
「像手创馆之类的地方吗?」
「手创馆是什么?」
「嗯……就是很大家的杂货店。」
我告诉她要去哪家店买柴刀,明明就在藻屑回家的路上,但藻屑却不断说着不知道、不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先带藻屑去那家店,再回头来买番茄、鸡肉和酱油。
在宽阔的店里来回寻找,穿过油漆、木材、水管后,我们终于找到柴刀了。有各式各样的尺寸,但藻屑却毫不犹豫的买了最大支的柴刀。令人意外的高价,藻屑在收银台前很自然的掏出*。
上面用片假名写着父亲名字的金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金卡呢。喔……自然而然买下高价商品的藻屑将柴刀背在背上,跨出漂亮但看起来很难走的高跟凉鞋,摇摇晃晃的蹒跚前进。
步出店外,向着有如染上稻穗般金黄的田间小路走去。
耀眼的日光十分眩目。

蜷山看来比平常还巨大;太阳依然闪耀着强烈的光芒;绿油油的茂盛稻穗被时而扬起的暖风吹倒而更显浓绿,看来就像是被隐形的巨人踩过般,不时变换着深浅。
藻屑举起一只手,擦去青白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山田渚的爸爸呢?」
我瞬间欲言又止,然后小小声的说:
「……过世了。」
藻屑不解的偏着头:哦?于是我继续说:
「就在十年前过世了。而爸爸的保险金也在三个月前被哥哥挥霍一空了。所以我决定不上高中,要去工作。」
「十年前……?」
藻屑摇摇晃晃的边走边回道:
「巨大的暴风雨正好也是十年前呢。」
「……就是死于那场暴风雨。」
「怎么回事?」
「因为他是渔夫,而他又正好在船上。本地有很多人都是从水产学校毕业去当渔夫的,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个。气象预报明明说是晴天,云图上没有的暴风雨却突然来袭。许多渔船因此翻覆。我父亲就这样过世了。」
「他叫什么名字?」
「山田英次……你问这个干嘛?」
「啊啊,我知道他。」
藻屑冷冷的说。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希望家人的事情,变成藻屑说谎的题材——也就是友彦所谓的「糖果*」。那会让我心痛、让我愤怒。然而,藻屑却简简单单就打破禁忌,以一派悠闲的口吻:
「我在海底遇过那个人喔,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身边有金银财宝还有美人鱼陪伴,把地面上的一切都忘了,开心地享受着。所有死在海上的渔夫都一样,他们很幸福喔。真是太好了,对吧!」
我不发一语。
藻屑平常总是走在我的左侧,这时刚好有卸货卡车开来这条没有人行道的柏油路,于是我闪到路边对藻屑大叫:
「闭嘴。」
「他们总是开心的喝着酒、跳着舞哦!即使死掉了也不觉得难过,所以山田渚也要打起精神来。再说……」
「闭上你的嘴!」
「人鱼很善良,海底生活也很愉快,而且……」
藻屑明明听到我的制止了,却全然无视,还非常拼命的快速说下去。
终于来到了分岔路口,藻屑没注意到我的不满,还微笑着:
「柴刀,谢谢你了。山田渚。」
「…………」
「明天见。」
藻屑用力挥挥手,脚步蹒跚的离去了。
我痛苦的目送着藻屑离去的背影。
布满裂痕的柏油路向前延伸直到远处,左右两旁摇曳着鲜绿色的稻穗。放眼可以望见远处朦胧的蜷山,行人稀少也没有车子通过,仿佛这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藻屑走在一点也不合适她的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但看来很开心的走着。
是风向的关系吧,潮水的味道隐约从大海那里飘送而来。我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藻屑的背影。
——这时的我当然还不晓得。
我正看着的背影,这个在我眼前离去的可怜女孩,她身上背着的巨大柴刀,将会肢解她自己的尸体。

37

主题

72

存在感

16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2楼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接着,到了隔天的星期天。我在约好的下午一点来到公车站时,只有花名岛无事可做的坐在长椅上。我和花名岛偶尔说几句话,等待藻屑的到来。
藻屑她迟迟不出现。
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后,藻屑才闲晃似地漫步走来。咕噜咕噜喝着矿泉水边向我挥手,花名岛很明显的松了口气。藻屑一副对花名岛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径自看着我笑着说:「山田渚在耶!」
正好这时开往镇上的公车来了。其实走路或骑脚踏车去都可以,但花名岛今天的计划是搭公车去。在他的约会行程中,似乎看不到走路或骑脚踏车的场面。我们一行人搭上那部由从中国山脉的深山里驶出、终点在*车站前的破烂公车,每人依序各取一张段次牌。
公车开动后,窗外辽阔的蜷山逐渐远去,向着前方宽广的大海愈来愈近。
我们坐在最后一整排的座位上;藻屑在正中间、左边是花名岛、右边是我。
藻屑一直盯着印有数字的段次牌,她好奇地将段次牌直、横、正、反的翻来转去。花名岛则是紧张得要命,和平常坐在我隔壁的那个花名岛不同,这副笨拙的姿态不禁让我叹息,平常的样子还比较容易赢得好印象吧,你太紧张了啦!虽然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扣起分来。
因为藻屑太在意那张段次牌,于是花名岛片开口问道:「怎么了?」藻屑却无视花名岛而转向我:
「这是干嘛的?」
「……干嘛的?段次牌啊。」
「坐公车要段次牌?」
真的无法沟通……
我和花名岛根据藻屑提出的各种问题,千辛万苦的整理出以下结论:藻屑所知道的公车——虽然她本人说是日本海海底的浪潮公车,但我想应该是东京的公车吧——不论坐到哪里费用都一样,只要上车时付钱就可以了。哦~!我们两人感到十分佩服,这就是文化冲击吧!花名岛说:
「那一定是因为,公车不是从山里开出来的关系吧。」
「……有可能。」
这个城镇的公车,都是从中国山脉近山顶之处、人烟稀少的村子出发。所以在起点上车的客人就会搭乘很长的路程,如果城中才上车的客人付同样金额的确不公平,所以公车票价才会有二百圆到一千五百圆的差别。我们在城中上车,票价大约三百圆左右吧。那个印有数字的段次牌,就是为了证明乘客在哪里上车的,段次牌和零钱则在下车时交给司机。我们已经到车站前电影院附近了,下车吧!
我和花名岛站起身走向公车前门,然后藻屑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拖着脚跟上我们。锵啷锵啷的投进零钱后下车。我们两人一回头,看到藻屑好像正拿出什么东西给司机先生看。
似乎是学生证之类的东西。不知为何,司机先生在一瞬间屏住呼吸,接着点点头。藻屑付了钱正要走下公车时,那位中年司机一直盯着藻屑摇晃肩膀走下阶梯的背影。接着,他注意到楞楞等待的我们,不明就里的生气道:
「你们是她的朋友吧!帮帮她呀!」
帮……帮什么?
我和花名岛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两人都一脸不解的样子。司机先生气得丢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这一句话,便粗暴的关上车门驶离公车站了。
我和花名岛张着嘴、一脸呆然地目送公车离去,只有藻屑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她一个人学着司机先生的语气,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是因为老年人比较多的关系吧,电影院里空荡荡的。目前放映的两部电影,一部是*过剩的好莱坞动作新片,另一部是法国制作的黑白悬疑老片。动作片才开始,藻屑就快速进入爆睡状态,真的完全睡死了。因为是花名岛请客看电影,机会难得所以我相当专心的盯着银幕。藻屑坐在我的左边,而藻屑的左边是花名岛。花名岛完全不在意藻屑睡着的反应,吃着爆米花沉迷于*过剩的电影画面。终于,第一部电影播完了,紧接着播放的是悬疑老电影。这时换成花名岛,像是被*击中的野兽般「呼……」的一声就失去了意识。悠悠转醒的藻屑盯着银幕「啊!」地叫了一声。
「喂,山田渚,那个彷徨的女人好漂亮喔!」
「那是珍妮·摩露(注:Jeanne Moreau,法国老牌女星,代表作为楚浮执导的「夏日之恋」,于2000年获颁柏林影展「终身成就奖」)。」
「谁?」
「好像是以前的法国女演员,我哥比较清楚。」
「为什么她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于是我将前面的剧情概略说明一遍,想不到藻屑竟然很感兴趣「嗯,嗯嗯!」的点着头。
「……真的假的!?」
「嘘——!」
「被关在电梯里面吗?要怎么逃出去啊?」
「逃不出去了呀。」
「不觉得很笨吗?」
「哪、哪会很笨啊,那你会怎么逃出去?」
「咦——很简单啊。」
藻屑盯着银幕,同时小小声对我说:
「因为我是人鱼嘛。」
「又提这个?」
「人鱼可以变成泡沫对吧?所以,我只要变成泡泡逃出来就好啦!而且还可以从密室消失、捉弄警察,自由自在来去自如。啊哈!」
我无视笨蛋藻屑的言行,继续看我的电影。藻屑不满地鼓着脸,三不五时戳戳我。
「……你很吵欸!」
「你不相信吗?」
「当然呀!不论什么人,都没有办法从密室消失的!」
「是吗?」
「我哥说的。」
「嗯,山田渚的哥哥说的没错,但是,那仅限人类吧。」
藻屑自信满满的不断说着。

走出电影院后,刚才一直熟睡的花名岛说:「啊——真好看!」这是对第一部电影的感想,至于第二部则是:「真好睡!」接着,他开始说明后续的约会行程:先去咖啡厅喝茶,然后再走去海边晃晃。不过,我和藻屑正为了能不能从密室消失的问题而大吵特吵;其实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真是个蠢问题。
「可以消失!」
「不可能!」
「绝对可以!」
花名岛以被打败的表情搔搔头:
「我觉得,怎样都可以啦……」
藻屑开始自顾自地向前走、挥动着两手、咕噜咕噜不断喝着水,然后继续以激烈的语气说道:
「我就做得到!因为我可以变成泡泡,因为……」
「那就做给我看啊!」
「好……好啊。」
藻屑在一瞬间退缩了。
然后立刻重新振作。
「那下个礼拜……」
「现在!今天!马上!」
「咦~?」
「不是可以吗?」
我故意向藻屑挑衅着。藻屑瘪起嘴,最后总算点了头:
「……当然可以!」
她带着我和花名岛开始走了起来。
沿着搭公车来的那条路慢慢走回家,三个人都不发一语。偶尔会有卸货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我们身边,混了稻草的牛粪落在地上被卡车压过,在柏油路上变成薄薄一片。夏天的烈日让人头晕目眩。当我们来到高级的独栋住宅区附近时,有几部看起来很贵的汽车开过。
——我们终于来到位在住宅区一角的白色大房子前。那是由四角形的白色石头所建造而成的房子,该说是现代风吗?总之,是很煞风景的一栋房子。窗户全都很小,又位在很高的位置上,房子前面则种着低矮的树篱笆,上面还开着鲜艳的花朵。
「这是哪里?」
「我家。」
花名岛发出低低的一声:「咦!」
「也就是说,这是海野雅爱的家?哦~~」
「我要从这个房子里消失。」
「怎么做?」
「变成泡泡。」
我不耐烦的叹口气。我干嘛恼怒不已硬要跟她争论呢?这下子自找麻烦了吧!可是藻屑不知为何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她看了看手表说:
「进入房子整整一分钟后,我就会变成泡沫,然后消失。那就是我的的确确是个人鱼的证据。」
「啊……」
藻屑接着拉过我的头,小声地说:
「三十分钟后,在刚才的公车站见。」
「……咦?」
「我在那边等你。」
藻屑又看了手表。接着朝玄关大门缓缓走去,一步、两步……走到玄关前,打开白色的大门。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天气仍相当炎热,我们就这么沐浴在耀眼的太阳下。此时正好五点整,当我们听着远处传来的市公所钟声时,大门关上了。
我和花名岛面面相觑。
没办法,我们只好看着表。
过了一分钟。
——好像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们又互相看向对方。
「……喂,我们要怎么确认啊?」
「谁知道啊……」
我战战兢兢走近海野家的大门,谨慎的敲了敲。
没人出来应门。
花名岛一副困惑的样子说:
「这就是消失的证据吗?那家伙在骗小孩子啊?不断说自己是人鱼、人鱼的,根本就是头脑有问题吧!啊啊,可恶……」
「枉费你很喜欢她?」
「……我不知道啦!也许没特别喜欢吧。」
花名岛感到无趣的碎碎念着。
「应该说,我觉得很生气吧。」
「……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用,所以大家才会离藻屑远远的啊。」
我小心翼翼按下电铃,还是没人应门。按了几次,渐渐觉得火大了起来:
「喂,海野藻屑同学!喂——你可以出来了啦!」
我伸手一推,门竟然打开了。
花名岛的视线停在玄关中央,我也跟着看向同样的地方。
「咦……?」
我忍不住嘀咕出声。
玄关处没有任何鞋子。
我和花名岛四目相对。
「这家伙……直接把鞋子穿进去了吗?」
「这、不晓得。」
以花朵装饰的玄关宽阔到可以住人,中央晶亮的大走廊向前延伸出去。「海野!」、「喂,藻屑!」我和花名岛边喊边悄悄脱下鞋子。
「打扰了……」
走进屋里。
宽敞的厨房和客厅,还有大型液晶电视和钢琴,还有……
吧台和洋酒。
——没有半个人在。
看起来这个房子应该没有后门,能够出入的就只有那个宽阔的玄关了。所有的窗户都从内侧上了锁,也找不到地下室,花名岛甚至连屋顶上都找过了。
「她真的不见了吗?」
他一脸不可思议的呆立在原地自言自语着。
想说去浴室看看,在前往途中闻到一阵奇怪的臭味。腥臭……就像市场传来的那种独特的腐臭味。
柴刀孤零零的摆在浴缸里。
那是昨天和我一起买的大柴刀。
花名岛也走过来,盯着那把大柴刀。
「那、那是干嘛的?」
「谁知道。」
花名岛不愉快的皱起眉,走向外面。我也正打算出去时,突然注意到牢牢黏在柴刀上的红黑色东西,于是我停下脚步。
轻轻跪下来仔细盯着那个部分仔细一瞧。
「……血?」
没错,那是血。
我呆然的抬眼向上陷入沉思。
但是不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走出这栋没人在家却没上锁的白色房子。花名岛一脸不能理解的表情,而我也一副不快的表情,两人就此道别。
正准备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我突然想起藻屑所说的「等待场所」,便转往公车站走去。随风摇曳的鲜艳稻穗;灰青色的汪洋大海;无止尽延伸的班驳柏油路。稍微歪斜立着的公车牌。
藻屑——
就坐在——
那里。
我摇摇晃晃的走近她。藻屑抬起脸来,一副开心的表情:
「唷!好慢啊。」
「因为我们在找你。」
「嘿嘿!」
「……喂,你是怎么办到的?」
藻屑微笑着:
「变成泡沫呀。」
「…………」
「嘿嘿嘿!」
藻屑一个人开心的笑着。她的黑发随着微风吹拂而飘动摇晃,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我,一脸天真的说:
「小平头回去了吗?」
「嗯,一脸奇怪的表情。」
「那,我们两个人去玩吧!」
「……才不要,我要回家了。再说,今天的目的——藻屑与花名岛的约会也已经达到了。」
藻屑一脸失望的表情,明显到让人惊讶。
「为什么!好不容易小平头不在了耶!」
「……咦?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做出刚刚那件事吧?」
藻屑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但是脸上有几分「被识破了」的表情。似乎是注意到我生气了,她嘟着嘴:
「因、因为……」
「这样,他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我说要和山田渚一起,他也说没关系呀!小平头他自己也知道呀!而且我觉得,我没有义务要满足小平头。」
藻屑突然开始理所当然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藉口,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而苦恼地抱着头。可是,我对藻屑的反感却打从心底沸腾了起来,无法阻止。我愤怒的叫道:
「我不管了啦!你就只知道说谎!什么人鱼!什么密室……」
「才,才不是说谎呢!」
藻屑表情认真的反驳。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于是我噤口不语。
「才没有说谎呢!大家都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啊。日本海的海底真的有人鱼,而我就是那群人鱼的公主,只是我现在来到人间而已……我真的没有说谎!全部、全部都是真的啦!」
「……你说的全是谎话!够了,别再说了!」
「不是!刚才我也真的变成泡泡消失了呀!进入家里后整整一分钟,因为变成泡泡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我就是那样消失的啊!我说的是真的啦!」
「全部都是谎言!海野藻屑是最烂的大骗子!」
「我不是——!」
滴滴答答的,藻屑的眼睛开始流下眼泪,嘴角也开始流出不知是矿泉水还是口水的液体。
「为什么你不能了解呢?我没有撒谎,全部都是真的!」
「昨天藻屑不也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买柴刀是为了……」
说到柴刀,藻屑的脸上一惊。
「说是你爸爸要用来分尸。为什么要说那种骇人听闻的谎话?真像个白痴!你就那么想受到注目吗?你的确达到目的了!得到众人注目,兴高采烈的被大家当作笨蛋!」
「我、我、我我我我我……」
藻屑开始呻吟了起来:
「我、我没有撒谎!呜……」
她流着眼泪说道:
「我、我没有撒谎!」
「那么,被分尸的尸体在哪里?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不就变成杀人事件了吗?你爸爸会被逮捕吧?还是说,其实杀人的不是你爸爸,是身为女儿的你?你爸爸只是帮你收拾尸体而已?还是……」
我又为了这种不值得的事生气了。这一点也不像我,根本就不像是我会做的事。今天一整天没有一秒是用在收集实弹上,我被抓进满是砂糖、莫名其妙的藻屑世界里,简直快要崩溃了!我真的很生气,只顾着证明藻屑所想出的谎言不可能成立!
「……然后,对了,我记得你家有养狗吧?大型犬是吗?还是说被杀的不是人类而是那只大狗?杀狗的话就不是刑事案件了。也许会因为虐待动物被逮捕也不一定,但比起杀人的刑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没错吧?被分尸的是狗吧?然后……」
「没错。」
藻屑一脸难受的说。
我停下滔滔不绝的讽刺。
「……什么?」
「你说对了,是狗。」
藻屑指了指蜷山。一阵风扬起,吹动我们的裙摆。
「爸爸杀了他最疼爱的波奇。」
「……为什么?」
「呃,因为爸爸拿水泥砖打它。」
「…………」
「原本以为它那么大只应该不会有事,没想到它却摇摇晃晃的倒下死掉了。爸爸因此还嚎啕大哭,为它在山里建了座坟墓。但是,因为整只狗太难搬运了,所以才会去买柴刀,把它分成四块。昨天晚上,已经把它运到蜷山去了。爸爸还为波奇写了信,上面写着:『永别了,波奇。』所以……」
一开始听来像是照本宣科的发言,后来却愈讲愈起劲,愈来愈像一回事。渐渐的,藻屑开始挥舞着双手讲个不停。我听够了!我抛下她迈步向前,得回家做晚餐才行了。
藻屑跑着追了上来。沙—沙—沙——拖着脚的不吉利足音渐渐靠近。
「我说的是真的,山田渚!」
我停下脚步。
「……真的?」
「嗯!」
「绝对是真的?」
「嗯!」
「你发誓,如果你所说的是骗人的,就永远不再骗人?」
「唔……」
藻屑迟疑了。
「……唔,嗯!」
「那我们走。」
我利落的转过身往蜷山方向走去,藻屑慌慌张张的晃着手:
「去哪里?」
「蜷山,波奇的墓。」
「山、山田渚……」
「你没撒谎不是吗?」
我强势的说完,就硬拉着激烈反对的藻屑走向蜷山的健行步道。一直吸着鼻子的藻屑,一转进山里便开始哭了起来。
「我不要!」
「为什么?那不是你疼爱的狗吗?」
「我不想看啦!」
「我也不想看啊……如果真的有的话。」



  ∴

我现在也和那天拉着藻屑上蜷山时一样,正往山里去。
十月四日的清晨——
我想起了边哭边跟着我的海野藻屑,她不断流泪的样子。
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因为觉得从头到尾始终不记得名字,而叫做小平头的花名岛很可怜;因为边哭边跟着我的藻屑对我说:「我懂了,你喜欢小平头,我猜对了吧,山田渚!」让我感到莫名的愤怒。另外,海野家那栋雪白而豪华的屋子也突然浮现脑中,总之就是非常生气。不具任何实弹的藻屑的样子,还有被她耍着玩的我,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愤怒。于是我强行拉着藻屑往蜷山走去……

「——小渚?」
现在走在我身边的人注意到我惨白的脸色,因而出声叫我。
在朦胧的朝雾中,那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白色的雾气宛如纤细的面纱,反覆将我们包围、松开、包围、又松开。
「小渚,你没事吧?」
对方轻声细语的问着。总之我点点头回应:
「……唔、嗯。」
「要休息吗?」
「不用,我没事。」
我摇摇头。
「……而且,我真的很在意,只想赶快确认。」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十月四日的早上——
我现在,再度踏上蜷山。

  ∵

「喂,山田渚的哥哥是怎样的男人啊?喂!」
开始登上蜷山没多久,我们因湿滑的青苔而跌倒、因蜘蛛网而尖叫,然后这令人无法捉摸的新朋友海野藻屑,当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开始想要随便聊点什么。我明明不开心的沉默着,藻屑却不以为意的提出问题,然后不断重复自己的问题,或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任意说个不停。
「喂、喂、喂……」
「烦死了!」
山路上长满青苔,脚边丛生着羊齿类植物和不知名的杂草,头上布满树枝和蜘蛛网,真是寸步难行。还好我脚上穿的是运动鞋,但藻屑纤细的脚上穿的却是成*人才穿的美丽高跟凉鞋,所以她不断打滑,发出要摔倒的惨叫声。即使如此,她仍旧不断地想跟我聊些什么。
看来藻屑似乎很害怕寂静。她接连不断地大口吞着水,接着像淋浴般喝着矿泉水,然后——
「喂!他是怎样的哥哥啊?跟你像吗?」
蜷山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生物了。藻屑尖锐的叫声传得可真远啊。实在拗不过她,我只好不高兴的开口:
「他以前是个优等生,帅气又爽朗。现在嘛,嗯……是妖魔。」
「妖魔?」
「对,我家里是妖魔森林,而我就是森林的管理人。」
烦躁地说着这一切的我,想起了哥哥的事——那美丽的妖魔,友彦。根据我的儿时记忆,友彦小时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罢了。聪明伶俐、常常抱着书看,偶尔有点怪而已。然而所谓的怪,也不过就是爬上不该爬的树,结果不出所料的跌下来骨折;或是去河里游泳,结果溺水;或是作些女孩子难以理解,但对男孩子而言确实家常便饭的鲁莽蠢事。只是这种程度罢了。
哥哥突然在三年前放弃了他的人生,躲进狭窄的房间里思考一切、微笑着、摄取最低限度的必要食物……
哥哥他成了旁观者。
看着所有的现象——
我隐约认为,他现在的立场就是所谓「神的视点」吧。站在云端上,旁观人类的所作所为,不管是谁濒临死亡或者祈求希冀什么,都仅是「哼哼——」看着一切的伟大的神祗。友彦就类似那种生物,因此……
我的哥哥,早就不存在了。
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友彦曾在夏季祭典的会场中来回找寻迷路的我。当时友彦才刚进国中,而我还是个幼童。「小渚!」我在迷路儿童中心哭着时,友彦像个正义使者般出现,以刚变声的低哑声音呼唤我。「啊!在这里吗?太好了!」他瘫软的坐下。迷路儿童中心的大人们给哥哥果汁还不断安慰他,然而,哥哥却认为和妹妹走失是自己的责任,当晚始终因为自责而心情低落。
那时期的友彦偶尔会很恐怖;当我擅自碰他的电动玩具,或是一个人吃掉点心时,他真的会很生气。有故意恶作剧的时候,但也有相当温柔的时候。
现在的友彦,哪个都不是。我隐约觉得,哥哥已经不会再为我奔走、呼喊了。没有父亲也没有了哥哥,现在的我当然没有男朋友。当我一想到,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肯为我奔走的男人时,一股绝望感就涌上心头。
「……啊,对了。」
「嗯?」
我突然有个问题,无论如何都想问身旁的藻屑,于是转头看向她。藻屑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好热、好累、我们回去啦!」
「不行,我问你……」
我想起昨晚和变成神的哥哥那番不得了的对话。友彦用一贯的优雅笑容对我说:「你听过猜对反而糟糕的谜题吗?」这是在我们简短的晚餐会话时间里所发生的事——
「听好喽,小渚,千万别猜对喔!」
「为、为什么?」
「能答出这个问题的,历史上仅有五个人而已。」
友彦他拼命威胁,在困扰的我面前开心似地甩着一头长发,然后开口说:
「一个有妻子和小孩的男人,因为一场无聊的事故死了。葬礼上,男人的同事也到场了。同事和妻子不知为何却在此时产生好感。嗯,就是所谓的相互吸引吧。但是当天晚上,男人所遗留下来的孩子却被杀了,犯人就是妻子,她突然杀了自己的孩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为什么……」
谁知道啊!我呆楞的眨着眼。友彦似乎很满意的点点头:
「别发呆呀,吾妹。」
「嗯,我在想啦。」
「想不出来吗?」
「……真是抱歉呐!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太好了,小渚!你的精神是正常的。」
「啥?」
友彦开心地微笑着:
「这个问题据说是使用于检测异常罪犯的精神状态。在一般的青少年当中,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回答不出来,而历史上能够回答出来的人,目前仅只有五位,就是……」
友彦把近十年间发生的著名杀人时间的犯人,也就是那五名孩子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我楞楞地看着他!
「答对就糟糕的谜题到此结束,看来吾妹很正常。就这样喽,小渚。」
他留下呆然的我,关上房间的拉门。
——我想起这件事,便问着走在我身边的藻屑同样的谜题。藻屑喝着矿泉水,嗯嗯嗯地点着头,然后问我:
「……为什么?」
「这个嘛……」
「为什么小孩子死掉了?咦,妻子杀的?……我不知道。咦咦……为什么?」
我思考了一整晚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今天早上做好早餐送进友彦房间时,已经问过睡眼惺忪的友彦了。可是现在不想那么好心,因此故意不告诉藻屑:
「答案只有一句话。」
「咦~~——几个字?几个字?」
「这个嘛……一、二、三……四个字。」
「唔——英文吗?还是中文?」
「不论哪一个数起来都是四个字。不知道答案吗?」
「……不知道啦!」
藻屑鼓着脸颊小声说道。
这样一来就能够证明藻屑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发现到这点的我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也有一点点失望。什么嘛,原来她不过就是个有点爱说谎的孩子罢了!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有几分扫兴。
藻屑一定比她的外表看来还要普通,她只是个想要引人注意的孩子而已。现在也是,为了吓唬我而撒的谎话已经快要接不下去了,因此正在伤脑筋。不论走向山上的哪个角落,被肢解的狗尸体都不可能存在,所以藻屑现在一定在思考着该如何敷衍过去。
山坡愈来愈陡,我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了起来。
走了一阵子之后,突然间视野大开,我们来到了树木较稀疏、摆了张倾斜老旧木头长凳的地方。遥远山脚下的街道;无边无际延伸的黯淡日本海。藻屑低声发出「哦——」的声音。稍微高一点的大楼集中在镇上,车站则坐落在正中央。细长的商店街有着坏掉的屋顶。此外,还有长长的柏油路、田圃,和零星散布的民宅。
停泊在海边的老旧渔船,群集一处的破旧卡车。
这是个小小小小的世界,宛若古老的景观盆载。
我的胸口突然不明就里地,涌起一股揪心的情绪。总觉得让来自都会、穿着时髦高跟凉鞋的艺人女儿——海野藻屑看到这副景色,好丢脸!我莫名其妙的生气起来。
这时,伸着懒腰的藻屑低声说道:「还挺漂亮的嘛?」我想她是希望我接话吧,但是当我张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该说是不甘心?还是安心?或者都不是?总之,心绪杂乱却什么也说不出,于是就这样又闭上了嘴巴。
藻屑没注意到我这副摸样也忘了风景的事,她反而想起刚才的谜题,嘟囔着:「还是想不出来……不过,嗯,算了吧。」然后,又继续绕着我哥哥的事情开始问问题。
虽然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但我发觉藻屑脑中,已经具体建构出友彦的样子了。
而这点,也让我产生了难以言谕的不快感。
最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藻屑同情我。
这家伙身为知名艺人的独生女;能够自由使用父亲的金卡;继承了与母亲相似的美貌,她应该能够开始清楚看到我这个住在乡下、贫穷、未来一片黑暗、没有父亲、可仰赖的哥哥又正巧搭上茧居风潮,如此不堪的立场了。好丢脸!我心中害怕着,那些存在于我内心的「哥哥教派」逻辑,会轻易被别人的一句话否定而崩溃粉碎。
藻屑边走边自言自语着:
「我没和他见过面所以不是很清楚。」
「…………」
「山田渚的哥哥似乎很温柔呢。小渚也是好孩子哟!这么为家人着想,和哥哥的感情好像也很好。他一定是位很棒的哥哥,一定是的,山田渚。」
我呆呆看着强力主张的藻屑她苍白的侧脸。藻屑现在的表情,就如同「拼死」这两字一样。她特地为了无精打采的我,竭尽全力接连对我射出感觉不错的*——纵使是不切实际的糖果*。
我虽然感到惊讶,却也注意到藻屑不可思议的古怪表面底下,被隐藏的另一项东西并接受了它,我们依然继续往前走着。
前些时候,我提起父亲死于暴风雨时,她不听我的制止,不断说着父亲在海底很幸福的生活。搞不好,这个怪女孩是为了安慰我,才会编出那番谎话。
虽然我换了一个角度去想,但藻屑的温柔却偏离原意反而带来困扰。就像现在,她笨拙的称赞着未曾谋面的哥哥,只会让我伤脑筋。但我就是无法对黏答答的糖果*生气,仅是默默的继续往前走。
藻屑终于渐渐沉默了。太阳渐渐西沉,我们一边擦着额上渗出的汗水,一边拨开蜘蛛网——
在兽径的深处,有一块孤零零的小广场。那是一块位在森林深处、既昏暗又潮湿的土地,大约可以盖一间小房子的空间。
那里有一个枯叶堆成的小丘。
在那上面好像堆了什么东西。
四处散布的红,混杂四处散布的黑。
那是什么?
藻屑指了指那个红红黑黑的东西,悲伤的说:
「……波奇!」
我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被柴刀肢解的狗尸体。
我当场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我登上蜷山。
和那一天相同的路径。但是和那时的黄昏不同,现在是朝阳要升不升的清晨。在一片昏暗中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肩膀颤抖着,加快脚步一步步往山上前进。
残余的夜露让青苔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却害我数度几乎滑倒。
同样湿滑的杂草也不易行走。
漂亮却腐烂的落叶与刚刚盛开的小白花。
终于来到那个视野辽阔的地方,那个可以看到海洋、和小小脏脏的城镇,看尽整个老旧盆景的地方。被弃置在此的长凳倾倒着,差不多有半边都腐朽了。
海——
上升中的朝阳照耀着大海,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
这景象真美。
「你还好吧,小渚?」
听到声音。
抬起头,走在我身旁的友彦正盯着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
「唔,嗯……」
面对哥哥一脸担心的表情,我点点头,继续加快脚步。
然后。
那个时候……
我想起那时候看到的东西。



慌慌张张的藻屑开始哭着对不断呕吐的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山田渚,对不起……!」她搓着我的背、紧紧抓住我的手、不知为何拿起矿泉水倒向我的后脑勺。
黑色部分是散发光泽的短毛,那是只拥有天鹅绒般美丽毛色的狗;红色部分是被柴刀砍开的地方。狗被粗鲁的分成四等份,尸块被小心翼翼的堆放在一处,最顶端则摆着狗的脑袋。
耷拉着大大的耳朵。
长长的舌头犹如另一种生物般下垂着。
上面爬满了发出嗡嗡声的大苍蝇。
开始恐慌的海野藻屑滔滔不绝的快速说道:
「因为是山田渚说要看的。那是波奇喔,到昨天为止都还活着的波奇。昨天在超市遇到山田渚之前的三十分钟左右,它都还活着。爸爸拿水泥砖打它,它好像就流出脑浆死掉了。爸爸想要搬动它,可是它实在太大只了,完全动不了。爸爸他虽然很冲动,却没什么力气。所以,我们两人才会出门去找柴刀。总不能就这样把那个喷出脑浆的生物丢在家里,对吧?」
「唔……嗯……」
「山田渚,振作点!」
我一直哭一直哭。藻屑也流着泪哭着,不断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唔,喂、你……」
我总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哈啊哈啊的喘着气、窥探着藻屑的脸。她那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般的黑色大眼睛盯着我,透明的眼泪成串落下。我们就在大狗四分五裂的尸体前凝视着对方。
「你、很疼爱那只狗吗?」
藻屑不解的偏着头:
「嗯,因为从幼犬就开始养了。」
「几岁?」
「享年二岁,它还很年轻。」
藻屑低声说着,仍旧哭着却笑了起来。
我蹒跚的走近那个红红黑黑的物体。
那里摆了一张纸片,上面用很丑、但可以感觉到用心书写的字体:「永别了,波奇」那时如同小孩子的字。
我呆立在原地。
「……为什么?」
转头问向藻屑。
藻屑没有半点动作。藻屑有时会完美的扮演出「我听不到」的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再一次出声:
「为什么?」
藻屑应该听到了,却没有回答。我转身开始往回跑,我要下山了。藻屑在后头拖着脚追上我。
「山田渚?你为什么要跑呢?喂,为什么要逃走?」
我没有回答。脑海中反复播放着海野雅爱的畅销歌曲「人鱼之骨」的第三段歌词。第三段歌词,对,就是问题最大的第三段歌词。简直像杀人分尸般的歌词。用力砍开人鱼、作成生鱼片吃掉的歌词。将这首诡异的歌曲唱成多愁善感叙事诗的,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奇怪的乐团。
藻屑不知怎的,突然害怕的大叫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啥!?」
「是、是爸爸!是爸爸喔!不、不是我做、做的!不是!不是我……真的……!」
那、那个我知道啊!
我开始改用快走下山。我注意到身后的藻屑即使跌倒、滑跤,仍然拼死跟着我。
「哇啊!我陷进洞里了!」
她有时大叫,有时乱七八糟的唱着歌。
「啊,幽灵!你看,在那边!」
我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渐渐地藻屑开始意志消沉,垂头丧气的跟在我身后。
日落之后气温也跟着下降了。
「山田渚,好冷喔。」
「……要穿吗?」
我从包包里拿出应付电影院超强冷气的薄毛衣,藻屑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的收下那件便宜的黑色毛衣。那件衣服一穿在藻屑身上,立刻变得有如名牌货般的好看。可能是很喜欢吧,藻屑一脸开心的说:
「喂,这件衣服可以给我吗?」
「……不行!」
「呿!」
藻屑鼓起脸颊。
接着又开始咕噜噜地喝起矿泉水。
我头一次感到:啊啊,原来海野藻屑比我还不幸啊。
为什么这么可怜呢?一直以来对她的反弹;不断认为她是有钱的幸福孩子的想法,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等等,这座防波堤突然之间溃堤了。然后,我第一次有了海野藻屑是我的「朋友」这种想法。
但同时间,类似自我嫌恶的厌恶感也不断向我侵逼而来、使劲地苛责着我。体谅海野藻屑的情绪中混入了扭曲的自我意识——我不要和她做朋友!我……



当时看到的「那个」。
还有,这条我飞也似地慌忙逃下山的蜷山兽径。
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一边继续默默的往山上走。
闪耀白色光辉的海面反射着炫目的朝阳。脚下踩者潮湿的落叶,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青苔的范围逐渐扩大而密集。岩石上沾着朝露,散发出阴沉的光芒。
十月四日的清晨——

走在我身旁的友彦始终不发一语,却突然开了口:

「小渚。」
「嗯。」
「小渚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注:Stockholm syndrome,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的心理状态)』吗?」
我摇摇头。
友彦淡然的开始说明:
「那是一种被绑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状态,命名是来自于实际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所谓被绑架的被害者……」
友彦突然以沉稳的声音谈起绑架的话题。
森林被朝露濡湿,在一片寂静中,微微地感到寒冷。

  ∵ 

……我连滚带爬的往下、往下、往下,跑下蜷山。终于抵达阴暗的落日范围外。来到裂痕满布的柏油路上。我毫不理会跟在我身后、不断发出各种奇怪声音的藻屑,径自走进路旁那间像酒店又像便利商店的奇怪破店里,买了瓶果汁,又摇摇晃晃的走出店门口。藻屑也买了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像在洗澡般灌着矿泉水。在她身边,心脏砰砰跳个不停的我也打开果汁拉环,喝了一点。
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了。
我和海野藻屑谁也没开口,就这样在路旁站了好一会儿,专心补充水分。太阳已经西沉,周围开始变得一片昏暗。夏季的傍晚已经结束。蜷山一如往常的耸立,在落日的余晖下染成橘色。
我缓缓迈出脚步,必须回作晚饭了。那明明是我必须要做的实弹,但我现在却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晚餐?这种时候竟然还想到晚餐?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在我视线前方,有一辆脚踏车自昏暗中接近我们。小平头、T恤和牛仔裤、穿旧的运动鞋……是花名岛。他一开始没注意到我们两人,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花名岛终于发现了。
「咦?」
他讶异地叫出声,脚踏车发出叽——地声响停下。
然后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看我,又看看藻屑:
「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只是大大喘着气地看着花名岛。花名岛先对我说:
「你不是回家了吗?」
接着盯着藻屑:
「你……为什么在这里?」
面对回答不出的我们,花名岛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微暖的风吹动我们的头发与裙摆。花名岛终于吐出一句话:
「你们两个,太差劲了!」
「什……?」
「你们两个一起联手耍我吧?说什么变成泡沫了,开什么玩笑啊!」
我连忙解释:
「花名岛,你搞错……」
花名岛在我出声的同时用力踩下脚踏板,骑着脚踏车远去了。我想出声喊他,却没有力气,只能目送着那名因为误会而受到伤害且愤怒、坐我隔壁的男孩子离去。
藻屑笑了起来:
「糟糕,被抓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很开心,仿佛唱歌似的自言自语着。

浑身无力的回到家,这时大门开着,宅配正好送了什么东西来。友彦从快递员手上接过那个大的要命却看来很轻的箱子,很自然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圆钞票,一张、两张,数了三张交给快递员。友彦没有*,应该说因为没有工作所以无法办*,因此他总是利用可以代收货款的邮购买东西。
等同于一家三口一个月份的餐费金额,就这样换成了一个大而轻的箱子,消失在快递员的钱包里。友彦拨拨长发看向这边:「你回来啦,小……渚……」说到一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我回来了。晚餐、我、现在、马上做……」
「小渚?」
友彦不知道为什么惊慌失措了起来,随手将刚刚收下的、大而轻的箱子自玄关抛向房间里去,接着粗暴地推着快递员的肩膀将他赶出门。然后将手摆在刚进家门的我的肩膀上,拨了拨头发,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
玄关的大门「啪嗒」一声缓缓地关了起来。
「怎么了,小渚?」
「刚刚……今天、那个、啊……」
我话不成句。看着哥哥的脸,那条绷紧的线突然被切断了,我反复的张口、闭口、吸气、擦眼泪,然后倒向友彦纤瘦骨感的坚硬胸口。身体开始颤抖。友彦紧紧的抱住我,一直静静地维持这个姿势。
总算平静下来后,我断断续续地说起今天出门后所发生的事情。友彦依然坐在自己房里的那个老位置上,以严肃的表情点着头听我述说。不同于平常那个我行我素的哥哥、这次他没有突然打断谈话戴起耳机、没有关上拉门、没有说出:「就这样了,小渚。」只是忧心忡忡的盯着我的脸,表情认真的点着头。
我终于说完了。友彦以沉稳的声音说:
「那只狗的事情真的很恐怖呢。」
「……嗯。」
「又奇怪又恐怖的事情,小渚会受到惊吓也是理所当然的。」
「唔嗯。」
友彦摸摸我的头,默默的等我完全镇静下来。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当我差不多稳定心绪、脸色也恢复之后,友彦才谨慎而温柔的开口:
「小渚。」
「嗯?」
「如果小渚觉得已经比较舒服的话。」
「怎么了?」
「我想谈谈心理误导(注:psychological misdirection)。」
我擦去眼泪,看着友彦。
友彦担心的回望着我。因为不是很清楚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回问他:
「咦,什么?心理……?」
「嗯,心理误导,也就是『心理上的诡计』。」
友彦站起身,拣起刚才随手丢进房间的邮购箱子,啪擦啪擦的开始拆了起来。棒子、丝帽、像蛋的物体、还有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一件一件自箱子里拿出来。在我惊讶的同时,友彦优雅的笑了起来。
「我本来在研究魔法,但不知不觉间也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古时候所说的魔法师,似乎就是现在的魔术师呢。两者的差别只在于以魔术展示,或是以魔法欺骗他人而已。小渚,那孩子用的就是『心理上的』哟,是魔术上常会使用的初级技巧。如果那孩子是在小渚要求她消失给你看时,才突然想到这个技巧的话,我会认为那孩子是个相当有独创性的有趣家伙。」
友彦拿起一张面纸,将它揉成一团,并且让我好好看清楚,然后轻咳了一下。接着,他双手合掌碎碎念着像是咒语的东西,最后两手分开,握紧拳头:
「你认为面纸现在哪一只手?」
「咦咦?我、我不知道啦。」
「猜猜看。」
我虽然苦恼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瞎猜:
「嗯,这边?」
指指右手。友彦静静摊开,右手是空的。
「那,左边?」
左手摊开。
面纸也不在左手。
友彦轻轻笑着,指指我的背后,面纸落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楞楞地看向友彦。于是他说:
「刚才我让小渚看过面纸后,不是故意咳了一下?就是那时将面纸丢到小渚背后去的。双手合掌时,手里已经没有面纸了。」
「啊,啊啊……」
友彦继续将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一枚五百圆硬币:
「我要用咒语的力量让它消失。」
他这么说完,又咳了一下,将硬币由右手换到左手。当他念完咒语摊开左手时,硬币消失了。我指指右手:「在这边吧?」于是友彦摊开右手让我看,右手也是空的。
「咦咦?硬币去哪里了?」
「藏在这里。」
友彦从右手衬衫袖子里拿出硬币来。
他对楞在原地的我说:
「这就是心理误导。」
「哥……对不起,我完全无法理解……」
「就是利用心理盲点的诡计,也是变魔术时常用的手法。也就是说,使用魔术技巧耍诡计的时间点,并不是在提出『我要在这里做出很厉害的表演喔!』的零点。而是在零点时,诡计早已结束了。原本应该要在两手中的其中一边,也就是零点上的面纸,事实上早已移动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应该要从左手这个零点消失的硬币,却早就移动到右手,并且在你看着左手时,藏进右手袖子里了。不过我的魔术还很拙劣,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实际挑战。」
「真的吗?哥哥很厉害呢。」
「谢谢你,小渚。」
友彦微微地笑了起来。
然后疼惜的摸着我的头。
「不被识破的秘诀呢,就是让大家的注意里集中在零点。先说明要念咒语,但真正使出诡计的时候,却是在像我刚才用咳嗽转移大家注意的那种地方,小渚的朋友就是用这种方式。」
我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
海野藻屑不断反复强调:「走进家门一分钟后就会变成泡沫消失。」她不断看着手表然后走进家里,一分钟后,我们四处寻找,屋里却不见人影,除了玄关大门,其他地方都由屋内上了锁。
「那孩子走进家门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小渚,试着回想看看。」
这……
那时正好是傍晚五点,从某个地方传来了钟声。藻屑朝钟声方向稍微转了一下头,我和花名岛也在那短短地一瞬间看向远处的天空。接着视线回到玄关时,大门正好发出啪嗒一声。
于是我们等了一分钟。
「……原、原来如此。」
「没错,那个钟声就相当于咳嗽。那孩子一定是看着手表,一边等待着五点时钟声响起的时机。然后打开大门,听着钟声,这时你们移开了视线。她家门口确实有一排矮树围篱吧?那孩子放开大门,悄悄躲进矮树围篱里,没有人走进屋子,只有门径自关上了。事实上不是在一分钟后,比起引人集中注意力的零点之前,诡计更早就发生了。小渚,她的手法一定是这样没错。」
友彦低声笑着。
他温柔抱住再度受到打击的我,轻声的说:
「稍微释怀了吗?」
「唔,嗯……」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知道那只是魔术的手法后,究竟是觉得松了口气,还是觉得「什么啊,原来只是那样而已啊!」而失望呢?我真的不知道。
被耍的自己。
让我产生了莫名的焦躁。
于是我发出呻吟声,滚倒在友彦房间的地板上。友彦则开始认真的用刚买的魔术商品,从棒子里变出花朵来。
我躺倒在地上,心里想着必须去做饭、去做饭、去做饭。我猛然弹起身往厨房走去,以比平常还要快的速度哒哒哒哒哒哒……开始切起青菜。

37

主题

72

存在感

16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3楼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第二章 我和糖果*独处


  ∴

「小渚,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
我摇摇头。
友彦淡然的开始说明:
「那是一种被绑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状态。命名是来自实际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
友彦突然以沉稳的声音谈起绑架的话题。
森林被朝露濡湿,在一片寂静中,微微地感到寒冷。陡滑的斜坡很难走,羊齿类植物和树根纠结在一起,偶尔会绊到脚差点摔倒。白色的朝阳自森林上空洒落阳光,潮湿的空气显得十分静谧。
不稳定的,清晨的味道。

十月四日清晨——
友彦边走又继续说到:
「遭到绑架的被害人,被夺去了自由、也被夺去了思考,就这样和犯人一起在窄小的密室中生活数天……」
「嗯……」
走入长满青苔的兽径,我和友彦两人加快速度,以规律的步伐前进。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友彦的解说,哥哥澄静的声音令人感到清爽。
「小渚,譬如宗教团体或是自我启发研讨会,还有企业的新人研修之类,这些都是类似的活动,只要思想被掏空,脑袋就会变成空的器皿,这时就能大量倒入新的思想,充满容器的每个角落。宗教的教义、全新的自我观点,或是对企业的忠诚心等等……」
「嗯……」
「而在绑架事件中,被害人对犯人的同情或忠诚心就是这种情况。在长时间被束缚的情况下,被害人被救出后反而转向支持犯人,即使在法庭上也不断发表包庇犯人的言论。」
小鸟啾啾地叫着。
朝阳一点一点地降临这座森林,四周逐渐亮了起来。空气中开始飘散土壤与刚刚开始腐烂的落叶味道,万里无云的天空一片清澄。
「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中,遭到恐怖份子绑架的富家千金就这样行踪不明。数年后,她成为恐怖份子的一员大肆破坏,那行为正好被监视摄影机拍到,传送到世界各地,造成莫大的冲击。」
「嗯……」
我并不是很明瞭友彦在说什么,不解的偷觑着他的脸。山路愈来愈陡,我心里明白,我们已经快到那个地方了。
友彦的表情逐渐远离那个优雅而美丽的贵族;每往蜷山顶走一步,友彦也随之产生一点变化。友彦自己没注意到这点。
他继续说道:
「我认为孩童虐待事件中的被害人,也就是孩子们,他们也应该被分类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症状里;长时间的软禁,加上受到虐待的生活,而加害者是自己必须去爱而且应该爱着自己的双亲。结果呢?他们变得比没遭到虐待的正常孩子更激烈、更悲伤、更眷慕父母。他们不认为父母是错的,有些人甚至会责怪自己,因此要发现真的很困难。因为大脑运作的错误,让他们对无情的双亲产生强烈的爱情,悲剧正是由此产生。」
我呆呆抬头望着友彦的侧脸。
啾啾啾……小鸟依然在远处的树枝上叫着。
森林又湿又昏暗,青苔遍生。
「唔嗯……」
我点点头。
似乎……可以了解友彦所说的意思。
小鸟又啾啾啾……鸣叫了起来。
我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想了一下,又走向前,又想了一下,接着小声回应友彦:
「哥……」
「嗯?」
「哥哥在说谁,我懂了。」

  ∵

从那天起,自从在蜷山看到被分尸的狗尸体而呕吐不已之后,我即使在学校遇到藻屑,也仅是无精打采的打声招呼,和她稍微保持距离。不是藻屑做了什么坏事,也不是对藻屑生气……简单说来,就是「迁怒」吧。
我从未对母亲、哥哥、朋友提过,但事实上我对自己的遭遇相当不满,而那种不满,或者该说不幸,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的个性特征,也就是我给人的印象。我是不幸的、我很可怜,这些想法支撑着我,还影响到我对未来的打算。
对于一直禁锢在这种不幸观点中的我来说,搞不好比我还要可怜的海野藻屑——一生下来就被赋予那样怪异的名字,父亲是知名歌手,长得相当漂亮的孩子——她的存在威胁到我内心的某个部分。虽然那并非藻屑的错。她仍然是个怪孩子,仍旧咕噜咕噜地喝着矿泉水,偶尔会有学弟、妹,或其他班的学生听说海野雅爱的女儿在我们班上,因而跑来我们教室张望并小小声的说:「长得真漂亮。」不过藻屑仍旧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大概每隔一天,正要回家的我,背部会遭到她丢过来的矿泉水宝特瓶攻击,等藻屑一走近,我便将瓶子递给她,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上演。就这样,九月结束了。某天放学后,藻屑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结果我递回她的宝特瓶。然后又一次,使尽全力对着转身离去的我的背部,击出甜的过火的*。
「山田渚,暴风雨要来喽。」
「……不会来啦。」
我头也不回的说。藻屑认真了起来,拖着她的脚努力跟上说道:
「真的要来了。十月三日傍晚开始到隔天早上,大暴风雨要来了。气象预报没提到的暴风雨,十年一次的暴风雨要来了。船会沉没,海岸线会歪斜,我的伙伴会从世界各地的海洋回到这里,因为我是公主……」
我满脸愤怒的回头怒吼,藻屑吓了一跳,小声说着:「为什么要生气,山田渚?」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不想向她解释;我父亲真的跟船一起消失的事情,竟然被她拿来当作说谎的题材,这种没神经的行为对我而言是多么大的伤害。我想就算和藻屑说了,她也不会了解,所以我不说。可是,当我看到藻屑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却仍扭扭捏捏继续射击糖果*的那张脸,竟让我莫名产生「啊啊,她是我朋友」的想法。我背对着她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后回头,藻屑正像个孩子般抽抽噎噎的哭着。于是我开口:
「喂!要不要一起去照顾兔子?」
「……………………要!」
藻屑叫着回答,拖着脚跟上我,喀答喀答喀答,跑到我面前紧急刹车,然后开心得一脸微笑。
在兔子小屋里,藻屑怀疑的眯起眼来,盯着大口大口咬着高丽菜的白色兔子。她看着我打扫的样子跟着学,结果不断翻倒、跌倒、把制服弄脏,最后她抱住头「啊啊……」
「怎么了?」
「兔子是很可爱,可是好臭喔。」
「你呀,人类不也一样?就算再怎么可爱,只要不洗澡就会变臭啊。」
「唔……」
「不过友彦……就是我哥,一个礼拜只洗一次澡却完全不臭喔。」
「那是怎么回事?好厉害的哥哥喔!都不会臭。」
「完全不会臭,甚至还散发着清凉感呢,就像王子那样。」
藻屑一边盯着毛茸茸的小白兔,一边点点头。接着仰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和看着兔子时一样安稳。
「原来山田渚很喜欢照顾兔子啊。」
「嗯。」
「也喜欢照顾哥哥呢。」
「唔、嗯……」
「山田渚是饲育股长。」
我心里乱哄哄的。之后,我不发一语的使劲打扫。兔子们完全不在意我的一举一动,继续拉屎、吃红萝卜、在角落打盹。
全部结束后,我站起身催促藻屑一起走出兔子小屋。藻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锁上转盘式的数字锁。
「话说回来,藻屑。」
我边上锁边说。
「友彦识破你的手法喽。」
「手法是指?」
藻屑不解的问道。
「就是你变成泡沫消失的手法。」
「变成泡沫就是变成泡沫啦,山田渚。」
「才不是呢,是你动了手脚。友彦说你很厉害呢,他似乎很喜欢你喔。」
「我才不中意他!什么嘛?」
藻屑不知是愤怒还是嫉妒,满脸通红、激愤的踢飞脚边的小石头。我笑着说:
「心理误导。他说你用了心理上的诡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藻屑笑了起来。
她一边仰头大笑,一边拖着脚走出校门。铿……棒球社发出的击球声以及叫喊声在校园中央响起。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头看去,一个头戴棒球帽、身穿球衣、脚上踩着钉鞋的小平头男子一直看着这里,是花名岛吧。虽然我不晓得,但胸口却传来一阵刺痛。
藻屑边笑着边说:
「山田渚的哥哥,一定和我看到了同一个网页吧。」
「网页?」
「现在想要变得博学多闻就少不了上网。山田渚,转告你哥哥!」
「转、转告什么?」
「下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他识破,我会完全变身成泡沫。」
就像魔术师对着观众下战帖般,藻屑用装模作样的声音说完后,脸上带着笑意直视着我。

奇怪的事件接连发生,是从隔天早上开始。
我为了先去看兔子,因此在上课时间前就到学校了。当我直直穿越校园往兔子小屋去时,看见一位身穿夏季制服的男生站在兔子小屋前。他理着小平头。愈走愈近,我认出那是花名岛。我以刚睡醒、神智不清的脑袋走近他,正打算开口问他怎么了?晨练吗?
花名岛的手里抓着某个东西。
白色的。
我注意到那是蓬松的皮毛,因而判断花名岛抓了一只兔子。为什么用那么粗暴的方式抓兔子呢?生气的我加快脚步,渐渐地,我发现那只兔子的样子有些奇怪。
白白圆圆的,毛茸茸的。
但是……却没有头。
我尖叫着跑向花名岛,然后冲进兔子小屋,看到不敢置信的惨状。门锁被打开了,敞开的门里一片血海。白色的兔子全都瘫在地上,空气中充满微暖的血腥味。里面留有不少男子的鞋印,大概是花名岛踏进去留下的。
「……只有这一只没有头。」
花名岛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当我转过头时,那个坐我隔壁位置的小平头男子,正铁青着脸看向我,他举起手里抓着的兔子:
「我找过了,只有这只没有头,山田……」
我发不出声音,仰头看着花名岛苍白的脸。

我和花名岛被叫到校长室旁的会客室,接受校长、保健室老师和班导的询问。在我们回答问题时,兔子小屋已经围上蓝色的防水布了。早上的课堂,就在我们缺席的情况下开始。
花名岛呆楞着。为了棒球社的自由练习提早到学校来,没想到却看见那番光景。他只是不断的反复着:「没有头,只有这一只没有头。」我忍住快流出来的眼泪,呆然地坐在花名岛旁边。
到了中午休息时间,我和花名岛总算能够回教室去了。花名岛始终沉默,一进教室,听到传闻而骚动不已的映子她们围了上来,花名岛回答完她们的问题后,便回到座位上看着前方发呆。然后……
花名岛突然站了起来。
接着转过身去:
「喂,海野。」
低沉的声音。
藻屑很难得的站在窗边,无精打采的托着脸颊。窗外是鲜艳的稻穗和长长延伸的老旧柏油路,远处的灰色海洋似乎比平常还要暗沉,不断来回拍击着海岸。
一直注视着大海的藻屑,好一阵子后才注意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缓缓的、不解的转过头。
「那边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女人——」
花名岛以重低音的声音说着。
我吓了一跳,上前想要阻止花名岛,花名岛却将我推开:
「海野,是你做的吧?」
教室里一片骚动。
「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你平常总是在迟到边缘,或者根本就已经迟到了才会到学校,但是今天却很早就到了,对吧?」
藻屑皱着眉。花名岛鲁莽地走向藻屑:
「你昨天有看到山田将兔子小屋上锁的样子,所以你应该知道开锁的方式吧?所以,你今天早上提早来学校,打开锁,将兔子杀死。你想引起山田的注意,没错吧?你为了要引起山田的注意,什么都做得出来,对吧?」
我走近他们两人。花名岛的脸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涨红,相反的,藻屑却相当冷静,像在看笨蛋似的抬眼看着花名岛:
「你干嘛那么生气?」
「……我看到你就火大!」
「那就别邀我去看电影啊。」
全班一片哗然。藻屑果然不知道哪些事可以说、哪些事不能说。我正想阻止时,藻屑又开口: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花名岛正太。我也知道你的生日,五月二十七日,对吧?」
花名岛愕然屏息。
他嘴里嘟囔着啊……唔……之类的声音,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藻屑全然不在乎,以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继续说道:
「山田渚喜欢花名岛正太喔。我昨天调查过了,看看班级名册上是不是有生日为五月二十七日的男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兔子小屋的门锁……」
藻屑,别再说了……!
她的脸上浮现胜利的笑容。
「那个数字锁的密码正是527。我想,那应该是山田渚设定的吧。你拜托山田渚帮你和其他女孩子建立情感好像不知道她对你的心意似的。但如果你原本就知道山田渚喜欢你,那么自然也就猜得出门锁的密码对吧?花名岛正太,说谎的是你。兔子小屋里面到处都是男性嫌犯的鞋印,那名男子一定浑身是血,万一闹到警察那里就糟了哦。」
「你、你这、家伙……!」
藻屑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冷笑。冷笑渐渐扩大,明明是那么纤细柔弱的模样,却带着剧毒。花名岛突然紧闭上嘴。正当我以为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时,那修长的、经过棒球社锻炼的手臂挥舞了起来。
只听见一声闷响,藻屑无声的跌落。
花名岛骑在倒落地面的藻屑身上,左手抓着她的衣襟大力摇晃着。然后举起右手,紧握的拳头再度落下,二次、三次、四次……盛怒的他殴打着藻屑青白色的美丽脸庞。
映子拔尖的惨叫声响彻教室。
我无法动弹。因为屈辱、因为让我不想再踏进学校的丢脸羞耻、因为对藻屑的怒气,但更胜于这些的,是花名岛骤变的可怕。我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花名岛……不,是一个人对他人施暴的模样。这种残忍的画面,在电影或漫画中当然常常出现,电视新闻里也常常在报道遥远国家的战乱、意外以及附近发生的杀人事件等等。但是这么近、这种方式……
牙齿发出打颤的咯咯声。
藻屑的黑色刘海晃动着,我看到她睁着大大的眼睛。
悲伤的看着空中,不知为何毫不抵抗,藻屑像是坏掉的青白色娃娃般瘫着四肢。
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到了,
藻屑——
似乎是在等待这波风浪平息。
没有抵抗、没有躲开,她静静等待花名岛气消了、打够了,自然就会停手的那一刻。藻屑知道暴力总有结束的时候,如果结束不了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带着这样达观——不,是绝望的想法。
我看着花名岛;不对劲的狂乱眼神,愈来愈用力挥舞的手臂,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要停手的迹象。束缚的咒语解除了。我大喊着奔向花名岛背后打算扣住他的双肩,却惊讶的发现我们之间的力气相差太多了。我知道这样阻止不了花名岛,便大叫着挤进花名岛和藻屑中间。
「住手,快住手!藻屑会死掉的!」
我抱住瘫软无力的藻屑,颤抖着回头看向花名岛。此刻的花名岛,不是坐在我隔壁位置上,那个和我很合得来花名岛正太,而是教科书上,那个有着红黑色奇异表情的金刚像。就在他举起的拳头要挥向挡在他面前的我的脑袋时,我们四目相对了,接着不可思议的,他慢慢放下了手。
「花名岛……」
我哭了起来。
花名岛缓缓举起两手,犹如女孩子般,脆弱的张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花名岛也哭了。从低低的呜咽声,以及指缝间滴落到我脸上的咸咸液体,我知道他哭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不晓得是谁去把班导找来了。他飞快地走进教室。映子滔滔不绝的对班导说着。
我边哭边开口:
「花名岛……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呜、呜……只有低低的、沉重的呜咽声传过来。
「为什么要打自己喜欢的女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做得出这种事情?花名岛你明明很喜欢海野藻屑的呀!为什么……?」
班导粗鲁的拉起花名岛,将他带出教室。花名岛步履蹒跚的离开了。几位女同学也赶紧扶起藻屑往保健室走去,藻屑一张开嘴,有如珍珠般的东西随即落下。映子捡了起来,是牙齿。接着,藻屑毫无血色的嘴里噗哇……流出红色鲜血,凝固的血块也自鼻子里掉了出来。
藻屑有好一会儿因意识不清而无法说话,我知道她嘴里大概破了。藻屑坐在保健室的床上,保健老师愈对她说:「会痛,不要说话。」她反而愈想说。她抬头看向我的脸:
「杀死兔子的,不是我。」
「嗯……」
「是花名岛、花名岛做的。花名岛他……」
她以厌恶的口吻开始说起花名岛的坏话。我只说了句:「藻屑,别说话。」便紧握住藻屑微微颤抖的青白色小手。等待学校找的医生到来。
医生终于来了。他要藻屑早退,便要我去教师帮她拿她的书包。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我悄悄走进教室,在众人的注目下,拿起她的书包、我的书包,想了一下,也拿起花名岛的书包才走出教室。
拿着三个人的书包走过走廊,走下楼梯。
——这时,我注意到附近似乎有股腥臭味。
我用鼻子嗅着四周,想找出味道的来源,但不管我怎么走,味道似乎都跟着我一般的存在着。发现这点时,我这才注意味道是来自于我手上的书包里。
那是,血的味道……?
我放下自己的书包,虽然很过意不去,但还是打开了花名岛的书包。里面是教科书、便当,还有换洗衣物。
当我正要打开藻屑的书包时……
我发现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正窥视着我。
要打开?吗我犹豫着。
我知道那个白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兔子的耳朵,因此我决定不打开书包了。回到保健室,藻屑像紧绷的弦被切断般,精疲力竭的睡着了。站在病床旁边,我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又残酷的朋友,她惨白、犹如梦幻般美丽的睡脸。然后我心想,即使这家伙脑袋很怪、即使她是手持糖果*的恐怖份子。我都无法讨厌海野藻屑,我担心藻屑。
花名岛正太被带到校长室去了。身为关系人的我也被叫去了,我拿着花名岛的书包走向校长室。花名岛在校长、训导主任、教务主任、班导面前直立不动。
他们要我说明整个事件,我将事件过程简化到最低限度,只说了:花名岛说杀了兔子的是海野藻屑,藻屑说是花名岛,于是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花名岛垂丧着头、低声下气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刚才那个骑在女孩子身上、犹如恶鬼般痛殴对方的男人。最后,花名岛被迫退出棒球社,并且处以停学一周的处分。我先一步走出校长室时,班导还以一副搞不清楚场合的开朗语气说道:「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头发留长了对吧,花名岛!」结果因此而挨了教务主任一顿骂:已经是个大人了,却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判断现场气氛。
我脚步沉重的走过走廊。
来到保健室后,保健老师叫我先回家。我认为藻屑应该好一阵子都没办法来学校了,于是便写下我家电话,摆在她的枕头旁边。我是班上少数没用行动电话的人,是个害朋友必须提心吊胆打电话到我家里说:「请问是山田家吗?小渚在家吗?」的没用国中生。
从我进入国中到现在这一年半以来,那间兔子小屋一直是我那天生饲育派灵魂的归属,而现在,里面所有有生命的小东西全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看着外面覆盖的蓝色防水布,一阵悲伤袭来,于是我转身离开。穿过校门,快步走在破旧的田间道路上。从前铺的柏油到处碎的碎、裂的裂,凹凸不平,杂草从底下探出头来。能够这样厚着脸皮活着,还真厉害,我轻踏那些杂草,似乎一点也影响不了它们。
喀答叩咚,破旧的卡车发出很大的声响慢慢越过我,已经可以退休的白发爷爷哼着歌开过去。不景气也对农家产生了影响,这附近的每户农家都有副业。壮年男子大致上都在市公所或是车站工作,田里的工作都是由老爷爷、老奶奶和老婆负责。
我踏着杂草向前走,后头传来有人追过来的脚步声。我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赶紧加快脚步向前走。
追上来的家伙,小心翼翼的出声叫道:
「山田……」
我无可奈何只好停下脚步,花名岛一脸不解的站在那里。
远处传来市公所的钟声,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并肩走着:
「山田,我的…生日的……那个锁……」
「那是藻屑瞎猜罢了,号码只是我随便设定的。」
「什么啊……我想应该也是。」
花名岛说不定是个笨蛋,他竟然完全相信了。我从入学的那一年起,一直带着那股若有似无、但还未斟成熟的喜欢过日子,没让当事人知道。总之,先抚平我的心跳吧,幸好花名岛是个迟钝的男生。
接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低声问到: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知道。」
花名岛丢下这句话。
黑暗的愤怒之火又开始动摇了。
「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呢?」
花名岛摇摇头说:
「是海野……都是海野的错,是她让我做出那种事的,是她不好,不是我。」
花名岛一个人反复说着这些话,不断的、不断的低声说着同样的话。然后——
「从搭公车那一刻开始,就算我和她说话,她也无视于我的存在……」
阴沉的声音。
一阵风吹起,鲜绿色的稻穗晃动着。空气中飘来一股夏天结束时的干稻草味,干燥的柏油路被泥土、尘埃和有机肥料碎屑弄脏了。我和花名岛继续往前走,谁也没开口。
终于来到分岔路口,我不禁松了口气。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分别时——
「不过,我……」
花名岛认真的看着我说道:
「我认为兔子事件的犯人,应该是海野。」
「……藻屑说犯人是花名岛。」
「嗯。」
花名岛以阴沉的声音说道:
「或许海野讨厌山田疼爱的东西吧,所以才要从山田手上把那些东西夺走。我是这么认为的。」
「藻屑也说了相同的话呢。」
「哈哈……兔子是最后一件了吧。」
花名岛说完这句话便垂下肩膀,走过我的身旁。
我偏着头,目送那个背影。
兔子究竟是谁杀的?海野藻屑?花名岛正太?
然后我开始思考,如果海野藻屑真的因为他所说的动机而屠杀兔子,那么接下来,她的目标是什么?夺走我疼爱的东西?……不管我怎么想,下一个目标都是我哥哥友彦。那么,如果兔子凶手换成花名岛正太的话呢?那个坐在我隔壁的悠闲男孩子,花名岛他出人意外的残忍性格在数小时前才狠狠打击过我。如果花名岛正太就是凶手的话,继兔子之后会被杀掉的,怎么想都是——
海野藻屑。

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做好饭和友彦一起吃晚餐,之后便在厨房一角写作业、温习明天的功课,然后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妈妈很晚才结束打工回到家,我帮她重新热过饭菜,让妈妈洗完澡就能够有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可吃。今天的晚餐是肉片、青菜、中华炒面加上现成酱汁作成的上海风炒面,以及味噌酱油小黄瓜。妈妈从浴室出来,活蹦乱跳的摆出超人变身的姿势,十分开心的说:
「仔细想想,小渚才十三岁就能把家事做得这么好,真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现在才说这种话。让我害臊到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地步,叫了声:「咦!」就在此时,电话响了起来。妈妈结束她的变身姿势,伸手接起电话。
「喂喂,这里是山田家……」
接着「唔!」的一声,一脸惊讶的看向我这边,惊慌失措的说:
「她在,我叫她来听。」
她把电话递给我,接着用过分开心的声音小声说道:
「她说她姓海野耶,女孩子、女孩子。难不成就是那个『在晨曦中~看着大~海~……』海野雅爱的女儿?你和她感情真不错呢!真棒!海野、海野!」
「妈,吵死了……喂喂?藻屑?」
电话那头海野藻屑呻吟着:
『……我又没唱歌!』
「啊,你听到啦?」
『听到了!』

海野藻屑用极度寂寞的声音说道:
『我们见个面吧,山田渚。再说暴风雨也快来了。』虽然我仍旧对暴风雨的话题感到生气,但我还是将零钱包收进口袋,穿上运动鞋出门去。不知为何,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在海岸边。我骑着哥哥从前的越野脚踏车出门,乘着风踩下脚踏板,努力骑向海边。用走路稍嫌远的距离,骑脚踏车过去却出乎意料,很快就到了。
海岸边暗暗的,漂流过来的垃圾似乎是来自对岸的朝鲜半岛,里面混杂着写了韩文的空罐子。四周充满潮骚味,没有半个人影。四处张望之后,发现在遥远的青白色消波块上头,海野藻屑以绝妙的平衡站立在那儿,看似危险地摇晃着两只手臂。
「藻屑……?」
我小声呼唤她,海野藻屑转头看向这边。
藻屑的脸庞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朦朦胧胧,摇晃的刘海间若隐若现的,是散布在脸上又红又黑的瘀青。那是花名岛正太的杰作。那个原本应该是悠闲的、原本应该是隶属棒球社的小平头男生、原本是极度普通的花名岛正太的杰作。
藻屑一脸无聊的表情。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废话!夏天已经结束了,再说,现在是晚上。」
「……嘿嘿。」
藻屑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接着毫无预警的,她突然从消波块上跳了下去,在昏暗的夜里,就这样头朝着海面直直落下去,落进无法与黑闇之境划分出区别的深沉海里。
海野渐渐消失在海里的身影,简直就像是突如其来的自杀。「啊!」我不禁惊叫出声。藻屑今天也穿着设计素雅、优美的黑色连身洋装;及膝长度的飘逸裙摆「噗噜」一声,吐出包藏的空气,沉入海里。
藻屑在潜水。我屈膝坐在沙滩上,等待这个不知打算要做什么的怪怪朋友自海里起身。然后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大概已经过了四分钟吧……?藻屑沉入黑暗的深海底下,黑色裙摆犹如恶梦般飘动的姿态——这影像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于是,我赶忙站起身:
「藻、藻、藻屑?」
……该不会死掉了吧?
我连忙脱下运动鞋、放下零钱包、拿下手表,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啪沙啪沙地走进大海里。
愈来愈深了。海面从膝盖、到腰部、胸口……最后整个身体都沉入海中。首先我感到身体被凉爽的海水舒服的包裹住,接着才开始觉得有点冷,随着海水漂流,我用双手找寻着看起来像藻屑的物体。我抓到了藻屑,不知是她的腰还是头,我有些讶异她正在海里蠕动着。我啪的一声将头探出海面,在我眼前,藻屑的黑发和裙摆,正飘飘然像海藻般摇晃着。噗噜噗噜,小小的气泡升上水面。
好一阵子之后,藻屑才微笑着探出头:
「呼!真舒服!山田渚。」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呢!」
「我?在海里?」
藻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玩笑般笑了起来:
「人鱼欸?」
「也对。」
我叹了口气。
与大剌剌游着水的藻屑拉开距离:
「不过你在海里也待太久了吧。」
「因为我是人鱼呀。虽然以人类的姿态生活,但我还是拥有人鱼的呼吸能力喔。」
藻屑这么说完,又笑了起来。
我和藻屑就这样,在夜晚的海里像人鱼般漂流着,说些无聊的谎言,然后另一个人吐槽说:「那是骗人的吧。」不断反复,直到筋疲力尽才爬上海岸,用脚在沙滩上玩耍。我的T恤和牛仔裤都湿透了,所以变得很重,藻屑湿透的黑色洋装也贴在她纤细的身体上。藻屑将她的毛巾借给我,就是映子说的那条价值五千圆的名牌手巾。我接过手巾,擦着我的脸和头发。
藻屑撩起洋装的裙摆,将它拧干。
青白色、过分纤细的软弱双脚,连大腿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
上面果然散布着大大小小、新旧混合的殴打痕迹,平常穿制服时看不见的胸口也到处都是刮伤和碰撞伤。
在月光的照射下——
青白色的透明薄皮肤上——
浮现着过于恐怖、可怕到仿佛是假象般的暴力痕迹。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那些伤痕。拼命拧干裙子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视线,注视着我。
「藻屑……」
「这个,不是受伤喔。」
藻屑突然很快的说。
「咦?」
「不是受伤喔。」
「那,是什么?」
青白色的月光洒落,映照在藻屑的脸上、濡湿的头发、和胸前的红黑色伤痕上。藻屑一副拼死的表情继续向我撒谎:
「这是污染。」
夜晚的大海黑暗而深沉,夏末的阵风偶尔吹过海面引起波浪。好安静。我凝视着藻屑的脸,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于她编造出来的谎言,我心中感到厌恶、莫名的吸引力、烦躁的心情等五味杂陈……但我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令我呼吸困难。
「污、染……?」
「嗯。」
藻屑点点头。她将面纸捻成细长的纸捻,插进左耳不明就里的清起耳朵来,同时快速的说:
「人鱼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的,从几百年前开始就过着同样的生活方式。但人类的文明却不断在改变,对吧?现在的大海因为现代工业化而遭受污染,排放出来的工厂废水、地下水、垃圾,还有沉船流出的油污,都会让附近海域变成一片漆黑。所以现在人鱼们都因皮肤病所苦,新诞生的小人鱼大多都有过敏症,实在很糟糕。我也一样,从以前就在受到污染的大海里长大。」
「可是看来像是碰撞伤喔?」
「那只是人类肤浅的看法罢了。」
藻屑浮现会心一笑。
「这个啊,是从婴儿时期就不断沉淀在身体里的毒素,它只是以很像碰撞伤的姿态出现在身体表面罢了。其实是毒素哟,因为人鱼的皮肤很脆弱。」
「这样啊,原来如此……」
我无能为力的点点头。看到假装接受这种说法的我,不知为何,藻屑脸上出现了受伤的表情。
我们离开海岸走上回家的路途,我牵着友彦的脚踏车走着,藻屑则摇摇晃晃地走在脚踏车的另一边。回家的路很远,黑暗而阴沉的蜷山耸立在夜空下。
终于来到家附近了,藻屑最后说:「我大概要休息三天才会去学校。」接着就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在分岔的路口挥手道别后,当我准备回家时,突然想起她借我的手巾还没还。一条五千圆的手巾得赶快还她才行,一想到这里,我赶紧掉头,骑上脚踏车去追藻屑。
高级住宅区的道路修整得很漂亮,左右两旁一间接着一间的独栋房子,给人不愧是高级住宅的感觉。我莫名的胆怯了起来。我只去过一次藻屑家,所有有点迷路,也因此追丢了藻屑。我想她大概已经进家门了吧。虽然我总算想起该怎么走,找到了海野家那栋白色四角形的建筑,也来到了门前。
可是,已经很晚了……现在按门铃恐怕会顾人怨。我想,还是下次见面时再还给她好了,于是准备回家去。
这时,我听到了细细的哀嚎声。
我转过头。那声音似乎是由这栋,我不知该不该按门铃的白色豪宅中传出来的。我知道那是藻屑的声音,藻屑不断、不断的叫着:
「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爸爸」等等。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板上,连续不断的闷声响起,然后是细细的叫喊声。我呆立在原地,藻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最爱爸爸了!』
哀鸣声持续着。
『爱,真是让人绝望啊。』
似乎是在附近的伯伯,他慢慢从伫立不动的我身旁走过。手里拿着香烟盒、垂头丧气走过来的伯伯,注意到我的存在而停下脚步,接着抬头看着那栋白色房子。
他充满同情的瞄了眼我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然后就这么走开。
我什么也不能做。紧握着那条手巾,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海水弄湿的衣服稍微干了。回到家,妈妈正在讲电话。她驼着背、专注而小声的说着:「是啊。」或「怎么会有那种事。」等等。当我洗完澡,摇摇晃晃从浴室里出来时,妈妈已经挂了电话,她看向我问道:
「——海野先生的孩子没事吧?」
妈妈一开口便这么说,而且还是责备般阴沉的口气。「啊?」我一脸不解。
和我出门前那欢天喜地的气愤全然不同,妈妈现在不知为何一脸严肃:
「附近的邻居传得很厉害呢,说那孩子快要被她父亲杀掉了。」
我瘫软得就地坐下。就算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啊。我山田渚,十三岁,是国中生,是藻屑的朋友,也是饲育股长。但我能够做些什么?
我能够为藻屑做些什么?
我终于了解,自己的不幸比起海野藻屑差远了,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常见的贫穷人家罢了。这点我也认同。但是我这种普通的不幸,与藻屑那种藻屑风格的非凡不幸之间有一项共通点:那就是我们都是十三岁,我们都还未成年,我们都是还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国中生。我们还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必须在父母亲的庇佑下成长。小孩子无法选择父母。所以,我在这个妈妈的养育下,比其他人早一步两步装出大人的样子;做家事、成为哥哥的守护者,只敢在心中虚弱坦承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倘若藻屑能够离开的话,或许也会逃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也不一定,如果能够变成大人,得到自由的话。但是,因为才十三岁,所以哪儿也不能去。
「听说他们在东京的时候,还有人去通报虐待儿童中心呢,所以他们才会回到这里来。虽然我认为,这附近的人大概再过不久也要去通报虐待儿童中心了……」
妈妈沉着一张脸,在矮饭桌前托着脸颊。我用浴巾擦干头发,同时盯着墙壁,不发一语。
「你知道那孩子领有残障手册吗?」
「……咦?」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你看嘛,她不是老拖着脚走路吗?因为那样子实在太醒目,所以大家都听说了。那孩子还是婴儿时就被粗暴对待,结果造成一边股关节出问题,所以那孩子没办法好好走路,她的脚完全没办法像这样子打开。她不是没上体育课吗?」
妈妈边摆出短跑的跨步姿势边说。我呆呆看着那个姿势,然后想起和藻屑、花名岛三个人一起出去时的情景……下公车时,藻屑拿出手册之类的东西给司机看。
那时候藻屑也拖着脚打算要下公车,司机先生看到纯洁无垢的美少女藻屑拿出那本手册时,脸上表情仿佛受到什么冲击。他瞪着伫立原地、等待藻屑下车的我和花名岛,对我们怒骂道:
『你们是她的朋友吧!帮帮她啊!』
我咬了咬嘴唇。任谁都会找藉口。
因为我不知道她是残障者,我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呀。要从一堆谎言之海中找出不是谎言的东西,那太困难了嘛。我还以为那只是藻屑想要引人注意的关系……
「不是天生就那样,而是生下来后遭逢事故才变成那样的。」
妈妈低声喃喃说着。接着,她一脸好奇的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我,伸出手指比了比左耳:
「而且,她有一边耳朵听不见。」
「是吗……?」
「听说是因为耳膜破掉了才听不见的。所以从左边叫她的话,她不会回应喔。那个……映子,我刚刚从映子妈妈那里听说的。映子听到这个传闻,便和其他朋友一起实际实验了一番。她们说,只要是从左边和她说话,她绝对不会回头,对她说了什么她也不会注意到,所以映子她们在她左边对她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
「…………」
我起身要把浴巾丢进洗衣机里去。
我想起了好几次、好几次、当我被藻屑惹火时的情景。
也想起了花名岛愤怒说着藻屑无视他说话的情景。
藻屑提到翻船之事时,我对她说「闭嘴」时的情景。花名岛在公车上和她说话时的情景。全部,都发生在由藻屑左边对她说话时。只要是藻屑自己不想听的就假装听不见、太狡猾了!好几次因为这样而生气的情景,重重压在我身上。原来她听不见!
藻屑每次一定会拖着脚拼命追上我,追不上的时候就拿宝特瓶丢我,让我停下脚步后,再度拖着脚走到我身边。她总是固定站在我的左边,然后继续摇晃着身体跟着我走。
她总是用听得到的那只耳朵对着我。
我站在洗衣机前,浴巾从手中落下,然后就像那时的花名岛一样,举起两手捂着脸。啪嗒啪嗒啪嗒……豆大的眼泪落下,我陷入了藻屑的陷阱,可怜、令人焦急、漂亮又卑鄙……
我双手掩着脸,将头靠向洗衣机,压抑住声音哭着。藻屑,藻屑!藻屑用糖果*、我则用实弹塞进既靠不住有没什么威力的*里,波叩波叩地不断射击着,却什么也没被我们射倒。
每个小孩子都是士兵,而这个世界是场生存游戏。然后……
藻屑将会怎样呢……?

隔天,以及再隔天,藻屑都没来学校。进入十月,制服换成冬季制服了,穿上厚料子的西装外套似乎稍嫌热了点。花名岛还在停学中,所以那个事件的相关人,只剩下我还在教室里。女孩子们围着我打听有的没有的事情,但我始终含糊其词闪避问题,什么也没回答。对于我的反应,大家似乎不太满意,于是派映子做代表。
「你有好好说明的义务吧?」
「哪哪、哪有?」
「有……!」
社交界果然是很可怕的地方。
隔天的隔天放学后,平常煮咖喱的锅子终于破掉了,于是我前往商店街去寻找新的锅子。有弧形顶盖的商店街位在车站前的繁华街道上。老旧的塑胶屋顶相当高,因为它的用途是用来阻挡日光,因此总是昏暗且充满灰尘。我在其中一间店里找到了最便宜的铝锅,就决定买这个了!还稍微杀了点价。抱着锅子走出店门,站在拱廊下的商店街上,迎面走来的竟是海野雅爱。
如同颜色被抽离般的的白皮肤、清爽飘逸的头发、修长的双腿,依然还是那副会让人惊讶「咦?他已经有一个读国中的女儿了!」的利落模样。稍微有点诡异的华丽夏威夷衫,配上看来很贵但不是暴发户戴的、而是很有品位的手表。那副清爽气派的装扮,与这个有些昏暗的商店街一点也不搭调。那个海野雅爱注意到一位抱着大锅子的女生正瞪着自己,一度像是吓到似的睁大了眼睛,那双和藻屑一样的大眼睛。
「藻屑同学……明天会来学校吗?」
我低声询问,正要走开的海野雅爱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我的脸,确认我的制服和校徽,然后看看锅子。
「你……是她的同班同学?」
「是的。」
「原来如此……不过应该不是朋友吧?」
爽朗青年风格的海野雅爱,一提到女儿就突然大变,脸上尽是卑劣的神情,不屑的用鼻子哼了声:
「那家伙没有朋友吧?因为她实在太笨了,和笨蛋是很难交朋友的。打从一出生就是个笨蛋!跟她母亲一样,只有脸蛋好看而已,脑袋呢……」
「我是她的朋友!」
一阵无比厌恶的感觉涌起。我从来不曾被家里的任何人这样看不起过。对妈妈或对哥哥当然有很多的不满,但我从来不会像这样挖苦的抱怨。我所认知的家族与海野家的羁绊,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紧抱着锅子。走在商店街的人们,发现名人海野雅爱和抱着锅子的女国中生正互相瞪着对方,于是开始在旁边偷瞄着我们。
「为什么你可以用那么恶毒的口气数落自己的孩子呢?」
「我也不想那么说啊!可是那家伙真的、真的没救了。她还希望能帮助父母,实在太丢脸了。」
「就算这样,也不应该对她使用暴力啊。」
「……暴力?」
「镇上的大家都在谣传。藻屑身上满是瘀青、一边耳朵听不到、没办法好好走路、还有家里常常传出哀嚎声等等,所以才会从东京搬来这里。」
「谣传?」
海野雅爱大概是碍于周围的视线吧,说话缓和了些。仿佛谈话对象是个令人困扰的孩子般笑了起来:
「那些都是只是谣传吧?你能够证明我女儿身上的瘀青是我弄的吗?就算听到我家里传出哀嚎声,你也没看到我做了什么对吧?你难道不知道吗?那孩子是个无药可救的骗子。跟我说学校的事情时,还说自己在班上很受欢迎,但我知道那全是骗人的,可是我也没办法呀。你呀,就是太过相信藻屑的谎话才会那么说,不过,就算你是小孩子,我也不会饶过你喔!名誉毁损,对于从事我这种工作的人来说,可是足以致命的,你知道吗?」
海野雅爱的视线落在我抱着的锅子上。
「如果告上法庭打输官司的话,你可要赔上一大笔钱呢,你爸妈付得出来吗?」
「不要打藻屑!」
我大声说着,好证明我没被他的威胁吓到。我的志气,才不会因为金钱上的要挟就扭曲了事实!
「啧!」海野雅爱发出了咋舌声,接着脚一举,就我把刚买的锅子踢飞了。锅子被踢凹、飞离我的手,落在商店街的石头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就这样呆立在原地。



我正在走路。
蜷山的坡度突然变得陡峻。
就快到了,快到那个地方了。
十月四日的清晨——
朝露落在青苔上,不断想要攫住我和友彦的脚。有时我快跌倒了,友彦便扶住我;有时友彦自己也差点滑倒。眼前的景色渐渐开阔,远处的大海在白亮的朝阳照耀下,眩目不已。
偶尔朝露会由群树鲜嫩的叶片落下,滴落在脸上、肩上、脖子上……
「怎么办?」
我低语着。
怎么办?
如果我们在找的东西,真的在那个地方,该怎么办……
「呐,友彦。」
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呻吟着。
「怎么办,友彦……」
啊啊!
「友彦,
昨天晚上,藻屑她说……」

「这个人生全是一个大谎言。
因为只是个大谎言,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

  ∵

海野雅爱在商店街中央踢飞我的锅子,让它凹了一个窟窿飞出去而激怒我的隔天,也就是十月三日礼拜六。这一天,藻屑终于来学校了,不过她还是迟到了,第三节课结束时,她才惨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今天差不多要放学了耶。我在休息时间走近她的座位这么说,她那张满是瘀青的脸笑了起来:「……啊哈哈。」
「那家伙是为了见小渚才来的吧。」
路过的映子站在藻屑左边厌恶的说。我隐约注意到映子在生气。好管闲事、爱听八卦、总是等待着惊喜,也就是特别的事情发生的映子,将突然转学进来的艺人女儿海野藻屑,也就是所谓的惊喜,视为相当特别的存在。然而那个藻屑,却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还拼命黏着毫不亲切的山田渚,所以映子非常不高兴。刚开始,藻屑周遭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认为那与我无关、且又不是实弹而全盘抹杀。然而,我现在已经无法像刚开始那样了。因此,在映子还打算要开口说些什么时——
「……映子,站在左边尽情说你想说的话很有趣吗?」
映子闭嘴了。然后她以过去未曾见过的冰冷眼神,瞪着我这个交情应该算不错、应该跟她很投缘的同班同学。刚才不谨慎的一句话,让我成了社交界的敌人。我虽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但我却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已经满身砂糖;手里所拿、眼里所见,全都黏答答的,让我应付不了。
第四节课就在一片险恶的气氛中结束,课外活动也结束了。这段期间,没有半个女同学来跟我搭话。不晓得是映子的命令?还是大家无言的共识?我不知道,总之大家都离我远远的,和今天早上的气氛完全不一样。我从座位站起身,映子突然从身后撞向我的肩膀,那股冲击力让我又坐回椅子里。我愕然看着映子佯装不知情走开的背影。环视教室,屏息望着这边的女同学们,同时移开了视线。
四周弥漫着一片不安定的气氛,仿佛奇怪的祭典就要开始了。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怎样都好,反正那也不是实弹。我又重新自座位上起身,然后,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我走向角落的座位,接着——
「我们一起回家吧!」
对藻屑这么说。
那时候藻屑正仰着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喝着矿泉水,结果却被我的话吓到,像喷水池一样喷出水来。她将宝特瓶拿离嘴边:
「……呃,好啊?」
我们两人正互相点着头时,照理说已经离开教室的班导又回来了。
「喂,山田,你来教职员室一下。」
「欸……!」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一看到学生露出不满的表情,立刻就一脸狼狈相的班导,慌慌张张不断地说:「马上、马上。」我对着藻屑说:「好像只要一下下,你等我。」便无奈的往教职员室走去。
放学后的走廊上,学生们哒哒哒地慌忙穿梭。但是,愈靠近教职员室就愈安静,真不想进去……但我还是无奈的走了进去。几位老师仍在办公桌前工作,窗外的树木沙沙地摇晃着。
班导擦了擦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我站在他面前,然后——
「关于升学的事情。」
「嗯。」
「你有拿到升学调查表吧?山田,你在那上面填了自卫队。你喜欢武器吗?老师我比较喜欢徒手的工夫喔!离题了,我不是要谈这个。山田——」
班导又擦了擦汗。功、功夫?
「那个应该是高中毕业后的出路吧?而且应该是进入防卫大学去当美女储备干部才对吧?山田你的成绩不差,不,也不能说非常好,应该算还可以啦……」
「不,我不打算上高中。」
「不行!」
班导突然叫了起来,害我吓了一跳闭上嘴。接着班导开始列举各式各样的例子;总之就先去念高中,这样子往后的人生才会比较轻松;也可以打工;或者是上夜校等等。尽情说完他要说的话后,他又缓缓说着:「对了,对了。」拿出写有我家族成员,以及家庭介绍的资料。
然后一脸严肃的抬起头。
「父亲过世后,现在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吧。哥哥呢?」
「哥哥他是贵族。」
「……嗯?」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说起哥哥的情况。班导的表情愈来愈严肃,恐怖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开始瞪着桌子。
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
「山田……」
「是。」
「那个,我的弟弟,他也是一样的情况。」
「一样?」
「茧、茧、茧居族?」
班导抬起脸,脸上的表情像是非常受伤、又像在生气般的诡异。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大人,过去也是某人的小孩啊,只不过有点难以置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
班导接下来噼里啪啦的连续说了一大串从各种书上,或电视的讨论节目中看来的「茧居族」知识。在他说完原因、现代病魔还有解除方式后,班导说:
「但是我觉得,与其去讨论什么现代病魔之类的……这是我的想法,不是什么老师的伟大主张喔,我认为那大概是母亲的错。我家的情况也是,老妈她放任年轻健康的男孩子不工作在家里晃来晃去。只要不做饭给他吃,他就会肚子饿,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动,对吧?因为肚子饿嘛。肚子饿就会产生问题,这样一来,他一定会出门去抢便利商店,或是去打工,或是来趟没目的的旅行什么的。因为肚子饿嘛,没有钱就活不下去了。对,就是山田所说的实弹,那时一定要有的。在我的想法里,老妈只是想要有个人陪在身边罢了。不是我这个已经独立、未来安安泰泰、不需要仰赖父母的公务员,而是那个懒惰没出息、没有妈妈不行、最适合骄纵的茧居族……既然这样,那就去养猫啊!对不对?」
班导激动的渐渐大声了起来。他自己也发现到这点,于是满脸通红的说: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这么认为。父母亲那一辈的若是不让孩子独立的话,会糟蹋孩子的。有些思想歪曲的父母甚至希望孩子什么都不会,只要待在家里就好。所以我听了山田你的话……山田,就好像妈妈对吧?山田养育着哥哥,做饭给他吃,让他不会饿肚子,让他不会想着要工作、不会想着要自己射击实弹——」
我咬着嘴唇。
你明明什么也不懂……!
我们已经经历了多少年的辛苦,你懂什么……
「如果换哥*击实弹的话,山田会很伤脑筋吧。所以……」
「又不是我喜欢这么做!是因为没办法呀!」
「山田你一定要上高中,该工作的是你哥哥。那家伙,不管山田你怎么说,都只是冒牌的混蛋贵族而已。」
班导斩钉截铁、以决不妥协的表情不断说着:「山田一定要去念高中。」不同于平常那个不会判断气氛的家伙,他现在一脸认真,像是抓住了某个东西,死都不肯放手。让我相当反感:
「……才不要。」
「关于这件事情,我也会找你妈妈来,三个人一起谈。或是去你家里谈也可以。老师要和你哥哥来场大对决。」
「老师为什么你……」
「家人大多不会责备茧居族,让茧居族成了家中的专制君主。但是这位君主的领土很小,无法和其他人好好说话,眼睛也没办法正视他人。山田也了解吧,对哥哥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其他人,然后,山田所需要的则是『安心』。」
「安心?」
「小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安心了。我是这么认为啦。不过大多数的家庭都有『慢性安心不足症』,不是只有你喔。」
我瞪着班导,后退两三步。「你考虑看看吧!」「不要!」我小声的回答,然后离开教职员室。
「今天晚上我要去你家做家庭访问,帮我先跟你妈妈说一声!」
「不要来!」
我大声喊着。
接着开始在走廊上狂奔起来。

37

主题

72

存在感

16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4楼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怒气冲冲回到教室时,班上同学都已经回家了。窗边有个人,藻屑她忧郁的托着脸颊。发现我走进教室,藻屑指指墙壁上的时钟:
「好慢喔!」
「对不起,班导他一直胡言乱语的,吵死人了。」
「为什么?」
我偏着头:
「他说什么『小孩子最需要的是安心』之类的。」
「嗯——好难懂喔。」
「我也这么觉得。」
藻屑站起身向我走来,她背后的天空开始被满布的乌云染成不吉祥的灰色,并且不断扩张延伸着。凝视了一会儿后,藻屑以困扰的声音说:
「再不快点回去,暴风雨要来了。」
那个声音让我想起藻屑之前极力主张:「十月三日这天,气象预报没有提到的暴风雨会来袭。」
「早上看到气象预报,说今天是晴天喔。」
「……我说,暴风雨要来了。」
藻屑似乎很开心,不断反复说着:
「暴风雨要来喽。」
「是、是。」我低声回应她,拿起书包,转身正要走出教室时……
门打开了。

站在那边的是花名岛正太。他身上穿着制服却空着手,发现我们的存在时,短短地「啊」了一声。我和藻屑都吓了一跳,目不转睛盯着花名岛的脸。
「花名岛……你不是还在停学中吗?」
「啊,嗯。因为有东西忘了拿,没那个的话不太方便,所以过来拿。那个……我还以为已经没有人在了。」
花名岛低垂着眼,没看我也没看藻屑,只是低着头。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动作生硬的往自己座位走去时,突然抬起视线看向藻屑。
接着他呆立不动。
发出啊啊……的呻吟声。
「那个,伤……」
藻屑的脸浮现许多几乎已经变成红黑色的瘀青。那是污染。花名岛痛苦的咬着嘴唇,注视着藻屑。该不会他的脑中又开始想着「都是藻屑她的错才会被我打」了吧。
就在藻屑垂下视线的那一刻,花名岛却低声道歉:
「……对不起。」
我呆立在当场。花名岛的声音,跟那天他在我面前极力主张有错的是藻屑时,那孩子气的声音完全不同,有一股成熟大人的神秘气息。
藻屑怄气般的嘟起嘴沉默不语,花名岛直盯着藻屑,我突然感觉教室里似乎没有我容身的地方。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这间放学后的教室里,只有藻屑和花名岛,我突然变成透明人了。
「对不起。」
花名岛又说了一遍。
藻屑不发一语,像在闹情绪似的晃了晃身体后,总算开口:
「……不原谅你。」
「对不起。」
「我绝对不原谅你!」
「我、我……」
「能打我的只有我爸爸!」
藻屑抬起脸。
激动的表情。花名岛就这么呆然站立着;那样子好像是看得入迷有好像是被吓到了。藻屑瞪着花名岛,摇晃着身体走近他。
「海野,你的脚……」
花名岛怯生生的说:
「你的脚有问题,是真的吗?」
「……没错。」
「听说是你爸爸造成的,是真的吗?」
「是又怎样?」
「听说你的脚没办法打开……」
「打不开,因为上了锁啊。」
遭到污染的美少女——海野藻屑以前所未有的[x]表情笑着,站在她的猎物花名岛正太面前。花名岛像是被迷惑了,嘴里嘟囔着:「上……上锁了。」藻屑仰起头笑着,然后突然用力推倒花名岛正太。花名岛跌在教室的地板上,正缓慢起身时,藻屑却压在他身上停止不动。青白色的纤细手腕拉过花名岛的制服衬衫,粗暴的扯开他的扣子开始剥光他。我只是胆怯的小小声说:「藻、藻屑?」花名岛正太一身被太阳晒的黑亮的肌肤,以及和藻屑完全相反的健康体魄展现在我们面前。藻屑站起身,奔向摆放扫除用具的橱柜,抓了把扫帚回来,冷不防就往花名岛的背上打去。
「唔……!」
花名岛短促呻吟了一声,就这么倒在地上,表情甚是吃惊的睁着眼看向藻屑。海野藻屑手里握着扫帚,一脸骇人的表情。青白色的美丽脸上布满瘀青,眼睛闪耀着光芒。花名岛正太瞬间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接着下一刻便悄悄伸出手,像恶作剧的小学生般天真无邪的抓住藻屑的裙摆,往上掀开。
青白色、纤细的、膝盖。
腿。
白色的内裤。
扁平的小腹,上面有小小的肚脐。散布其上的,全是新旧交杂的殴打痕迹。正在排出毒素的——人鱼的皮肤病。
「是真的,你身上真的全是瘀青。海野……你、好脏喔。」
「花名岛正太也一起变脏吧。」
藻屑挥起扫帚,不断、不断地往花名岛正太背上打去,教室里响起啪、啪的声音。花名岛正太痛得缩起身子,发出短促的哀叫声,但似乎没打算要抵抗藻屑的攻击。「痛!」、「唔……!」就只是叫出声音而已。
被举起的扫帚。
花名岛那太阳晒得黑亮的背上,开始出现鲜明的瘀青。
——被藻屑污染的花名岛正太,在这个我所喜欢的男孩子面前,我只能伫立在原地颤抖。藻屑开始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眼泪从青白色的脸颊上落到地面。花名岛正太注意到了,他像个笨蛋似的突然张开嘴趴在地上,跪倒在藻屑眼前,接住掉落的泪水。眼泪落进花名岛的嘴里,有些落到下巴上、鼻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
「不、不、不原谅你!」
「对不起……」
「不原谅你!」
「对不起…………」
「不、不……」
藻屑一边哭着,同时不断挥舞着扫帚。激烈的暴力。那么纤细柔弱的女孩子手腕,竟能够使出这么强劲的力量。这种我没看过、不曾想过,甚至不知其存在的景象,正在我面前发生,我胆怯、厌恶,却只能颤抖。这是我还不明白的世界,是海野藻屑和花名岛正太早就明白的世界。藻屑愤怒扭曲的表情相当写实,完全不像个十三岁的国中女孩子。倒在地上被打的花名岛脸上,有着我在其他人脸上不曾看过、不可思议的恍惚表情。花名岛似乎很开心又好像很痛苦。看到那副样子,藻屑又更加憎恶了。我想起藻屑是个分不清楚爱情表现与憎恶之间区别的家伙。藻屑对自己所珍视的人也会这么做吗?
她所重视的人会对这种表情感到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举起又落下的扫帚。
花名岛发出零星的、微带甜蜜的呻吟声。
扫帚是藻屑首次击出的实弹。藻屑是对男孩子以这样的表情、击出这样的实弹的女孩子。
花名岛背上浮现出许多明显遭到污染的证据。最后,花名岛终于精疲力竭的动也不动了。藻屑也将手上的扫帚丢在地上,瘫坐当场。
抬头看看天花板,两手抱着头,然后……
她开始大哭起来。

窗外的灰色天空昏暗到令人害怕。颠覆了气象预报原本所说的晴天,那片昏暗的天空开始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了。花名岛忽地一下子起来,屈辱、混乱与觉醒的兴奋沾满全身,他就这样粗鲁的穿起衬衫,没看藻屑也没看我,慌慌张张的逃出教室了。我在教室的一角倚着柜子抱着头,视线自逃出去的花名岛身上移开。
我那懵懵懂懂的初恋就在今天结束了。因为花名岛先一步通过了那条无比诡异的道路,不知道变成大人或是变态,反正就是变成和我不同类的生物了。永别了,坐在我隔壁座位的棒球社男孩。我重新振作,缓缓走向藻屑。
走近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海野藻屑,递上那条她借给我的手巾。藻屑没反应,我只好用手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还擤了擤她的鼻子。
我战战兢兢的在那个恢复小孩子模样、无路可走的藻屑身旁坐下。窗子喀啦喀啦的响着;雨水大颗大颗的不断落下,突然间就变成了暴雨,那雨大到几乎要把窗子打破了。狂风发出可怕的咻咻声晃动着整座校舍。藻屑突然说:
「这个人生,全是假的。」
「咦……?」
「一定全部都是某个人的谎言,所以我无所谓。一定全部都是恶意的谎言。」
藻屑凝视着我的脸。
窗外的纷乱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而教室这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安全、昏暗……
我轻轻伸出两只手臂。藻屑像是等待已久般晃了下脑袋,倒入我的怀中。藻屑她那正好让我抱个满怀的纤细身体,筋疲力尽的微微颤抖着。
我轻轻抚摩着她的头,藻屑发出吸鼻子的声音。
「喂,山田渚,」
「干嘛?」
「班导不是说,小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安心吗?」
「嗯。」
「但是,我不懂什么叫做安心耶。」
「是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也许能够安心就能够得到幸福吧,我也不清楚。」
「嗯……不过,总有一天……」
藻屑将她的头贴着我的胸口,像是正在寻找母亲味道的小猫般,从鼻子发出嗅闻的哼声。呼——热热的叹息透过制服衬衫传了过来。
「不过,我总有一天要去别的地方,这里之外的地方。如果是可以一直赖床的地方就好了。深深的海底,在波浪的摇晃下打盹,然后只要十年产一次卵,之后就不需要做其他事情了……」
「人鱼的世界?」
「嗯,在被污染的海里不断打盹。只要这样……」
窗外正吹起惊人的暴风雨。看看时钟,现在只是将近傍晚时分而已,但天空却一片黑暗,不断落下豆大的雨滴。校园各处的树木几乎要被折断般的激烈摇晃着。
我和藻屑倚在玻璃窗边,抬头呆然地看着昏暗的天空。
这场暴风雨一结束,我和藻屑就必须各自回家;藻屑要回到那个有狂暴父亲的家,而我则要回到那个班导即将前来打倒贵族的家里。然后到了下个礼拜,又得到这间非来不可的学校、面对那群大人们不知情的黑暗社交界;她们只要一展开黑暗的祭典,就会让我痛苦到想死。
我突然对藻屑说:
「我们逃走吧!」
藻屑瞬间抖了一下。
偷瞄她一眼,她正在偷笑。那张一如往常的表情,浮现在满是瘀青的惨白脸上,奇怪的笑容。
「好啊,如果山田渚想逃的话,我就跟你一起走。」
——暴风雨就像要激发藻屑的妄想般,用力摇晃着校舍。天空被染成一片漆黑,看来在夜晚到来前是不会平息了。我和藻屑呆立在教室里,等待雨小到能够让我们离开。晚上七点过后,大风大雨总算过去了。世界各地的人鱼应该都已经回到了日本海,等待能够产卵的时机吧。我和藻屑手牵着手走出教室,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走下楼梯,来到被雨水濡湿的校园中。
昏暗的天空迅速将雨云带到老远的地方去。美丽的靛蓝色夜空出现了。我和藻屑走在平日那条乡下小路上,离开学校一段距离后已不再泥泞,我发现接下来的道路,干燥的仿佛大雨不曾降临过一般。暴风雨好像只在我们学校天摇地动一番就离去似的。我们走在干干的小路上。
「还得回家拿行李才行。」
「是啊,山田渚。不过,你打算要带什么东西走呢?」
「钱、钱包……?还有,唔、嗯……吹风机等等吧。」
「哈哈哈!」我的回答让海野藻屑仰着下巴笑了起来。站在国民住宅前,我家的大门口,我说:「我马上出来,你在这里等我。」藻屑没说话,点了点头。我一个人走进家里,开始把替换的衣物、吹风机、喜欢的自动铅笔等等放入包包里。拉门无声的推开,我突然发现好像有什么动静,一回头,友彦正盯着我:
「小渚……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逃、逃走。」
我一说完,友彦稍稍扭曲了脸:
「这样啊。嗯……我也很想逃往某个地方呢。」
友彦这么说完便粗鲁的关上拉门,发出啪的巨大的声响。我的心脏像被揪住似的跳了起来,然后抓住包包连滚带爬的离开家门。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已经不用再做饭了。也不用帮妈妈的忙了。实弹已经连一发也不剩了。
我奔出玄关,结果却连半个人也没有。「……藻屑?」我怯怯的叫着,没有回应。
晚风吹起,飘来夜晚的味道。濡湿的柏油路闪着光芒。风一吹,电线上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下,沾湿了我的脸。
「藻屑——!」
「……嘿嘿嘿!」
藻屑终于从隐蔽处探出头来,一脸开心的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我。她边笑边看着我包包里头的行李:
「山田渚,你带了什么?」
「替换的衣服、吹风机、自动铅笔,还有肥皂……」
「嗯?真是奇怪的选择啊。」
接着我们两人继续手牵着手,这回要往海野藻屑她家所在的高级住宅区去。

藻屑那白色的家今天仍旧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住家的气息。藻屑小声的说:「在这里等我。」就一个人往玄关里去。我注意到自己站的地方,就是之前和花名岛正太两人,一起被藻屑的幻术所骗时站的地方。我无意识的一直凝视着往大门走去的藻屑。这次没有钟声,藻屑也没有停下脚步,打开门后便走进玄关,回头朝这边轻轻挥挥手,脸上有着天真的笑容。那笑容似乎真的很高兴、很开心;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野藻屑真心的笑容,而不是之前那些冷笑。
微笑的余韵随着逐渐关上的大门远去。我就这样站在原地,脑中想象着和藻屑一起前往的遥远国度。在那里,总之就是这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和藻屑都自由了。对了!在那个地方应该有那个东西吧!就是那个我和藻屑都不明了、也不知道它到底重不重要的那个……
安心。
然后,过了三十分钟、过了一个小时,海野藻屑还是不出来。接着,过了二个小时之后,就在我快要哭出来时,玄关大门静静打开了。「藻屑……!」正要出声喊她时,我噤声不语。
走出来的人是海野雅爱。
海野雅爱,他正在哭。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大人哭泣了。从十年前暴风雨的夜晚,看见流泪的妈妈那时起到现在。和女儿藻屑的哭法一样,海野雅爱难看的嚎泣着。他摇摇晃晃的走出玄关,往车库走去。玄关的门似乎没打算要锁。海野雅爱要去哪里?要逃往什么地方吗?为什么呢?他拉着小型的旅行箱,边哭边将它摆进车里,然后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排气管发出噗噜噗噜的巨大声响,那部帅气的进口车开了出去,消失在眼前。
我抬头看着这栋白色的房子。
已经过了二个小时,一定有问题!我小心翼翼的走近玄关大门。门没锁,海野雅爱究竟要去哪里旅行呢?我心里边想边打开门。
玄关处只有一双鞋子。
那是直到刚才为止,都还穿在藻屑脚上的黑色休闲鞋。
「藻屑……?」
我呼唤着藻屑。
没有回应。
我脱下鞋子,走进屋子里。心里虽想着,如果海野雅爱回来的话,该怎么办?但我还是跌跌撞撞的跑向走廊,在屋子里寻找着。藻屑?藻屑?你在哪里?我想起藻屑当时说的那句充满挑战意味的话。
『下次一定不会被识破,我会完美的变身成泡沫给你看。』
这是藻屑的幻术第二弹吗?这种时候藻屑还会开玩笑吗?我在屋子里面来回寻找,但是到处都没有藻屑的身影。这时我突然想到,藻屑会不会躲在玄关旁边,等着我走进屋子里时,和我一入一出的往外面去了呢?于是我回到玄关那儿,藻屑那双小小的黑色鞋子仍在那里。我有开始在屋子里面搜索。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在宽阔的屋子里徘徊,却怎么样也找不到藻屑的踪影。
往浴室去看看,似乎……闻到了一股腥味。浴缸里头那个眼熟的东西,就这么立在那里。
那把柴刀。
因为油脂的关系而油亮亮的。
浴室里全是湿的。
「……藻屑?」
我突然认为藻屑就在这里,不禁抬头看看浴室的瓷砖、抬头看看天花板,转啊转的环顾四周:
「藻屑?藻屑?」
我抱着头:
「藻屑!」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尖叫着回过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海野雅爱正站在那里。我继续尖叫着,海野雅爱则困惑的看着我。好不容易,我终于恢复了平静:
「藻屑,她不在吗?」
「……她不在。你在人家家里做什么?」
「可是,她的鞋子在啊,而且我刚才看到她走进屋子里了。」
「我没看到,请回吧。藻屑回来的话,我会告诉她的。」
他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拖出海野家的浴室。这时我的脚完全不听使唤。偶然抬头,我看到海野雅爱的侧脸上又开始落下成串的眼泪。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我不禁颤抖了起来。
得说些什么,得问些什么才行!我焦急不已。海野雅爱拖着我,看来是要把我赶出这个房子。来到走廊,就快到达玄关了,已经看得到藻屑的黑色鞋子了!
对了!我灵光一闪。
「那、那个……」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牙齿喀哒喀哒响着。海野雅爱用毫无感情的眼睛看向我,不过眼睛还在滴滴答答流着眼泪。
「是我、我、我哥哥告诉我的谜题……」
「谜题?」
「嗯。」
我用颤抖的声音和喀喀作响的牙齿,开始说明起那个答对就糟糕了的谜题:
「有个地方有对夫妇,他们很幸福,但丈夫去突然过世了。」
「为什么?」
「这个嘛,我想是意外或是生病的关系吧,总之那不是这个谜题的重点。」
「喔,是吗。然后?」
「嗯,这对夫妇有一个小孩,然后在丈夫的葬礼上,丈夫的同事也来了。而那名男同事和成为未亡人的妻子之间,产生了不错的感觉,似乎是相互吸引。但是当天晚上,妻子却突然杀死自己的孩子。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听到这个几乎没有人回答得出来的危险谜题,海野雅爱点点头,然后说:
「Because I miss you.」
「咦……?」
「因为我想见你,对吧?」
海野雅爱简简单单的说出——
正确答案。

谜题的答案,就是因为「我想见你」。
只要能够再办一场葬礼的话,就能够见到那个男人了。这是妻子的想法,于是为了再办一场葬礼,她把小孩杀了。正确答案就是「因为她想再见到那个男人」。
我的脑袋里头开始反复奏着海野雅爱的出道歌曲「人鱼之骨」的第三段。多愁善感的那首歌;柔和的叙事诗;只有第三段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奇怪的那首歌。
到了玄关,他将我抛出门外去。正准备关上门时,我对着海野雅爱喊道:
「你把藻屑怎么了?」
海野雅爱没有回答。
只是继续流着泪水。
「你究竟把她怎么了!」
「……变成……海里的……泡沫了。」
海野雅爱简短的回答,旋即关上玄关大门。我紧紧抓住那扇大门大喊着:
「骗人!骗人!」
玄关仍旧静静的,不管我怎么叫喊,都不打算开的样子。我只好放弃了,连滚带爬的跑回家。
我梦想着在回家的昏暗夜路上,藻屑会出其不意的探出脸来对我说:「锵锵——!」可是藻屑没有出现。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回到家里,打开大门。
「……哎呀!」
妈妈抬起头来。
「你回来的真晚啊,老师已经来了喔。」
玄关有双男鞋。班导在矮桌前正襟危坐,桌上摆着茶和茶点,电视正开着。
屋子深处的拉门关着。
我脱下鞋子,穿过妈妈和班导身边,打开拉门。戴着耳机的友彦似乎正在观看很难理解的科幻电影。他缓缓转过头来,一看到我急忙把耳机拿下:「怎么了,小渚?」
「哥,可能、我说可能、可能……」
「小渚?」
妈妈和班导也屏住呼吸看着我。「哇——!」我双手抱头叫了起来:
「藻屑被她爸爸杀掉了啦!」

不顾妈妈和班导的劝阻,我坚持跑去警察局,向警察噼里啪啦的说明。但没有一个人肯认真听我的话。虐待的传闻、藻屑的瘀青、浴室里湿淋淋的柴刀、从家里消失的少女;以前曾经施展过一次的幻术成了障碍。
「一定是那个孩子在跟你开玩笑啦。等你在学校遇到她,你就会明白了。」
警官这么说,从后面追过来的妈妈和班导,也口径一致的说道:
「海野雅爱的女儿爱说谎这件事,最近传闻得众所皆知不是吗?」
妈妈拿传闻的事举例劝着我。班导也说:
「因为山田在为未来的事情神经紧张,所以才会这样。」
两人分别从左右架起了我,硬是把我从警察局拖回家中。夜深了,大家都筋疲力尽。摇晃着稻穗的田圃沉入黑暗中,看来像夜晚的大海。镇上飘荡着大雨过后的微冷气息。
我哭着回到家,只有我确信我最重要的朋友海野藻屑消失了。
打开拉门,走进友彦的房间,坐在友彦专用的床上,我抱着头。友彦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听着音乐。我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藻屑已经不在了,这项认知攫住了我,百般折磨着。谁都没注意到,藻屑她……
经过一个或两个小时了。友彦一直默默听着音乐。时而大发慈悲、时而残酷的旁观着命运、犹如神一般的友彦,终于转过头看着我:
「小渚。」
「…………」
「那个孩子,死掉了吗?」
我点点头说:
「……嗯,我认为她死掉了,可是谁也不肯听我说。」
「小渚那样认为的话,我相信你。」
我抬起头。
友彦一直凝视着我:
「小渚,说来听听吧。」
「嗯……」
接着我开始说起我心里想的事情。

在蜷山上看到的四分五裂的狗尸体,至今还无法逐出我的脑海。用水泥砖打死心爱的狗,然后为了搬运方便,竟然拿柴刀分尸后弃置山里。然后是不久前的刚刚,进入家里后便像幻术般消失的海野藻屑。过了好一阵子,从家里走出来的只有海野雅爱。趁着他离开家时进入屋子里搜寻,藻屑却消失了。然后便在浴室里发现刚用过的柴刀。
当时海野雅爱手里拖着小型旅行箱。我还以为他是要逃往什么地方去,没想到他立刻就回家了。
除了海野雅爱之外,从那个房子里离开的,就只剩下那只行李箱了。
然后,还有刚刚用过的——柴刀。
——说到这里,我开始觉得难受,累得把头枕在友彦的腿上。友彦没有回应。我奄奄一息的对友彦说:
「……这些话,你也不相信吧?」
「…………」
「大人们谁都不肯听我说,大人们全都不关心藻屑,光会说她是骗子或者她是怪孩子,还嘲笑我对她的担心。可是……」
友彦脸上的表情相当认真。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大人。没有过自己的生活、拥有「神的视点」的友彦一脸担心的看着我,一点也不像他。然后,突然地,他以不像友彦的直率口吻说:
「小渚,我们走吧。」
「……咦?」
我开口反问。
「走?去哪里?」
「蜷山。」
我就这么瘫软在友彦的腿上,抬脸看向友彦。友彦正在找绑头发用的橡皮筋。绑好飘逸的长发后,他站起身拉开拉门。
穿过厨房,来到玄关,找寻自己的鞋子。总算找到运动鞋,打算穿上时,却发现尺寸不合「啧!」地咋舌一声把鞋子丢出去。接着找到了海滩凉鞋便穿上它,打开了门。
我慌慌张张的跟上他。
外面仍是一片漆黑。距离黎明还有一点时间。
这是友彦相隔三年后第一次踏出屋外。
接着他摇摇晃晃踏出第二步、第三步,似乎感到晕眩的晃着脑袋,弯下腰俯下头,在路边像瀑布流泻般狂吐了起来。
「嗯————!」
「哥、哥、哥哥?」
「……已经没事了。」
友彦脚步不稳的开始向前走。
突然间又停下脚步。
「呕————!」
「唔哇!哥!」
「……不,真的、真的没事。」
回过头的友彦,用不像友彦的笑容笑着。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好像有人跟我擦肩而过,明明没有其他人在啊?于是我转过头。
黑暗的柏油路。稻穗包夹的湿淋淋的黑暗道路。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远去。我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瞬间看到了一团浓浓的粉红色、像雾一样的东西。有个东西从我和友彦身旁缓缓离去了。
注意到的只有我而已,友彦又开始脚步蹒跚的走了起来,背对着那个粉红色的物体,摇摇晃晃向前走。
那团雾远离友彦而去了。
我呆立在原地好一阵子,然后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朝友彦的背影追去。
终 章 再也见不到糖果*了

  ∴

十月四日的早上——
就这么降临到我头上。
我现在正和友彦手牵着手往蜷山山去。刚刚还吐得稀里哗啦的友彦,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一步一步用力往山上走去。
我一直在沉思,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藻屑……
藻屑,希望那里不会有你的尸体。
就是在蜷山山上,那个遗弃狗尸体的地方。
正如你所说的,暴风雨真的来了呢。我现在宁可相信你是变回人鱼,和海里的伙伴一起产卵,然后彼此约定十年后再回到这个地方来,所以到其他大海去游历了。真是这样就好了。
啊啊,如果人鱼的故事是真的就好了……!)



蜷山愈来愈陡峻,开始感觉凉飕飕的了。那是可称为冷气的白色山岚,感觉好冷。明明阳光已经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啊,我们微微颤抖着。
可以看得到远处的海洋。波涛变得强劲,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白色的泡沫撞击消波块后四散的模样。
我和友彦逐渐安静下来,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完全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往山林深处走去。最后,终于来到那个之前曾看过的小广场。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四周充满了野兽的味道。友彦停下脚步,嗅着夹杂在风里的气味,接着表情严肃的对我说:
「小渚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
「唔、嗯……」
友彦缓缓的前进,朝着由树叶堆出来的小丘前进。过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来,我呆立在那里等着友彦。沙、沙,友彦总算慢慢回到我身边了。他带着非常悲伤的表情低头看着我说:
「下去吧。」
「……下去?」
友彦摇摇头:
「下山去吧。」
「为什么?」
「得去通报警察才行。」
友彦轻轻回头看向树叶小丘。我也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友彦却用双手手掌遮住我的双眼:
「女孩子支离破碎的尸体。」
「藻屑!」
「大概是那个孩子吧。黑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可是现在变成相当恐怖的样子了,你最好别看。小渚,这个……」
友彦小心翼翼的递来一张纸。
我接过它。边缘被血还是什么其他液体弄得黏稠稠的纸片,正中央以丑到不行的字体写着:「永别了,藻屑。」啊!我叫了起来。那和被柴刀分尸的狗尸体上头摆的那张「永别了,波奇。」相同的字体。当时我还隐约认为放纸片的人是藻屑。结果不是。这个像小孩子般的拙劣颤抖字迹,正是那首诡异叙事诗的作者,海野雅爱的字迹。
我不顾友彦的制止跨步出去。
我的鞋子踏在潮湿堆叠的落叶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某处传来小鸟的鸣叫声。
我跑近那个堆起来的物体,停住、凝视。
然后,我看到了被肢解、被谨慎堆叠起来、已经不会动的朋友。藻屑张着双眼,时间就停止在她脸上交杂着害怕与放弃的悲伤表情。我曾经有过这个表情。
嗡……一只硕大的苍蝇来回飞舞着。
『你身上真的全是瘀青。海野……你、好脏喔。』花名岛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才不过是半天前暴风雨中发生的光景而已。
『花名岛正太也一起变脏吧!』
我回头看向友彦。友彦一点也不像友彦,脸上带着无能为力的表情看着我。我放声大喊道:
「哥!海野藻屑死掉了啦!被她那个脑袋有问题的爸爸杀死了啦!」

友彦牵着我的手,守护着哽咽哭着的妹妹,急忙下山。我们奔进清晨的警察局。我哭着、颤抖着、话不成句,所以友彦代替我发言;友彦涨红着脸,结结巴巴的想尽办法要对警察说明发现尸体的经过。
为了我而走出家门、在玄关前大吐特吐、步履蹒跚的友彦,似乎从那一刻起,就失去了隐居生活中所得到的特殊力量「神的视点」。现在的友彦,不仅笨拙的说不出话,而且光是和走出来的大人们视线相对就十分辛苦,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涌现。温柔的女警员拿咖啡给友彦喝,友彦像要保护我似的抱着我的肩膀继续说话。说明完毕之后,发出抽噎的声音,这回变成泪水如瀑布般的自他眼中成串落下。
刑事警官调度着警察们,慌慌张张的出动了。像是在发泄三年份被堵塞住的感情般,十七岁的少年友彦,泪水持续落个不停。哭泣中的友彦十分美丽,那模样强烈勾起了母性本能,年轻的女警们轮流为友彦擦拭眼泪,摸摸身为妹妹的我的头,然后不断拿草莓巧克力、糖果、口香糖、芝麻煎饼等零食过来。已经不再是神的友彦才十七岁而已,既虚弱又无力,只能够像过去的夏季祭典时一样,紧抱着妹妹摸摸头。我突然发现,三年不见的哥哥终于又回来了。
也许……走出家门时,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那团深粉红色的雾,就是友彦拿生活、未来、朋友以及恋爱所换来的神吧。
对于消失的神,我想了很久。那个粉红色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完全不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从其他警署来了几位刑事,他们向友彦问了同样的事情。友彦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着,目光闪烁不定的看看墙壁、看看地板、或看看自己的手,一边努力的说明。友彦的实弹很靠不住,但是他很拼命。终于传来在蜷山上发现尸体的消息。我们所在的房间里涌入了妈妈、刚睡醒还神智不清的班导等各式各样的人。看到哭着的友彦和筋疲力尽的我,两人立刻飞奔过来。面对紧紧黏在一起分不开的我们,妈妈来回走着、深呼吸,然后又来回踱步:
「是真的吗?听说海野先生的女儿,死掉了……」
我们没有回答。已经说不出话了。于是,妈妈开口说道:
「那、那、那就叫做现代病魔吧。大家都扭曲了……」
「胡说八道!」
一脸睡呆表情傻傻站着的班导突然对妈妈大声咆哮:
「别像愚蠢的评论家一样说些有的没的!什么叫病魔?什么叫扭曲?这跟那些根本没关系!杀掉小孩的人,脑袋本身就有问题!就这么简单!跟现代一点混帐关系也没有!蠢蛋!」
被骂的妈妈缩成一团。班导只说完那些话,便揉揉想睡的眼睛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接着,他突然坐进沙发里「啊啊!」大叫着抱住头。
数分钟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一句话,房间里流动着沉默的气氛。
突然有人哽咽了起来。
是谁……?
我在哥哥的怀抱中环顾房内。在俯着脸、抱着头的班导脚边,啪嗒,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板上,是眼泪。
「我也想要改变她的情况啊。」
「改变?老师,什么意思?」
我以颤抖的声音问着。班导抬起脸。
脸上悔恨似的表情扭曲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也听说了传闻,附近邻居也向我通报过,我也和儿童商谈所谈过。但是,一和海野同学本人提起这件事,她就全力护着父亲,谈话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大脑发生错误的关系。
「但是我试着想保护她。我成为大人、成为老师,是因为我想成为超人。山田同学的事情也是,就算会被你讨厌,我仍旧强力主张无论如何你都要上高中。海野同学家里的事情,我也想尽力做些什么。英雄一定要在危机发生时赶上才行。这是我想要做到的,但是情况却并非如此,我的学生死掉了……」
「老师……」
班导揪着头发,痛苦的呻吟道:
「啊啊,海野同学,如果能够坚持活下来的话,就能够成为大人的……」
勉强挤出来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是啊,海野。你、有想要努力活下来吗……?」

到了傍晚,我们总算离开了警察局。整个时间似乎被媒体大副报道着,警察局外头全是电视台的人员。我们偷偷从后门离开回家去。途中,我在便利商店寻找矿泉水,想买来喝喝看。中国山脉脚下的某个村庄,将溶解的雪水当作生活用水,非常美味好喝。与果汁价钱相同的矿泉水没人会买,那是都市人的饮料。我打开瓶盖,像藻屑一样仰着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喝下去。水从嘴里流到脖子附近。这水也没有多好喝啊,有一股矿物之类的怪味道。我发觉,不论怎样喝都解不了喉咙的干渴,于是将矿泉水的宝特瓶拿离嘴唇,心想,啊啊,原来这就是海野藻屑的真面目啊。

海野雅爱被逮捕了。他很干脆的自行招认罪行。为女儿哭泣悲伤的表情,在连日来的电视新闻以及八卦节目上引起很大的骚动。多半是带着低级玩笑的讽刺意味,海野雅爱的出道歌曲「人鱼之骨」又再度进入排行榜,大家晚一步才注意到这首多愁善感的叙事诗,其第三段歌词有多么怪异。评论家煞有其事的紧咬这起事件,进行各式各样的分析,喧腾了好几天。但是,不论谁说些什么,藻屑都不会回来了。知道这点的人很少,只有海野雅爱、我、友彦,还有老师。
休息了十天左右,重新振作回到学校那天,四周充满了奇怪的气氛。教室里也异常安静,不多话的社交界,让我和花名岛正太的心情轻松了几分。
然后过了几天,渐渐的,映子开始跟我说话了。「昨天的那个,看了吗?」关于电视节目的事、或是发型、或是让睫毛卷翘的方法,还有在卷翘的睫毛上能放几根牙签等等,总之,就是些无关痛痒的轻松话题。我一如往常的回应着她,原来社交界也有温情。
从学校回到家,友彦从房间里出来和我一起做晚饭。他以笨拙的技巧将莴苣切丝,淋上调味汁;炒猪肉和泡菜,淋上酱油,友彦还蛮会做菜的。某天从学校回到家时,友彦已经剪去他那头飘逸的长发,头发理得像小平头那么短。「哇!」我大叫。友彦最近常常外出,皮肤稍微被太阳晒黑了,肩膀也变宽了,该怎么说呢?就像个我所不认识的普通男人。那位在云上踩着优雅步伐,降临在哥哥身上、拥有美貌的神,不着痕迹的消失了。秋意渐浓,有一段时间,友彦一个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突然间,他跑去当兵了。代替我、比我早一步,他加入了本地的自卫队。真教人意外!「哥,没、没问题吗?」友彦不解的回答:「什么东西没问题?」每次休假返家,他都边吃着大碗饭,边问我学校或电视的事情。可靠、俊美、温柔,我的哥哥。
我突然失去了相遇的藻屑,失去了神一般的友彦,回过神来时,发现我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人会射击甜的不得了的*了。藻屑不在了,友彦则如字面上所示的,每天过着射击实弹的生活。传闻友彦将机关*拆开解体清理后,瞬间又能将机关*组回原状,而且是优雅的「像与机关*共舞般」。这是某天哥带回家来的部队伙伴说的。友彦似乎被大家称作「机关*贵公子」,身为妹妹的我,对于这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
已经——

已经没有人会再发射糖果*了。

不会再有人从我身后丢来矿泉水宝特瓶,或大力主张瘀青是污染造成的了。

不会再有人对我说,去哪里都好,我们一起逃吧。

我的头发渐渐长长、身高变高、手脚也变长,就像和变成男人姿态的友彦交换似的,我变得有女人味了。某天照镜子时,我意外发现自己竟有几分神似长发时期的纤细友彦,不禁吓了一跳。
我打算去上高中。虽然我家并不富有,想必会很辛苦,但是放学后打打工,毕业后去工作,应该总有办法过得去。班导一直盯着我,担心我会改变心意。

今天的电视新闻仍不断报导小孩子被杀的新闻。我发现着种事情在这世界上似乎不是少数,只有能够存活下来的孩子才能成为大人。那天在警察局的房间里,老师这样自言自语着。或许老师过去也是幸存者吧。存活下来而成为大人的老师,今天仍不断为孩子们奔走;有时成功,有时赶不及。然后对自己的事情保持沉默。
或许我也会变成那样。
或许我也会装做没有暴力、没有失去、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在某天辛苦得变成大人吧。把朋友的死当成是年轻时代的勋章,当作满怀同情心在居酒屋喝酒时聊天的话题,我不想变成这种腐败的大人——我有这种预感它将要发生了。但是,我以十三岁的年纪生活在这里,周围也都是拿着拙劣武器、波叩波叩射击着奇怪*的战士们。我认为,决不能忘了这里曾经有过存活下来的孩子,以及死去的孩子。
不能忘记。
在遥远日子的战死者名簿中,海野藻屑的名字与不知名土地上、不知名孩子们的名字悄悄摆在一起,藻屑被父亲杀死了,被那位最爱的、最恋慕的、最期待被疼爱的————亲生父亲。
这个世界上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情。手持糖果的孩子无法与这个世界对抗。
这点,我心里明白得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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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帅哥离线 ゲーム スター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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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荣誉团员

5楼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这两天LZ发了很多单本完结的小说呵,
都很不错,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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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喵~离线 请勿求卡!
 5 

SOS团二星级★★

6楼
发表于 2008/01/01 | 编辑
我腐了。。。居然会下百合的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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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1 

参观生

7楼
发表于 2008/01/04 | 编辑
一期完的小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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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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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生

8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很好看..感人之書
個人蠻愛櫻庭一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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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帅哥离线 谁的眼睛,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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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百合的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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