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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下载][小野不由美]尸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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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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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尸鬼》第一卷 乌鸦

作者:小野不由美

录入者:逮捕君

转自哪裡:naruhoto.crblog.cn

文章:
图片需登录后查看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P.S.还是做成txt下载比较方便
P.S.谁能告诉我怎么发漫画- -!
P.S.不发umd版心理不平衡,还是做了


[ 此贴被相泽名雪在2009-04-07 20:48重新编辑 ]


附件: 小野不由美《尸鬼》第一卷 乌鸦.part1.rar (176 K) 下载次数: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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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 《尸鬼》第一卷.part2.rar (102 K) 下载次数: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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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序章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茂密的枞树林形成有如*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将沿着溪流开拓而成的村子团团围住。

枞树与杉树十分类似,树形笔直而坚挺,却不如杉树高耸入云。若将杉树比喻成锐利的刀刃,枞树就是火焰,就像油灯中央飞舞的火光。

笔直的树干,加上朝向天际斜斜生长的枝芽,枞树并不像其他的针叶木一般井然有序的生长着,而是随性的散落各地,这使得枞树林的样貌看起来有些错综复杂。不过,总而言之,枞树给人一种十分普通的印象。

然而,这片将村子化为死亡国度的枞树林不但是村子的地理界线,同时也是分隔两地的绫线,树林里俨然成为与村子迥然不同的另一国度。

这些从对岸俯视整个村子的植物虽然拥有将近四十公尺高的躯体,寿命却不过才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左右,枞树逃不过毁灭的命运,它们在植被改变的时候诞生,油尽灯枯之后又将王者的宝座让给下一批子孙。

这些寿命短暂的巨木为了死者而生,在村子周围的山岭占地为王。村民总是砍伐枞树制成卒塔婆[注:插在坟墓前的木牌],甚至是盛放死者的棺木。打从诞生在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枞树就注定要成为死者的礼器。

绵延无际的枞树林是死者的国度,枞树正是死者的墓碑。

村民至今依然坚持土葬的传统,每个人都在山里拥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籍以埋葬死者。坟前看不到墓碑,只有枞木制成的卒塔婆代表这里是死者的长眠之地。当死者的三十三回祭结束之后,卒塔婆就会被村民放倒,重新种上枞树。新生命的诞生代表对已逝的遗忘,死者将会回归山林,不再与村民产生交集。

为死者而毁灭的枞树,这片树林无疑就是死者的国度。在枞树林的三面环绕之下,村子被孤立在死亡当中。

事实上,这个村子原本是砍伐枞树的伐木工人所开拓的临时住所,当年开拓荒地的时候,这个村子就孤立于其他的小山村,无论是血缘或是地缘都与其他村落毫无瓜葛。

因此这个村子不需要外来的援助,光是依靠内部的劳力运作就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外来的援助就像位于村子南方的道路一样,只是村子的过客而已。即使这条道路通往更大的乡镇,甚至是更大的都市,也不会有其他的外地人在这个被枞树林围绕的小村落略做停留,因此严格说来,这个村子还是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然而这个小村子却从未发生过人口外流的问题,这点令人感到相当不可思议。村子里的人口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虽然村子最外围的人家出现逐年减少的现象,村子南方的人口却不断增加。老年人口众多向来是偏远村落常见的现象,然而每当一批老人被送进枞树林之后,总是会有另一批年轻人回来递补空缺。

这种细水长流却又源源不断的人力补充模式,让村子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祠堂。即使祠堂久未整理、早已荒废不堪,人们总有一天还是会想起它的存在,前往拈香膜拜。村子的血脉就这样得以延续下来。

事实上,整个村子的宁静与肃穆还真的跟祠堂没什么两样。连接彼岸与此岸的桥梁,一边是死者的国度,另一边则是被死亡所包围的活人世界,孤立于俗世之外。

这里的村民全都是死神的仆役,为了死者而祷告这正是每个村民一出生之后,就必须肩负的宿命。

***

  十一月八日凌晨三时许,消防署接获民众报案,指出沟边町西北方的山区发现不明亮光,疑似森林大火。

气温9.6度,湿度62.3%,风速12.8公尺/秒。在这种异常干燥的气候下,发生森林大火一点都不足为奇。

听到无线电的讯号之后,好野立刻抛下手中的杂志,朝着派出所飞奔而去。

派出所的北边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山峰,白天的时候可以欣赏到晚秋的天际与苍绿的山岭连成一片的美景。四处丛生的常绿木、若隐若现的山棱线,点缀着些许火红的枫叶,这种美景对好野而言早已司空见惯,闭着眼睛也想象得出来。

如今脑海中的美景被点点繁星所取代,山棱线化为幽黑的阴影。漆黑的天空到处散落着明亮的火点,仿佛天上繁星坠落一地似的,没有人知道那些星星到底是从哪来的。

“德兄,看到了吗?”

同事紧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野转过头回答。

“没有。”

刺骨的山风从正面直扑而来,吹向位于山脚的市镇。干燥的夜风毫不留情的从制服的领口钻进体内,冻得好野不由得伸手拉起衣领。

沟边町背部的山区大约占全町三分之二的面积,町内大部分的人口都集中在剩下三分之一的沟边町市区,不过还是有少数的村落散布在山区里面。好野现在极欲得知的就是那些“疑似森林大火的亮光”到底是不是发生在那些山区部落。

其实就算真的发生在那些山区部落,也没什么好紧张的。那些部落全都位于狭窄的山谷地,彼此互相隔绝,而且历史十分悠久,居民大多集中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消防团,随时因应异常干燥所引发的大火。这些消防团不但人手充足,水源也不虞匮乏,万一真的发生大火,光靠自己的力量也能加以扑灭。真正麻烦的是大火烧进山里的情况。

好野一边缩着身子抵御寒风,一边注视着幽黑的群峰。这里没什么高耸的山峰,几乎都是起伏平坦的丘陵而已,相当适合外地人在假日前来踏青。然而山脊的结构相当复杂,使得对外交通十分不便。山腰种植的多半是杉木、桧木以及枞树一类的常绿木,根部的野草却早已干枯,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万一发生森林大火,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好野不由得想起今年夏天连续在广岛、冈山一带发生的森林大火。

(希望这只是普通的民房失火。)

身后的同事仿佛听到好野内心的祷告似的压低嗓音。

“万一是森林大火,那就麻烦了。”

好野点了点头。

大火一定会吞噬干枯的野草,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再加上每秒将近十三公尺的强风助势,恐怕连北部山区的几个孤立部落都难以幸免。最糟糕的是现在山风正朝着沟边町市区猛烈的吹着。

好野带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抬头望着眼前的山岭,拉住衣领的双手又紧了一点,却还是冷得直发抖。

贯穿山区南端的道路早在几年前就通车了。自从位于平地一角的外环道正式启用之后,原本全都是稻田的土地也迅速发展了起来。四处林立的住宅区淹没了原本的稻田往北延伸,现在连半山腰都看得到富丽堂皇的别墅,平地也山区完全融为一体。

就在好野暗自于内心祈祷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突然响起。好野反射性的转头望着身后的派出所,只看到几个年轻的队员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看到火光了!在外场一带!”

消防车沿着流经町内的尾见川一路北上,进入沟边町北部的山区。截至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任何异状,只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山棱线依稀可见。

那慵懒的起伏,在略微阴蓝的夜空下蔓延,黎明前的国道十分悠闲。离开市区之后,除了迎面而来的刺骨夜风之外,看不到其他车辆。

宁静的夜晚,单调的山岭,然而大伙却没有心情享受这片刻的悠闲。道路沿着河岸和山脚蜿蜒而行,低缓的地形扼杀了挖山洞开道路的决心,结果使得要前往北方部落的一群人不得不沿着道路先往南走。类似的情况在这里多有所见。然而大火不会绕远路,只会在风势的助长下直接前进。

一想到这点,无数的弯道就让人焦急不已。在山里迂回前进了一段时间之后,众人终于看到前方公路微弱的灯光。绽放于黑暗中的路灯达成一线,直指前方的山谷。

道路的尽头是仿佛将山谷切成两半的山脚,北边就是外场。严格说来应该是旧外场村才对。四百户人家沿着溪流比邻而居,人口大约有一千三百多人,是山区部落当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没发现什么异状。”

好野对年轻队员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天亮之后应该看就看得到黑烟吧?”

这时好野突然发现一个惊人的巧合。听到无线电讯号之前,好野正在阅读一本杂志,那本杂志是上个月不幸去世的前田队员所遗留下来的。前田就住在外场,好野好记得当初他拿着这本杂志到处吹嘘,说他有个作家邻居。印象中那应该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这本杂志刊登了几篇跟外场有关的心情随笔,前田还特地在那一页贴上书签,喜滋滋地拿给好野。之后这本杂志就一直被放在书架上。

前田好像是病死的,他比好野好要小上一轮。当时他的家人将他的遗物全部带走,却独漏了这本堆在书架上的杂志。

    好野一边回忆这些往事,一边听着无线电传来的讯息。消防本部似乎还没掌握情况,不但连失火现场的状况都不清楚,甚至连失火地点在哪里都不知道。

好野询问坐在驾驶座旁边的队员。

“还没联络上外场的消防团吗?”

这时一直拿着无线电的队员转过身来。

“消防站好像没半个人留守。”

“搞什么东西!”

异常干燥警报早就发布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天气随时有可能发生森林大火。消防本部甚至还命令各消防团提高警觉,照例说消防站应该随时都有人留守才对。

“团长呢?”“在派出所的时候就打过电话了,不过没有人接。”

“外场的团长不是最近才刚换人吗?有没有联络过新任团长?”

“我们就是打给新任团长。”

好野轻轻的啧了一声。消防署和消防团严格来说是不同的组织,两者的地位互相平行。消防署只是消防团的指导单位,欠缺直接的管辖权,因此对消防团往往没什么约束力。

“团长的家和消防站该不会全都被烧毁了吧?”

听到年轻队员这句不太像玩笑话的玩笑话,好野不由得皱紧双眉。若情况真的这么危急,照理说早就应该接到外场消防团的报告才对。然而不详的预感却一直占据好野的脑海。会不会现场早已陷入一片混乱,对方连打电话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车子又通过一个弯道,从山脚的另一边钻出来朝着西北方前进,横跨国道的公路桥墩顿时映入眼帘。公路的路面被路灯照得有如白昼一般,笔直的朝着漆黑的丘陵延伸过去。这时大家发现前方出现异样,点点星火布满黑色的星空,仿佛被人洒下金粉一样。

好野和其他同车的队员同时大叫一声,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不是普通的民房失火,而是最可怕的森林大火。在路灯照耀之下还看得到那么多光点,证明这场森林大火的规模绝对超出想象。

“天啊……”

不知道是谁勉强挤出了这句话。驾驶座旁边的队员连忙拿起无线电,向本部报告现况。那种规模加上这种强风,光凭派出所的人力绝对控制不了,他们需要外界的支援。

扑灭这场大火到底需要多少时间(应该说需要多少天才对)?到底有多少面积的山林会遭到烧毁?到底要付出多少的牺牲与代价?

好野下意识的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拳,看到一辆开着大灯的车疾驶而来。好野打算请那辆车的驾驶放慢速度,于是将头手伸出车外,朝着逐渐接近的来车大力挥手。

来车是一辆普通的箱型车,消防车与对方的车子就在中线附近停了下来。好野摇下车窗探出身子,箱型车的驾驶也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从外场来的吗?”

好野的声音被阵阵强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强劲的风势让大家看不到火灾的黑烟,然而四周的空气却充满火场特有的焦味。

箱型车的驾驶轻轻点了点头。对方的年纪大概二、三十岁左右,昏暗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不过看来似乎还挺平静的样子。只是脸上和衣服沾满污垢,好像才从烂泥里面爬出来一样。好野原本一位对方身上的污泥是斑斑血迹。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身上的污泥的确看起来很像血迹,好野替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外场现在的情况怎样?”

对方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失去了感情一样(也或许是虚脱所致),不过在强风当中却听得很清楚。

“森林大火。火势从北面山区开始烧起,一直烧到村子里。”

好野沉吟片刻。

“规模怎样?”

“规模相当大,火星就像下雪一样飘散下来。”

——还有什么情况比这个更严重的?

某个年轻队员批评外场分团没尽到责任,驾驶座旁边的队员正在向本部报告目前的情况。好野举起右手向箱型车的驾驶致意。对方开走之后,消防车也摇下车窗继续前进。这时看着后视镜目送箱型车离去的好野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液。

箱型车地后方堆了好几具棺材。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异样的光景却让好野印象深刻。箱型车将后面的座位全部放倒,上面载着好几具白色的大木箱。木箱的另一边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好野甚至还记得那些棺材都是两扇门对开的设计。

好野张大了嘴巴目送箱型车远去。他本来打算调头追上去将箱型车叫住,后来却打消了念头。在这里看到棺材是很正常的。

外场本来就是专门制作卒塔婆和棺木的村子。从驾驶的模样看来,现场的情况似乎真的相当混乱。根本没有时间收拾细软,所以只好将贵重物品装进平时赖以为生的棺木里面匆忙逃出。或许那些棺木原本就要交货了,所以才一直堆在车上。

那副光景虽然令人心生异样,然而现在并不是追究小细节的时候。外场村有为数众多的木料行,这才是令好野担心的地方。

消防车继续沿着国道北上。穿越公路的高架桥,沿着溪流转了一个大弯之后,位于国道前方的外场村就整个尽收眼底。

北面山麓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当中,赤红的烈焰从下而上将山麓的植被完全吞噬。在耀眼的火光照耀之下,群山的棱线就像是一条黑色的长绳。起火点恐怕是在外场村的北方不远处,山的另一边想必早已被烈焰覆盖了。

火场的焦味伴随阵阵浓烟飘入消防车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山麓一角的火舌高高窜起。枞树林不敌烈焰的摧残,靠近北面山麓的几栋房屋早已被火舌吞噬,现场到处是匆匆离去的车辆,晃动的车灯看起来就像是鬼火一样。

火星散落一地。不,应该说火星在强风的吹袭之下,就像雪花一般到处流窜。

眼前的惨状让车上的所有队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对这场毁灭性的森林大火,区区一辆消防车又起得了什么作用?



是的,他们的确无力改变什么。

这场惨剧不是事件的开端,而是结束。打从今年夏天开始就一直在暗中进行的神秘事件,就此划下句点。

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事情的开端还要再往前推演个一年左右。无论如何,七月二十四日凌晨,整件事就已经朝着无法避免的结局发展。

从那一天开始,这个被称为外场村的部落,就已经注定要与周围一千公顷的林地共同走上灭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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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一章 1


北风将荒凉的大地冻得寸草不生。

低垂的天际隔离了大地与云朵,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如刀一般锋利的寒风无情的吹着,天空看不见任何光芒,更遑论了无生气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后却散发出冷冽清澈的光辉,弯曲身子顶着寒风缓缓前进的他,在坚硬的地表留下一条黑褐色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来自火红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诅咒。这条黑影将会永远拴住他的脚踝,直到他化为尘土的那一刻。或许对肉体化为尘土之后,这道枷锁也会跟着幻化成无数细微的身影吧?

这块不毛之地的居住者只有他与恶灵。虽然他的前额有个明显的烙印,对契约一无所知的亡灵依旧对他吐出冰冷的气息、喷出致命的毒雾,甚至用半透明的双手捡拾地上的石块向他丢掷。

“受诅咒的人。”

恶灵们不急不徐的跟着他,半透明的躯体在他身上缠绕。微弱的阳光让这些恶灵难以辨识,然而这些没有影子的恶灵却个个声若宏钟,在呼呼北风当中听来格外清晰。

“受诅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发出阵阵揶揄声的恶灵们不时朝着脚底丢掷小石块,使得他好几次被绊倒在冰冷坚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强撑起早已冻僵的双手打算站起来的时候,身后的光芒从双臂之间射了出来,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绿。这道光线来自远方,一个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

照亮丘顶的光芒替那个山丘带来慈悲与博爱,却只在无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并未使这块土地孕育出鲜嫩的翠绿,令人为之窒息的寒意驱离了最后一丝温暖。这道光芒只是将大地干枯崎岖的轮廓呈现出来,赐予万物幽黑而又带有无限罪恶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他闭上双眼吸了口气,奋力以双手撑地挺起身子。瞳孔内残留的光芒在眼睑下飞舞,感到些许恐惧的他睁开双眼,让残存的一点点光芒照得乌云忽明忽暗。

夕阳西下,亡灵们的轮廓渐渐明显了起来,然而他身后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几天,他一直在荒野漫无目的的行走,身后的光芒不但没有减弱,故乡的山丘也从未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内心盼望早日摆脱那道光芒,来到一个看不见故乡的地方。

过了不久,前方出现淡淡的白色人影,仿佛正在迎接他的到来。苍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脚边不断晃动。人影的特征让他不断喘息,黑夜即将降临大地。

此乃这片荒野的时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再度升起之前,这些亡灵势必会一直在身边纠缠。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论将他赶走,只能无奈的继续走下去。无论再怎么改变行进的方向,都无法逃避白影的召唤。

无意识的脚步缩短两者的距离,白影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他停下脚步,双手捂住脸庞。

白影正是他亲手杀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诞生于人世、轻易取得他所无法获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鲜血洒满大地,一夕之间将这个世界化为寸草不生的国度。他早已将弟弟的尸骸埋葬于山丘一隅,灿烂的光辉悲怜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阳西下之时绽放,枝头的鸟儿总是低吟同样的曲子。

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复活了。

——尸鬼。

静信写到一个段落之后,轻轻吁了一口气化解紧绷的情绪,将自己从冷冰冰的冻原拉回燥热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见这句都和偶一样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气似乎特别热。静信放下手中的铅笔,复古的六角形圆筒在爬满荒野之夜的稿纸上滚了两圈,在台灯的照射之下更显刺眼。略带[x]的灯火照在摆满稿纸的书桌上,清脆的虫鸣随着夏天的露气从桌旁的窗户扩散进来。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随着月历上的数字逐渐增加,室井静信即将迎接三十三岁的生日。他是一个僧侣,同时也是一名作家。书斋的桌上摊着几张稿纸,这些是他花了五个小时完成的成果。

静信又吐了一口气,将桌上散落的稿纸拾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书斋旁的窗子传来阵阵虫鸣,音量不可谓之不大,然而整间书斋却浸*在一种沉寂静谧的气氛当中。稍嫌破旧的房间一角,在勉强照亮书桌四周的台灯下缩着身子看着原稿的自己,身后放着沉默无语的不锈钢书桌和事务机,以及空无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气息,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寂寞。寺院位于长满枞树的半山腰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从这个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个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枞树环绕四周。多重的孤寂化为绝对的静谧,在这个小小的寺院发酵。

(弟弟不忍见他如此……)

静信将稿纸放回桌上,再度吁了一口气,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把美工刀,开始削起铅笔。稿纸上面顿时散落些许被削下来的木屑。

弟弟已经化为尸鬼,然而他并不是怨灵,更不是魔物。他只是从坟墓当中爬了出来,就只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还是跟生前一样对他展现无尽的慈悲。然而怜悯加害者的被害者总是会让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怜悯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来呢?

静信停下笔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脉络,最后终于迷失在暧昧模糊的混沌当中。

一边整理思绪,静信一边将手中的铅笔削得又尖又长。2H的硬质铅笔写起字来特别有力,静信偏好这种入木三分的笔触。喜欢写铅笔字的静信从来不使用橡皮擦,因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迹。当写错或是写不满意的时候,静信宁愿将整张纸揉掉。

(被杀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会自坟墓当中苏醒。)

当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凶器时,顿时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个凶手,弟弟并不憎恨杀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对哥哥的遭遇感到无比的同情。

于是弟弟化身为尸鬼四处寻找哥哥。他无法坐视成为罪人的哥哥彷徨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这是可贵的手足之情,绝非诅咒。

然而成为尸鬼的弟弟并不知道这对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将弟弟的同情解读为一种煎熬——接下来该怎么总结?

静信一边陷入思考,一边削起今天晚上使用过的其他铅笔。没有人喜欢写钝了的铅笔,然而总不能一整个晚上都在削铅笔当中渡过,因此静信总是事先准备好一打左右的铅笔,写钝了就立刻换一支。

梅雨季节早已结束,渗透书斋每一个角落的湿气却将热气排除在外,穿着短袖衬衫甚至会感到些许寒意。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小村子向来与炎热的夏季夜晚无缘,这里跟大学时期住过的地方相差甚远。窝在没有冷气的学生宿舍,汗水总是有如瀑布般的倾泻而下。当年也常常像现在这样伴随着厚厚的稿纸渡过漫漫长夜,不断渗出的汗水往往会让稿纸上的钢笔字迹模糊难辨,逼不得已只好舍弃钢笔改用铅笔。屈指算算,也已经过了十个年头。[住学生公寓的和尚……]

“老师还在用稿纸写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编辑语带惊讶如此表示。面对这个问题,静信只以自己跟机械合不来回答。几年前购入的文字处理机,用不了多久就转送父亲。静信并不厌恶整齐划一的电脑文字,不过就算文字处理机再怎么好用,静信对它就是兴趣缺缺。

逐字将稿纸上面的方格填满,就像是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一样。一旦闯入死巷,就只好沿着小路前往另一个地点,这种克服重重关卡的写作方式似乎比较合自己的性子。或许比较旷日费时,然而僧侣才是静信的主业,写作不过是副业而已。更何况静信还不是会让出版社十万火急拼命催稿的畅销作家,以后恐怕也与排行榜缘铿一面。十年来静信一直保持这种写作习惯,往后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削妥最后一支铅笔,将削下来的屑屑集中在稿纸中央,静信将整张稿子折了起来。为了不让铅笔屑掉出来,在丢进垃圾筒之前还在纸的两端压了两折。静信不管做什么事都习惯弄得整整齐齐的,因此母亲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丢掉,还是把垃圾收藏起来。

摊开一张全新的稿纸,静信站了起来。身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静信走近窗户,打算将窗子关起,虫子们似乎被静信的身影吓着了,纷纷停止鸣叫。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听来颇为令人振奋,却又感到些许凄凉的声音,正是驱赶害虫的锣声。

静信倾听远处的锣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村子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庆典总是在大家熟睡的时候由一大群鼓噪喧哗的村民拉开序章。以前一直觉得黑夜当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只要跟着在戴面具踏着奇妙步伐的人身后,说不定就可以揭开不为人知的谜团。

然而静信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偶倒觉得他个性非常小媳妇],早就知道隐藏在黑夜之下的真面目。不过现在依然看得到好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偷偷跟在行列的后面,寻找他们心目中的秘密。规律的锣声让孩子们深信夜晚的树林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去年、甚至是前年的自己也为阵阵的锣声感到震撼不已。

窗外的村子隐身在黑夜之中,微弱的灯火和街灯无法拂去来自四面八方的黑暗,奄奄一息的灯光反而让整个村子显得更为阴沉。耸立在黑暗之中的,是被枞树覆盖的山棱线,天际繁星点点。夏日的星空比山村的夜景更显得明亮。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枞树代表死亡,村民至今仍然保持土葬的习俗。对人世仍有眷恋、或最心有不甘的死者往往会从坟墓当中爬出,为村子带来灾害。村子里的人将这些死者称为“恶鬼”,被他们碰触过的生物都难逃一死。人和家畜会突然暴毙,农作物莫名其妙的枯萎。为人父母的常常以“恶鬼要把你抓走了”来吓唬哭泣的孩子,这点倒是古今皆宜的共通点。

散播死亡的恶鬼。从枞树林当中觉醒,沿着黑暗的山腰走下村子,造访微弱灯光之下每个好梦正酣的村民。

(这片黑暗……)

看看这片黑暗吧。

山棱线之上的明星与繁星的光辉相比,这片黑暗又算什么?贤者在山丘之上指着脚下的荒野。这里是无明的黑暗,是一种污秽,更是一种诅咒。

贤者推了他一把。脚步踉跄的他差点没摔倒,背后的黄金窄门也在这时关闭。

静信转了转头,双手放在窗沿。

一旦找不出故事的总结,就会开始怀疑自己写这篇故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光是片段的堆砌只会让故事的核心更加模糊难辨。[看这篇小说时,偶经常有这种感觉,但回顾之后才发觉看似不经意的琐碎片断,往往有其用意。]

静信露出一丝苦笑,伸手准备将窗户关起来,却看到一阵亮光。

将村子层层包围的黑暗彼端,一道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入眼帘。静信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判断那道灯光应该是来自连接国道沿着溪流建成的小路。灯光缓缓移动,应该是车辆的大灯吧?

皱起双眉的静信低头看看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凌晨三点了。村子里的灯光依然昏暗,锣声也渐渐沉寂下去,夜里的庆典早已迈入尾声。庆典快结束的时候,村民们都必须待在家里。庆典的目的是为了将害虫和瘟神赶出村子,因此村民只能将它们请走,不能看着他们离开。唯一可以待在现场的,只有戴着面具被称为“人非人”的人。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灯光从国道的方向缓缓进入村子,仔细一看总共有三辆车。

静信之所以注意那三辆车,主要是因为他从来没在这种时间看过有人开车进入村子。

这三辆车的灯光在黑暗之中画出一道弧线,贴着地表轻轻的飘了过来。这是从墓穴苏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对他的召唤。

静信大力的摇了摇头,甩落脑海中浮现的字句。[这和尚异常会妄想……]

窗户无声无息的关上,静信仿佛看到窗外的灯光静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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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一章 2


漆黑的夜色包围山村,柏油路面也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伫立于道路两旁的街灯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勉强在黑暗之中死守着最后一块光明的领域。在微弱的路灯照耀下,柏油路上的白色标线显得模糊难辨。

仿佛被吸入黑暗之中的白色标线直指着另一处微弱的光源,那就是位于桥畔的一间小祠堂。祠堂内供奉的地藏石像周围插满无数的蜡烛,若有似无的夜风将烛火吹得摇曳生姿,忽明忽暗的烛光照亮了面无表情、双眼低垂的地藏石像,以及直立在石像身旁的物体。

与小孩子一般高的卒塔婆。

卒塔婆的表面贴着以白纸剪成的人形,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人形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婆娑起舞。阵阵锣声从祠堂的不远处传来。

卒塔婆正在等待锣声的造访。在烛光的照耀下、在虫声蛙鸣的洗礼之中,卒塔婆正孤独的伫立于祠堂,听着由远及近愈来愈响亮的锣声。

终于,锣声趁着夜色逐渐逼近。急促的敲击当中混杂着低沉的鼓声,以及为数众多的脚步声。

夜风吹得烛火不停摇晃,地藏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忽喜忽忧。这时火把的火光终于出现在祠堂的附近。

漆黑的阴影从田里跃上柏油路面,火光在黑暗之中划出好几个白色的圆圈,赤红的火星更随着火把燃烧的声音不断掉落。消逝在黑暗之中的火光照亮了火把的主人,一群有如异形一般的怪客。

火把的主人戴着鬼面具,身穿白绢墨染的短和服。这些用手绢将头脸覆盖起来的恶鬼几乎个个都背着一块板状的卒塔婆。当恶鬼跳跃时,黏贴在与小孩子同高之卒塔婆上的纸人就会跟着左摇右摆。

虫子似乎感受到这股不寻常的恐怖气氛,纷纷停止鸣叫,只剩下锣声、鼓声、火把燃烧声以及潺潺溪流的水声互相交错。除此以外,偶尔还听得到比虫声更为清脆沁凉的蛙鸣。

恶鬼们开始摇动火把,或是束成一捆的稻草,抬起被卒塔婆压得直不起来的双脚来回跳动,敲响手中的锣鼓,在深夜的道路上昂首阔步了起来。领头的恶鬼扛着与小孩子一般高的稻草人,稻草人被插在竹竿上面高高举起。

队伍最前方的赤鬼挥舞着手中的稻草人,就像在挥舞*一般,最后来到了祠堂的门口。紧跟在身后的恶鬼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他们全部挥动手中的火把,边走边跳的通过祠堂,然后抓起地藏像前的供品,沿着祠堂旁边的石阶走下河谷。这时扛着稻草人的赤鬼也抱起祠堂旁边的板状卒塔婆,跟随同伴的脚步离去。正值枯水期的溪流露出大片干涸的河床,三个黑影正在火堆旁,等待众鬼的到来。

齐鸣的锣鼓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众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解除了周遭的紧张。

“大家辛苦了。”

火堆旁的老者以洪亮的嗓音慰劳众人。一名男子摘下鬼面具,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吃力。”

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纷纷摘下面具,卸下背后的重担。他们将散落一地的稻草人以及卒塔婆全部堆积起来,然后以手中的火把点燃这座小山。熊熊火焰顿时将纸人吞噬,温暖了冬季干枯的河床,也照亮了围绕在火堆四周的众人。

摘下鬼面具的男子全都咧嘴大笑了起来,他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将绑在衣角以及挂在脖子下面的小包袱丢进火焰当中。接着只见他们放下手中的锣鼓,或坐或躺在干枯的河床上休息。

直到众人都开始休息之后,结城才摘下脸上的鬼面具。完成任务的轻松感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在附近选了块舒适的石头坐了下来。他解开绑在脸上的毛巾擦拭汗水,甩甩头让沁凉的夜风洗净一身的闷热。

“辛苦了,拿去吧!”

罐装啤酒随着耳际的声响出现在脸颊旁边,结城下意识的将啤酒接了过去,顺便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身穿黑衣、头绑毛巾的男子正对他微笑,那副滑稽的模样让结城忍不住为之莞尔。

察觉出结城脸上的笑意之后,武藤轻呼了一声,连忙将毛巾拿了下来,神情有些忸怩。接着他自己也拿了一罐啤酒,在结城的身边坐了下来,还不忘以手中的毛巾擦拭汗水。武藤的老脸涨得通红,平时忠厚老实沉默寡言的乡下人,这时却显得相当兴奋,看得出他已经喝醉了。之前绕行全村的时候,想必喝了不少村民奉献的水酒。结城只觉得手中的啤酒透着清凉,大概是武藤事先将啤酒冰镇在溪水里吧?

“这一趟走下来够累了吧?”

结城向武藤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脚现在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一样。想不到驱虫仪式居然会这么累人。”

“恶鬼真不是人干的。被大家选为恶鬼时,我好几次都想溜回家里不再出门了呢。”结城的回答逗得武藤大笑不已。“游行众本来就是年轻男子的工作。不参加祭典的话,你永远都是村子的客人。”

结城点了点头。

结城是在一年前搬到这个村子——也是外场村的。迁移到外场村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纯粹只是想住在乡下地方而已。刚好有个朋友专门在仲介外场村的空屋,于是结城就这样搬了进来。不过像结城这种外来移民并不多见,就他所知,也只有自己跟武藤两人而已。武藤是村子里唯一一间小诊所的医疗事务主任,大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才从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实还有不少从别的地方搬迁过来的人,不过那些人几乎都跟外场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因此武藤和结城对其他村民而言,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结城先生今年第一次参加啊?”

语调十分柔和。坐在另一块石头上的男子正转头看着结城。

“难怪会这么累。”

结城对那名男子报以友善的微笑。印象中他应该是在中学任教的广泽老师才对。

“参加祭奠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总算成为村子里的一份子了呢。”

广泽拿着手中的啤酒靠了过来。

“结城先生搬到这来已经一年多了吧?听说您在村子里经营一间创作工坊……”

“广泽先生言重了,我只不过跟小梓——也就是内人做做木制家具,或是手染布之类的而已,称不上是什么工坊。”

广泽露出微笑,在一旁的武藤却臭着一张脸以手中的啤酒罐顶顶结城的肩头。

“要不是你们夫妻坚持不冠夫姓,又怎会直到现在才能参加村子里的神事?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很传统,没办法接受你们那种新潮的思想啦。”

结城报以苦涩的微笑。武藤就住在结城家附近,结城刚搬来的时候就受到他相当程度的照顾。他只要几杯黄汤下肚,就会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结城与小梓只是同居的关系,尚未向乡公所正式登记,主要原因是小梓拒绝冠夫姓。结城很能体谅小梓的坚持,他本身也对婚姻制度抱持相当程度的存疑,因此直到现在依然迟迟未去登记。他不称呼小梓为老婆,而是称呼她为同居人,两人唯一的孩子也登记在小梓的户籍,这点当然事先取得结城的许可。外场的村民对他们的做法十分不能理解,刚搬来的时候还曾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我想村子里的人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吧?”

广泽笑得很温和。

“听说您有位公子是吧?好像还挺大的样子……今年上高中吗?”

“嗯,我与内人在大学时期就已经为人父母了。犬子念国中的时候承蒙照顾。”

“不不不,我哪有这种福气啊?令郎已经十六岁了,应该比较懂事了吧?”

结城不由得露出苦笑。儿子小时候对自己跟小梓有所误解,还因此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动不动就要求自己跟小梓正式结婚。不过升上国中之后,就没听他提起这件事了。结城将儿子的转变解释为对父母的体谅与理解。

“像两位观念如此新潮的人,想必对乡下地方的生活有许多无法接受的地方吧?比如说女性不得参与神事的限制……”

结城摇了摇头,否定了广泽的疑问。

“没那回事,我与小梓对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和规矩向来抱持着一种敬畏有加的观念。其实对我们这种与祭典无缘的都市人来说,祭典的仪式和神事的规矩反而让我们感动莫名呢。”

“哦,感动啊?”

“嗯,会让人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每次一想到这种仪式是好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内心就会感到无比的崇敬,毕竟这才是我搬到外场村的主要原因。不过小梓也不是完全没有怨言啦,驱虫仪式只有游行众的人才能从头参与到尾,她直嚷着不公平呢。”

结城的回答嚷广泽笑得很开心。

“原来如此。”

“她一直埋怨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当游行众。其实只要自己扮过一次,就知道这是个很耗体力的工作,女人家根本做不来。”

广泽微笑颌首,附和结城的说法。

“这种大热天还要穿那么厚的衣服,而且还得戴着面具从头到尾把村子走上一圈,没当过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苦。”

“就是说嘛。对了,这套有点像僧服的服装有什么特殊含意吗?”

“所谓的游行众就是从游行上人转变而来的,所以才会穿着这套墨染的服装。”

“游行上人?”

“那个稻草人。”广泽转头望了望河床上的火堆,火势烧得正旺。“叫作别当。其实我也是从年轻的副住持那里听来的,详细情形我也不了解啦。”

“年轻的副住持……”结城从被火光照亮的干河床往山的方向看了几眼。外场村是个被三座山脊团团围绕的小村子,年轻的副住持则是位于半山腰上的菩提寺,继承寺院的年轻副住持以写小说为副业。结城没看过年轻副住持写的小说,不过村民对小说的评价似乎不高,大家都说副住持写的小说没人看得懂[的确看不懂TvT]。然而一提起年轻的副住持,村民的语气就会变得特别温和,这是出自村子里除了一个小说家的骄傲,以及对菩提寺年轻副住持的敬爱。

“自古以来,农民一直以为害虫和疾病是恶灵所引起的。而在保元·平治之乱时,有个叫作斋藤实盛的武将……”

“你是指平安时代的保元·平治之乱吗?”

“嗯。那个叫做斋藤实盛的武将又被称为长井斋藤别当,原本是源氏麾下的武士,后来转投平家的阵营。他为了讨伐木曾义仲沿着北陆道一路北上,最后在加贺筱原不幸阵亡,据说是被稻秆绊倒的关系。死不瞑目的他化身为害虫吃尽天下的稻谷,至今全国各地的农村都保有这种传承,每年夏天都会举行驱虫的仪式,籍以供奉斋藤实盛的亡灵。”

“原来别当指的是斋藤别当。”

“根据古书的记载,实盛的亡灵在加贺筱原一带出没的时候,被时宗的游行上人超度。这个故事收录在名为‘实盛’的歌谣当中,从这里就看得出这个传说在当时十分普遍。年轻的副住持说当年别当身边的侍卫就叫作游行众,这就是游行众的由来了。”

“那鬼面具又要怎么解释?”

广泽露出“这也难不倒我”的得意表情。

“外场村的人将‘僵尸’称为恶鬼。”

“僵尸?”

“嗯。这个村子不是盛行土葬吗?自古以来这里就有死人会从土里爬出来危害众人的传说,村民们称之为恶鬼。照理说以恶鬼来供奉别当的亡灵的确有点说不通,不过这里以前就有戴鬼面具身穿僧袍的游行众了。担任游行众的男子一边供奉别当的亡灵,一边在村子里四处走动,据说躲在村子里的秽物和恶鬼就会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再把秽物和恶鬼带到这来享用祭品,然后丢弃。这就是所谓的驱虫仪式。”

“享用祭品,然后丢弃”结城看了看燃烧的火堆、“难怪要将那些东西烧掉。”

游行众必须抬着别当四处绕行。以稻草扎成的别当体积十分庞大,重量自然不在话下,担任游行众的村民得抬着这个庞然大物走遍村子得每个角落,籍此安抚四周恶灵,铲除秽物。其他背着卒塔婆的人必须替游行众开路,一行人就这样边走边跳绕行四周,替全村的人扫除害虫以及疾病。背着跟小孩子一样高的卒塔婆,从这个祠堂跳到另一个祠堂,其中的辛苦若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体会的。

“所以外场村的名字其实跟卒塔婆有关?”

听说外场村的名字就是从卒塔婆来的。听到结城的问题,广泽静静的点了点头。

“种植枞树制作卒塔婆,这就是外场村存在的意义。”

每隔一个星期,巨大的卒塔婆就会从原本的祠堂移到另一个祠堂。人们会在从神社求来的纸人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己身的秽气附在纸人身上之后贴在卒塔婆上面,然后奉献酒食供养亡魂,再由游行众负责收集全村的供品和卒塔婆。贴着纸人的卒塔婆老实说并不怎么赏心悦目,结城第一次看到卒塔婆的时候,着实被那种阴森的气氛弄得全身不舒服。

“不习惯的人的确会觉得有点可怕。”

广泽仿佛看穿心思似的口出此言,结城只能苦笑以对。

“刚开始的确有些不自在,再加上还要穿着那种衣服在夜里打着火把四处走动,这简直跟诅咒没什么两样。”

“诅咒和神迹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神事就是如此。严格说来,驱虫仪式也算是御灵会的一种,人们为了远离恶灵的骚扰,不得不以美酒和食物来祭祀他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人与神之间的感情似乎也不怎么样。”

“土著民族的祭典大概就是如此吧?”

广泽深深颌首。一旁的武藤早已握着啤酒罐打起盹来了。

“祭祀之后再抛弃,所以回去的时候不能戴着鬼面具,否则好不容易请出去的恶鬼又会跟回来了。以前的人会在河里沐浴净身之后再回去,不过游行众再绕行的时候多半会喝酒,随便下水容易引起心脏麻痹,因此这个规定后来就废止了。”

“原来还有这种演变。”

结城的语气当中带有一丝遗憾,广泽不由得露出歉意。

“驱虫仪式原本是在立秋当天举行的,现在则改为立秋前后的星期六晚上,方便平常要上班的村民参加。像这一类的演变以后可能还会陆续出现吧?”

“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种会应时代潮流而有所修正的做法相当可取而已。若一味遵照古法不知变通的话,就不能称为有生命的文化遗产了。”

结城慌忙解释的态度让广泽笑了出来。

“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啦。不过跟附近的部落比较起来,我们外场村的确保留了不少传统文化。在这一带的部落当中,外场村算得上是一个异类。”

“怎么说?”

“否则怎么会叫‘外场’?这里原本是从外地来的伐木工人所开辟的村子,合并之后其实早就不叫外场村了,然而村子里的人对外还是称自己是外场村民,外头的人也习惯称这里为外场村。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彼此永远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的关系,外头的人很少进来,这里的人也很少出去,村民们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我就是异类中的异类?”

自我解嘲的结城又逼得广泽忍俊不禁。

“当过游行众之后,你就是外场村的一份子了,以后可有得你忙的呢。每个村民都有各自的工作,需要出卖劳力的工作绝对少不了你。”

“那我以后还要当游行众吗?”

“既然今年参加了,明年大概也跑不掉吧?村子里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一定要参加,不过哪项工作由谁来做早就已经有个谱了。负责敲锣打鼓和开路的人也一样,大致上就这样固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结城苦笑不已。叫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练习跳舞,脸皮薄一点的恐怕还跳不来呢。

“有没有听过‘上中门前,下外水口’?”

“没听过,是什么东西?”

“外场村是由六个部落所组成的,包括上外场、中外场、门前、下外场、外场和水口。其实原本还有一个位于深山里面,叫作山入的小部落。”

“听说那里已经没什么人。”

“嗯,只剩下两户人家而已。包括山入在内,整个外场村被区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落和下部落所负责的神事都不一样。神职人员自行组成了一个叫作宫座的组织,若宫座没有另行指示,村子里的祭典就由上下部落自行分配。上部落又被称为旧部落,相对于下部落的新部落。这几年靠近国道一带的下部落人口大为增加,规模凌驾于上部落,以前那里都只是一片稻田而已呢。下部落负责农历新年的祈年祭和送虫祭之前的神幸祭,这两个祭典都是重劳动的工作,不过我们只负责大年初一的岁神祭和送虫祭而已,所以只要到场观礼就好了。”

“原来如此。”

“村子的人口虽然不多,占地却十分辽阔。除了神事之外,村子自行举办的活动也都由上下部落负责承担。规模较小的活动就由各村自己举行,每个村子下面又细分为好几个开垦班,是否配合村子的活动都由各班自行决定。在这种分层分工的架构下面,谁负责哪样工作早就已经有了默契,所以敲锣的人永远敲锣,抬神轿的人永远抬神轿。”

“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储备一点体力才行,否则明年送虫祭恐怕会吃不消呢。”

结城笑了出来,广泽也跟着干笑几声。

“请问广泽先生府上何处?”

“我跟结城先生一样,都住在中外场。”

“原来如此……,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

就在两人互相客套的时候,大梦初醒的武藤抬起头来。

“……有车来了。”

结城和广泽看了武藤一眼,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向河岸的堤防。

车灯的亮光从位于南方的村子入口处映射而来。

“都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也难怪广泽会觉得纳闷,手表上的指针正指在凌晨三点的位置。

看来应该有三辆车的灯光从南方一路接近,然后停了下来。

“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武藤怪笑了几声。或许真的是走错路了,只见那三辆车停留片刻之后,便转向沿着原路驶去了。

武藤一脸讶异的眯起双眼,广泽也皱起了双眉,结城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看到一辆卡车,铝制的车斗十分巨大。跟在后面的两辆车被卡车的阴影覆盖,看不出是什么车种。

围绕在火堆四周的游行众全都张大了嘴巴目送车辆的离去。

“难道是谁要搬家吗?”

武藤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在开玩笑。结城只是点了点头,默默的转过身去。两侧的山棱线在点点星空的陪衬下,显得异常黝黑,这两座山峰将整个村子从左右两端钳制起来,交会于溪流的上游。最远处耸立这巨大无比的山头,一举压制两座山峰的气势。那里是北山之左、村子的西北,也就是北山与西山交会的地方。结城和所有村民都知道那里有一间空屋,正静静的伫立山头,等候主人的归来。

既然卡车调头离去,应该跟那间空屋没有关系吧?可是——

在场的人全都想到同一件事。武藤、广泽以及其他围绕在火堆旁的众人,全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西北方的山头。

30

主题

73

存在感

64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4楼
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一章 3


夜色逐渐被淡蓝色的薄雾取代,漆黑的山脊蒙上一抹枞树的翠绿,远处传来山鸠的啼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静信带着扫把从寺斋走了出来,院子里早已被清晨温暖的阳光占据。早晨的浓雾遮蔽了天空,门前的石阶有如泼墨一般向下延伸,直通前方黑得发亮的山门。

静信穿过寂静的院子,朝着山门走了过去,耳里只有山鸠低沉而又富有节奏感的鸣叫。手中的扫把斜靠在山门的支柱上,依稀感到一丝露气。

卸下被露水沾湿的门闩,静信向内拉开山门左右两片的门扇,这时,山门旁边的小门也被拉开了。

从小门屈身而入的光男眯起双眼面带微笑,似乎在上山的时候碰到什么好事。

“早。”

光男弯下腰来问好,童山濯濯[这翻译非常喜欢冷僻的形容词,连“童山濯濯”都能用出来,惊。]的脑袋清晰可见。静信连忙也屈身还礼,两人的声音同时在空中相会,逗得光男不由得放声大笑。

田所光男是寺院里的杂工,举凡寺里寺外大大小小的杂事都由他一手包办。不过他不是出家人,因此不会诵经,每天的工作就是大清早从位于半山腰的住所来到寺院处理杂事,忙了一天之后再回家休息。他与经常到寺厨帮忙的母亲克江早已成为寺院的一份子,在静信的记忆中,这些年来光男总是风雨无阻的上山帮忙,从来没有请假。[产业化的寺院……]

“今天似乎也是个大热天。”

没等静信回答,光男就将一扇山门扣上环扣,然后斜着脑袋打量着静信。

“瞧副住持的眼睛红得像什么似的,昨晚又熬夜了是吧?”

静信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代替中风的父亲主持院务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然而静信依然改不掉熬夜写稿的习惯。寺院的早课从清晨五点开始,绝大多数的时候,静信连小睡片刻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要办的法事不少,身体撑得住吗?”

受到从星期六晚上一直持续到星期日黎明的送虫祭,以及之前才刚举行过不久的神幸祭的影响,村子里的夏季神事几乎都集中在一段时间。没有人会在神幸祭到送虫祭这段期间举行法事,而且送虫祭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盂兰盆节,因此从送虫祭到盂兰盆节的这半个月期间,就是村民们赶办法事的时候。今天也有不少人要来办法事,虽然寺里总共有两名僧侣[寒,山上有座庙,庙里有……],而且忙不过来的话,还可以请附近的寺院支援,然而堂堂副住持大白天的躺在床上补眠,传出去总是惹人非议。

“不如请鹤见师父代为诵经,副住持先去躺一下吧。”

鹤见是往来于村子与寺院的僧侣,静信连忙摇摇头。

“没关系,我撑得住。”

“这段时间正是最忙的时候,可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坏了。副住持还是去躺一下好了,我会跟鹤见师父那边打声招呼。”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没问题。”

光男嘴里咕哝了几声,拿起手中的扫把。这时一道人影从晨雾中拾阶而上,原来是在石阶旁开杂货店的千代婆婆。老态龙钟的千代婆婆以扫把代替拐杖,一阶一阶的慢慢爬了上来,向一旁的静信和光男点头示意,一句话也不说。

“早。”

“今天天气不错。”

静信和光男不约而同出声招呼,千代婆婆依然无言的点了点头。

一个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的老人家,没人知道她今年到底几岁了。静信小时候每天看着她从山脚拾阶而上,却没跟她说过几次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千代婆婆以腼腆的神情表示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还愿。据说她曾经在佛前立誓,只要被拉去当军夫的先生平安归来,她就愿意替佛祖每天打扫内外殿堂。如今千代婆婆的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她老人家的身子倒是十分硬朗,每天早上都会拿起扫把沿着石阶一路从山门清扫到山脚下,做完早课之后才回家去。

村民的宗教信仰十分虔诚,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很多都是每天行礼如仪的忠实信众,做完早课之后再顺便将寺里寺外的环境打扫一番。拥有众多信众的寺院虽然独自耸立在荒山野岭之中,占地却十分辽阔,光靠三名僧侣[不知为何这时候突然多出一名,可能是算上了后面的外援]、光男和他的母亲克江、静信和母亲美和子几人根本打理不来。若没有只求奉献不求回报的信众们伸出援手,这座寺院早就淹没在荒草之中了。

对着默默无语开始扫地的千代婆婆点头致意之后,静信也拿起靠在门边的扫把。

寺院位于村子北方被枞树林覆盖的半山腰上,从山门的位置可以将笼罩在晨雾之中的全村尽收眼底。

整个外场村被错综复杂的山脊团团围住,从空中俯视正如一个三角形的模样。

茂密的枞树林形成有如*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将沿着溪流开拓而成的村子团团围住。

静信曾经如此比喻过外场村的地形,如*尖的三角形地带就像地图上的箭头直指北方。三角形的顶点就是北山,寺院就伫立在北山的半山腰上俯视全村。从北山延伸出来的山脊截断村子西侧,再硬生生的画出一条弧线将村子的南方孤立起来。箭头的中心轴是东边的山脊,谷川沿着山脊一路顺流而下。与北山互相对峙的南山对面有一条国道贯穿其中,再往南走就是公路,这里也是外场村南边的地界。

从静信所在的山门往下看,可以将整个村子一览无遗。以寺院为起点往左右延伸的山脊形成一个大口袋,将田地与人家围绕其中。有些地方只有几户人家,有些地方则形成一大聚落,愈往南走地势愈低,人口也愈密集。从山上往下俯视,整个村子就只有一个巴掌大小,村民们就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生活。

就在静信眯起双眼看着山脚下的村子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连克达凄厉的引擎声,接着就看见僧侣鹤见沿着半山腰的羊肠小径一路骑上来,从钟楼旁的入口进入寺院。头戴安全帽身穿僧服的鹤见向静信点头致意,骑着车穿过寺院前的广场[和尚飞车党]。静信点头回礼之后,将视线拉回石阶,开始专心的清扫地上的落叶。

早课的诵经结束之后,邻近寺院派来支援法事的阿角终于现身,光男的母亲克江这时也到厨房帮忙。快到中午的时候,原本休假中的僧侣池边也回到寺里。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静信来到位于寺院一隅的道场,在入口处巧遇刚从厨房端着茶杯和茶点走出来的母亲,背后的光男正提着一只装满热开水的茶壶。道场的和式拉门敞开,大约有十五名左右的信众正在里面休息。

“感谢各位的帮忙。”

走入道场的静信低头行礼,美和子也跟着跪坐在地上向大家致谢。

“忙了一整天,大家一定累了吧?寺里备有粗茶淡饭,聊表一点心意。”

美和子说完之后,向着桌旁的所有人深深一鞠躬,对打断众人谈话的行为表示歉意。忙了一天的大家,有些人甚至连围裙和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都还没有拿下来呢。

大部分的村民都会在自己家里举办法事,不过也有一些家里不方便的信众会将法事的地点移到寺内,村子里没有专办外烩的总辅师,因此寺院就得打理所有人的晚斋。平时光是整理寺里寺外的环境就忙不过来了,每到举办法事的时候,人手更是严重不足。办神事的时候村子里会组委员会来统筹一切,事先将所有工作分配妥当;然而一般的法事却无法如此,只能仰赖虔诚的信众自动自发的前来帮忙。

“副住持挺辛苦的呢,送虫乐之后就一直忙到现在。”安森节子堆起满脸笑容。“夫人也累了吧?”

美和子摇了摇头。

“在大家的协助之下,这场法事总算是功德圆满。”

“哪里哪里,只怕夫人嫌我们碍事而已。”

说完之后,节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是信众代表之一安森德次郎的后妻,还不到一心向佛的年纪,不过却率领众多女信众提供寺院强而有力的支援。今天的晚斋就是她和其他女信众负责的,从材料的准备、饭菜的分配到事后的收拾,全都由她们一手包办。

“这种忙碌的情形恐怕得持续到盂兰盆节吧?明天的时间不也排得满满的?”

美和子对节子抱以温柔的微笑,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明天同一时间再到这来集合吧。”

节子话声刚落,就有九位女信众用力的点了点头。

其他老人家则将注意力转向正为大家倒茶的光男。

“光男先生,明天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通往墓园的小路好像快被杂草淹没了,明天我们来除草如何?”

光男喜不自胜的露齿微笑。

“说的也是。盂兰盆节就快到了,我正想找一天来除除草,美化一下墓园呢。”

习惯土葬的村民并不会为死者特地修坟,不过有些信众并没有埋葬死者的墓地,因此还是有部分村民选择将死者的遗骨送到这来修坟供奉。寺院西边的山腰就是墓园的所在,维持墓园的工作对光男来说并不会特别吃力,光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就绰绰有余了。

“那我们明天就来除草吧。”

“每天做一点的话,应该赶得及在盂兰盆节之前完成。”

老人们窃笑了起来。美和子向那些人深深一鞠躬。

美和子的父亲是邻近寺院的住持,后来经媒人介绍嫁到这里,出自神职世家的她当然知道经营寺院的辛苦。然而这里与只有两百信众、勉强足以糊口的娘家不同,美和子出嫁之前就听说乡下地方的寺院规模都非常庞大,然而直到嫁过来之后,才发现情况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注:这里不太明白,只有两人的寺院何来“庞大”一说。应该是指工作量庞大吧?]。晚婚的丈夫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两人之间只有一子。神职家族最要紧的就是人丁旺盛,偏偏家族成员只有三人,再加上乡下人的经济能力都不是顶好,光靠香油钱的收入根本不足以雇用其他人手。若没有这些好心的信众们持续不断的义务帮忙,这座寺院早就经营不下去了,因此美和子内心总是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感激。

这时一名叫作竹村吾平的老人家开口说话了。

“昨天……不,应该说今天才对,听说有辆卡车开了进来。”

“卡车?”几个老人重复了这个字眼。

“刚刚松尾老爹来帮忙除草的时候,说是搬家公司的卡车。”

“咦?难道是兼正那里?”

节子的口气有些讶异。在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有间竹村家的房子,当地人习惯将那栋房子称为兼正。竹村家的房子被拆毁之后,又在原地建了一栋有些诡异的房子。那栋新屋早在梅雨季节就建好了,却一直没人搬进去住。

“其实是游行众看到的。他们将送虫祭的稻草人焚毁时,看到有辆卡车开了进来,没多久就调头回去了。”

“松尾老爹的大儿子也是游行众之一嘛。焚毁稻草人的时候看到的?那不就是三更半夜的时候?”

“就是说啊。”

静信微微蹙起双眉,因为他也在黎明的时候从窗外看到村民口中的车子。那种时间不应该有车辆出入村子的才对。

“一般人不会挑三更半夜的时候搬家吧?”

“会不会是走错路了?”

光男从旁插口,不过节子对他的说法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怎么可能会走错路?”

静信赞同节子的说法。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村道与国道交会之后固然形成一个三叉路口,然而两者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吾平也点了点头。

“一定是走错路了,否则怎么会立刻调头呢?不过后面还跟着两辆车,这种组合倒是有点奇怪。”

“如果没有调头的话,就会直达兼正的家了。”

光男也同意节子的说法。

“那栋房子也建好一段时间了,一直没人搬过来。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啊,门牌上面又没写。当初重建的时候,也是请外面的建设公司来施工,跟外场村一点关系也没有。再加上没有人知道屋主的来历,我猜八成是从东京来的外地人吧?”

节子家是村民口中的土木公司,专门承揽房屋的修缮工程,村民的房屋要整修的时候,一定会找安森工业。想到这里,静信突然发现那户人家跟安森工业没有任何关系。

节子看了静信两眼,露出诡异的笑容。

“只希望不要是太奇怪的人就好。不过那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工坊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连那种人都能接受,世界上也找不出其他的怪人了。”

“男主人好像姓结城是吧?”

“哦?没什么印象呢。”节子故意挤眉弄眼,做出十分夸张的表情。“一家人有两个姓氏,不嫌太麻烦了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这时吾平又开口了。

“工坊的老板今年被选为游行众呢。”

节子显得有点讶异。

“那家人刚来的时候,还真是传出不少流言。夫妇不同姓也就罢了,年纪轻轻的居然有个那么大的孩子。”[囧rz,偶一直以为乡下人更早婚]

在场的所有人一阵讪笑,静信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静信对那些毫无根据的留言倒是时有耳闻。村子实在太小了,一旦出现什么异于常人的状况,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愈是没什么娱乐的地方,就愈是对其他人的八卦感到兴趣,外场村就是最好的例子。[世界大同啊]

或许是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节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我们的要求也不多啦,只希望搬过来的人好相处就行了。”

视线扫过以微笑表示同意的众人,静信望向道场的窗子。高挂天际的太阳已经西斜,从面向西南方的窗子可以看到位于寺院西边的墓园,以及半山腰上的木材堆积场。堆积场旁边的水泥建筑是尾崎医院,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疗机构,医院对面的山坡就是大家刚刚提到的兼正之家。覆盖在山腰上的枞树林挡住静信的视线,无法得窥建筑物的全貌,只能勉强看见黑色的屋顶,以及山形墙上的人字板。

俗称兼正之家的竹村家以往代代都是村长,所居住的地方也位于能够俯视全村的山腰,显示出村长的威严。自从外场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之后,竹村家就举家迁移到沟边町的市区,继续参与沟边町的地方行政。不过这并不代表竹村家与外场从此切断关系。父子两代之所以能蝉联町长的宝座、甚至在议会当中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就在于竹村家拥有排他性浓厚的外场村民所提供的奥援。兼正之家不但是村子的重镇,更是为村民谋福利的最佳代言人。然而自从老当家在去年七月骤逝,兼正之家就在隔了一个月之后全数拆毁,取而代之的就是现在这栋诡异的屋子。

没有人知道屋子的新主人是谁。兼正之家直到现在依然是寺院的信众总代表,与静信一家人的关系非同小可,然而第二代表示他也是直到继承家产之后,才知道父亲早就把那块地卖掉了。据说这是骤逝的老当家在生前瞒着其他人做出的决定,没有人知道老当家为什么急着将这块土地脱手。卖掉土地就等于是与外场切断关系,对于位居外场要冲的兼正之家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决定了。据说连第二代的继承人当时都大为不解。

现任屋主为什么想搬到这种乡下地方?当初他又是基于怎样的理由买下那块土地?兼正的老当家当年为什么急着将土地脱手?那栋建筑物的四周谜团密布,充满令人不解的疑惑。

深夜出现的搬家卡车就某方面而言,倒是挺符合那栋建筑物的神秘气息。不过既然卡车中途调头,就表示那不是兼正的现任主人。静信凝视着夜幕低垂的天空。

应该……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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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一章 4


凉爽的夜晚很快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山头的棱线照得一片翠绿的刺目朝阳。国广律子正顶着艳阳走在陡峭的上坡路,外场村靠近北山的地方几乎都是走不完的上坡。律子的身后跟着几个孩子,他们全都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似乎没有把眼前的陡坡放在眼里。

“大姊姊早安。”

律子也向这群小朋友问好。于是那几个孩子争先恐后的越过坡顶,转向木料工厂,再登上另一个陡坡。他们都是急着去参加晨间体操的学生。

面带微笑走过一个转角之后,律子来到一栋白色的建筑物前面。建筑物门口挂着尾崎医院的招牌,这里就是律子上班的地方。

凉爽的山风路经树影生姿的枞木林,将枞树的气味连同茅蜩的鸣叫声一起吹了过来,阴郁的叫声让夏日的早晨显得有些凄凉。刚刚升起的太阳正在东山山头发威,今天想必也是个闷热不堪的大热天。

穿过铺着柏油的停车场,律子来到医院的后门。从后门进入建筑物,直接朝更衣室的方向前进。

“早。”

律子打开更衣室的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护士们都还没来上班,窗户和百叶窗依然拉下,透着一股怪味的空气残留着些许周末的慵懒。

招牌上虽写着“医院”两字,这里却不收住院病患,顶多是让做身体检查或是需要观察的患者再院内待上一两晚,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病患全都转送到沟边町的医院。所以这里的护士不必轮晚班,也不必巡房,只要跟其他护士说好,每个星期都可以周休二日。不过这里毕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院,星期天的时候难免会碰到急诊病患,因此这里的护士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家里待命一次。待命期间不但有特别津贴,而且又不必到医院来上班,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找不到像尾崎医院这么轻松的工作了。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工作,做起来自然特别有劲。工作本身并不会特别辛苦,难以忍受的反而是放假之后重回职场的倦怠感,也就是所谓的星期一症候群。

律子将包包放入置物柜,从纸袋拖出刚洗好的护士制服。换上白衣之后,再将护士帽戴在头上,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律子有种找回工作欲望的错觉。

从真正的自己蜕变为白衣天使的自己,其中的转变有个奇妙的落差。星期一症候群之所以难以克服,或许是因为其中的落差随着放假天数的增加呈等加级数成长的关系。

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给自己一个精神上的鼓励。拉起百叶窗打开窗户,一阵凉风伴随着茅蜩的叫声迎面而来,还不时听到远处孩子们的嘻笑声。

医院的后面是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附近的居民一致决定将丸安木料厂当成每天晨间体操的场地。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云霄,更在耸立于木料厂之后的山壁上造成阵阵回音,从敞开的窗户窜进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木料厂后面的山壁覆盖在一片翠绿之下,右手边的山顶上看得到寺院的大殿。在阳光的照射下,大殿的屋顶绽放出银色的光芒。从寺院到木料厂的那一面斜坡就像被拔了牙一样,只长了几棵孤零零的大树。那里就是寺院的墓园。外场的坟墓都没有墓碑,不知情的人绝对不会知道那片斜坡下面躺了好几个死人。

墓园下方的山形呈马蹄状凹陷,将木料厂以及好几块梯田包围起来。村民种植的枞树梢在阳光照射之下呈现美丽的波浪状运动。左手边的山壁也是一大片的枞树林,黑色屋顶的尖端就耸立在枞树林之上。

律子不由自主的朝着那户人家——那个屋顶看了几眼。

那里原本是兼正之家的原址。斑驳的石墙和苍劲的庭树,让古老的兼正之家显得有些阴森。再加上里面的居民早在律子懂事之前就迁居他处,空无一人的屋子虽然偶尔会有工匠前来整修,还是难掩颓废倾圯的景象。因此孩子们都将那栋古厝称为“兼正鬼屋”。

律子小时候曾经为了锻炼胆量而潜入兼正之家的庭院,结果不巧碰到应该是管理员的老公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鬼屋的拆除是在去年的时候,之后就改建成现在这栋奇怪的房子。严格说来,房子本身其实并不奇怪,如果不是建在外场,而是建在别墅区或是外国的小村子里,这栋建筑物一点都不会显得突兀。房子虽小,却很像是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高级洋房。

这栋建筑物在外场的景色衬托之下更是显得诡异,然而更突兀的还是房子本身的气氛。建筑物的外观似乎经历了百年风霜的洗礼,斑驳的石墙、褪色的烟囱和窗户,应该是取自古老建筑物的材料。

村民们无法接受这种房子。外场是个新旧房屋交错的平凡村落,居高临下的洋房非但与村子的景色格格不入,而且还显得比其他房子更具有历史感。这栋古意盎然的新房子处处透露着不协调的感觉。

(真是一栋诡异的屋子……)

律子在内心嘀咕不已的时候,更衣室的门被打开了。

“啊,律子。”

原来是同事永田清美。

“早啊。”

“你到的可真早啊。”清美笑了笑,打开置物柜。“怎么啦,有心事?”

律子摇摇头。

“我在想今天天气不错,等一下一定会很热。”

“就是说嘛。”

清美叹了口气露出微笑,俐落的脱下身上的衣物。律子连忙伸手打算将百叶窗放下。

“不必了啦,这样子比较通风嘛。我又不像你是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欧巴桑没穿衣服的模样不会有人想看的啦。”[那也不必故意开着窗子吓唬花花草草吧?]

“人家不都说女人四十一枝花吗?”

套上白衣的清美不由得放声大笑。

“早就不止四十啦。我看也只有寺院里的往生者会觉得我年轻,从地底爬出来偷看我换衣服吧?”

律子将视线投向山坡上的墓园,轻轻的笑了两声。

“你们在聊什么?比谁老吗?”

桥口安代一踏进更衣室,就忙不迭的出声询问。

“早安。”

“早早早……咦?窗户和百叶窗都开着吗?”

“不行吗?”清美笑了一笑。

“我们在说我早就到了被人偷看也不觉得怎样的年纪了。”

“喂喂喂,你比我小十岁耶。”

“如果我比现在少十公斤,或许就需要躲起来换衣服了。”

“愈是不能见人的身材,就愈需要藏起来,这才是做人应有的礼节。所以像律子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姐,就应该到处秀给别人看才对。”

“别胡说八道了。”

“女人一旦不在乎身材,这辈子就没希望啦。其实跟河马比较起来,你我都还算是瘦子呢。”[SL陛下养在护士堆里而无外遇,与这堆护士的整体素质有很大关系]

敏夫叼着烟从盥洗室出来[SL陛下的初展示],走向餐桌。灿烂的阳光从南边的窗户映射进来,照得桌面一片明亮。餐桌上摆了两人份的早餐,敏夫的位子上还放了一份报纸。看到眼前的景象,敏夫才猛然想起恭子已经回来了。

三十二岁的尾崎敏夫[他居然比副住持小……]是尾崎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外场村里唯一的一名医生。三年前父亲罹患胰脏癌不幸过世,他便辞去教学医院的工作回到村子。恭子是他三十岁的妻子,两人之间没有小孩。不喜欢乡村生活的恭子在沟边町市区开了一家古董精品店,平时就住在精品店附近的公寓里,平均每个月回来两三次。

敏夫不知道该责骂妻子每个月只回来两三次,还是该庆幸妻子每个月还肯回来两三次才好。当初恭子就是不喜欢村子里的生活,才决定搬到市区开店,或许外人会以为这对夫妻的感情一定不怎么好;然而从恭子每个月还会主动回家的这点看来,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外界想象的那样冷淡。

“早。”

敏夫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母亲孝江端着味噌汤走了进来。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表示今天是个大晴天,降雨几率为零,最高温度超出往年的平均值,午后将出现三十六度左右的高温。今年入夏以来,就一直是高温少雨的气候,连续不断的酷热天气不仅让东海地方纷纷传出灾情,同时也引起了严重的水荒。

孝江走到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以责备的眼神看着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敏夫。橡木制成的餐桌旁摆着几张雕工精致的六脚餐桌椅,背对着摆饰柜的主位空荡荡的没有坐人。父亲生前就是坐在那个位置用餐,那是属于一家之主的位子。在孝江的眼里,敏夫似乎还欠缺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其实敏夫并不在乎自己应该坐在哪里,要他坐在最下位也没关系,然而母亲却无法理解儿子的这种想法。不让敏夫坐在最上位,似乎是孝江对儿子的一种惩罚。

敏夫叹了一口气,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起居室面向后院的窗子可以将西山的美景尽收眼底。鲜嫩翠绿的山头,还有隐身在树丛当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屋顶。

山形墙上的人字板高高耸立,儿童画中常常出现的直指天际的三角形屋顶令人印象深刻。那栋屋子本身与外场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围绕四周的枞树林却遮蔽了屋子绝大多数的地方,乍看之下倒还可以接受。等到冬天来临降下白雪之后,想必又是一番别具风味的景色。

(真是奇怪的屋子……)[御姐护士与叔贵医生的灵犀]

这时孝江似乎察觉倒敏夫的视线,轻轻的咕哝了几声。

“现在都已经几点了……”

敏夫胡乱答应了一声,孝江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到现在还是没有搬来,该不会不想住了吧?”

“大老远的将这栋老房子运来,总不会是摆着当别墅吧?”

“那可不一定。”

孝江很明显的话中带刺,敏夫不由得苦笑起来。孝江向来对兼正之家没什么好感,她不喜欢兼正之家可以将尾崎医院尽收眼底,好像自己矮人一截似的。兼正之家搬走之后,高人一等的就只剩下山腰上的寺院,想不到现在又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踩在孝江头顶上。敏夫永远也搞不懂为什么母亲会在乎这种小事,这也是他永远无法坐上主位的原因。

“别人家的事情管那么多干嘛?我吃饱了。”



武藤走进医院之后,立刻打开玄关的大门,隔着玻璃窗计算候诊室里面总共有几名病患。临时杂工关口美纪正在清扫玄关前的落叶。武藤跟她打声招呼,匆匆忙忙的走向医院后门。

临时杂工高野藤代正在后门旁边的洗衣间清洗抹布。武藤一样跟她打声招呼,直奔更衣室的个人置物柜,将白色制服换上。拖着脚步一路从更衣室走进挂号处,十和田正拿着抹布擦拭挂号处的柜台。

“早。”

“武藤先生早。”十和田露出年轻开朗的笑容,手上的工作可没停下来。“马上就擦完了,您先抽根烟休息一下,待会我再来清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藤朝着满脸笑容的十和田拱了拱手,顺便跟候诊室里的病患点头致意。他们都是需要长期治疗的慢性病患,绝大多数都与武藤有数面之缘。

十和田的好意盛情难却,武藤于是朝着休息室走去。这时候院长从自家穿过候诊室走了进来,身上还是一样的T恤和牛仔裤。

“早。”敏夫向大家打声招呼,穿上白衣打量着候诊室里的病患。

“已经这么多人啦?老人家起得真早。”

敏夫话声未歇,一个老婆婆立刻接口。

“是你这个年轻人起太晚了,这算是迟到喔。”

“饶了我吧。我为了配合你们早起的习惯,已经把看诊时间提前了呢。都吃过早饭了吧?”

“吃得饱饱的。”

“这才象话。老人家来日无多,平时最好多吃点山珍海味。宁做涨死鬼,也不当饿死鬼嘛。”[口胡是敏夫的特殊技能]

候诊室传出此起彼伏的笑声。武藤和十和田对望了一眼,两人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尾崎院长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一说起话来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院长的说话方式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跟在敏夫身后前往休息室的武藤小声叹了口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的脚怎么啦,扭到了是吧?”

“肌肉拉伤而已。送虫祭嘛,院长也知道。”

“哦,游行众吗?”

“嗯。”武藤轻轻的瞪了敏夫一眼。“院长说话总是口无遮拦,难怪村子里的人都说尾崎医院有个素行不良的年轻医师。”

“我本来就是素行不良的医生。如果我真的是大家口中的好医生,又怎会落魄到这种乡下地方?当初若继续留在东京,现在早就是雄踞一方的医界权威了。”[去找个穿护士装的麒麟拯救你吧]

武藤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苦笑。老院长是个有板有眼不苟言笑的医生,病患多半都是慕名前来求诊,也难怪现在他们会觉得新院长没有老院长优秀,不过武藤倒是比较欣赏新院长的作风。口无遮拦的确会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误会,在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上一件白衣也确实有损医生的专业形象,然而即使村民在看诊时间之外前来求诊,敏夫也会不厌其烦的替病患看诊,有时甚至会在半夜里拎着包包前往病患家中出诊。前年为了添购全新的断层扫描器,不但向银行借了一大笔钱,在整修医院的时候甚至还牺牲了前几任院长所爱用的豪华院长室、会议室以及面向两间房间的造景庭园。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敏夫不同于他人的行事作风。[在雁国也是拆了王宫……]

敏夫打开休息室的大门。所有员工都在里面,独缺十和田一人。

休息室里面共有四名护士,最年长的是桥口安代,接下来是永田清美和国广律子,她们都是外场村的居民。第四名则是从邻村通勤上班的汐见雪。除了她们四人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同样是通勤上班的寺崎聪子,不过今天并未看到她的身影。这么晚了还没有出现,今天大概是她的休假日吧。除了四名护士之外,在场的还有放射师下山、负责行政事务的武藤和十和田,以及打理所有杂务的美纪和藤代,这些人就是捍卫全外场村民的健康先锋。

“院长早。”

看到敏夫和武藤出现,清美第一站了起来。敏夫交代清美替他泡杯咖啡,随便挑了张圆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准备走出休息室的清美注意到,打算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武藤双脚似乎有点一样。

“武藤先生,你的脚怎么了?”

“医生刚刚说是肌肉酸痛。”

“武藤先生不是去当游行众吗?一定是平时运动不足的关系。”

“一般的运动恐怕还不够呢。”

敏夫窃笑不已。

“送虫祭可是以前那些像天狗一样在山里飞来飞去的超人们所想出的玩意儿。”

“就是说嘛。”

武藤皱皱眉头,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昨天已经贴了一整天的贴布,现在走起路来还是疼痛不已,坐下或起身的时候更是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靠近窗户的圆桌一角,护士们正在卷纱布,下山则摊开贴满标签的使用手册。院里习惯在正式看诊之前集合大家在休息室里开会,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大家都只是在这里略事休息,需要交待事项的人顺便趁这个机会告知对方而已。

早晨的阳光和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现在不开冷气似乎还撑得过去。不过今年的夏天真是热得不象话,接近中午的时候,气温恐怕会比现在高出好几度吧。

“天气好得让人不想工作。”

敏夫朝窗外瞧了几眼,点燃手中的香烟。他是典型的老烟*,也是不注重养生之道的医生。

“就是说嘛。”安代也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窗外,圆球状的肉鼻已经汗珠粒粒。“每天都热成这样,叫人家怎么受得了啊?胖子最怕大热天了呢。”

“夏天本来就会热,不热的话还叫夏天吗?不过今年的确特别热,不少老人家就这样躺进土里乘凉去了。”[他与年纪大的人有仇么?]

武藤瞪了敏夫一眼。

“院长,在病患面前可别贫嘴。”

“害得我一下子少了那么多客户,倒是肥了静信那个家伙。”

无话可说的武藤叹了口气。寺院的副住持室井静信是敏夫的同班同学。

“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前阵子田岛予研的人看到院长在跟和尚聊天,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安代的发言让敏夫发出诡异的笑声。[偶觉得他一定发出了“猥亵”的笑声。]

“很神秘对不对?搞不好我跟静信联手起来,正在从事什么阴谋喔。”

“别再说了。这种话从院长口中说出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偶也觉得他是会对病患下毒手的人]

虽然隔着一片被枞树林覆盖的山坡,医生和僧侣的家从地图上看来却都是在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隔壁,两人从小的交情就相当不错。全村的人都知道尾崎医生和静信副住持是孟不离焦的好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却难免引发一些联想。

“对了,在送虫祭快要结束的时候,”武藤揉着自己的大腿说道,“我们倒是碰到一件怪事。”

“怪事?”

“嗯。我们在焚毁稻草人的时候,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

“对啊。除了卡车之外,还有两台小客车的样子。”

敏夫吐出烟圈,朝着窗外看了两眼。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可真是怪人一个。”

“一听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出现,大家都以为兼正之家的新主人终于要搬进来了。毕竟那栋房子自从六月建好之后,就一直空在那里。可是说也奇怪,那辆卡车却在中途调头离开了。”

“什么?”

安代忍不住插口。

“会不会是驾驶睡昏头了,不小心走错路啦?”

小雪立刻否定这种说法,她平常就是从邻村开车来上班的。

“四线道和双线道差那么多,怎么可能走错?再说那一带通往外场的路就只有一条而已。”

“他就是走错路了,所以才会调头嘛。”

“若真是走错路了,十字路口旁边不就有个休息站吗?若要调头的话,在休息站的停车场调头就好,何必开进村道才掉转方向?”

“说的也是。”

“再说一般人哪会在半夜搬家。”

“大概是从远处搬来的人故意安排在半夜抵达的吧?”安代说完之后,看了武藤一眼。“哪里的车牌?”

“当时距离蛮远的,看不见车牌号码。”

“若真是从远处搬来的话,不是更应该安排在中午抵达吗?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小雪说得口沫横飞,安代只觉得她有点无聊。

“或许是因为路上塞车,所以才没在预定时间抵达吧?”

“这样子太没意思了。”

看到小雪使起性子,武藤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孩子就是这么倔犟。”

“人家还年轻,需要一点刺激嘛。”小雪说完就靠在律子的身上,抬起脸来以捉狎的眼神看着律子。“我又不像某人星期天中午还有帅哥陪着,到沟边町的意大利餐厅享受浪漫的大餐。”

律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羞得满脸通红。

“小雪!”

安代笑得合不拢嘴。

“看来似乎确有其事。”

“这可是少女的绮梦呢。他穿着绿色的休闲服,我穿着浅绿色的连身洋装,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年轻男女。”

“小雪,不要再说了啦。”

律子轻轻推了小雪一把,敏夫不由得笑了出来。[为何在笑啊,刚和人家灵犀过呀SL陛下-_-]

“小雪又没有指名道姓。”

“就是说嘛。”

狠狠地瞪了小雪一眼的律子满脸通红。律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交个男友其实也很自然。以外场村民的标准来看,二十八岁的姑娘早就该嫁人了。不过律子做事谨慎负责,武藤实在舍不得让这么优秀的护士离开,再说护士荒近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地处偏僻的乡下医院想要找到适当的替代人选也不是那么容易。

“如果真要结婚的话,最好嫁给愿意让你出来上班的老公。否则我可不包红包喔。”

敏夫的揶揄让律子的脸色红得跟猪肝一样。[直接和老婆离婚娶了人家不就行了?TAT]

“没有啦。”

从尾崎医院招牌上的字样看来,敏夫的专长应该是在内科,不过现在却什么疑难杂症都得看诊。院内虽然备有简单的住院设备,总病床数却只有区区十九张,而且自从敏夫回来之后,那十九张病床多半都处在闲置状态。医院里的人手真的不足以照顾住院的病患。

“原本指望律子的妹妹能够妹承姐志,想不到她居然跑去当保姆,真是一大失策。”

敏夫又开始贫嘴了,不过律子却一笑带过。

“大概是看到我这个当姊姊的那么辛苦,所以就不敢来了吧?”

“既然如此,就只好指望武藤家的小姐。”

“您就别开玩笑了。”现在的小孩子没人想从事跟父母亲一样的工作,再说刚满十八岁的女儿目前正在邻村的高中念商业科,更与护士这份工作无缘。

“那怎么办才好呢?”这时清美拿着托盘从隔壁的厨房走了进来。“啊!差点忘了永田家的小姐。”

武藤和律子微笑不语,清美脸上显出一丝疑惑。

“慢着慢着,你们该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敏夫大笑几声。

“刚刚全体人员一致决定,要让永田家的小姐踏上护士这条不归路。”

清美难以置信的看着大家。

“我女儿今年才小学六年级而已。喏,请用咖啡。”

清美将两个杯子放在敏夫和武藤面前。

“院长,打扰一下。”十和田拉开木门,探头进来。“江田家的爷爷从脚踏车上面摔下来了。”

“我马上出去。”

敏夫立刻站了起来,小雪和律子连忙将剩下的绷带整理完毕。

“人已经来了吗?”

“江田家的人送过来的。头部好像裂开一条缝,满脸都是血。”

敏夫和安代将刚泡好的热咖啡抛到脑后,急急忙忙的跑出休息室。距离正式看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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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一章 5


吃完午饭之后,两个孩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前田元子目送两姐弟出门,开始清洗他们端到水槽的碗盘。这两个孩子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对天发誓要当个乖宝宝,自己用过的碗盘要自己清洗,而且还要用抹布擦拭干净之后收好!然而盼望许久的假期却野了他们的心,原本答应要做的事情一一省略。照这样子看来,等到盂兰盆节的时候,他们大概就会原形毕露,将吃过的碗盘往桌上一丢就跑出去玩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

元子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

每到放假之前,学校的老师总是会要求元子让两姐弟学习做家事,这番好意最后总是会落得不了了之的结局。

学生每年都有暑假可放,大人的社会却没有放假的时候。丈夫任职于日本航空,公公婆婆则在山里面工作。餐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和一些茶点,方便公公婆婆从山里回来的时候略事休息。将布巾盖在桌上之后,元子就出门了。

元子的家位于村子的南端,四周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从北方逐渐往南开展的村子被南山的山脚硬生生的挡住去路,山脊的另一端就是水田,距离之近仿佛就在自家对门一样。一望无际的稻田就像翠绿的草原一样迎风摇曳。酷热少雨的气候虽然在其他地方造成灾害,村子里却丝毫不受影响。抽高的水稻让四面纵横的田埂看起来就像水沟一样。覆盖山坡的枞树林呈现出更深的浓绿,在艳阳照射之下,深浅交错的翠绿诉说着夏日的欣欣向荣。

村子里的变电所紧靠在山脊的末端。从变电所延伸出来的电缆沿着山脊上的一根根电塔,从南山的山脚一直连贯到西山的山脚。在万里无云的晴空衬托之下,屹立不摇的电塔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元子眯着眼睛穿过家门前的道路。细长的道路两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走在路上连个遮阳的地方也没有,柏油路面被晒得吐出阵阵热气。为了躲避热气的袭击,元子走下田埂,忍受着稻叶尖端碰触脚板的酥麻,朝着国道的方向而去。

从村子难辨一路北上的国道在南山于东山之间转了一个大弯。沿着弯道向前走去,就会看见一座小小的桥梁。桥基大大的刻着“外场桥”三个字,然而村民却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当地人都将这座桥梁称之为“国道桥”。这座“国道桥”的附近经常发生交通意外。

两座山脊之间的平地十分辽阔,弯道的视野自然不差,行经此地的驾驶反而因此失去警戒心,车速过快所造成的事故屡见不鲜。尤其是从沟边町北上的车辆经常错估弯道的弧度,这个弯道的弧度其实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上不少。错估弧度的车辆往往会加速过弯,弯不过去的时候自然会撞上道路两侧的护栏。国道管理局每年都要派人修补护栏上面遭到撞击的痕迹。

除了车辆经常出事之外,来往的行人也不时在这里传出意外。

国道桥往前不远处,就是国道与村道交会的地点。这里虽然没有闪光警示和交通号志,地上也画了行人穿越道,小孩子和老人家要过马路的时候还是常常被车子撞倒。

出事的多半不是村民开的车子。外场村的村民知道这里有个交通号志,要不就是准备要弯进通往稻田的小路,行经这里的时候一定会放慢速度。就算要前往市区,村民也知道不少人会在这里穿越马路,开车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不过外地人就不一样了。外地人多半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个交通号志,而且村民习惯从田埂直接走上马路,就像元子刚刚做的一样。突然从马路边窜出来的村民往往会让驾驶来不及反应,就算立刻紧急刹车,也多半会因为车速过快刹车不及,因此一旦发生车祸,被撞倒的村民一定非死即伤。

每次看到这座桥,元子内心就会涌出莫名的恐惧,这或许是因为她的两个孩子正值活蹦乱跳的年纪。村子里的母亲都严格禁止孩子们穿越马路前往国道的另一边玩耍,然而每年还是会发生几次遗憾。加害者几乎都是行经这里的外地人,因此元子心中存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外地人会把我的宝贝儿子撞死”。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出现,杀伤孩子之后再将孩子掳走——这种莫名的恐惧一直盘踞心头挥之不去,尤其是每天看到这座桥梁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孩子浑身是血倒在路旁的画面,让元子感到十分不舒服。儿时密友加奈美怀疑元子罹患精神方面的疾病,经常劝元子去看心理医生。

(我就是忘不了那个画面……)

元子忐忑不安的看着从桥上呼啸而去的来往车辆。吸了一口气之后,她走上国道,朝着红绿灯前方的休息站走去。“千草”偌大的停车场里看不见半辆车。

毒辣的艳阳照得停车场的柏油路发出黑色的光泽,元子注意到踩在地上的鞋底似乎有点黏黏的感觉,看来夏季午后的阳光已经将黑色的柏油晒融了。脸上和颈部的皮肤被晒得有些疼痛,柏油路面散发出来的辐射热更将元子的小腿蒸得红通通的一片。

“有人在吗?”

拉开大门之后,矢野加奈美坐在吧台里面朝着门口挥了挥手。舒适的冷气让元子精神为之一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和三个小孩子转过身来,对着元子露出友善的微笑。

“今天迟到两分钟哦。”

加奈美笑道。元子一边道歉一边走进吧台,抖开从家里带来的围裙。这时加奈美轻敲元子前额。

“怎么又站在国道旁边发呆?”

元子随便答应了两声,将视线投向窗外。座落在空地角落的店面呈L型,从吧台往窗外看去,可以将通往沟边町的国道一览无遗。

“不要想太多啦。志保梨和茂树都是听话的孩子,不会跑到国道的另一边玩,你大可不必担心。”

元子点了点头。自己的孩子听不听话,自己最清楚,不过加奈美这么一说,元子反而安心了下来。

元子的儿时密友原本嫁到大都市去了,五年前离婚回到村里。之后加奈美看中国道上往来频繁的大卡车,于是便整了一块田地经营起休息站的生意,想不到两年之后*又在国道旁边开了一条大马路。当初开设休息站就是为了做长途运输卡车的生意,每天一大早就开门营业,甚至还提供热腾腾的现做早餐。如今这项服务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现在休息站主要是以当地人为服务对象,也幸亏村子里有些男人晚上会到这来饮酒作乐,休息站才得以经营下去。

元子将目光转移到吧台角落的白板,上面写着今日特餐的菜单。加奈美会在上午的时候将商业午餐的材料准备妥当,晚餐的准备工作就由元子负责打点。这份工作的酬劳并不多,然而元子只是想跟儿时密友在一起聊聊天而已,就算是义务帮忙也没关系。若不是加奈美坚持支付打工酬劳,元子还真的会一毛钱都不要。

“对了,你知道那件事吗?”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元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向加奈美摇摇头。

“哪件事?”

“听说送虫祭那天晚上,有一辆卡车开了进来。昨天晚上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昨天晚上,不是晚上来吃饭的客人,就是接近午夜的时候来喝酒的酒客。

“兼正之家?有人搬来了不成?”

“这我就不清楚了。”

加奈美语气方歇,坐在吧台前看杂志的清水宽子立刻抬起头来。

“我听人家说,那辆卡车是在焚烧稻草人的时候出现的,不过没开多久就调头离开了。大概是走错路的吧?”

元子哦了一声。

“既然中途调头,就不可能是兼正之家的人。那里好像一直都没人搬进来。”

宽子阖上杂志。

“大概是把那里当别墅吧?搞不好根本没打算住进来也说不定。”

“那么气派的屋子只当别墅?而且还是从别的地方移建过来的呢。”

“说不定就是有那种有钱没地方花的无聊人士。”

一旁的田中佐知子忍不住插口。

“别墅怎么会盖在那种地方?盖别墅就要选在冬暖夏凉的地点,要不就是度假胜地才对,盖在那里说不通的啦。”

这时宽子突然探出身子。

“还是准备经营民宿之类的?”

“不可能。”

“很难说喔。差不多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可能还要更早一点,不是有人到这来做调查,说要盖休闲中心还是什么的吗?”

在一旁倾听的元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印象中好像是在刚入夏的时候,当时外环道刚刚启用,沟边町交流道也兴建完成,从外场开车到邻近的大都市只需要三个小时而已。

坐在佐知子身边静静喝着汽水的田中薰[小小圣女初登场]抬头看看妈妈。小薰已经是国三的学生了,看起来却像个小女孩一样的单纯,眼神透露着些许呆滞。[这叫痴呆好不好,掀]

“有可能盖休闲中心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佐知子皱眉说道。“谁会来这种乡下地方度假啊?八成只是说说而已。怎么,你希望这里盖休闲中心吗?”

“倒也不是,只是想问清楚而已。”

“小薰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应该希望村子里热闹一点吧?”

宽子才刚说完,小薰就轻轻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建休闲中心到底好不好,可是我不喜欢村子里出现一大堆陌生人。”

“真的吗?休闲中心建好之后,就不必特地搭公车到城里买东西了喔。到时公车的班次一定会增加,搭公车也不必等上半天了呢。”话刚说完,宽子就叹了一口气。“我看还是别做梦了,那些老顽固绝对不会点头。”

元子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之前外场村的下方要兴建交流道,大家都认为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行,然而兼正的老当家却以促进外场的繁荣为由,在议会当中大力运作。结果率先反对的果然就是外场村的村民。元子的公公气得暴跳如雷,直嚷着外场不需要什么交流道,建了交流道反而会替村子带来祸害,还将村子里的耆老组织起来跟兼正谈判好几次。或许是抗议奏效的关系,后来交流道的兴建地点就改为距离外场村还有一段距离的沟边市区近郊,从此沟边町就快速发展起来。

“生活固然会比较方便,相反的也会涌进一群莫名其妙的怪人。如果要我向那些外地人鞠躬哈腰,靠他们施舍的臭钱过活的话,我还宁愿去死呢。”

宽子附和佐知子的发言,双手撑起下巴。

“也就是说那不是度假村啰?那么气派的屋子当成别墅也太可惜了,看来屋主应该打算要自己住才对。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那种建筑,那就是所谓的洋房吧?”

宽子望向元子,寻求元子的支持。元子皱起双眉点点头。

“嗯。那栋屋子好像也有段历史了,屋主可能是一对老夫妇。我想他们大概舍不得搬离已经住惯的屋子吧?”

宽子笑得有点夸张。

“那当初又何必要搬过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住在空气新鲜的乡下地方嘛。从屋主把整栋屋子移建过来的情形判断,他们一定对那栋屋子很有感情。”

“搞不好只是想跟我们这些乡下人炫耀一下而已。”宽子说完之后,露出一抹捉狎的表情。“这样子才能避免不知情的人将他们当成一般的乡下人。”

一旁的佐知子又笑了出来。

“那栋屋子还没气派到可以拿来炫耀的地步吧?也不过就是造型比较西式而已,论屋龄的话,我家的老房子可不见得会输给他们。不过我还真搞不懂,既然有钱把整栋房子搬过来,何不拿那笔钱重建一栋新房子就好?”

“不管怎么说,有钱人的生活不是我们这种市井小民能够想象的。”宽子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我家连改建厨房的闲钱都没有,还不是照样凑合着用。”

“你家还算好了,至少结婚的时候重新整修过。我家的厨房可是自老祖母的时代就一直用到现在呢。”

元子一边听着佐知子和宽子的对话,一边清洗今日特餐的蔬菜。两人的对话带给元子“外地人即将踏上外场的土地”的错觉,同样的画面一直在脑海浮现,元子的心情顿时沉痛不已。

(外地人即将踏上外场的土地……)

元子对“外地人”的印象与“夺走孩子的坏人”紧密结合,两者几乎融为一体。

佐知子发出一声惊叹。元子抬起头来,在国道的另一边看到一个“外地人”。紧绷的情绪让元子差点喘不过气来。[她才是一级棒危险的人物……]

无视于元子的异样,佐知子肆无忌惮的提高分贝。

“那不是叫做什么工坊家里的小孩吗?”[小心这“小孩”以后变成上门女婿哦-_-]

“喂,夏野。”

武藤彻轻轻按了几声喇叭。他打开车窗,对着身穿制服走在国道边的人说话。回过头来的夏野看到阿彻,立刻皱起双眉停下脚步。

“穿着制服要去哪里啊?”

“高中生的暑假有个叫作返校日的东西。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叫我的名字吗?”

阿彻笑得很大声,示意夏野上车。夏野用衬衫的袖子拭去额上的汗珠,一头钻进阿彻的车里。

“热死我了。”

“这种天气走在路上不嫌热吗?”

“没办法,等不到公车嘛。”

听到夏野抱怨似的回答,阿彻笑着开动车子。村子里设有随时都可能面临废校命运的小学和中学,然而中学毕业之后,就得每天搭着公车到邻村的高中通学。公车的班次又少,运气不好的时候等上一个多小时也是稀松平常。有时等不耐烦了,干脆走到下一站等公车,运气好的时候还真的会在下几站等到姗姗来迟的车子。不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还来不及走到下一站,就在中途被公车赶了过去,弄到最后得花上三个小时时间一路走回村子。两年前的阿彻也常做这种傻事。

“早知道就应该骑脚踏车才对。对了,你今天怎么会开车经过这里?不必上班吗?”

“我今天去实习,结束之后就直接回家。说起来还真是赚到了。”

“不但可以提早下班,公司又照付薪水,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工作。”

“不服气的话就早点毕业吧。只要考上*,就可以开着车到处跑了。”

“算了吧,再快也要等上一年。再说等到毕业之后,我才不想回到这种鬼地方呢。”夏野说完之后,又用衬衫的袖子拭汗。“连个*也没有,亏大家还住得那么高兴。”

阿彻不由得露出苦笑。夏野是村子里少数的外地人之一,行事作风异于常人的父母在一年前特地从大城市举家迁移至此。外场村不乏从邻村迁居而来的居民,不过来自大都市的外地人倒是十分罕见,更何况从邻村搬过来的居民绝大多数都与外场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其实阿彻本身也是个外地人,小时候跟随父母搬迁到外场村来。武藤家虽然与外场村没有血缘关系,不过由于父亲在村子的医院里工作的缘故,严格说来也算是外场村的一份子。像武藤家这种例子已经很罕见了,与村子毫无瓜葛,却还是硬要搬进来的怪人,大概也只有夏野一家人而已。

“说那种话不怕你父母担心吗?伯父和伯母当初就是喜欢这里与世隔绝的自然风光和单纯质朴的村民,所以才会搬来的呢。”

阿彻的这番话让夏野露出厌恶的表情。

夏野的父母为了回归自然,舍弃了繁华的都市生活搬迁至此。他们买下村子里无人的空屋,开垦荒地,砍伐枞树制成各种各样的家具,运到大都市贩售。阿彻家也是从大都市搬来的,然而对于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阿彻来说,外场村更像他的故乡。乡下地方的生活固然不方便,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怎样。不过阿彻也未必对现况感到满意,外场村恬淡宁静的生活就像身旁的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因此阿彻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千里迢迢的举家迁移至此。

吸引外人的自然环境严格说来也只有山岭和小溪,而且山坡上长满了人工种植的枞树林,实在感受不到“自然”的气氛。再说这里的居民也不如外界想象的单纯质朴,也难怪夏野会对现在的生活这么不满。对于生于都市长于都市的夏野而言,要什么没什么的乡村生活的确难以忍受,自然会将一切的罪过归咎于“自私的父母”。

“真希望早点毕业。”

阿彻假装没听到夏野的喃喃自语,在红绿灯的地方转入通往外场的小路。沿着溯溪而上的村道一路开去,很快的就看到几个老人家在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里闲磕牙。

“那些阿公阿婆真是闲得可以。”

阿彻不由得笑了出来。竹村文具店的衣食父母都是刚放学的小学生,平时偶尔卖些邮票和明信片给需要的村民,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生意。店门口的板凳自然成为老人家们联络感情的绝佳场所。

“每天都聊那些没营养的话题,他们都不觉得烦啊?咦,他们在看我们呢。”

阿彻看了看后视镜,看到一名老人特地站起身来目送他们离开。夏野叹了口气。

“他们连车子里坐的是谁都要一一检查吗?”[其实他们是代号“同人女”的民间组织吧?=_=]

“没那么无聊吧?”

“很抱歉,他们就是这么无聊。每次我从前面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一直盯着我看,那种样子就像在监视外地人的一举一动。”

阿彻露出苦笑。

“大概只是没事找事做而已,村子里没什么娱乐嘛。”

“无聊的话不会去推板球啊。”

夏野的这句话十分有建设性,阿彻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外场村的外来人口不多,老人家总是对外地人很感兴趣。他们的目光虽然没有恶意,却常常看得当事人浑身不自在,甚至感到十分郁闷。

阿彻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一边驱车前进,没多久就碰到两个穿着制服的少年在路边闲逛。阿彻轻轻按了按喇叭。

“喂,小保!”

原来是阿彻的弟弟。与小保并肩而行的是同班同学村迫正雄。

“太好了。”小保大声欢呼。

“正雄,上车吧!”

小保回过头来,只见正雄看了看驾驶座旁边的座位,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想坐车。”

“为什么?坐车比较凉快呢。”

“没关系,我喜欢走路。你要坐车就去坐吧,不必管我。”

口气十分冷淡。小保看了看正雄,又回头看了看阿彻,然后挥挥手示意哥哥开车,脸上尽是无奈。看来他似乎决定跟正雄一起走路回家。阿彻也没说什么,摆摆手开动车子。

“两个怪人。”

阿彻不知道对夏野说什么。正雄是村迫米店的老三,对夏野总是没什么好感。或许是对从都市搬过来的外地人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感吧?

小小的村子表面上看似单纯,私底下却是波涛汹涌,一点都不像夏野的父亲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外场村就像到处都看得到的普通村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下了这个结论的阿彻沿着溪流旁的村道一路前进,在桥墩的地方转向西行。穿过人口密集的区域,风格迥异的建筑物就出现在眼前。独自耸立在半山腰上的屋子有着与其他人家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栋屋子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搬来。”

夏野望着远处的西山,似乎对阿彻的话题没什么兴趣。

“天晓得。”

一旦出现新的居民,村民们自然会对夏野一家人失去兴趣。人就是这么无聊,注意力很快就会被新的刺激吸引。

“搞不好跟你们家一样都是自然主义者喔。”

“我老爸老妈没那么伟大。”

阿彻又露出苦笑。看来这个小鬼似乎不喜欢父亲替他取的名字。取自古代贵族的这个名字太过女性化,夏野打从心底抗拒它。

“谁叫你们家的思想那么前卫。”

阿彻指的是不冠夫姓的事情,也就是因为如此,夏野的父母在法律上并不是正式的夫妻。夏野的户籍登记在母亲小出梓的名下,不过在学校的时候,他都对外宣称自己是姓结城,也就是父亲的姓氏。

“真讨厌。”夏野看了那栋房子几眼。“会搬到这种地方的一定都是无药可救的怪人,搞不好还是通缉犯呢。”[毒舌二号]



“果然是工坊家的孩子。”

竹村多津摇摇手中的扇子,看着满脸笑容走回店里的佐藤笈太郎。笈太郎的表情十分得意,就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我就说嘛。”大冢弥荣子显得比笈太郎更加得意。“那辆车是事务所长的儿子在开的。”

事务长就是医院的医疗事务主任,也就是武藤。武藤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所以没有屋号[“兼正”就是屋号,可除了兼正之家以外似乎也没听过其他屋号],村里老人家习惯以“事务长”来称呼他。前年迁入村子的结城家(或许应该称之为小出家)也一样,“工坊”俨然成为大家公认的屋号。

“车子的屁股大概长这样。”弥荣子用手比了一个形状。“车身只有两个车门,车牌号码有三位数,我记得一清二楚呢。”

广泽武子似乎有点不太服气。

“笑话,那种特征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这就怪了,刚刚你不是还在问车子里的人是谁吗?”

“我是指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人是谁,看起来不像是个女孩子。”[=_=原来夏野“看起来”不像女孩子啊……也就是说,本来以为武藤彻旁边是他女人啰?难怪村迫家老三不肯上车,实在是气氛不对。]

“工坊家的孩子啦。”笈太郎坐在板凳的另一边,露出自信的微笑。“看他的后脑袋就知道了。”

“他好像穿着制服呢。”

“今天是公立高中的返校日,我也看到清水家的女儿[即圣姑]穿着制服去上学。”

坐在板凳一角默默无语的伊藤郁美听着众人闲话家常,表情十分冷淡。消瘦的脸庞仿佛大大的写着“无聊”二字。

多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放下手中的扇子,打开电风扇的开关。一股微风迎面而来,吹在脸上却黏答答的,一点都不凉爽。

电风扇的风吹不到板凳末端,柏油路面的热气让没有空调的店面闷得有如烤箱一般。在这种酷热的天气之下,大概也只有老人家可以面不改色的闲话家常吧。

竹村文具店位于通往小学的村道一角,下面就是学校的操场和国道旁的休息站,从国道下来转入村道的车辆一定都会经过文具店的门口,因此这里正是计算每天到底有多少车辆进入外场村的绝佳场所(从国道直接开进产业道路的车辆当然不包括在内)。不过笈太郎他们并不是为了监视来往车辆才聚集于此,闲得发慌的老人家们只是在这里聊天而已。

多津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村落,正对着村落的文具店原本只是一户农家,用来摆设文具的柜子也是将饭厅的窗子拆除之后省出来的空间。然后再拆除玄关的大门,摆上几张板凳,多津就这样经营起文具店的生意,从二次大战结束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

多津的先生不是外场村的人,在大战中为国捐躯之后,孑然一身的多津只好回到村子开了一家文具店。店里面看得到各式各样的三角尺、圆规,甚至连帽子和名牌都有。赶着上学的孩子们总是会到文具店里购买需要的文具,放学之后再回到店里挑选他们喜欢的零食、冰棒或是饮料。学校总共只有六个班级,一个年级一班,而且每班最多不会超过十几名学生,因此文具店的生意只称得上普通而已。不过对一个独居的老人家而言,店面的收入已经足以应付日常开销了。

自从二次大战结束之后,多津就一直坐在文具店的柜台里,看着村里的孩子来来去去。白天的时候除了零零星星的村民会来买东西之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发呆当中渡过,观察来来往往的路人便成为多津最大的娱乐。时间久了之后,多津对于哪户人家开哪辆车几乎可说是了若指掌。不过多津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前往国道旁的站牌等车的村民大多数要经过文具店的门口,搭公车通勤的人几乎都是那所小学的毕业生,看着他们长大的多津不但记得每个人的长相,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叫得出来。将多津称之为外场村的情报局长也一点都不为过。

不过情报局长也有偷懒的时候。

一到了晚上,多津就会关闭门窗窝在家里。因此从太阳西下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的这段时间,多津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车辆通过这里,又有多少人进出村子。送虫祭当天夜里出现的神秘卡车就是一例。

“卡车啊……”

多津沉吟半晌。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被耳尖的笈太郎听见。

“怎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倒也不是。”多津回答。

“我只是在想那辆卡车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什么卡车?”

弥荣子好奇的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送虫祭那天晚上有辆卡车开了进来啦。”

“兼正之家的卡车?”

“这倒不是。当时我在家里从窗外看着游行众燃烧稻草人。”眉飞色舞的笈太郎有些得意。“我家就在三之桥过去不远,河的对岸就是游行众燃烧稻草人的地方,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当时总共有三辆车,其中一辆是卡车,另外两辆是小客车。”

“哦?”

“三辆车开到桥附近之后,突然调头离开了。卡车的车斗上面印了一个松树的标志,上面还写着高砂运输。我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得很清楚,绝对错不了。”

多津哑然失笑。年纪一大把的笈太郎还跟年轻人一样爱玩相机,他的相机装有高倍数望远镜头,是搬到大都市的儿子送给他的,性能相当不错。笈太郎有事没事就喜欢把照相机拿出来把玩,然而却从来没有看过他买底片,更别说是洗照片了。村子里的人至今尚未看过他的摄影大作。

保持沉默的郁美终于开口说话。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笈太郎探出身子。

“这话怎么说?”

“卡车在消灾解厄的仪式当中出现,一定会招惹霉气上身。让它开进村子里的话,我们可就麻烦了。”

老人们默默的摇了摇头。郁美比其他老人家小上一轮,还不到被成为老年人的年纪;不过她的个性有些孤僻,打不进同辈的圈子。

“不过这的确有点诡异。”

弥荣子的自言自语听得多津暗自点头。神秘卡车在三更半夜出现,没过多久又调头开走。在多津的记忆当中,还不曾碰过这么奇怪的事情。

村子里的生活就像一滩死水。村民们虽然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在外人眼中确实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怪事,也不脱寻常人的想象空间,如今出现在夜里的神秘卡车彻底颠覆了村民们的认知,然而真正让村民无法想象的,还不只那辆神秘的卡车而已。

多津望着柏油路面缓缓上升的热气,想起兼正之家。

那栋建筑物完全脱离村民们可以接受的范围,村民不是不欢迎外地人前来定居,然而屋主特地将那栋屋子原封不动的从别处移建过来的奇特行为,却让众人议论纷纷。屋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对那栋房子有特殊的感情,还是想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抑或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那栋古意盎然的石造建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广泽将车子停在家门前的停车位,打开车门从驾驶座走了下来。将从镇上搜刮来的一袋旧书抱下车时,小女儿拉开窗帘探出头来,朝着广泽拼命挥手。夕阳的余晖照在点点灯火的人家,阵阵煎鱼的香气扑鼻而来。

正打算走进家门的时候,广泽朝着西山望了几眼,雄伟的山形和伫立于半山腰上的建筑物在火红的夕阳衬托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自从在送虫祭夜里看到那辆神秘卡车之后,广泽就一直心神不宁。至今依然空无一人的屋子处处透露着不自然的诡异气氛。

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村子里建新房子时有耳闻,不过从别的地方将房子原封不动的整栋搬过来,这种情况倒是第一次见到。广泽对那栋有别于日本传统木造建筑的屋子颇感兴趣。去年八月拆毁老房子,之后开始施工,整个工程直到一个月前砌起外墙之后就宣告完成。紧接着临时搭建的工寮遭到拆除,施工器具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悉数搬出,然后屋子的大门就这样锁了起来,直到今日尚未重新开启。

广泽甚至不知道屋主到底是什么来历,只知道房子的主人住在东京市郊,这还是从其他村民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以往村子里只要有人打算整修房屋,一定会委托安森工业代为施工,然后屋主一家人的家世背景和生活习性就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未免太恐怖了吧];可是这次安森工业似乎没有接到这笔生意。临时搭建的铁皮围墙上面喷上大型建筑公司的抬头,挂着外县市车牌的大型工程车辆进出频繁,这种浩大的工程并不是乡下地方的小型建筑商所能胜任的。

从外观看来,房子似乎是两层楼的建筑,外墙东凹一块西凹一块,结构十分复杂。从陡峭的屋顶上面开着几扇窗户看来,屋顶下方应该有个小小的阁楼,而且看过地基施工的人都知道,这栋建筑物有个又宽又广的地下室。厚实的石砌外墙表面镶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木骨墙的结构。整栋屋子给人一种十分简朴的印象,虽然有点年纪,落成的年代却应该没有想象中的古老。若真的是拥有百年历史的老房子,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就从别处移建过来。

屋子的窗户不多,除了窗户之外,看不到任何对外开放的空间。印象中屋子的一楼似乎有几扇观景窗,造型十分简单,没有复杂的木刻雕饰。每扇窗户都装有百叶窗,不过全都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而已,严格说来应该叫作挡雨板才对。屋子的采光和通风似乎不太好,不过从厚实的外墙和高耸的天井看来,夏天住在这里应该颇为凉爽舒适。

广泽一直认为这栋对外封闭的建筑物是一座城堡。城堡座落于俯瞰全村的半山腰上,保护着所有村民抑或是监视着全村。若那栋建筑物真是城堡,那它绝对不是外场村的碉堡,而是外人设于前线监视全村的桥头堡。问题是那些外人又是从哪来的?

城堡从枞树林中正对着外场。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爸爸。”打开玄关的大门,女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吃饭了啦。”

“怎么不先跟爸爸问好呢?”

妻子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广泽摸了摸小女儿的头。

“人家刚刚已经说过了,爸爸还没回答呢。”

“嗯,我回来了。”

广泽轻推女儿的背心,一起走进玄关。进门之前,又朝着半山腰上黑色的屋顶看了两眼。

(……枞树已死。)

不知道寺院里的作家会怎么描述那栋正对着外场的建筑物。

30

主题

73

存在感

64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7楼
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二章 1


亮光在黑暗之中画出一道弧线,贴着地表轻轻的飘了过来。这是从墓穴苏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对他的召唤。

死者并未靠近他,只在前方静静的等待他的到来。他们张开空洞的双眼,站在结冻的大地之上,目视着他从自己的身边蹒跚走过。腊白的脸庞在鬼火映照之下,更是阴森骇人。

他拖着脚步缓缓前进,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好不容易走近身边,弟弟却依然无语。没有诅咒的话语,也没有憎恨的咒骂,甚至连轻微的叹息声也听不到。弟弟并未举起双手殴打他,更未向他投掷地上的石块。

弟弟只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他的到来,容貌宛如生前,却难掩死亡的阴影。毫无生气的双眸连眨都不眨一下,灰暗的瞳孔直盯着他的脸庞。覆盖身体的雪白尸衣沾满了墓地的泥土,从身旁颓然垂下。

静信停下手中的铅笔,稍微思索了半晌。

即使弟弟没有复仇的念头,做哥哥也会认为他的出现是为了复仇而来。

弟弟的出现是为了将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炼狱。

打从看见弟弟从墓地苏醒之后,他就认为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在恐惧感的驱使之下,他用尽一切方法想要逃离弟弟的掌握。

然而没有人能够逃离尸鬼的手掌心。每当他打算逃到另一个地方,弟弟就会先他一步出现在他的目的地。几次下来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了,因此每当弟弟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只能畏畏缩缩的从弟弟的身边走过(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管到哪去,都会碰见死而复生的弟弟)。两人每次的交会总是令他心惊胆战,不知道弟弟什么时候会对他展开报复。

(报复……)

静信盯着稿纸开始思索。他所想象的“复仇”到底是什么?大概是日本鬼故事常出现的“一命抵一命”,要不就是如同当初他杀害弟弟的方法,只是这次换成弟弟手持凶器将他杀死。抑或是那块结冻的大地早就安排好巧妙无比的复仇方法?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盯着稿纸的静信一直在思考复仇的模式,以及各种象征复仇的暗示手法。静信开启大脑的记忆库,搜寻古今中外所有复仇的手段,却找不到一种适当的安排。不死心的静信再度寻找与复仇有关的参考记忆,却依然一无所获。

静信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看办公室墙上的黑板。意识顿时从稿纸(结冻的大地)回到现实世界,午后的阳光填满整间办公室,冷气机的凉风吹得后颈冷飕飕的,若有似无的蝉鸣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传了进来。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下午原本排了两场法事,后来决定由鹤见和池边负责处理。静信将稿纸叠好放进抽屉,再将笔镇压在反折的稿纸上面之后,便关上抽屉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刚好遇见拿着一只大茶壶的美和子。

“要出去啊?”

“嗯,想去图书馆找些资料,妈,还是我来拿吧。”

美和子笑着摇摇头。

“不必了,你赶紧出门吧。”

静信点了点头,朝着玄关走去。穿过广场走出室外,盛夏的艳阳照得静信睁不开双眼。刺耳的蝉鸣阵阵传来,种植在庭院的草本散发出旺盛的翠绿,从山门延伸到大殿、办公室、甚至是寺院玄关的铺石步道更是白得刺眼。看到静信走出来之后,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老人家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副住持。”

声音是从树丛当中传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从玄关旁的树丛当中站起身来,脱下头上的草帽。

“要出门啊?”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大概是盂兰盆节快到了,所以才特意过来帮忙的信众吧?静信微笑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你了。”

“好说好说。今年还得替我们家的爷爷办法事,到时候还得麻烦您呢。”

“哪里哪里,一定尽力配合。”

“住持的身体还好吧?”

父亲信明在一年半前中风,之后就一直躺在病床上。

“托大家的福,这阵子总算可以出声说话了。”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中年妇女以脖子上的毛巾拭汗。“最近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面看到副住持写的文章,好像是短篇小说的样子,是在医院的候诊室看到的。”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尾崎医院的院长知道静信不喜欢到处向人炫耀,所以故意把那本杂志买回来摆在医院里面。静信不想听她对那篇小说的评价,于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敷衍过去。

“占用副住持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还请一路慢走。”

中年妇女说完之后,向静信深深的一鞠躬。点头回礼之后,静信朝着车库的方向走去,一头钻进车子里。从寺院到图书馆的距离并不需要开车,若不是外头的太阳正大,漫步而行反而能收到转换心情的效果。除了毒辣的阳光之外,热情的信众也是不容忽视的原因。走在路上万一碰到那些信众,恐怕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图书馆。静信现在急着想找到适合的资料,因此还是决定开车。

静信摇下车窗,开启车上的空调驱赶车内的热气,在老人们的目送之下将车子缓缓驶出车库。舞文弄墨只是副业,静信的本职依然是名僧侣。自从父亲中风倒下之后,静信就独自撑起这间村子里唯一的菩提寺。

车子在老人们的目送之下缓缓穿越庭院,转入钟楼旁边的私人道路。从山门一路延伸而下的石阶并不长,可惜车子无法通行,因此只好在钟楼旁边开辟一条私人道路。沿着私人道路而下,可以直通丸安木料长的木材堆积场。路上的柏油被晒得冒出阵阵热气,连树上的蝉儿也像是被烤熟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着。今年夏天真是热得像蒸笼一样。

异于往年的稀少雨量,在各地造成严重的干旱。顺着沿溪兴建的村道往东走去,溪流的水位不但比往年来得低,也在没下几滴雨的情况下迈入尾声。国道的桥梁下游有个水门,通常在这种季节的时候,水门都是关闭着的,然而溪流的水位还是比往年低上不少。沟边町称得上是河川的小河,就只有发源于这条小溪的尾见川,如今干旱的气候让尾见川的下游严重缺水,连外场的水源都有枯竭之虞。酷热的天气也在各地传出灾情,打量枯死的农作物以及热衰竭而死的老人,证明了这是一个十分不好过的夏天。

开着爱车的静信一路往南前进,不一会儿就来到通往神社的一之桥。从桥的另一头往神社的方向望去,对岸的森林绿得令人睁不开双眼。从一之桥继续沿着村道往南走,就会碰到二之桥,以及位于二之桥和三之桥之间的闹区。据说外场从前就以三之桥为界,过桥之后就不属于外场的范围。

外场原本是寺院的领地和樵夫们所开辟的新生地所组成的村落,在领地充公之前,道附近就只有外场一个村子。三面被枞树围绕的山谷散居着六个部落,再加上独自位于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部落,“外场村”就是这七个部落的总称。之后这七个部落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新的行政区域就叫作“外场”,不过村民和附近的居民还是喜欢称呼“外场”为“外场村”,对外通信的时候也习惯保留七个部落各自的名称。

外场村只有一千三百多名人口,户数连四百户都不到,然而当初规划行政区的时候,还是保有相当于“村”等级的公共建设。静信打算往前的公民馆就是其中之一。

行经二之桥的时候,可以在村道旁看到一栋木造砖瓦的老式建筑。这栋看似校舍的老房子就是以前的村公所,如今改建为公民馆。外场村与沟边町合并之后,村子的行政中心也跟着迁到沟边町市区,完成阶段性任务的村公所就改成供村民使用的公民馆,其中一小部分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间图书馆。乡下地方的图书馆藏书量通常都少得可怜,不过外场图书馆却是个特例。菩提寺、尾崎医院以及兼正之家都贡献了大量书籍,兼正离开村子的时候,更是将为数可观的古书赠与图书馆,因此对静信等人而言,这里无疑是知识的宝库。不过图书馆的藏书虽然丰富,适合大众阅读的通俗书籍却付之阙如,因此外场的村民很少上图书馆借书。

静信在大川酒店前离开村道,将爱车停入公民馆的停车场之后,下车走进建筑物。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面有个小小的大厅,以及各个同业公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大开的窗户传来孩子们的嘻笑声,公民馆的隔壁是兼正具托儿性质的儿童馆,办公室就设在公民馆里面。这里的营运费用多半是由菩提寺——也就是室井家,和尾崎家以及兼正家负责提供的。室井家、尾崎家和兼正家同时也是支撑着整个村子的三大家族。

“咦?副住持来找资料吗?”

“嗯,想进去找几本书。”

图书馆绝大多数的藏书都放在紧邻建筑物的两间书库里面。这些藏书多半都是村民们不感兴趣的古书,因此图书馆采取部分的闭架式设计。原则上来借书的人是不可以擅自进入书库的,不过静信的身份特殊,所以不在此限。

头发半白的柚木点了点头,从抽屉里面取出书库的钥匙。就在静信伸手接过钥匙的时候,两个孩子从隔壁的儿童室走向柜台,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柚木立刻替两个孩子办理借书手续,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是个温厚的中年男子,个性十分内向,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疼小孩。他总是特别注意每个孩子的喜好,孩子们有什么烦恼也会找他倾诉,因此村子里的孩子总是称他为“图书馆伯伯”。

“学校一放暑假,这里就热闹了起来。”

静信的寒暄让柚木笑得很开心。

“热闹才好。现在的孩子能玩的东西太多,愈来愈不喜欢看书了呢。”

柚木说完之后,朝着儿童室和开架阅览室看了两眼。

“儿童室倒是还好,阅览室总是在唱空城计。”

阅览室放的都是适合大人阅读的书籍,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常常到图书馆借书的静信几乎没在阅览室见过正在看书的村民,顶多看到几个国中生或是高中生摊开笔记在那里念书罢了。

“副住持的大作何时完成?这次预定在哪本杂志发表?”

静信干笑几声,不置可否。

“才刚开始而已。”

柚木陪笑了一阵,示意静信可以进去了。于是静信走进办公室,朝着书库走去。



静信很喜欢书库里古书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点亮入口处的台灯之后,静信开始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在柚木的整理之下,书库的藏书都按照类别排列得整整齐齐。

惨死在亲哥哥手中的弟弟若要展开报复,到底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弟弟心里面虽然没有复仇的念头,然而内疚的哥哥却不这么认为。

可是弟弟却迟迟未展开报复,既没有发出诅咒,也没有责怪之意,就只是跟在他的身边而已。自从第一次现身之后,弟弟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他面前,重复着同样的行动。

刚开始他感到无比的恐惧。然而当知道弟弟不打算加害于他的时候,他又感到无比的内疚。

真希望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的。

虽然这也会让他感到恐惧,但若弟弟加害于他、甚至夺走他的生命,如此一来同样成为杀人凶手的弟弟将会让他的内心感到些许的救赎。

然而弟弟却不打算如此。

不打算复仇的被害者更加凸现了他的罪孽,让他无所遁形。弟弟不是杀人凶手,更不是罪人。他才是唯一的杀人凶手,唯一的破戒者。

(或许……)静信边翻着书页,一边在脑海思索。(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希望弟弟成为恐怖的生物展开报复,更希望弟弟成为与自己相同的杀人凶手。然而弟弟却让他失望了。从弟弟空洞的视线当中,他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或许在罪恶感的煎熬之下,他会对弟弟破口大骂。

他嘲笑弟弟无法替自己复仇的无能。他侮辱自己的弟弟,甚至大声咒骂。可是弟弟既不反唇相讥,也不动手还击,只是静静的站在身边,以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激将法并未成功。挫败的感觉让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弟弟面前。平伏大地请求原谅,手拉尸衣祈求宽恕。——然而弟弟依然以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他朝着弟弟看了一眼,很自然的将眼神移开,就像往常一样。为了逃避弟弟空洞的目光,他低垂着双眼继续往前行进,远离亲手将弟弟埋葬的山丘。弟弟并未阻止他,也没挡住他的去路,一语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后迈开步伐。尸鬼就这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为止。

他毫无反抗能力。无法逃走,也无法驱离,只能任凭弟弟跟着他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嘴里默念着祈求原谅的独白。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的走着,就当身后的弟弟并不存在。

在北风吹袭之下左摇右晃的鬼火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弧,照亮他与死尸的去路。他籍着微弱的光线和脚底的感觉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弟弟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视线的角落,若有似无的尸臭时时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饱受内心的煎熬。

或许这就是弟弟对他的复仇。

也或许这种煎熬正如与他形影不离的山丘和丘顶绽放的光辉一样,只是诅咒的一部分而已。

受诅咒的人啊,远离这块土地,永远当个流浪儿吧。

静信在书库里搜寻所有藏书,将片断的知识和想法记在纸上,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毒辣的艳阳正转变为灿烂的落日,外头一副万家灯火倦鸟归巢的景象。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听见静信的声音,原本在跟孩子聊天的柚木立刻回过头来。忙不迭的表示没关系的柚木手边正摊开一本昆虫图鉴,孩子手中还抓着几只甲虫。大概是那些孩子正在询问柚木他们抓到的是什么甲虫吧。

静信笑着将书库的钥匙交还,表示要将手中的三本书借回家。就在柚木把钥匙接回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车子紧急煞车的声音,以及笨重的物体跌落在地的闷响。

柚木立刻冲到窗户边上,静信也跟着贴了上去。只看到公民馆旁边与窗户同高的村道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小孩子骑的自行车则倒在护栏旁边。

“我的天啊!”

柚木很难得的大叫一声,铁青着一张脸跑出图书室。静信也紧跟在身后从公民馆跑上村道。当两人赶到的时候,轿车的驾驶正抬着被撞倒的自行车往路边走去。

“有没有受伤?”

三个蹲在路边的孩子抬起头来望着柚木,下一秒钟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轿车的驾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将自行车丢在路边之后,就打算钻进驾驶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下车清除路面的障碍物而已。

“喂!给我站住!”

从附近的酒馆跑过来的人,正是酒馆的老板大川富雄。怒气冲冲的大川跑到黑色轿车的旁边,一把抓住驾驶座的车门。黑色的宾士在村子里十分少见,驾驶也是个陌生的面孔,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闯了什么祸,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漠。

“你先下车再说!”

驾驶对大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十分讲究,浑浊的眼神却了无生气。静信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的意识不清醒。

“撞倒人也不来看一下,你从哪来的?”

三个孩子似乎没什么大碍,不过其中一个孩子抱着双腿蹲在路旁,一直拉着柚木的袖子哭泣。不管是受到惊吓还是真的受伤,既然还能哭出声来,就代表伤势应该还不算太严重。

“怎么啦?是不是被撞到了?”

静信出声询问,三名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们应该还是低年级的孩子,被丢在路旁的自行车全都是儿童用的,后轮都被撞得扭曲变形了。

就在静信检视自行车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变速箱启动的噪音。只见大川大声咒骂,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正打算驶离现场。

“喂!给我停车!”

静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驾驶座的车门还没关起来,拉住车门的大川壮硕的身躯摇被开动的轿车拉得跌落路旁。黑色的轿车抛下众人沿着村道开动,驾驶将车门关起之后立刻加速离去。

“大川先生,你没事吧?”

摔进路旁草丛的大川爬了起来瞪着渐行渐远的轿车,脸上满是忿忿不平的怒气。

“那家伙到底是打哪来的!”

大川骂了两句,望向静信。

“副住持,有没有看到车号?”

静信摇了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去记住车号。

“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看过那辆车。最近村子里总是出现一堆不三不四的人。”

大川朝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

“还是先去派出所找高见警官”这时大川突然想起正在掩面哭泣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先送孩子们去医院才对。你们有没有受伤?”

“看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就坐我的车吧,我刚好开车过来。”

大川吐了口气,蹲在孩子们面前。

“好了好了,别哭啦。副住持要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喔。”

柚木也摸摸孩子们的头,安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们。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大川啐了一口,又望向静信。“副住持,孩子们就麻烦你了。高见警官那边就由我去报案吧。”

静信点了点头。这时车祸的消息似乎传开了,周围净是议论纷纷的村民。



被撞伤的孩子叫作前田茂树,住在下外场。

“全身多处擦伤和淤血,除了被车子撞到之外,可能还被撞倒的自行车拖行了一段距离。”

敏夫看看墙上的X光照片,做出以上判断。

“幸好那辆轿车的车速不快。头部没受到什么撞击,算是不幸当中的大幸。”

静信吁了口气。站在静信身后看着X光照片的高见警官也松了口气。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诊疗室里面只有敏夫、静信和高见三人,伤者的家人还没赶到。静信对手上的孩子没什么印象,虽然他说出家里的电话和地址,然而打过去却没人接电话,大概正在山里或是田里工作吧。最后只好通知孩子的邻居,请他们代为转告。

“不过……”敏夫耸耸肩。“真是怪事一件。你说从没见过那辆轿车?”

静信点点头。

“我想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见过那一号人物。”

“这么肯定?你不是也对茂树没什么印象吗?”

“茂树的父母大概不是信众吧。即使是虔诚的信众,我也未必记得每一家孩子的长相。不过我可以确定以前没在村子里看过那辆黑色的宾士。”

敏夫“哦”了一声,一旁的高见警官也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村子里的进口车的确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尾崎夫人的BMW而已。”

敏夫笑了一笑。

“不止内人的BMW吧。十和田开的是GOLF,汐见护士开的是MINI喔。”

高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过宾士的确很少见。村子里一旦有人开那种高级车,不用多久大家就会知道了。可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高见警官调查一下比较好。”

高见点了点头。

“这已经算是肇事逃逸了,就算没人报案,我也会展开调查。更何况对方不顾大川老板的安慰,竟然就这样开车逃逸,这种行为更是不能原谅。只是村子里真的有那么恶劣的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很难说。”

“不过……”静信接口。

“驾驶看起来好像怪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意识模糊。我也不晓得该怎样形容,只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喝醉酒,反倒像是磕药一样。”

静信想起轿车驾驶无神的双眼。

“那绝对不是村子里的人。”

“高见警官,先别急着下判断。静信,你见过药物中毒的患者吗?”

“没有。那个人的意识模糊,看起来却不像喝醉酒的样子,更何况大川先生也说没在他身上闻到酒味。”

“阿拢老爹也有同样的说法。”高见以原子笔的笔尾搔搔额头。“他那时刚好从水利公会办公室的窗户看到那辆车,车种无法辨识,只知道是一辆大型的黑色轿车摇摇晃晃的沿着村道一路开过来。就在他心中闪过‘酒后驾驶’的念头时,事情发生了。后来他立刻赶到现场,还显得十分忿忿不平呢。”

“嗯。”

“他还说既然村子里有个派出所,”高见吐了口气继续说道。“不如就在村子的入口设检查哨,所有往北的车辆都必须受检。那辆车子那么显眼,绝对跑不掉的。其实我在第一时间就向总署申请支援,不过等到支援的车辆赶到的时候,那辆宾士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有可能。更何况伤者身上只是轻伤,用不着如此劳师动众。”

“说的也是。”高见叹了口气之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望着静信。“副住持,该不会是兼正之家的车吧?”

反应不过来的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兼正之家?”

“既然有钱盖一栋那么气派的房子,开辆宾士到处跑也不算什么。”

“不过那里还没人搬进来吧?”

“送虫祭当天晚上不是有辆卡车开进来吗?”

“后来不是调头离开了?”敏夫插口。“之后就没听说过有人搬来的消息。而且那栋房子空荡荡的,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搞不好是偷偷搬进来的。”

敏夫呆了半晌,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村子里谁家的猫儿生小猫都瞒不住大家,怎么可能偷偷搬进来?大家对那栋房子又那么注意,一旦发现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用到第二天消息就会传开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还是屋主来看房子?”

“这还比较有可能。”敏夫说完之后,看了静信一眼。“你不是看到那个人的长相吗?如果真有人搬进去的话,你应该认得出来吧?”

“要见到之后才知道。”

在那种突发状况之下,连记个车牌号码都办不到了,更何况是分辨对方的长相?静信只记得那对空洞无力的双眼,若真要描述对方的长相特征,静信实在没什么信心。

敏夫大大的叹了口气。

“看来只好去向村竹婆婆他们了。既然是沿着村道开进来的,那些老人家应该会看到才对。搞不好还有人把车牌记下来呢。”

静信与高见对望一眼,忍不住失笑。村竹文具店的店门口向来是村子里的老人家聚会的地方,任何人进出村子都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即使他们没有监视别人的意思。

高见搔了搔脑袋,露出无奈的苦笑。

“好吧,我会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人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看来他们是最后的希望了,万一连他们也不知道,想抓住肇事者恐怕就困难了。”

就在高见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的时候,候诊室发生了一阵骚动。紧接着护士律子就从门口探出头来。

“院长,前田茂树的母亲来了。”

“先带她到急诊室,让她跟茂树见个面。我随后就到。”

律子点点头,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通过诊疗室门口。几秒钟之后,女性歇斯底里的哭声透过急诊室与诊疗室之间的隔间传来。

呼喊茂树的声音阵阵传来,敏夫率先朝着急诊室走去,静信与高见则跟在后面。一名中年妇女将横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紧紧搂在怀中,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静信对那名女子有点印象,她就是“千草”休息站的老板娘矢野加奈美。

加奈美发现敏夫走了进来,轻轻碰了茂树的母亲。中年妇女这才抬起头来环视敏夫三人,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放下怀中的孩子站了起来。

“撞倒茂树的人就是他吗?”

中年妇女直盯着静信,看得静信狼狈不已。她大概来得十分匆忙,额头和鼻梁随处可见粒粒汗珠,黑色的短发平贴在苍白的脸庞,看起来甚是鬼气逼人。

加奈美连忙阻止打算冲向前去的女子,眼看情况不对的高见也立刻挡在中间。

“太太,你弄错了。这位先生只是载令郎前来就诊的而已。”

“那凶手在哪里?”

女子凄厉的问话声让病床上的孩子有些畏惧。

“凶手肇事逃逸,我们正在追捕中。”

“你骗人,明明就是他撞的!”

“元子!”矢野加奈美忍不住出声说话。“你弄错对象了,这位是菩提寺的副住持。你不是菩提寺的信众,所以没见过副住持,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冤枉好人吧?”

元子反射性的抬起头来看着加奈美。加奈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你先冷静下来再说,别那么激动。”

“如果不是他撞的,”元子打量着静信,又将目光投向加奈美。“那又是谁撞倒我的茂树?”

高见立刻走向元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明了一遍。当高见表示肇事者可能是外地人的时候,元子又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望向敏夫,脸上还露出随时可能崩溃的表情。

“茂树……茂树不要紧吧?”

“放心,这孩子不碍事。”敏夫以愉快的口吻回答,看起来似乎对元子的反应十分感兴趣。“只是一点小擦伤而已。我替这孩子照了张X光照片,骨头和肌肉都没什么异常。好好休养一天之后,明天就可以参加晨间体操了。”

元子呆呆的望着敏夫,内心放下一块巨石的安抚感让她又哭了起来。敏夫露出尴尬的笑容,朝着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律子使个眼色。

“我看作妈妈的比孩子更需要接受治疗。律子,等这位太太的情绪稳定之后,再向她说明茂树的伤势。”

律子点点头。敏夫向矢野加奈美招招手,请她入诊疗室。

“你是‘千草’的加奈美小姐吧?”

“是的。茂树出事的时候,元子跟我正在休息站工作。”

“原来如此。前田太太的情绪不太稳定,我还是跟你说明好了。万一前田太太等一下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话,还请你代为解释一下。”

“好的。”加奈美说完之后,朝着静信露出微笑。“副住持,真不好意思。元子她碰到孩子的事情就会变得有点神经质,还请不要介意。”

静信连忙摇手,表示他没有放在心上。紧接着加奈美又向静信道谢。

“听说是副住持开车送茂树就医的,我代替元子向您致谢。”

“哪里哪里,小事一桩罢了。元子小姐会有那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我可以体谅。”

加奈美对静信报以歉疚的微笑。

“元子的家就住在国道旁边。偏偏国道又经常出事,所以元子每天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被外地人开车撞倒,久而久之就变得有点钻牛角尖了。真是不好意思。”

静信“嗯”了一声。加奈美虽然以“钻牛角尖”一笔带过,然而对元子而言,这已经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既成观念。因此一听到孩子出车祸,马上就会联想到最坏的状况。

“刚接到消息的时候,元子小姐一定很紧张吧?”

“的确。”加奈美笑得更灿烂了。一旁的敏夫忍不住出声。

“茂树的伤势不重,用不着那么紧张啦。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是有点惊吓过度的状况,不过等到他冷静下来之后,马上就说得出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码,更何况X光篇也一切正常。除了身体表面的擦伤和淤血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顶多就是受到惊吓而已。休息个两三天就会恢复了。”

“也就是说茂树的伤势不打紧?”

“严格说来那辆轿车并没有直接撞到他,只是碰到自行车的后轮罢了,所以茂树不是被撞倒,而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而已。受到惊吓的小孩子可能会出现发高烧的状况,这算是正常的症状。若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开些镇定剂让你们带回去,或是带茂树回来让我看看都可以。”

松了口气的加奈美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想元子这下应该可以放心了。”

“对了。”高见突然从一旁插口。

“你经营的休息站刚好在村子的入口吧?”

“嗯,有什么事吗?”

“我刚刚突然想到,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辆撞倒茂树的黑色宾士。”

加奈美愣了一下。

“黑色的宾士?”

“是的。”

“我见过那辆车,原来就是他撞倒茂树的。”

“车牌号码还记得吗?”

“没有特意去记。我只记得有辆黑色的进口车开进停车场,之后就往沟边町的方向驶去。”

“沟边町的方向?”

高见拉开嗓门,静信也在暗自倾听他们的对话。“千草”休息站刚好位于国道与村道交会的十字路口邻近沟边町的空地,既然黑色宾士驶进休息站的停车场,就表示他已经开过村道的入口。

加奈美谨慎的点点头。

“当时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然后就看到那辆黑色的进口车从国道桥开进停车场。记得元子那时还跟我说那辆车的开车方式很危险,迟早会出事呢。后来他在停车场里面回转,然后就开进村道了。感觉上驾驶好像喝醉酒似的,开起车来摇摇晃晃的。”

“有看见驾驶的长相吗?”

“嗯。以前没见过他,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才对。我想他大概错过村道的入口,所以才在停车场回转吧?反正他开起车来真的很可怕,就连他自己也一副意识不清的模样。”加奈美顿了一下。“打方向盘准备回转的时候,他的头不是整个埋进方向盘里,就是歪歪斜斜的靠在车窗上,真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加奈美说完之后,又补上一句。

“那辆车一看就知道是辆高级进口车,我和元子都在猜想是不是兼正的人呢。”

30

主题

73

存在感

64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8楼
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二章 2


炎炎七月已经接近尾声,老天爷却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七月三十日,星期六的午后,送走最后一名患者的律子前往玄关打算拉起窗帘,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令人刺眼。耀目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亮白,零星的黑影就像被顽皮的孩子涂上去的色块一样, 显得有些突兀。

律子眯起双眼看着窗外的景色,正打算把褪色的窗帘拉上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高亢刺耳的摩托车声。老旧的速克达[即Scooter,前面有踏板的摩托。《银魂》中银桑的爱车就是Scooter。]一路晃进医院的停车场,在玄关旁的阴凉处停了下来。

不由得露出苦笑的律子只好将玄关的窗帘重新拉开一半,这时寺崎聪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律子,急患吗?”

聪子已经换上了便服,拎着皮包准备回家了。

“是村迫婆婆。”

“哎呀。”

“没关系,已经下班了嘛。再说,你不是要跟大家一起吃午饭嘛?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先回去吧。”

“那就不好意思了。”

就在聪子向律子摆摆手,从后门离开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

拎着斑驳陈旧的安全帽畏畏缩缩的走进来的人,是住在山入的村迫三重子。她的年纪早就不该骑着速克达到处跑了,然而山入地处偏僻,不骑速克达就等于没有行动能力。

“请进。”

律子站在水泥地上,请三重子进来。等到三重子低着头走进来之后,律子才将玄关的窗帘拉上。

“我知道星期六只看到中午而已,偏偏今天出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替义五郎爷爷拿药吗?”

律子话还没说完,就走进候诊室的柜台。这时候武藤从休息室探出头来。

“律子,急患吗?”

“三重子婆婆来拿药。武藤先生继续吃午饭吧,我来处理就好。”

“真是不好意思。”

难为情的三重子频频拭汗,隔着柜台跟武藤鞠躬。

武藤笑着摆摆手。

“别这么客气。今天的天气可真热啊。”

“就是说啊。”

“来拿义五郎先生的药吗?律子,病历表我来拿就好。”

律子点了点头,走进办公室后面的药局。

“义五郎先生的身体还好吧?”

“这几天似乎不太舒服。”

“哦?”

山入是位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目前只有三名老人家比邻而居。大川义五郎是三名老人家的其中之一,多年来一直为高血压所苦。他偶尔会亲自前往尾崎医院拿药,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请住在隔壁的村迫秀正或是三重子顺便领取。

“那可不行,最好请院长看一下比较妥当。”

“会不会是中暑啊?我们家的爷爷最近也一样呢。”

“真的吗?不要紧吧?”

加入对话的正是端着麦茶走进来的安代。她将麦茶放在柜台上面之后继续说道。

“外头很热吧?赶快喝杯凉的消消暑气。”

“害大家不能下班不说,还叨扰一杯麦茶,实在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客气。大中午的热得要命,我们也懒得出去晒太阳,所以才一直留在这里没走。”接着安代话锋一转。“义五郎先生不要紧吧?有没有发烧?”

三重子摇摇手。

“发烧倒是没有,应该只是普通得流行性感冒而已。”

“听说村迫爷爷也流行性感冒啦?”

武藤的话让三重子又难为情了起来。

“我家那口子没流行性感冒啦,连发烧也没有。只是一整天没精打采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所以才一直躺在床上睡觉。”

“那可不好。”安代喃喃自语。

“我看还是请院长开些药,让你带回去吧。”

“不行不行,我怎么好意思打扰院长午休的时间呢?下次再带那口子过来请院长看看就好。”

武藤又插口了。

“安代小姐,我去问院长一声。”

“不要啦,这样子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去问一声而已。”

说完之后,武藤离开柜台快步走向敏夫的私宅。目送武藤离去的安代请三重子坐下稍候。

“你在这坐一会儿,武藤先生马上就出来了。听说义五郎响声没什么食欲是吗?我看要不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就是他平常工作太辛苦了。”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不过他说他出门一趟回来之后就变成这样子了。”

“出门?去旅行吗?”

“这倒不是。听说几天前他那里来了个客人,还开着一辆高级轿车呢。我这个老太婆不懂车,就随口问他哪儿来这么气派的车子,结果他就说有事出去跟朋友见个面。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哦?”

“看他高兴的模样,应该是件好事才对。谁知道他这一去就是两天,晚上不回来也不先通知一声。”

安代笑了。独自生活的义五郎好像在村迫家搭伙,三个老人家虽然住在不同屋子里,平时却像一家人一样。

“看不出来义五郎先生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夜不归宿呢。”

三重子也被安代逗得笑呵呵的。

“没事也就罢了,谁知道第二天他一回来,整个人就变得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他自己说不是太疲倦就是流行性感冒,我只觉得他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而已,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

“真是令人担心。”

“他倒是没发烧,摸他的掌心也没觉得特别烫手。脸色是不太好看啦,不过也不像是血压升高的样子。”

“你家的老爷爷也是一样的症状吗?”

“对啊,就跟义五郎一模一样,我还以为那口子被义五郎传染了呢。要不是他连起床都有问题,我早就把他抓来看医生了。”

“还是请院长看一下比较好。”

“那怎么好意思,让他睡个几天就没事了。”

“听起来你这个外行人还比我行嘛。”

带着笑声走进来的人正是敏夫。

“没的事,让您见笑了。”

三重子似乎感到十分惶恐,缩起身子不敢抬头。

“义五郎先生的情况怎样?”

敏夫将三重子请到诊疗室之后,安代就朝着药剂室走去。已经将药丸分装完毕的律子正在用橡皮筋将一包一包的药袋捆起来。

“院长来了吗?”

“院长平常虽然不正经,看起来还是很认真的。”

律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若不是说话油嘴滑舌,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别傻啦。我从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在这里工作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那个人的个性别扭得紧,人家愈是要他注意言行,他就愈是想说些有的没的。”

律子以笑声结束这个话题。

过没多久,敏夫和三重子就走了出来。

“律子,替她配些药吧。”

敏夫将病历表搁在柜台上,回过头来看着三重子。

“情况不对的话,一定要带他过来看诊。若真的不方便移动,只要打通电话过来,我随时都可以过去。”

“谢谢院长的好意。”

“千万不要小看流行性感冒的威力。老人家的身体虚弱,一个小流行性感冒就会要了他的命。”

安代皱起双眉,似乎不怎么欣赏敏夫的笑话。看到安代的表情,律子也窃笑起来。然而三重子还是恭恭敬敬的向敏夫以鞠躬,目送敏夫回到自宅。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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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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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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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新手

9楼
发表于 2008/01/13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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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鬼第一部 乌鸦 第二章 3


“小薰,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母亲佐知子将碎花花样的窗帘拉开。刺眼的阳光照在脸庞,小薰在棉被上翻了个身。

“好热……”

“太阳都这么大了,当然会热。现在都已经十点了,快点起来吃早饭,否则叫妈妈怎么收拾?”

妈妈的训斥声让小薰叹了口气。小薰没什么食欲,却不敢不吃早餐,否则铁定会换来妈妈的一顿骂。百般无奈的小薰只好乖乖起床,睡衣黏在身上,怪难受一把的。

时序已经进入八月了,老天爷还是没下几滴雨。自从不像梅雨季的梅雨季结束之后,每天都是恼人的大晴天,连日的酷暑让白天的气温高居不下,短暂的夜晚还是没完全冷却闷热的天气,火热的太阳就忙不迭的高挂天际。小薰有种四周的热气不断积累起来的错觉。

“好想装冷气。”

小薰搔搔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她的房间十分通风,早晚都很凉爽,根本不需要装冷气。不过今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热得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连第二天早上都是被热醒的。即使早已疲惫不堪,倒在床上也未必睡得香甜。

“早点起来不就不会热了吗?”

佐知子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走出小薰的房间。小薰慢吞吞的梳洗更衣之后走下楼梯,这时才感到些许的凉意。走到餐厅一看,小薰的早餐孤零零的被留在饭桌上。就在她不情愿的吃着早餐时,弟弟小昭从外面横冲直撞的跑了进来。

“现在才在吃早餐啊?”

小昭比小薰小两岁,今年才刚上国中,是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他从来不叫小薰“姐姐”,总是以“你”来称呼。

“外头这么热,亏你还那么有精神。”

“我的脂肪又没你厚。”

“是是是,随便你说。”小薰突然觉得小昭的体温让饭厅的温度升高不少,热得她连跟弟弟吵架的力气也没有。

“想不想凉快一下?”

小昭脸上的表情十分捉狎,摆明了就是想要恶作剧。

“免了,你想得出什么像样的点子也才奇怪。”

“不是啦。”小昭嘟起嘴巴。“听说兼正之家闹鬼喔。”

“不会吧?”小薰瞪大双眼看着弟弟。“那里又没人住。”

“没人住在那里还看得到人影,这不是闹鬼是什么?有人说他看到兼正之家里面有个人从窗户往外看呢。”

“咦?终于有人搬来啦?”

小昭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力。

“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兼正之家一定大有问题,所以才会闹鬼,我是在跟说那个鬼又是会从窗户往外看啦。”

小薰咬着筷子的尖端,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这就怪了。”

“怎么说?”

“那栋建筑看起来像是老房子,实际上却是最近才刚建好的,而且建好之后就一直没住人不是吗?所以不可能有人死在那栋房子里嘛。”

“可是那栋房子是从别的地方移建过来的,说不定在别的地方的时候就有人死在里面。”

弟弟的说法合情合理,然而小薰还是无法释怀。发生悲剧的家庭常常会闹鬼,这种鬼故事小薰不是没听过。而且即使后世子孙将房子拆掉重建,幽灵还是会出现。可是小薰就是觉得怪怪的。

“难道房子在移建的时候,幽灵也会跟着搬过来吗?”

哑口无言的小昭失去先前的气势,以双手撑住脸颊。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反正有人亲眼看见兼正之家闹鬼就是了。”

“会不会是看错了?”

“那个人说的很肯定,绝对不是看错。而且还有人听到围墙里面传来奇怪的呻吟,甚至连抓墙壁的声音都有。”

小薰皱起双眉。她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只是没根据的传言罢了。”

“或许真是传言也说不定,所以才要亲自走一趟确认一下啊。”

“我才不要。”碗里的早餐还剩下一般,小薰已经开始收拾碗盘了。“我不喜欢那栋建筑物。那里破破烂烂的,感觉好不阴森。”

小薰将碗盘放入水槽,弟弟小昭立刻跟了上来。

“阴森的地方才可能闹鬼啊。你放心,大白天的不会碰到什么怪事的啦。”

“既然不会碰到怪事,那我们干嘛要去?真那么想去的话,晚上你一个人去不就得了?”

“刚刚你不是说那只是没来由的传言吗?所以我们才要亲自过去一趟,证明传言的真假嘛。说不定真的会碰到住在里面的人喔。”

“又没人搬来住。”

“前阵子不是出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吗?搞不好真的有人搬进去了喔。别说那么多了,跟我一起去看看嘛。”

小薰叹了口气。小昭的个性十分倔犟,他决定的事情根本没得商量。若不顺他的意思,他就会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逼得其他人非答应不可。

“我只陪你到门口晃一圈,就当作是散步。”

小昭露出得意的笑容。

“没问题。”

走出家门之后,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气蒸得两人直冒汗。小薰和小昭走到后门旁边的狗屋前面,发现爱犬拉布在地上挖了个大洞,一半的身子埋在洞穴里面,另一半身子露出外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小薰拿出狗链,它也毫无反应。拉布是长毛犬和短毛犬的混种狗,身上的毛颇为蓬松。现在的天气那么热,也难怪它连动都懒得动。

“你看,连拉布都不想去。”

小薰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拉布身上,然而小昭却不吃这一套。只见他直接将狗链栓在项圈上面,硬把拉布从狗屋拖了出来。于是小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柏油路上冒出阵阵热气,小昭兴致勃勃的大步前进,就像在追逐热气所造成的幻影一般。路旁的田地绿油油的一片,树上的蝉鸣吵得令人沉不住气。拉布似乎是嫌柏油路面太热了,踩着路旁的草堆一路跟在小昭身后。

小薰的家位于下外场,距离兼正之家有段距离。两人为了躲避毒辣的阳光,刻意从树荫较多的南山山腰走出来,想不到却白白绕了一大圈。走进山区之后,从枞树林吹出来的山风固然沁凉无比,然而震耳欲聋的蝉叫声却更令人烦心。就在小薰开始后悔答应弟弟一起出来的时候,两人刚好来到南山与西山的交会之处。沿着西山蜿蜒而上的道路旁边,有一间小小的祠堂。

“咦?”

走在前面的小昭突然停下脚步。小薰正打算问弟弟为什么停了下来,只见小昭用手指着祠堂,脸上爬满了问号。

“小薰,你看。”

小薰和拉布顺着小昭手指的方向打量着眼前的祠堂。柏油路的反光让祠堂内部看起来有些阴暗。

这间小祠堂大概只能容纳三个大人而已。照理说祠堂里面应该竖立着几根包着木板的石柱,还有几颗被磨得看不出原形的石头,以及斑驳的香油钱箱。然而眼前的景况却非如此。

“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排列整齐的石块全被丢在水泥地上,有几块石头摔缺了一角,被摔成两半的石头也不在少数。竖立在祠堂中央的石柱从中折断,压垮位于下方的香油钱箱,水泥地上到处都是铜板。

“祠堂祭祀的是青面金刚吧?”

小昭点点头。从散落一地的铜板来判断,应该不是专*油钱的小偷干的。破坏香油钱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感觉上犯人只是为了破坏而破坏罢了。

“好惨,全都被打坏了。”

小薰打了个寒颤。从小父母亲就告诫他们不可以在坟冢或是祠堂恶作剧,否则会遭到报应。如今看到祠堂被破坏成这样,小薰的心中突然浮现不详的预感。

“小昭,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小昭回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件事必须要让其他人知道。”

小薰觉得不可以置之不理。这件事让小薰出外踏青的兴致全没了。

小昭不甘心的看着西山之北,乖乖的拉着狗链走回原路。或许他也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吧?

“拉布,我们回家,下次再出来探险。”


“多津,多津!”

竹村多津正懒洋洋的坐在柜台后面看店,弥荣子和武子一路小跑步过来,频频向多津招手。

多津手摇蒲扇,以慵懒的眼神看着弥荣子和屋子穿过热气腾腾的村道,直奔店里。

“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么?”

“那里的地藏石像,”弥荣子手指三之桥的桥畔。“脑袋被人砍下来了。”

多津皱起双眉,眯着眼睛强忍刺目的阳光朝着桥盼望去。笈太郎正蹲在小小的祠堂门前,窥伺祠堂里面的情况。

“我们在桥的另一边碰到笈太郎,他说连水口的坟冢都遭到破坏呢。当时心想是个哪个人那么夭寿,竟然做出这种会遭天遣的勾当,想不到才一过桥,就发现地藏石像的脑袋也不见了。”

多津这才明白这就是今天早上村民议论纷纷的原因。今天一大早起床的时候,多津就看到桥畔聚集了好几个老人家。她本身没有一大早就道祠堂参拜的习惯,不过村子里有不少老人家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祠堂打扫礼拜。或许是其中一名老人家发现不对劲,才叫其他人过来看的吧。

“好像是昨天晚上被人破坏,从颈子到肩膀有一条明显的裂痕。到底是谁这么夭寿?”

身旁的武子也附和弥荣子说的话。

“真是不可原谅。我看八成是大川家的孩子或是附近的不良少年干的好事。”

多津有点怀疑武子的说法。那些年轻人破坏地藏石像能得到什么好处?计算纯粹只是为了发泄而破坏,挑地藏石像下手就能抒发内心的郁闷吗?

这时郁美也出现了。坐在板凳上的弥荣子立刻跳了起来,向着郁美发话。

“郁美,你看到了吗?”

郁美露出一丝浅笑。

“看到了,你是指桥边的地藏石像吧?”

“对对对。”拼命点头的弥荣子感到有些无趣。“真是太过分了。”

郁美又露出一丝浅笑。

“遭殃的不止地藏石像呢。”

“我知道,水口的坟冢也被破坏了。”

“没错,而且两边的坟冢都被弄得一塌糊涂。”

武子接话。

“你是说二之桥桥畔和最下面的坟冢都被破坏了?”

“嗯。今天早上我亲眼目睹最下面的坟冢被破坏的惨状,我家就在附近嘛。后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就到附近巡了一圈,才发现二之桥的坟冢也遭殃了,一之桥对岸的弘法石像也难逃毒手。除此之外,连上外场最上面的坟冢也遭到破坏。”

弥荣子和武子全都张大了嘴巴。

“难道水口和村道旁的坟冢全都难逃一劫?”

“好像是吧。说不定其他地方的坟冢也被破坏了呢。”

郁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表情显得有些得意。

“那些坟冢全都是村子的守护神,我看八成会出事。”郁美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一丝浅笑。“你们等着瞧吧,今年夏天绝对没好事。”



清水惠走在夕阳西下的路上。

她穿过田地与人家之间的缝隙,一路往北前进。穿过架在小溪上面的小桥时,正好与熟识的老婆婆擦肩而过。

“这不是小惠嘛?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门啊?”

小惠随便答应一声,很明显的不想跟老人家寒暄。

“小惠长大了呢,已经上高中了吧?愈来愈有女人味了呢。”

上次碰到老婆婆的时候,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小惠虽然觉得不耐烦,却没将心里的不满表达出来。她已经领教过老人家的黏功了,一旦跟老婆婆聊开,恐怕聊到三更半夜还无法抽身。于是小惠表示自己正在赶时间,二话不说立刻走人。反正再怎么聊也是青面金刚冢的事情,走出家门之后,已经碰到两个老人家跟她聊这个话题了。

村子里的坟冢和祠堂,似乎在昨晚被不明人士捣毁。迷信的老人家将这件事看得十分严重,小惠却觉得几块石头被砸坏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小惠来说,那些一大早起来就去打扫礼拜的老人家才是不可理喻的人。

(真是莫名其妙……)

嘀咕两句的小惠又继续赶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接近西山。进入门前的住宅区之后,西山的山脚就在眼前。

小惠站在转角仰望登上西山的坡道,路的尽头是一栋在外国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洋房。坡道从小惠站的地方开始往上,绕过平缓的山头之后来到门前木料厂的后门,然而从小惠的位置看来,这条坡道就像是通往洋房的私人道路。坡道的另一头是一扇禁闭的大门,木质门扉上面镶着黑色的金属制品。门柱大概是红砖砌成的,色泽尚新,两旁的围墙也白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高耸的围墙上面钉着尖锐的铁棒。

  从小惠站的位置往上看,只看得到才刚种植不久、略显单薄的庭树尖端,以及建筑物的屋顶。不过当初建筑物的外观逐渐成形的时候,小惠就一直留意工程的进行,因此对围墙之后的建筑物可说是了若指掌。以泛黑的灰石砌成的外墙,加上泛黑的窗框和挡雨板。玄关位于建筑物的右边内侧,左手边有个向外凸出的窗户。

不过小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周围就竖起了高墙,即使勉强可以从细缝当中看见建筑物的外观,也无法得窥屋子里的装潢。小惠很想知道这间屋子到底有几间房间,内部又是采用怎样的装潢。

自从六月完工之后,至今仍未听说有人搬进去住。屋主到底何时才会现身?小惠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

(真想进去参观一下。)

不知道屋子的摆设如何?地摊和家具又是怎样的形式?墙壁上挂着知名画家的画作吗?花瓶里是否插着娇艳欲滴的鲜花呢?

(住在这种屋子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屋主是否有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小惠真的很想跟屋主的女儿交朋友。她的房间一定很漂亮,至少跟小惠徒具西洋式的外表、里面却放着从量贩店家具卖场买来的床铺和组合柜的房间大不相同。设计典雅的家具、手工编织的地毯、名家雕刻的书桌和柜子。打开占了整面墙壁的衣柜,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知道屋主有没有儿子?)

最好年纪比自己大上几岁——想到这里,小惠突然有种罪恶感。从小学一直用到现在的书桌抽屉里,放着一张照片。虽然从未向照片里的人表白,然而以想到自己对洋房里的年轻男子产生幻想,小惠还是觉得对不起照片里的人。

如果是像大哥哥一般的男孩子就好了。小惠是家中的独生女,一直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她想要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脑袋够聪明,什么事都难不倒,让班上的女孩子羡慕得要死的哥哥。等到混熟了之后,说不定可以当他的干妹妹造访他的房间呢。不过小惠并不打算邀请他到家里来。她不想让他看到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家。

(希望屋主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自从去年开始施工一来,小惠不知道已经祈祷多少次了。如果没有孩子,最好是慈祥和蔼的老者。小惠希望屋主是个会将她当成孙女疼爱的老人,或是一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中年夫妇。

(真想成为这户人家的女儿。)

如果能自由进出这户人家,把这栋房子当成自己的家,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为什么我不是这户人家的女儿?)

如此一来,我就不会是严厉父亲的女儿、唠叨母亲的孩子,更不会是成天碎碎念的老人家的孙女了。

(好想走进那户人家。)

小惠举起脚步沿着坡道走去,仿佛被那栋洋房吸引一般。走了五公尺之后,她停下脚步,自怜自艾的心情让她无法靠近那栋建筑物。不甘心的她抬起头来看了屋子一眼,只见厚重的大门深锁,仿佛在拒绝小惠的造访。



“你们自己看。”大川富雄摊开自己双掌,向坐在吧台的客人展示。

大川酒店里面有个短短的吧台。收银机旁边摆了几张椅子,原本是让顾客试喝的地方,如今却成为酒鬼们聚会的场所。大川将满是疮疤的手掌展现在晚饭时间还没到、就跑来喝酒的客人面前。手掌上的疮疤都是那天被黑色宾士拉倒在地时所留下的伤痕。

“那个开宾士的家伙可真没良心。”

一名酒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开着高级进口车到处闲晃的外地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家伙该不会就是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吧?”

“天晓得,高见警官已经说过不是了。那个家伙肇事逃逸,我们也没记下他的车牌,我看恐怕抓不到。”

“该不会就是他干的吧?”喝得满脸通红的老爷爷开口说道。“昨晚一之桥的弘法石像不是被打坏了吗?”

“什么?”大川瞪大了眼睛。

“真是夭寿喔,这种事只有外地人才干得出来。他们根本不把石像当一回事。”

有些酒客大表赞同,不过也有保持怀疑态度的人。老爷爷将目光移向正在整理柜台的大川家的儿子。

“小哥,不是你干的吧?”

大川笃志猛然抬起头来。

“何必把脾气发在石像身上呢?”

“还是在打香油钱的主意?”其他酒客揶揄笃志。“小哥的手脚一向不怎么干净。”

笃志满是青春痘的脸上顿时浮现不悦的神情。他瞪了吧台的酒客一眼,干脆转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你这是什么态度!”大川出言教训儿子。“翅膀硬了,就想飞啦?告诉你,你还早得很呢!”

笃志面向柜台,不发一语。将充当下酒菜的罐头一股脑的堆上柜台之后,笃志拿着空纸箱站了起来。

“喂,动作给我轻一点。”

“已经很轻了。”丢下这句话之后,笃志拿着纸箱走出店门。只听到父亲在背后跟酒客抱怨,说什么都二十几岁了还不会整理柜台。

“要不是老师可怜他,那小子搞不好连高中都毕不了业,就算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总是做不久。那小子什么都不会,就只懂得耍狠耍酷,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会生下这种一无是处的儿子。”

笃志走到酒店的后门,放下手中的空箱子,然后用力的将空箱一脚踩扁,随手丢到角落的纸箱堆里。

随口咒骂一句之后,笃志离开酒店。路边的石像干我屁事?没错,我小时候的确偷过香油钱,可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会对只有几个臭铜板的香油钱有兴趣?笃志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大家动不动就把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说,一旦村子里有东西被偷,就会立刻算在他的头上。

笃志离开酒店来到商店街,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飙个车抒解郁闷,然而笃志连机车都没有,更遑论是汽车了。念高中的时候,朋友会借车给他,可是高中毕业之后笃志就一直窝在村子里,昔日同窗老早没联络了。店里的货车和机车钥匙都是父母在保管的,生性节俭的母亲生怕笃志浪费汽油,只有在送货的时候才会将钥匙交给他。如果自己有收入还好,然而笃志即使在店里帮忙一整天,也领不到半点薪水。父母的说法是供吃供住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到店里帮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笃志对自己的生活非常不满意。他很想找个地方狠狠玩上一玩,改变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然而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还没买车,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也让笃志不敢跟朋友见面。无论是搭公车进城还是请朋友开车来接,都让笃志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将自己没出息的一面暴露在朋友面前。所以他最后只能选择窝在山里面,哪儿都不能去。可是这种封闭的生活也不尽如意,村子里的老人家动不动就把笃志以前干的坏事挂在嘴边,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也与自己划清界限,甚至连父母和弟妹都视自己如寇雠,动不动就找他的麻烦。

日常生活的一切都让笃志感到忿忿不平,踏在路面的步伐不由得加重了许多。笃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日暮低垂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来到西山的山脚。

阵阵热气迎面而来,草丛里的茅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着。来往村民无不急着赶回家吃晚饭,没有人注意到笃志的存在。

反正会搭理笃志的人,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老人家而已。不要成天游手好闲,不要让父母操心,不要一直吃家里,赶快找份稳定的工作,跟弟弟或是谁谁谁多学点……,笃志对这些千篇一律的训话早就熟到不能再熟了。就算不是训话,也是不怀好意的揶揄和没来由的怀疑罢了。

(大家都瞧不起我。)

笃志有时真想化作一股疾风,远离这个讨人厌的村子。不过仔细一想,凭什么自己要逃离这个村子?为什么不是村子里的其他人全部消失,而是自己离开这里?笃志朝着路旁吐了口唾液。他想将喉头的痰吐出来,这口脓痰却黏在口腔壁上,吐也吐不出来。

前方有条通往西山的坡道,这条坡道直通兼正之家。坡道本身并不具有特别意义,然而走上山腰看见那栋雄伟的建筑物之后,笃志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个点子。

自从建好之后,那栋建筑物就一直无人居住。虽然有人说屋主早就搬来了,有时还会看见人影晃动或是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屋子里面就是连半个人也没有。外地人盖的建筑物与村子里的其他房子截然不同,这栋突兀的洋房就这样高踞山头,傲慢的俯视全村——以及笃志。

笃志站在深锁的大门前。在玫瑰色天空的衬托之下,屋子里面连半个人都没有。笃志若无其事的环视四周,附近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附近没人。

笃志打量着气派的门柱。

(就算我偷溜进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左顾右盼的笃志轻轻的将双手放在比人还高的木制门扉上。

即使潜进屋子里、即使打破玻璃、即使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泥脚印,也没人知道是笃志干的。更何况屋子里没人住,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栋豪宅正上演着一出活生生的行窃戏码,一直要等到屋主搬进来的时候,才会发现屋子已经被小偷入侵了。

(真是个好主意。)

笃志咧嘴微笑,等到屋主搬进来的时候,一定会吓一大跳。盖这种豪华的房子摆明了就是瞧不起我们,且看我怎么教训你一顿。一想到这里,笃志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上吧。”笃志轻呼一声,爬上那比人还高的门扉。在全新的红色门扉和亮晶晶的金属门饰上面留下脚印,让笃志感到十分得意,他甚至故意朝着门扉踢了好几脚。夕阳照得宽阔的庭院一片金黄,却难掩荒凉破败的景色,看来似乎真的没人住。笃志对准庭院的一点猛然跃下,内心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屋主是谁。

笃志打量着建筑物,寻找适当的侵入点。石砌的外墙让建筑物看起来颇有压迫感,右手边有扇大型的窗户。那扇窗户凸出外墙,正对着庭院,上面并没有挡雨板。厚重的窗帘从屋内拉上,只能从窗帘的细缝当中勉强窥视屋内的情况。

笃志原本打算从那扇窗户入侵,不过很快的就改变了注意。那扇窗户表面布满几何形金属窗框,即使将玻璃打破,也未必钻得进去。再说打破玻璃侵入行窃的手法太无趣了。

他不想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希望偷偷摸摸的潜入屋内。这样子屋主打开大门进入屋内的时候,才会发现美仑美奂的豪宅早就被小偷弄得乱七八糟。

露出一丝奸笑的笃志沿着建筑物的外墙朝着后门走去。他对建筑物的格局并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一栋大有来头的屋子。厚重的外墙压迫感十足,就连屋顶都比其他房子要来得高。斑驳陈旧的石墙将后面一大块空间封闭起来,笃志可以想象墙后一定是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占据,如同他刚刚透过窗帘的缝隙所看到的景象。

建筑物的侧面被房子本身的阴影覆盖,隔着一条狭窄的通路建了一间类似车库的小屋。漆成白色的铁卷门整个拉下,看不见小屋里的情况。

笃志再度环视四周,确定自己已经在厚实的外墙之内,与外界完全隔绝。于是他举起右脚朝着全新的白色铁卷门踢了几下,清脆的金属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产生巨大的回响,紧邻车库的外墙顿时成为绝佳的共鸣素材,将笃志的踹门声扩大好几倍。笃志不由得缩紧身子,巨大的声响让他开始不安了起来。

(没有半个人……)

独门独栋的豪宅孤立于西山之上,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就算发出再大的声响,也不必担心会被听到。笃志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不打量四周。他一直觉得会被其他人撞个正着,内心开始感到恐惧。原本打算将铁卷门踢凹几个洞才肯罢休,现在既然白色的烤漆已经被刮出几道伤痕,笃志决定就此罢手。毕竟他的目的不在破坏铁卷门,而在于潜入屋子里面。

车库与建筑物本身隔着一条细长的通道,这里已经完全被阴影所覆盖,能见度并不怎么好。看来通道尽头似乎是条死巷,不过通道旁边应该设有对外的门窗才对。笃志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在黑暗当中摸索,企图找出通往后门的走道。

建筑物的对外开口并不如想象中的多。面对通道的外墙上虽然开了一扇窗户,高度却比笃志的身高还高出许多,而且窗户外面还覆盖这一层挡雨板。笃志找不到立足点,只好放弃从窗户入侵的计划。通道的尽头果然是一座高墙,看来连接车库和屋子的通路似乎不在这里。笃志“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打算循原路出去。

突然之间,笃志觉得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现在正在黑色的石壁以及车库之间的通道尽头,却觉得好像有人挡在通道的出口,直盯着他的背后。

(这怎么可能?)

屋主至今尚未搬进来,的确是不太可能。笃志慢慢的转过身去,看到通道前方沐浴在夕阳之下的庭院。入口和笃志之间没有半个人影。

笃志对自己的胆小感到有些丢脸,转身走向通道。然而才刚踏出一步,笃志又停了下来。这次他感到有人在通道的尽头一直盯着他,就在他刚刚所站的位置,不过还要更上面一点。

笃志立刻转过身来,却只看到镶在暗灰色外墙上面的二楼窗子。窗子没有挡雨板,玻璃窗的外侧装有铁窗。

笃志心里毛毛的。照理说屋子里应该没有人,可是他却觉得有人一直盯着他猛瞧。就是那扇窗户,有人躲在那扇窗户的背后偷窥着他。

村子里有人认为屋主早就搬进来了。或许屋主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的搬进来的。

这时笃志突然想起另一种说法。屋子里的居住者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当然这是骗小孩的鬼故事。

(不可能吧?)

心中虽然斥为无稽,笃志却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走出通道来到庭院之后,还是觉得有人正躲在某处窥伺着自己。笃志抬头望着屋子,只觉得沉重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

这时通道的尽头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那种声音就好像有人踩在铺在通道上的碎石。

笃志告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通道尽头没有出入口,更何况屋子里半个人也没有。可是笃志却一直觉得有人正蹑手蹑脚的朝自己走来。

笃志没命的朝着大门跑去。今天踢了车库铁卷门好几脚,这样就足够了。笃志忙不迭的翻过门扉,还不忘时时注意背后的动静。附近的山坡被枞木林所覆盖,树林里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

跳下门扉的笃志连忙沿着坡道飞奔而下,这时坡道两旁的草丛突然传来声响。笃志在慌乱当中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连忙加快脚步往山下跑去。那个声响一直跟在笃志的身后,笃志加快速度之后,声音的来源就钻进草丛,躲在树林里继续跟着笃志。

狼狈不堪的笃志一路跑到山脚下的转弯处,分开草丛的声音才为之止歇。笃志回过头看着刚刚一路冲下来的坡道,停了几秒钟之后,才鼓起勇气朝着声响的来源走去。这时笃志突然在草丛中看到一团白色与褐色互相混杂的毛球。

“原来是一只狗……”

听说这一带最近有不少野狗出没,原来只是一只狗而已。笃志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秒钟却又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幸好刚刚的糗态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堂堂的大男人居然会被一只野狗吓得拔足狂奔,这件事万一传了出去,一定会被大家当成笑话。再说好不容易才潜入那栋豪宅,竟然只踢了铁卷门几脚就跑了出来,笃志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厌恶没出息的自己,厌恶这条坡道,厌恶这栋豪宅,更厌恶所有他看得到的东西。



小孩子的游戏场所并不多,不外乎是小溪旁边、桥另一头的神社、或是山脚旁的枞树林。

裕介穿过家门口的小桥,来到神社前。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下的神社里面看不到半个人影。裕介早就知道神社里面没有半个人,因为他刚刚看见几个小孩子从神社里走出来准备回家。蹲在地上的裕介开始玩起新买来的四驱遥控车,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

加藤裕介是这一带唯一的小一生,下面有个今年刚满三岁的小诚,上面则有三个就读三年级的学生。没有同龄玩伴的裕介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比裕介小的孩子现在还离不开妈妈的身边,比裕介大的哥哥姊姊们早就有各自的玩伴,每次看到他们拿着球棒和手套高高兴兴的走在桥上,总是会让裕介感到羡慕不已。然而对裕介来说,神社就只是单纯的神社罢了。

裕介拿着遥控车站在鸟居底下发呆,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空地。神社的正殿大门紧闭,相反的神乐殿则是完全开放的空间。一边是自我封闭的建筑物,另一边则是连墙壁也没有的开放空间,两者形成强烈的对比。小小的稻荷神像和颓然垂下的旗帜占据神社的一角,苍劲的老树在空地上留下大片的阴影。

裕介是神社的常客,祖母雪江每天一大早到神社打扫的时候,都会带着他一起来。清晨的神社对他来说,就像是别人家一样,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充满了新鲜感。白天的神社仿佛附近邻居的交谊厅,裕介不属于那里。打不进那个圈子的事实让裕介感到有些失望。

“没人在家。”

环视夕阳之下的神社之后,裕介下了这个结论。夕阳西下的神社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家,到处都显得空荡荡的。周遭的一草一木对裕介而言早已十分熟悉,然而现在的神社却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跟前阵子举行庆典时的热闹景象比较起来,更凸现出现在的冷清。

裕介将遥控车放在鸟居下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他模仿大孩子们将石块丢到鸟居上面,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为什么他们在丢石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那么愉快?意识到遥控车比石头好玩之后,裕介又将地上的遥控车捡起。然而即使手中握着遥控车,裕介还是感到不快乐。

闷闷不乐的裕介将地上的石头踢进阴暗的矮树丛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枝头的夏蝉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刺耳的蝉鸣持续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止息。

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反而还有点恐怖。

裕介不由得后返几步,却不甘愿就这样跑回家。他觉得这里才是最快乐的地方,即使神社里面半个人也没有,想找乐子也无从找起。

考虑片刻之后,裕介望着前方浓密的树丛,以及树丛后面的小桥。桥的正前方有间灯火通明的店面,那间水电行正是裕介的家。父亲每天开车出去“送货”和“维修”,留下年迈的祖母负责看着店面,裕介放学回家之后总是一个人玩耍。裕介没有母亲,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只看过写着母亲名字的牌位和墓碑而已。妈妈在小时候就过世了,这是父亲对裕介的解释。裕介不清楚“死亡”到底代表什么,他将妈妈的死解释为被山上的鬼抓走。

一想到鬼,裕介打了个寒颤。太阳下山之后,就不可以在外面玩耍了。就算父亲很晚回来,就算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算祖母到房间煮饭、把裕介一个人丢在客厅看电视,也一定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否则就会被鬼抓走。

裕介将遥控车紧紧的我在手中,准备随时丢向突然出现的鬼,然后一步一步慢慢的退出神社。通过鸟居之后,裕介立刻转身往桥的方向飞奔而去,直到跑到桥中央、透过玻璃窗看到店内的灯光之后,才停下脚步。灯光上方的西山已被黑夜覆盖,耸立在屋子之后。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裕介拖着脚步朝家里走去。(鬼就住在那里。)

祖母说鬼都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可是鬼一定不喜欢住在又湿又暗的土里,所以那栋阴森的屋子才是他们住的地方。山上的鬼躲在那里等待黑夜的来临,被抓住的人一定也都在那里。

裕介吞了一口唾液,发现他正在注视的山腰上有个小小的光点。光点位于寺院以西,比尾崎医院和门前的人家还要高出许多。

(那里不就是……?)

光点闪了两三次之后,突然在裕介面前消失。

裕介觉得这一定是不详的预兆,连忙穿越沿着小溪蜿蜒而上的道路,飞也似的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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