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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下载][桥本纺]仰望半月的夜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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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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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仰望半月的夜空7 another side of the moon-first quarter

作者:桥本 纺

录入者:七夜

转自哪裡: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http://www.light-kingdom.com

文章:
    秋天。里香生平第一次的文化祭——山上祭。裕一却意兴阑珊,只管到处闲晃、混水摸鱼。不过,被山西硬拖去的视听教室中,所谓的「古典俄罗斯电影放映会」正要开始一其实那就是被老师查到肯定停学的东西,换言之就是「A片鉴赏会」——结果老师竟半途冒出来突击检查……
  另一方面,里香和美雪结伴参观话剧社的排练,社长柿崎基于某种目的向她们攀谈……
  新作番外篇「雨 fandabgo」的前篇,再加上「寄情之处」、「你可敢吃猫罐头」、「金色的回忆]等三篇番外篇的《半月》短篇集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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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雨(前篇)fandabgo



  1
  我和里香就读的学校也有「文化祭」这种东西,不过我们叫做「山上祭」,大概是因为学校在山上,所以才有这种名称吧。虽然现在是三流野鸡高中,但好歹过去也曾是伊势数一数二的名校,历史悠久。听说这次的文化祭已经是第七十届了。
  要说这值得纪念的第七十届山上祭让人满心期待嘛,当然不可能,我除了懒散还是懒散。
  「我想回家了。」
  我躺在实验台上呢喃。
  「不点名就好了。」
  真有够烦的。
  为了防止学生逃跑,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会在教室点名,就算早上有来学校,傍晚点名叫不到人也不算出席。对于没参加社团活动,而且又因为留级在班上格格不入的我而言,这场文化祭实在有够痛苦的。
  啊呦,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喔。
  而且我也想回去玩刚买的电玩,第七关还真难,那个中魔王不管怎么打都打不死。是要施展魔法,或是要用回复药呢?中魔王的第三轮攻击那里还真难应付。
  啊呦,烦哪,全身无力、麻烦透顶、昏昏欲睡。
  「裕一,你可不可以让一让?」
  这句话从天而降,脚也被轻推一下。
  「嗯?」
  我抬起一张脸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司就站在那里。还是那张悠哉悠哉的脸庞,双眼显得好细,还有拜全身突起的肌肉之赐,制服彷佛快要进裂似地紧贴在身上。
  「我要在这边贴相片。」
  「相片?」
  一起身,我盘腿而坐,然后伸出手。
  「给我看看。」
  「看得懂喔?」
  「我最近还满迷的,没想到相片这东西很有意思呢,麻烦是麻烦,不过可以说很有深度吧。」
  「这么说来,你一直都随身带着相机耶,那台应该是很棒的相机吧。」
  「很旧就是了。」
  毕竟是父亲生前使用的东西。递来的相片照的是星空,只不过星星并不是点,而是线,该说是略呈弧线延伸吧。
  「那个是怎么照出来的呀?」
  「我想是将相机固定后照出来的,你看,因为是星星在动。」
  「喔,这样啊。」
  大概是将快门速度设定到「B(bulb)快门」,持续开启快门约五分钟。一旦设定「B快门曝光模式」,在按下快门的期间,快门都处于开启状态,这是单眼相机独有的功能。
  「真好玩,所谓的『B快门』还有这种用途啊。」
  「你知道是怎么拍出来的啊?」
  「嗯,多多少少吧。」
  把相片还给司后,我拿起放在脚边的自己那台相机。NIKON的老古董单眼相机,当然不是什么数字相机,连自动对焦的功能都没有,不管是快门速度、光圈或焦距,全都必须靠自己手动操作。
  我摆出拍照姿势,不自觉将相机朝向门那边调整焦距,就在焦距调好的时候,门扉开启,里香的身影顿时出现在被镜头撷取的空间正中央。
  「啊,在这里。」
  小框框中的里香突然大发雷霆。
  「你在做什么啊,裕一。」
  「没有啊,我在帮司。你看,司在帮天文社布置,想说也来帮个忙。」
  唔,几乎都是谎话。
  根本没帮忙,只管躺着而已。
  「骗人,那你为什么坐在那种地方啊?」
  当然,没两三下就被揭穿了。
  哇,不妙,虽然这么想,却有另一个自己一直在按快门。里香顶着怒气冲冲的脸庞持续靠近,我一边对焦一边发慌,同时又照下一张。就在我想照第三张时,小框框已经是一片白,是里香的制服,啊,该不会正好是她胸部附近吧?那就先照再说啰,可是靠这么近,焦距好难调。
  到头来还是没成功。
  「痛、痛、痛!」
  浏海被一把抓住。
  「干嘛啦!」
  「裕一大笨蛋。」
  「为什么?」
  「说你笨蛋就是笨蛋。」
  将相机的镜头往上移,小框框中出现里香愤怒的脸庞,像这样透过镜头看世界还真好玩。
  但是,那台相机被拿走了。
  「裕一你们班的同学都在找你耶。」
  「咦?为什么?」
  「听说是要看店,裕一不是也要负责吗?」
  「啊,那种事情先跷头先赢。」
  我随着一声叹息说。真受不了,文化祭弄什么咖啡店,还有什么会比这种点子更没想象力啊?我的确有被分派到看店,可是想到要陪那些二年级小鬼、还要为这种校园活动瞎起哄,实在有够烦的。
  「别说这个了,相机先还我。喂,妳在做什么啊?」
  「不马上过去,我就把这个摔下去喔。」
  里香说着,双手拿相机举起来。
  「掉下去的话,会不会坏掉啊?」
  「笨……笨蛋!妳在说什么啊?一定会坏掉的!妳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钱吗?」
  「那你就去看店啊。」
  「少无聊了妳……」
  我看到里香似乎要放手了,整个人直发慌,完了,和里香说任何无聊的辩解都是白费功夫,如果深信她只是装腔作势就太危险了。是的,里香言出必行,而且完全听不进任何辩解。
  「……啊,我去!我就说要去了!」
  「真的?」
  「真的!」
  我说着从实验台下来,穿上校园便鞋,把相片还给司。我偷偷观望情况,只见里香还举着相机,双眼瞇得细细的,看来她根本就不相信我。啊呦,会去啦,就说会去了。
  「相机还我。」
  「不要。」
  「说到底,为什么是妳来叫我过去啊?」
  「我和二年级的高木同学擦肩而过的时候,被问说知不知道戎崎学长到哪里去了,人家问我『里香学姊知道吗?』裕一跷班,就要麻烦人家来代替你,你明不明白呀?这样和强迫别人做事情有什么两样呢?」
  里香出乎意料地正经。
  明明任性地要命、旁若无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完全不听人家在讲什么,不过唯独这方面格外中规中炬。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着伸出手。
  「我会去的,把相机还我。」
  「不要。」
  「我这不是要去了?」
  「我不相信你。」
  就这样,最后变成高举相机的里香押着我一起走向教室,周遭那些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实在丢脸丢到家……
  「请问,里香小姐。」
  「怎样啦。」
  「我现在已经大彻大悟了,拜托把相机还我吧,从刚刚开始就被一大堆人盯着看,真的很丢脸,拜托还我吧。」
  我用低到不能再低的低姿态试着拜托她。
  里香凝视着我,未了似乎很开心地边笑边说:
  「不行。」
  这个女人,有没有人帮我治治她啊……

  2

  谷崎吵死了,一直嚷着「戒烟、戒烟」吵死人了。可是只要一说「那妳也戒」,她就会皮笑肉不笑地顶说:「才不哩,因为我要在日本悠哉过日子啊。」那个不良女已经认定我会去了。明明什么都还没决定,当然啦「主治医师」的头衔是很有吸引力没错,总面言之一切都还没决定。
  因此,夏目吾郎有些厌烦地躺在屋顶上。
  只要一想到谷崎亚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就不能安心抽烟,如果被撞见,她就会立刻把携带式烟灰盒塞过来,强迫说:「好了,熄掉,马上熄掉。」看她那副德行,短期内应该还嫁不出去吧,夏目吾郎这么想,手上这根烟搞不好是最后一根了,他很宝贝地缓缓吸了一口,让烟在肺部深处打转,旋即又吐了出来。唉,没办法像谷崎一样连吐三个烟圈,一个就已经是极限了。
  话说回来,天气还真好。
  自己大概是一年前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吧,以一路活了三十多年的岁数看来,什么一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回神就那么干脆地过去了。以前还会觉得十年好像永远那么久,现在却已经明白那绝不是永远,是的,时间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流逝。不论你再怎么大哭、再怎么大叫,甚至不论是多重要的情绪都会被从不回头的时间抛在脑后。
  「唉,这样也好。」
  他试着出声。
  「这样也好。」
  是在对谁说呢?
  话虽如此,这一年格外漫长,应该说感觉格外漫长吧。在那漫长的时间中,似乎以往只在窗户另一边不断流逝的一切,全都回到自己这一边来了。
  朦胧的*。
  轮廓不明的空气。
  香烟的烟雾。
  如今,可以感觉到诸如此类的一切都已确实回到这边,而自己正和那一切共生共存。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曾以为世界已经结束。
  曾觉得世界已经消失。
  不,是曾祈祷「快给我消失吧」。
  小夜子静静沉睡的面容看来好平静,甚至似乎还带着笑意。其实,本来想要永远把她的身躯留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令人心惊的残酷事实是,身为医师的他非常明白「遗体」这种东西会逐渐出现什么变化。只要大概两天左右,双眼就会凹陷,皮肤会变得像蜡一样,内脏开始腐败……慢慢变得不[x]样。他实在受不了看到那副模样的小夜子,所以听从旁人建议迅速加以火化。
  在火葬场,他抱着装有骨灰坛的桐木盒。
  彻底吞噬她身躯的高温尚未完全冷却,手中的木盒仍留有余温,那就是自己最后一次感受到她的温暖。
  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和小夜子初识那时候。
  自己十七岁。
  她也十七岁。
  那时候的自己和她到底都在看些什么呢?
  「跟你说一件很好玩的事喔。」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刚开始交往那时候,小夜子这么说。
  「怎么啦?」
  自己双手插在口袋中问她。
  冬天的博物馆冷冷清清,宽敞的空间中就只有自己和小夜子。展示架上排列着一大堆朴素的瓷器或陶器,她偶尔会停下脚步,似乎很有意思地端详着那些东西。
  老实说,他对什么瓷器或陶器一点兴趣都没有,只要她高兴就好。
  因为——
  在面露笑容的她身边很快乐。
  「就所有人啊,学校朋友啦,对我和吾郎交往的事都劝我『别跟他在一起了』、『别继续交往了』。老实说,他们整天讲个没完,讲到我都觉得烦了呢。」
  「……是喔。」
  那还真是情有可原,如果自己也是小夜子的朋友,大概也一样会好心地劝她「别继续交往下去了」吧。自作孽不可活啊,无药可救了。不过还是会觉得泄气,就算明白也会泄气。
  他觉得彷佛正咽下沉重的石头时——
  「好了、好了,吾郎。」
  小夜子拍拍他的肩膀说。
  「提起精神来啊。」
  「喔。」
  「我非常明白喔。」
  这真是格外慎重的一句话。他向她偷瞄一眼,小夜子满脸笑容,而且那的确是一张了然于胸的脸庞。她不是在安慰自己,也不是在打马虎眼,是毫无犹豫地全心相信自己。
  「喔。」
  一阵感动直窜心头,自己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被人真心信任是这么棒的一件事。
  「喔。」
  所以,也只能点头而已。
  「这个器皿好酷喔,颜色好漂亮。」
  「……」
  「好开心喔,吾郎。」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只好姑且先握住小夜子的手,紧紧一握,她也紧紧回握。那小手使尽力气回握的触感让人难以招架。怎么可能放手,自己想,不论是到天涯海角、世界的任何地方,我们都要一起去。
  然后,他们沉默不语,只管持续往前走,在那不甚宽敞的博物馆里绕了好几圈,即便没有任何言语,暖意还有其它一切却确实存在。
  步出博物馆时,他才好不容易开口:
  「嗯——小夜子。」
  「怎么了?」
  「我绝对不会再让其它人有理由对妳说那种话,也不会让妳受委屈,那个……所以,我……」
  啪啪,肩膀被拍了两下。
  「我非常明白喔。」
  又是那句格外慎重的话语,然后嫣然一笑。
  「……喔。」
  好棒喔,虽然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就是好棒喔。

  3

  「肚子好痛,不想演了。」
  藤堂真美在排练正进入状况时扔出这么一句话,让话剧社长柿崎奈奈怒火中烧。她本来不想让这女孩当主角的,虽然拥有舞台魅力,个性却叫人抓狂,一旦缺乏干劲,舞台就会被她搞得一塌胡涂。
  这次好像就是没干劲。
  听小道消息说,好像一周前和男朋友分手了。唉,不用说也看得出来,那个男的大概是受不了真美的任性,无法继续交往下去吧,这种戏码至今不知道反复上演过多少次,总之感觉上就是「又来啦」。
  对于将高中生活全投入话剧的柿崎奈奈而言,为了那种事放弃重要的舞台简直荒唐,可是毕竟人家是主角,少了她舞台就无法进行下去。文化祭第二天就要上演,换句话说就是明天。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临时更换主角,所以现在非得忍耐不可。
  「真美,妳好好演啦。」
  虽然极力想保持冷静,却不自觉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也知道嘛~」
  那个语尾的「嘛」是怎样,她是以为只要发出可爱的声音就会获得原谅吗?
  「可是真美情况不好嘛,人家想休息了。」
  她很受不了这种用自己名字称呼自己的女生,像她本身也是女生,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出这种事。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用自己名字称呼自己的女生还很受男生欢迎,所以男生那种生物肯定也是笨蛋吧。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种女生的个性有多糟糕吗?
  因为真美「好想休息、好想休息」地嚷个没完,最后拗不过她只好决定休息。这其中的分寸拿捏还真难,事实上应该直接对她怒吼「少给我撒娇了」,但是一不小心逼过头的话,真美就会更没干劲,一旦事情演变到那种地步,这个舞台不就更难成功了吗?令人懊恼的是,真美的确拥有演员应该具备的魅力,该说光站在那边现场就会随之亮起来吗?那是与生俱来的舞台魅力,单凭这一点就难以被他人取代。
  她持续紧握卷成筒状的剧本,靠在窗边叹息时,副社长相马千佳走了过来。
  「这样下去不妙吧,这次的演出。」
  她直接了当地道出内心感觉。
  「妳也这样想吗?」
  「是啊,真美这次大概不能用了吧,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看剧本,看样子大概连台词都没有好好背起来。」
  「大概吧。」
  「明天就正式上场了耶,怎么办啊,社长?」
  平常都是叫名字的千佳刻意用了「社长」这样的称呼,让她觉得有点压力。
  胃部频频抽痛。
  「以前也是这样,真美只要正式上场就会配合我们的。」
  「是『有时候』会配合我们吧?」
  「……」
  「唉,反正社长是妳,就由妳全权负责了。」
  千佳这女人,还真是毫不留情呀。
  「妳也不想失败吧,社长,这可是最后一场演出了。」
  高中毕业后,应该就不能再像这样演出舞台剧了,这次可说是高中生涯最后……不对,恐怕是人生最后的舞台。练习发声、熬夜推敲剧本、在紧张中迎接正式演出……只要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就会感到落寞得不得了。虽然当初是在劝说之下莫名其妙加入话剧社的,但后来却逐渐乐在其中,要说把高中生活的一切全奉献给这两年也不为过,正因为这样,就更想让这次的演出成功。
  但是,照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
  以真美目前这种状况,大概会变成一出有够尴尬的话剧吧,周遭气氛越是严肃紧绷,就越会突显出真美的漫不经心,那种反差当然会感染到观众,结果不论是演出者或观赏者都只会坐立难安而已。
  犹豫再三后,她试着对千佳吐露心声:
  「干脆把真美的台词一口气删掉吧。」
  「妳说『删掉』是……?」
  「总之,那个女生光是站在那里就够有舞台魅力了,既然这样索性就让她站个彻底吧。她的台词原本就只有开头和后半段的部分,我们只要把开头整段删掉就行了,就从公主变得不能说话那边开始。」
  故事概要很简单,某个国家有个美丽的公主,她的声音宛如鸟鸣优美,全国上下都以公主为荣,国内外的求婚者也络绎不绝。后来,一个坏心眼的魔法师出于嫉妒而夺走公主的声音,失去声音的公主镇日绝望地以泪洗面。求婚者全都努力地想帮公主找回声音,结果却徒劳无功,最后好不容易出现一位青年,以魔法之语帮公主找回声音。
  「就从公主变得不能说话那场戏开始,然后由旁人说明前因后果。那样的话,真美只要负责站着、或哭一哭就好了,根本就不需要台词吧。」
  「原来如此,可是戏剧长度不就缩水了吗?」
  「比起整出戏缺乏张力要好多了吧。」
  「说得也是啦,可是剧本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搞定的,熬夜重写就能赶得及明天演出,剩下的就只要大家同意了,因为要重新背台词才行。」
  「毕竟明天就要上场了耶。」
  「只要有心,就一定可以办到的。」
  喔,千佳呢喃后陷入沉默。这招的确是兵行险着,根本就不应该是正式演出前一天的选项,拖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也是自己失策,理应及早舍弃真美的。
  「真美不会闹别扭吗?」
  被说中痛处了。
  「那个女生就只对这方面特别敏锐,她会察觉到剧本是因为她的关系才改的啦。」
  「就算闹别扭也无所谓,反正她只要默默地站在台上就行了。」
  「如果跑掉的话呢?」
  「她不会跑掉的啦。」
  她说出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
  彼此认识毕竟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千佳毫不留情地追究到底。
  「我是说『如果』跑掉的话啦,真美以前不是跑过一次吗?妳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吧,虽然找到人代打,却成了糟糕透顶的表演,不是吗?我看会旧事重演的。」
  「到时候就由我来演公主吧。」
  「妳来演?真的?」
  她明白自己满嘴胡言乱语,自己才没有扮演公主的舞台魅力,所以才会退居幕后不参与演出。但是,万一真美真的跑掉,也只好这样了。果然会变成最糟糕的舞台吧,无论如何总得先开幕呀。
  那时候,她无意间察觉。
  「那边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咦?谁?」
  「在后面参观的那个女生,不是和水谷美雪在一起吗?」
  啊,千佳点头。
  「秋庭里香,一年级却已经十八岁了,其实和我们同年。」
  「头发好长喔。」
  她突然灵机一动,故事设定中公主的头发非常长,真美因为是中长发,所以有帮她接发,如果是秋庭里香就能直接上阵了。
  舞台魅力,有。
  这点无庸置疑。
  光是倚靠在后面墙壁上,都能立刻跃入眼帘了。教室中所有人都有意识到她,就连平常眼中只有自己的真美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瞄秋庭里香。
  真是很不得了的存在感。
  「那个女生头发好长喔。」
  大导演的热血开始沸腾。
  「嗯,真的。」
  「公主的头发也很长吧,真美虽然有接发,可是毕竟是便宜货,妳不觉得有点不自然吗?」
  「不会啊,都是这样的吧,舞台上看不清楚的。」
  「可是如果是直发,就会更出色呀。」
  好不容易,千佳似乎也会意过来了。
  「这丢不,妳该不会是……」
  「只是想一想而已啦,妳想嘛,毕竟有备无患呀。」
  不自觉地笑了,自己也还满坏心的耶。
  「这是为了真美跑掉的时候,能有个备案嘛。保险起见啦,保险起见。」

  4

  拿回相机、看了三十分钟店,最后终于获得解放时,肚子也饿扁了。虽然偷吃咖啡店里要卖的三明治也是一招,可是那样总感觉很差。当我饥肠辘辘地正想走出教室时,被人从后面叫住。
  「戎崎学长。」
  是当班长的那家伙。
  「谢谢你。」
  他很有礼貌地低下头。
  「不会,本来就轮我当班。」
  「是这样没错啦。」
  「还满好玩的。」
  我撒了个谎,随即迅速走出教室。尴尬、实在尴尬,留级后已过了半年,如今在班上仍是格格不入。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慢慢地就会习惯……怎么可能嘛,今后同样的日子仍将持续下去吧。
  我一边叹气,一边在校园中闲晃,校内洋溢着办活动的气氛。有个模仿李小龙的团体甩着双节棍,发出怪声同时冲过走廊。二年C班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就在教室公开演出超人战队秀,怪人漂亮的一记飞踢让红色超人应声倒地,动弹不得,怪人和身边手下见状急忙趋前照料。隔壁的二年D班是俏女佣咖啡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扮女佣的是男学生、女学生则穿着男生制服,概念错得离谱的店内空无一人。来关心情况的女老师一走进店内,粗嘎声音所喊出的招牌台词「欢迎光临!主人!」随即响彻校园,女老师被吓得往后倾,然后匆忙逃离店内。当我正在观察那家店的情况时,竟和其中一名女佣四日相接,我在心底念着「不妙」,一边拚命仓皇逃逸。呼,还真危险。如果被硬拖进去,说不定会饱尝地狱的痛苦。再怎么说也不用穿什么迷你裙吧?迷你裙!至少也应该先剃毛,不,那样也很恶心。
  我才在想这些时,身体侧边被戳了戳。
  「嗨,戎崎。」
  是山西,笑嘻嘻的。
  「你来一下啦。」
  「干嘛?」
  「别问这么多,来就是了。」
  显得格外强势的山西,把我带到视听教室,不知道为什么入口处站的是柔道社的山崎,他目光锐利地扫向四周。视听教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头以四四方方的文字写着「古典俄罗斯电影播映会」,古典俄罗斯电影?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种东西的啊?
  「你饶了我吧,什么俄罗斯电影。」
  我想逃,山西却硬是拖住我的手臂。
  「不、不、不,很棒喔,俄罗斯电影。」
  「这个无所谓,我肚子饿了。」
  「肚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那就是俄罗斯电影,那可是一部撼动人类,不对,是男人这种生物存在根源的电影喔。」
  「存在根源?撼动?你是说俄罗斯电影?」
  完全不了他在说什么,我此时虽然如坠五里雾中,但是山西整个人认真到不行,双眼异常认真,鼻孔也涨得老大。山西用力点头,气势十足地把手放上视听教室的门。
  「进去啰。」
  山崎对山西这句话点点头。
  「为什么会有守卫啊?」
  「让女生跑进去就糟了啊。」
  「女生?为什么?」
  这个疑问在进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同时揭晓,视听教室中所播映的恐怕是属于违法的东西吧,至少可以确定绝对不是应该带进校园的物品。在一百吋屏幕上所播映的那个比实体还大,响亮的喘息声直接冲击脑袋,整间视听教室因为挤在其中的男学生所散发出的热气,让人感到沉闷凝重。每个人都陷入沉默,只管凝视屏幕。
  「怎么样?很猛吧?」
  山西得意洋洋地说。
  我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的确很猛。哇,可以这样做吗?」
  「喔,呜哇。」
  「太夸张了吧。」
  「嗯,竟然可以那样。」
  「哇。」
  我和山西就只能像白痴一样,一直重复这些话。的确,那真的是撼动人类,不对,是男人这种生物的存在根源。好猛喔,俄罗斯电影好猛喔,不对,不是俄罗斯电影。

  φ

  我约里香去看话剧社的采排,其实本来是想和世古口到处逛逛看节目的,可是他一直都在帮天文社弄东弄西的。真是的,世古口他人面还真广呢。
  「没想到世古口,竟然很受欢迎耶。」
  终于忍不住抱怨。
  「一大堆人都会来拜托他。」
  「因为他很温柔呀。」
  「说的也是,不管对谁都很温柔耶。」
  终于忍不住叹气。
  呵呵,里香笑了。
  「怎么了嘛?」
  「没什么啊~~」
  「很讨厌耶。」
  我用身体撞她一下,里香也撞回来,在这撞来撞去的过程中,好像也跟着开心起来,彼此都发出嗤嗤笑声。里香她有喜欢的人,而我也有,莫名地就是能够了解那种情绪。我们都是女生、又是同年,里香大概也像我一样,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恼、迷惑吧,一定也有过满脑子只想着某人而失眠的夜晚。
  「小裕跑哪去了呢?」
  好了,该我稍微反击一下了吧。
  「谁知道啊,跑哪儿去了呢?看店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开始过来找我了吧。」
  「妳还真放心耶。」
  「因为裕一就像狗一样啊。」
  「他不来,妳会觉得寂寞吧?」
  「哪会啊……」
  那死鸭子嘴硬的声音有点可爱,虽然表面上极力保持着镇静,其实却觉得不好意思。呵呵,我坏心眼儿地笑了,这次换里香撞我的身体,我当然也撞回去,然后两人还是像刚刚一样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找一天好好地问问里香吧。
  是不是曾有过失眠的夜晚。
  我们两个倚靠在墙上,看着众在讲台附近的话剧社学生的一举一动,一低头,长得有点长的头发就垂下来,让面颊感觉痒痒的。从发丝间隐约可见我和里香的双脚,两人都不是大人的脚,而是孩子的脚。再过一、两年,腿部线条也会稍梢改变,到时候双脚就不再是这个模样,会彻底变成大人了。而我那双从一年级穿到现在的校园便鞋,已经变得脏兮兮的了,里香的却还很洁白,要穿到像我这双这么脏还要两年半,在这段期间里香都要持续来上学。一想到这里,就会觉得很羡慕里香。
  「好好喔,可以继续来上学。」
  发丝一边东摇西晃的,我试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东摇西晃的仅止于发丝而已吗?
  「里香,妳还有两年呢。」
  「我会好好享受的,高中生活。」
  「好好喔,要不要跟我交换?」
  「才不要哩。」
  两人的声音都隐含些许笑意,到底为什么会这么乐在其中呢?虽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可是我说不定是因为能像这样和里香交谈而感到开心。
  「对我来说,这是最后的文化祭了呢。」
  「觉得寂寞吗?」
  「有一点,对于完全的结束总会觉得寂寞吧。」
  「说得也是。」
  在她回答前,隔了好一会儿的沉默,我对此没想太多又继续说:
  「这是里香妳第一次的文化祭耶。」
  是的,别想太深才好,像里香应该也不希望任何事都务求甚解吧,所有的一切并不一定全都得化为语言才正确。
  有时姑且模糊以对(或者该说是敷衍带过?)反而是好事。
  「嗯,第一次。」
  「觉得怎样?」
  「很好玩呀,大家都展现出和平常不一样的另一面,其实偶尔举办这种活动也很好啊。该说是『日常』和『非日常』吗?」
  「『日常』和『非日常』啊。」
  两人接着什么都没说,只管发呆,射入午后教室的光柱中,有无数的尘埃飞舞,窗棂及书桌的影子落到地面上,仔细一看那些影子正缓缓拉长。从发丝间窥见的里香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似乎像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光都会让她开心得不得了,她双眼所见的风景或许和我的有些不一样吧。
  日常和非日常……
  拥有明天、拥有后天,我就像这样理所当然似地相信自己拥有未来,不论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吧。明明害怕这世界的不确定感,然而有时却又心存侥幸,恐怕那样也活得比较轻松吧。与其随便乱想裹足不前,不如什么都不想地迈步向前反倒走得长远。但是,还是有人无法背负这种命运,不论是明天、后天,甚至是今天都无法信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活在当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呢?是觉悟抑或是放弃?
  我一边摇晃着身躯,同时望着同样摇晃的影子。头发及头发的影子同样随之摇晃。虽然也想要问问里香,但是又觉得还是别问比较好,是的,有些事或许还是暧昧不明的比较好。
  好不容易,里香先开口:
  「所谓的『话剧社』平常都是像这种感觉吗?」
  「这种是……」
  「气氛很沉重。」
  「嗯,这么说起来好像是这样耶。」
  话剧社感觉上似乎的确进展得不顺利,社长柿崎在生气,演主角的是个只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女生,那个女生也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社员则是个个闷闷不乐。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这样子没问题吗?不久后,有部分社员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吧,索性开始发声练习,A、E、I、U、E、O、A、O,慎重其事地张大嘴一个个发出那些音。一回神,里香和自己的嘴巴也跟着动了起来,KA、KE、KI、KU、KE、KO、KA、KO,没发出声音就是了。
  我和里香四目相接,里香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着,一边动嘴巴,我也跟着笑了。当我们悄悄跟着做发声练习时,柿崎走了过来。
  「水谷,妳来一下好不好?」
  我没想到有人会跟我说话,吓了一跳。
  「没问题,可是什么事啊?」
  「妳来这边一下。」
  我被叫到稍远处。
  「什么啦。」
  「在妳旁边那个是秋庭同学吧?」
  「里香怎么了?」
  「有事想拜托她,可不可以帮我们传个话?因为我都没和秋庭同学说过话耶。」
  「什么啊,要拜托什么东西?」
  那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那种事情,我觉得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没问题的,就只是站着而已。」
  「就跟妳说不可能了。」
  「反正妳就先跟秋庭同学说说看嘛。」
  都已经被死缠烂打地拜托成这样了,也不好意思再拒绝,更何况要不要接受,也得让里香白己决定。
  里香,我叫她名字。
  可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吧,里香满脸问号。
  「这个女生叫柿崎,说有话想跟妳说。」

  φ

  「临检~~!」
  某人大叫。
  「鬼大佛来了~~!」
  紧接着,视听教室的门被敲得咚咚作响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快开门!」、「你们这些家伙,到底在这里搞什么东西……」一个粗嘎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那正是鬼大佛没错。「老师这没什么,」、「我们只是在看俄罗斯电影,」、「一刀未剪的高格调俄罗斯电影。」耳边传来山崎隐约透露心声的悲痛叫嚷,不过就在地板彷佛遭受重击般,发出一阵地鸣般的声响后,就再也听不到山崎的声音了,虽然山崎本身在三重县高中柔道界也是出了名的猛男,但是碰到鬼大佛这种角色,毕竟还是屈居下风。
  「山崎~~!」
  又有某人大叫。
  「你那男子汉的气魄,我们都确实感受到了~~!」
  「山崎~~!」
  「惨了!快逃!」
  「从哪里逃啊!这里可是三楼耶!」
  「屋檐啊!沿着屋檐到隔壁教室去!」
  「也有这一招喔!」
  「山崎~~!山崎~~!」
  教室内陷入一片恐慌,一旦被发现在这种地方看这种东西就会被开除的。有人打开窗户正想沿着屋檐逃到隔壁教室,有三个人抱着大量录像带从放映室飞奔而出,那三人抱着录像带没头没脑地在教室里乱窜,另外还有七名勇士拚死抵住视听教室的门。「屏障、快筑起屏障」,有人大叫,不久后视听教室的门碰一声地被重重撼动,大概是失去耐性的鬼大佛直接用身体撞门吧,抵住门扉的其中三人没两三下就被撞飞出去,只剩下四个人勉强顶住。
  「戎崎,惨了!」
  「喔!」
  我和山西见状便急忙冲过去,另外还有数人也跟着一起冲过来,总共加起来约莫十人拚命抵住门扉。
  「快一点!从窗户逃呀!」
  我转头对抱着录像带的那伙人大叫,只要把证据藏起来,大概就能勉强一问三不知、装傻装到底吧,很幸运的是这不像抽烟,并不会残留烟味。「横队进攻,把手臂挽起来吧。」隔着门扉听到鬼大佛这么说。「用身体撞,直接把那什么门给撞破。」
  「来啰!」
  山西以悲壮的声音大叫。
  「对冲击防御!」
  「喝!」
  我们抵住大门的所有人齐声吶喊,使出浑身力气。大门那边传来男老师队伍的叫声,他们一边「喔~~」地吼叫,同时挽着彼此手臂冲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远远超乎想象的猛烈冲击,被稍微撞开的大门一角恰巧碰到我的额头,整颗头顿时一片空白。
  「不要退缩!第二波,要来啰!」
  「喔!」
  「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
  「别想进来!别想进来!」
  我们勉强挺过再次的冲击,但是有一个人因肩膀承受不了冲击而呻吟脱队,接下来又因为老师们持续的身体冲撞,我们宝贵的战力一一不支倒地,我被撞伤的额头也开始渗血。



  「快一点!还没好喔!」
  我回头确认情况,运输部队已经开出一条沿着屋檐迩到隔壁教室的退路,正以接力方式快速运出大量的录像带。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把那些东西全都运出去呢?我们究竟还要承受多少次身体冲撞呢?
  没办法了……撑不住了……
  眼见堆积如山的大量录像带、陷入混乱的运输部队,放弃挣扎的情绪逐渐涌上心头,这样下去是撑不到最后的吧。
  「戎崎,来啰!」
  「喔!」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余时间思考,男老师队伍的突击实在过于猛烈,目前可以确定那边有鬼大佛、体育的岛村、橄榄球社顾问加藤加入,从吆喝声分析好像连物理的田岛或国语的滨崎,还有英语的仁志田都加入了。单凭「冲锋陷阵、歼灭敌人」(注:出自《古事记》安倍仲麻吕和歌作品,二战期间被选为日本陆军纪念曰鼓舞军心的口号)的信念,男老师队伍一再突击,就在那每一击的过程中,防御的男学生也一一脱队。本来体型就已经差人家一大截,对方又可以藉由助跑加强突击力道,相对地我们这边却只能死命抵住门扉而已。虽然情况很明显对我们不利,但是一个人倒下又会有另一个人补上,两个人倒下又会有另两个人补上,所以勉强还能维持势均力敌。很幸运的是我们拥有齐聚于视听教室中男学生的色心……不,是人数,即便体格或马力屈居劣势,不过以军队数目面言是我们这边居上风。
  既然我们这边很辛苦,他们那边应该也很辛苦才对。
  撑下去,撑得下去的。
  眼见在每次突击后减少的同伴身影,我和山西心头……不,是所有防御大门的男学生心头就会反复出现同样的念头。
  「好了,全运出去了。」
  好不容易才听到运输部队的声音。
  「俄罗斯电影!快点在屏幕上放俄罗斯电影!」
  「有『我的村庄曾是战场』耶!还是要放『安得烈?卢布耶夫』?」
  「笨蛋!你这个电影宅男!现在根本就不是说那些东西的时候吧!」
  「什么都好,放就是了啦!快一点!」
  「好了!放了!」
  「好了,戎崎!」
  但是,我们这批防御部队没有任何人想离开这道门扉,这已经和什么电影没关系了,现在哪管那些啊,白痴。那才不是问题呢,事到如今拚的就是一口气,这是男老师对抗男学生的总体战……不,是男人对男人赌上灵魂的战斗,少在那边多嘴。
  绝对不会让你们开门的!
  死守!
  随着男老师队伍逼近时所发出的吶喊,我们也发出吶喊回应。
  「喔喔喔喔喔~~!不会输给你们的啊啊啊~~!」

  5

  「山上祭?」
  谷崎亚希子听到这个字眼时歪着头。
  「那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裕一他们学校的文化祭啊,那里也是我的母校呢,虽然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文化祭,妳就去看看怎么样?」
  跟她说这件事的是后进护士久保田明美,两人正好在准备点滴。虽然是很单纯的作业,不过绝不能掉以轻心,一旦不小心出错可是会闹出人命的。明美她年轻归年轻,手脚却很利落,一一将药水混和,很明显地就是比她这边正确迅速。她稍微在心底咂舌,我这人还真是粗手粗脚的耶,虽然早就明白了。
  「可别算我一份喔,我从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很讨厌学校,现在也不想去,光看到校舍就想逃了呢。」
  「可是我想去耶,因为我以前很喜欢学校。」
  「那就去看看啊?」
  那天要上白天班呀,明美似乎很遗憾地说。
  「文化祭喔。」
  学生时代,那种活动翘掉是理所当然的,想到学校那些活动就烦,根本不想参与,自己又没加入社团。如果没记错,早上点名一结束就会立刻跑到屋顶去,整天和朋友玩花牌(注:日本传统纸牌游戏,由一至十二月代表性植物为花色的四十八张牌,变化出不同的游戏规则)。不论是一年级、二年级,或三年级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战绩呢,输、输、大胜……总共大概就赢了两千圆吧,不对,也很难说吧。
  「我以前是话剧社的喔。」
  「咦,是喔。」
  她觉得很意外,明美总而言之就是个朴实的女孩,头发是漂亮的黑发,也不太化妆,交代她的事情总会很认真地处理好,不过就是不够机灵。当患者满嘴胡说八道时,也没办法当场做出判断,常需要拜托他人,总之呢,就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那种人。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明美,站在舞台上发出响亮声音的样子。
  大概是心中所想被察觉了吧。
  「常常被人家说不是这块料就是了。」
  明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就只有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才能觉得自己变得不像是自己。」
  「妳是说完全投入角色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
  只见明美秀气的圆圆小手将安瓶刺入点滴袋,注入规定的分量后迅速拔出,然后又继续下一瓶。仔细一看,不论是使用前或使用后的安瓶,都整整齐齐地照顺序排列,所以才能又迅速又正确。只不过,要像那样排列好,事前大概要花一番功夫准备吧,如此看来这个人到底该说是机灵还是不机灵呢?
  「该说是呈现出真正的自己吗?」
  「啊,原来如此。」
  有时开着SILVIA奔驰在空荡荡的道路上,有那么一瞬问所有思绪会突然放空,不论是手臂或双脚都和车子融为一体,简直像化为同种生物一般,只管跑在眼前笔直的道路或婉蜒的弯道上。像那种时候,自己是自己,同时又不是自己,和某种更庞大的东西紧密相系,世界、或是时间什么的……总之搞不太清楚啦。
  她所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吗?不对,大概有点不一样吧。
  「有三年级的学生请我去看话剧演出,我虽然很想去看,可是要值日班,谷崎小姐可以代替我去看看吗?」
  「代替呀……」
  总觉得提不起劲。
  「和夏目医师一起去怎么样啊?」
  「啊?和夏目?为什么?」
  「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
  等一下,才不好呢,我们感情根本就不好啊。
  「我问妳喔,该不会是出现那种谣言了吧?」
  她战战兢兢地试着问。
  有啊,明美笑说。
  「妳自己没察觉吗,谷崎小姐?」
  「完全没有。」
  「这点还真像谷崎小姐的风格呢,真让人有点羡慕耶。」
  「羡慕?」
  「妳不是完全没察觉吗?要是我的话,对那些遥言会很敏感的呢。」
  「妳啊,是太神经过敏了啦。」
  这我也知道啊,明美低语,张开嘴后嘟起的双唇是想再说些什么呢,还是正想闭上嘴巴呢,亚希子暂时等了好一会儿,明美终究还是陷入沉默。总之,她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呢。
  好多事情全都会憋在心里。唉,人都是这样,即使很明白,不论如何就是束手无策,像她也是,对自己本身的粗野再明白不过,不过就是没办法变得谦和有礼。
  「如果可以把妳跟我加起来,再除以二就好了呢。」
  「搞不好只会分到彼此最糟糕的部分耶。」
  「哇,那就糟糕透顶了。」
  两人笑了,手边作业就快结束了,到时候就得带着点滴巡病房,那是一段必须一边击退臭老头咸猪手攻击的艰难路程。
  「我和夏目之间什么都没有。」
  「是那样的吗?」
  「我们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觉,该说是『哥儿们』吗?嗯,对耶,『哥儿们』可能是最贴切的吧。」
  休息时间一到屋顶,那个「哥儿们」就睡在那里,虽然是个大帅哥,睡相却像个大傻蛋。开开的嘴巴就像鱼嘴,本来想把烟蒂或什么扔到他嘴里,可是一想到这么搞再怎么样都会把他给惹毛的,所以自我克制了下来;想在他额头涂鸦的冲动,也自我克制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离他不远处,抽起烟。
  夏目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嗯?起来啰?」
  她试着问,不过没有回答,好像是在说梦话,隐约觉得是女人的名字……
  她凝视他那副呆呆的睡相好一会儿,视线移至秋季朦胧的蓝天。
  「文化祭啊。」
  果然提不起什么劲去耶。
  而且还是和夏目一起去?
  还不如饶了我吧。

  φ
  战斗持续着。男人与男人的斗魂隔着一扇门彼此冲撞,戎崎裕一在激烈冲击之下被撞飞出去,头部碰到地板,视野逐渐变成一片白。但是不去不行,朋友们,朋友们正在战斗,戎崎~~戎崎~~朋友叫嚷着。即便脚步踉呛,戎崎裕一起身再度抵住门扉,即便负伤也要加入战线。数目逐渐减少的战友以笑容迎接他,其中还有朋友笑着竖起拇指,戎崎裕一当然也露出笑容、竖起拇指。其中也有朋友对他眨眼,戎崎裕一当然也回眨了眼。被突破防线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眼看着逐渐分出胜负,这扇门不久后就会被攻破吧。但是,我们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因为如今只有战斗才是我们的大义。

  φ
  听完话的秋庭里香大吃一惊。那个叫什么柿崎的热血沸腾地说了一大堆,「只要把剧本稍微瞄过一遍就好了」、「我也知道这很乱来啦」、「真的,别把这事看得这么严重」、「我不是说非做不可啦」、「可是,妳看,只要妳能先帮我们看看剧本就很感激了」,对方看来好拚命,硬是把剧本塞过来。「不好意思」,根本就不是水谷美雪的错,她却跟自己道歉。 「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妳可以不用管柿崎说什么啦」、「没想到那个女生这么硬来耶」。秋庭里香当然也觉得这不可能,对方根本就是硬来,莫名地还是翻了翻剧本,有句话映入眼帘,同时看到一旁补充书写的设定。突然间,有什么在心中的位置改变了,只是看看而已,好吧,就只是先读读剧本罢了,仅此而已,没关系。

  φ
  某个秋季非常晴朗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51

主题

52

存在感

9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2楼
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寄情之处 find my way home

  1
  伊势附近能飙的道路很多,毕竟这边属于叫什么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论到哪里都得左弯右拐,而且还有高低起伏。由于是乡下地方,车子又少,有时甚至从头飙到尾都没有半辆车交错而过。也因此,对于谷崎亚希子西言,伊势这地方住起来还真的满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势连接志摩的「天际公路」,她虽然比较喜欢「珍珠公路」,不过这一条也不赖。连续都是有点难度的弯道,再加上路况不佳,不能掉以轻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雾蒙蒙的,没有对向来车,她灵活运用档煞及油门,顺利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那是种人车一体的感觉,车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脚般地活动,车轮的抓地力、煞车的强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确实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还那么有精神呢。」
  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一直到昨天都还在笑呢。」
  和缓描绘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后往上爬升。她刚拐过头一个弯道就踩油门,享受着略带危险的放纵,朝第二个弯道挺进。车轮紧贴柏油路面,她品尝那样的感触,而且为了将其转化为更确定的感觉,进一步提升引擎转速,赞,完美的过弯曲线。
  爬上顶点后,决定顺着坡度缓缓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萧瑟,阔叶树的叶子已经完全凋零,变成光秃秃的模样。其中点缀着几抹杉林黯淡的绿意。唉,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刚值完夜班,其实应该赶快回家睡觉的。
  唉,这也没办法呀。
  嗯,真的没办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经再度踩下油门,涡轮增压器发出低吼后,冲进眼前的曲线。这是难度随着每个弯道逐渐提升的急转弯路段,身躯被压得深陷座位,一边忍受着恐惧以及重力的压力一口气冲过去。紧接着,就在视野豁然开朗的瞬间,她倒油一口气,因为红色的尾灯光芒顿时跃入眼帘,是前方车辆,好近,近在咫尺。
  危险——!
  她慌张地踩下煞车,车尾随之偏摆,车轮发出和地面摩擦的讨厌声响。怎么会到现在才察觉呢?之前应该就能看得到这辆车呀。
  前方车辆是银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级开的车啦,怎么会挑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个视野开阔的S型弯道超车呢,还是跟在它后面算了。怪了,可是怎么搞的啊,那辆CAMRY飘得有够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适合跑山路的车呀。
  「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她低喃。那辆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战竞速,感觉上都已经勉强加速,却似乎完全无法征服这路段,根本就没掌握到踩煞车的时机,加速也是完全不够力,看来好像就连基本的「外进外出(out in 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险耶,那种开车方式。
  况且想开CAMRY挑战这边的路段原本就是个错误,那是悠闲地开在镇上的叔叔级车呀。不仅悬吊系统过软,刚性也没有那么高,哇,刚刚往右偏咧,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撞到护栏,连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来到原本想超车的S型路段,不过还是没有超车,她拉开一段足够的行车间距,跟在那辆车后面。银色的CAMRY之后仍足以相当不稳定的样子持续往前冲。
  她直接尾随眼前的大车尾开向瞭望台。

  驾驶CAMRY的是个年轻男人,不过要说年轻嘛,其实也不年轻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岁吧,大概就是那样的年龄。他穿着有点俗气的衬衫,一路上毕竟都提心吊胆的吧,只见他似乎筋疲力尽地靠在车上。
  她把车停在瞭望台的停车场后,到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亚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发出声音的同时,她轻轻扔出罐装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随着咚的一声,罐装咖啡掉落地面。唉,不仅开车技术差劲,似乎还欠缺运动神经呢。唉呀呀,她边想边将手上剩下的咖啡递出去,自己捡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着对一脸愕然的CAMRY小子说:
  「我请客。」
  然后打开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谢……谢谢。」
  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些怯懦,戴着细框眼镜,短发,确实很像开CAMRY的那种类型,和一大早开车攻顶的举动实在不相称。
  「让妳破费了。」
  他很有礼貌地说完,打开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么呀?」
  「咦?我吗?」
  「没有其它人了吧。」
  对方似乎很紧张,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脸上浮现苦笑。
  「那倒也是。」
  「嗯。」
  「这就叫做山路甩尾吗?我就是想尝试看看山路甩尾,可是开起来还真难耶,根本就没办法跑得很顺……」
  「我刚刚一直在后面看,那样开车很危险喔。」
  「咦?妳刚刚都看到了?」
  「你没发现吗?」
  「没……没有。」
  唉,也是啦,整辆车都不稳成那样了,应该也没有多余心思确认后方吧。嗯?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我这可能是多管闲事啦。」
  「嗯。」
  「很危险的,以后别这样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还好,不过也可能会波及到其它人耶。」
  「说的也是……」
  「如果要飙的话,也应该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飙,你根本就不懂这方面的事情吧。」
  年纪也不小了,只见他双肩颓然落下,手中的罐装咖啡看来格外寂寥,耳边响起从山中传来的鸟鸣。她视线往右移,那里就是开阔的伊势湾,一直以来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风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的现在。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一样,也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不一样,转头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着双肩。喝了口咖啡,吐出来的气息简直就像是叹息,不对,根本就已经是叹息了。不知不觉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对不起,我说话有点重。」
  「不会……」
  「这就是我的坏习惯呢,嘴巴总是这么坏,每次都因为这样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说思虑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虑周到的工作,不过就是没办法做到,真伤脑筋。」
  「工作……请问妳是在做什么的啊?」
  「护士,看不出来吧。」
  「没有这回事。」
  「没关系啦,别这么客气,反正都常被人家说不适合做这一行了。」
  「不,真的没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坚决、严肃地说。
  「我觉得妳很适合喔。」
  「是吗?」
  「是的。」
  又是非常坚决地点头,那不是敷衍性的点头,也不是安慰或随着当场气氛脱口而出,都不是。看起来怯懦,实际上却很坚定嘛。虽然想跟他道谢,可是刻意说出「谢谢」两字感觉上也很奇怪,所以亚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装咖啡感觉很好喝。
  「妳看起来很累耶。」
  「嗯。」
  「该不会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谢啦。」
  「当护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说是住院,几乎算是长期住在医院里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啰唆,可是护士小姐完全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帮我们照顾奶奶,直到最后,一直都是那样。我当时觉得能够做到那样还真有点厉害耶。」
  「奶奶后来死了吗?」
  「嗯,最后感觉上都已经很衰老了。」
  「怎么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个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里断气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样,已经住院住了五年,是个医院早已经变得像家一样的人,在医院里像这样子的人很多就是了。医院感觉上就像间大杂院,还会和隔壁床的人交换橘子或点心之类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样。」
  「因为情况已经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准备,何况都到了可以说是『活够久』的年龄。当然,我们医护人员也都很明白,毕竟是医院嘛,三天两头就有人死,说穿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罐装咖啡冒出些许热气。
  「最后和芝浦奶奶说到话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对我说什么『亚希子不结婚吗?』我还是以平常一样的调调,轻松开玩笑说『比起男人,我还比较爱车子,所以还早的很呢~』她问我『那相亲怎么样?我来帮妳介绍好对象喔~』我就说『不是有钱人我不要!』我们就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这样的。」
  是的,习惯了,人会死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于怀,护士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应该尽快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而且仔细想想自己还能怎么样呢?芝浦奶奶是像睡着似地断气,家人后来也都赶来了。有时候就算联络上也有人不来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却没有那样。奶奶去世后,她的儿子也哭了。总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亚希子没完没了地叨念这些无所谓的事情,CAMRY小子频频点头、静静倾听。
  一回神,手中的罐装咖啡已经彻底冷却。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就那样而已。」
  她试着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没能笑得很自然,啊呦,为什么会说这些事啊。
  「真的就那样了,很无聊吧,对不起。」
  「才不无聊。」
  「是吗。」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视线坚定不移,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软弱的人,结果却不是那样,根本就很像个男人嘛。
  一想到这些,莫名地害臊起来。
  咦,他在留意手表耶。
  「你该不会是在赶时间吧。」
  「嗯,算吧。」
  该说怯懦呢,还是人太好呢,反正说的净是些苦水,直接打断不就好了。
  「不要紧的,开快一点应该就赶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别开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坚定地点头,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后头跟着。」
  「好。」
  对他放心是个错误,十五分钟后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护栏。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义晴,那个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写在市立若叶医院506号房的门牌上。也就是说呢,赶赴事故现场的救护车把他送到若叶医院来了,话虽如此伤势并不严重,由于事故发生后出现轻微意识不清的现象,须要大致检查一下而已。
  中原义晴……
  亚希子定神凝视以潦草字迹这么写着的门牌,义晴,还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实在没想到会送到自己这间医院来呢,该说是尴尬吗,怎么形容才好呀,感觉上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大事不妙呢?连自己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谷崎亚希子个性粗鲁,从不在乎枝微末节的小事,即便察觉也不在乎。然而对于事故原因,虽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牵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对于车子的相关问题特别敏感。
  实在没脸面对他耶……
  虽然有帮忙送院后的紧急处置,不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中原先生,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想过最好别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亚希子还是护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况且,「想逃的时候偏不逃」是谷崎亚希子的原则,如果现在逃避,以后不就更没脸面对人家了吗?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开着的门。
  「中原先生,打点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撑起上半身,将手上的书放到枕边的动作非常谨慎。
  「这量还堪满多的,可能要花点时间喔,请问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啊呦,为什么会用敬语啊,可是自己是护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时候一样说话毫无分寸……
  「不要紧。」
  「那请你把手臂伸出来。」
  伸出的手臂细到让人不觉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话,身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轻松取胜。
  「可能会觉得有点刺痛喔。」
  「是。」
  「啊……」
  失败了。
  针头没刺进血管。
  「对不起,因为没刺进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败了。
  怪了,这种鼓涨的血管为什么就是刺不进去呢?
  「可以再试一次吗?」
  头顶传来嗤嗤笑声。
  「请。」
  往那边一瞄,中原先生静静地笑着,完全没有显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让自己更加紧张,又失败了一次,结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么回事啊,平常大概两次就刺进去了呀。
  「果然很适合妳呢。」
  她在调整点滴速度时,他这么对她说。
  「咦?适合什么?」
  「护士小姐这工作呀,完全就是护士小姐的感觉。」
  啊,这样啊,之前是不是聊过这个啊。
  「真的适合吗?」
  「是的。」
  他平稳但却坚定地点头。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来,视线转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随风摇晃的裸木,开出停车场的CEDRIC。那辆车的底盘似乎稍微改低了点,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贴在后车窗的贴纸写些什么。
  「中原先生,对不起。」
  「咦?」
  「那时候都怪我太长舌,才会害你赶着要回去吧。你就是因为那样才会出车祸的,所以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憋在心头的话语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亚希子深深低下头,那颗高中时从未向谁低过的头,踏入社会后老是低下的头,虽然都是同一颗头,使用方法却截然不同。
  「不,这不是谷崎小姐的错啊。」
  她听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乱的声音。
  「请抬起头来,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为难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没关系,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急着要回去。只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盘打慢了点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脸上出现犹豫的神情。
  「请问,谷崎小姐。」
  「什么事?」
  「如果是谷崎小姐的话,可能会知道吧,唔,那个……」
  那时候,同事冈崎英子的声音从门那一边飞进来。
  「亚希!可不可以来帮个忙……」
  「啊,嗯。」
  可是话才说到一半耶。
  她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犹豫着,转向中原先生就听到他说什么:
  「不好意思,工作中还耽误妳的时间。」
  啊呦,这人还真老实耶。反观英子却很没耐性地一副「快点过来帮忙啦」的眼神望向这边。
  亚希子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对中原先生说了句:
  「那等点滴滴完后,再按护士钤叫我。」
  随即步出病房。
  什么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她就是特别牵挂中原先生,虽然人家都说不是自己的错了,可是也不知道实情到底如何。说不定只是顾及她感受的说辞。那时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后方不远处,虽然是打算慢慢开,不过或许感觉上反而变成像在煽动中原先生似的。那个人的驾驶技术有够烂的,搞不好自己认为的慢慢开,对中原先生而言却已经是超速了啊。啊呦,烦耶,同样的事情一直在脑袋里打转,感觉真差,一点都不像自己。是的,像这样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谷崎亚希子的作风。
  都怪自己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情,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呼——」
  在背后传来这声音的同时,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抚摸般的感觉。
  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只有一个人。
  「你这个死老头~~!给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后就是一记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灵活闪过。
  「亚希子亲亲,怎么了嘛?」
  以让人想不到是七十多岁的灵活身段,倒退约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问。秃得相当彻底的头颅、下巴白色的胡须,换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么啊,什么怎么了?」
  自己的沮丧说不定被感觉出来了,这个老家伙有时候也挺敏锐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从多田先生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妳屁股的弹性感觉上好像差了一点耶?」
  「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脚猛一踩,原本想重击那颗死秃头,可是又被轻松闪开。
  气死人了!
  明明就是个脚步踉呛的老头,为什么动作这么快?
  「而且你又怎么会知道没弹性的啊……」
  「毕竟是每天摸嘛,一定会知道的啊。」
  「少给我每天乱摸!少给我自己乱评定!」
  「亚希子小亲亲也已经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经到了越来越没弹性的时候啦?真可怜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少给我说什么『已经二十五了』!而且,我还有弹性!还有啦!」
  「是吗?那是我弄错啰?」
  「一定是你弄错了啦!」
  「那我再来确认一下吧。」
  他说着又想摸过来,啐,来真的喔,这次当然直接避开了,顺便从那伸出的手上啪一声先打再说。
  「话说回来,我说亚希子亲亲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边笑嘻嘻地说:
  「没想到软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样的吧。」
  多田先生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步履蹒跚地离去。这样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没两样。不过呢,实际上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还真是与年龄相称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见那背影时,她才领悟他话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这么一说,她才发现确有其事。

  3
  谷崎亚希子出生于伊势南端的渔师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地方,甚至直到亚希子出生约十年前,出入该地还不是搭车而是搭船。连一条象样的道路都没有,如今拜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县议会议员之赐,才有笔直宽敞的道路贯穿镇内(然后呢,那条路也是由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县议会议员,他弟弟所经营的公司负责建设)。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镇。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个城镇仿佛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么小。学校被盖在堤防另一边的岛上,有条破旧的小桥加以连接。像这种小城镇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识,而剩下的另一半则是亲戚关系。
  亚希子的父亲是个渔夫,一大早就会乘着一艘小小的海钓船出海,当亚希子起床时,父亲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时,她就会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导师是平田老师,所以是小学四或五年级。当时还能单纯做个孩子,还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刚从学校一回家,就被母亲叫住。
  「把这个拿去给爸爸。」
  母亲说着递来一包东西。
  她立刻发出不满的声音。
  「啊呦,我都已经约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渔会不是不用五分钟吗?没有这东西的话,你爸就麻烦了呀。」
  大人不论任何时候都是这么不讲理。
  她嘟着嘴,在堤防旁边跑了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借着摇摇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面还有宽约一公尺的路可走,于是她一边抓着生锈的扶手,走在狭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侧是深蓝色的海洋。
  左侧是霭灰色的城镇。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对比好小好小的城镇常让她感到无助不安。似乎只要海洋稍微认真起来,没两三下便能轻而易举地完全吞没这样的城镇。事实上,听说在这道堤防盖好前,大浪便时常酿成灾害。这道堤防,脚下这些混凝上块正守护着这个城镇呢。
  只要一想到这里,莫名地就会开始觉得堤防还真是厉害。她蹲下身子试着将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热的混凝土块烫得似乎会把人烫伤。这道堤防承受着人风、大浪,然后还有高温。像这样活下去或许也不赖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总是顶着张若无其事的脸庞,只管就这么继续活下去。
  父亲在渔会办公室。
  绑着缠头布、古铜色肌肤、如树干般粗壮的手臂……正如画中所描绘的渔夫。个性火爆,渔夫多半都个性火爆,不过父亲的火爆个性更胜常人,甚至被称为「鬼之仓五郎」。对于谷崎亚希子而言,这世上怕的也只有海蛆和父亲而已。之前不小心把这种感觉说溜嘴,不但被父亲大骂「不准把老爸和海蛆相提并论!」还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样。
  进入建筑物之前,她先谨慎确认父亲的情况。
  嗯,看起来心情不错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亲太危险了……
  一开门,冰凉的空气搔弄颈部四周,渔会的空调强到让人觉得开过头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亲开朗地朝这边挥挥手。
  「喔。」
  一走到他身边,便瞧见父亲所坐的沙发上放着各种纸张,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纸张,薄到让人怀疑都能隔着纸张看到对面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种纸。
  一递出手里那包东西,便瞧见父亲从中拿出印鉴,那是个很大的印章,她从不知道家里还有个这么大的印章。
  父亲拿起写满字的薄纸,同时向渔会职员开口说:
  「阿繁,这边就可以了吗?」
  叫阿繁的那个人是父亲兄弟的三儿子,换言之也就是亚希子的堂兄弟。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渔会工作。
  「啊,那边和那边,还有那边。」
  「要印这么一大堆喔。」
  「毕竟是契约书嘛。」
  「还真有点紧张耶。」
  「是啊。」
  父亲和阿繁哥边说话,一边砰、砰、砰地盖印章。自己也好想盖盖看喔,亚希子心里想着,同时窥视父亲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要挨骂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不过父亲却跟着笑出来,红褐色的脸庞上浮现洁白的牙齿。
  「亚希子,最后一个印,要不要盖盖看。」
  「可以吗?」
  「喔,快印、快印。」
  父亲心情很好,亚希子因此也莫名跟着高兴起来。为什么父亲一开心,自己也会跟着开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弯弯曲曲地不知道刻着什么图案。
  「亚希子,那上面刻着『谷崎』喔。」
  父亲以「告诉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说。
  她聚精会神地仔细端详,根本就不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真的吗?」
  「妳看,这边是『谷』,这边是『崎』呀。」
  「英文喔?」
  听她这么一说,父亲爆笑出声,渔会中的人也都跟着笑了。她被笑声围绕,又试着很~~仔细地去看,果然还是不觉得那上面的字是「谷崎」。
  「来,印在这边。」
  父亲潦草的字迹写着父亲的名字。
  谷崎仓五郎。

  她在那个名字后头用力盖章。
  她不安地怀疑到底有没有印好,移开印章一看,刚刚看到的弯弯曲曲图案已经很漂亮地以红色印出来。
  父亲将那张纸交给阿繁哥。
  「这样就可以了吗,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给课长看看再说。」
  阿繁哥定后,父亲将脸凑过来。
  「亚希子,你老爸我啊,买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边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亲的,他还常常让自己坐船。
  父亲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对、不对,是要买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会这么好啊,亚希子莫名地也跟着高兴起来。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么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过去,像什么鱼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应该没问题了。」
  不久后回来的阿繁哥这么一说,父亲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一直都很紧张吧。或许由于紧张情绪获得舒缓,父亲一下子变得比平常还要多话,和阿繁哥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感觉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两人的谈话内容,对于还是孩子的亚希子而言,听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无聊之余,双脚一边晃呀晃的,一边望向窗外时,同班同学的身影映入眼帘。
  啊,是孝、正清和小内……
  那个小内是绰号,真正名字叫做内田,因为名字是内田所以叫小内,还有,因为懦弱内向所以叫小内。他们这边,在浅滩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被称为「小内」,反正就像是「鲍仔鱼」啦、「虚弱」啦、「小不隆冬」啦、「无聊」等感觉的词汇。小内是在第二学期开始转学进来的,出生于东京长于东京,当然说的是一口标准腔日语。只要每次一说起那些装腔作势的话来——小内本人应该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意思就是了——就会被大家嘲笑。
  孝冲着正清一笑,随即绕到小内身后,看来特别专心,大概是在盘算时机吧。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啊?当她皱着眉头观看时,阿孝突然从小内的后鞋跟踩下去,小内整个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遗留在原地,那是右脚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捡起那只鞋子,高举起来。小内左脚穿着鞋子,右脚只穿着袜子,伫立于哈哈大笑的孝与正清面前。正清高举鞋子,一脚刻意拾起,简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只见他转向海那边,准备对着海投掷,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边仿佛传来飕一声的气势,挥动手臂,亚希子双眼搜寻鞋子去处,小内也一样,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里。
  不对,有了。
  鞋子还拿在正清手里,他只是假装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当啦」的样子大笑,她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哈哈哈的笑声。正清把鞋子交给孝,接过鞋子的孝和正清刚刚一样,假装要扔鞋子,然后一而再、再而三重复那样的动作。
  她逐渐怒火中烧,针对欺负弱者的孝和正清,和只会呆站在那边的小内。
  一回神,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她和父亲四目相对。
  直到方才应该都还很高兴的父亲,脸色转为严厉,父亲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视说:
  「去吧,亚希子。」
  「嗯。」
  亚希子点头后便跑出去。

  唔,她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啦,嗯,就只是突然使出下坠踢而已。被踹飞出去的正清,膝盖在地面磨破皮,呻吟般说了句「干嘛啦」,随即大哭出声。至于孝呢,只能呆若木鸡,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够做作的假笑。继续一瞪,那张挂着假笑的脸庞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让那两人跪坐在小内面前。
  「快道歉。」
  亚希子说。
  看来毕竟还是有所谓的「尊严」要顾吧,孝和正清并不愿意立刻道歉,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所以,亚希子说:
  「快向小内道歉。」
  她只会再说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听话,就先揍孝。唔,轻轻的啦,轻轻的。其实就只是对着他头顶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当她这么想时,小内突然说:
  「谷崎同学,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好了?什么好了?」
  「已经够了。」
  小内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
  「已经够了啦。」
  「为什么啊,这两个家伙不是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吗?所以才要他们对你道歉啊,这两个家伙都是笨蛋,放着不管只会越来越嚣张的。」
  「好了啦,谷崎同学。」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说好了啦。」
  完全没想到小内会这么强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还满逞强的,可是只要她认真一瞪,就会立刻退缩。像一些高年级女生也曾来找麻烦,呛她「很嚣张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后,只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这个在班级上下阶层中位居最底层的小内,面对位居最高阶层的自己,竟敢反抗到这种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数度重复这样的对话,阿孝和正清也心惊胆战地观望局势将如何演变。搞什么东西啊,这个小内怎么会这么固执呢,像小内这种胆小鬼为什么会反抗到这种地步呢?
  刚开始是疑惑,之后是惊讶,再来就逐渐火大了。
  「不好。我都说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这句是最后通牒,她以相当吓人的声音说,然后瞪过去。至今还没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胆战心惊,就连六年级的男学生都会畏于这样的气势,泫然欲泣。然而让人惊讶的足,小内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谷崎同学。」
  啊,声音在颤抖……
  「妳这样反而让我更难过。」
  小内说完随即哭了出来,泪水扑簌扑簌地从他斗大的双眼涌出。亚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为什么小内会如此极力反抗,为什么不胆怯,可是声音又为什么在发抖,最后为什么会哭,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一头雾水。
  这样反而更难过?什么意思?
  明明是泪流满面,小内离去的背影看来却如此决然。他也没穿上还给他右脚鞋子,一只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么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不经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着自己,是因为一直让他们跪坐,所以很不爽吗?
  她一边这么想,呕气地说:
  「怎样啦?」
  「都是亚希不好啦。」
  「对啊。」
  两人齐声说出这么一句话:
  「小内他,可是一个男生耶。」

  4
  只要一回想起来,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经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当时的记忆却仍然鲜活地刻在脑海中,不论是小内离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视线都一样。
  自己还真是迟钝呢。
  之后经历过各种事情后,如今好不容易才总算理解当时小内为什么会那么坚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为什么会那么冰冷。原来比起被人欺负,被女生搭救更让人觉得难过呀。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个大白痴,怎么可以把那所谓男性的尊严践踏在脚底下呢,毕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还要重要的呀。
  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里不同呢?
  的确是变得聪明一点,也稍微成长了吧,然而还是有很多方面仍然不足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如今肯定还会犯下和当时同样的错误,而且今后也会一直犯下同样的错误吧?虽然很明白以后只能够一点一滴地成长,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人都是这样,真的是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自己就是还没成长到足以承认那种事情,承认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谷崎亚希子一边叹气,一边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只有叹气。
  唉,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飙一飙,那里还满危险的,所以一定得专注开车什么都不想,只要一乱想就会出车祸,就去那边只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门,尽情飙个够吧。
  就在那时候,眼前有个身影跌个四脚朝天。
  「里香啊啊啊啊~~!」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戎崎裕一,那个因为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边大叫着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边对刚关上的门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重新站起来的速度还真快。不过,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将碰到门把的同时,门扉突然开启,耳边响起砰地巨大声
  响,原来是门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脸庞。
  「大笨蛋!不要再来了!」
  悦耳的声音劈头就是一阵护骂,随后是门扉关上的响亮声音,戎崎裕一抱头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发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对于日复一日的相同戏码都不会感到厌烦呢。话说回来,再这样下去,这个臭小鬼应该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这次又做了什么啊?」
  「啊,亚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窝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买错果汁了。」
  「果汁?」
  「她说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说的去买柳橙汁回来,结果妳看,是这种『一颗一颗』的。」
  戎崎裕一递来的罐装果汁上,写着「富含颗颗果粒」。
  「她就痛骂我说『最讨厌一颗一颗的,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这种不行,事先跟我说不就好了。干嘛为了这种小事情,就气成这样啊。」
  「我还满喜欢的啊,颗颗果粒。」
  「我也喜欢……请问,头有没有伤口啊,痛死了。」
  「哪里?」
  看来红肿,不过没有伤口。
  「不要紧。」
  姑且啪地一声打下去,戎崎裕一很夸张地呜呜呻吟,又抱着头。糟了,不自觉地用力过头了,哇哈哈,歹势、歹势,裕一。
  「明明是个男生,怎么这么窝囊呀,太难看了吧。」
  但是,嘴巴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立场不坚定,反而更会惹里香生气的。」
  「那只要强硬一点就没事吗?」
  「我想那也是办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暂且坚持己见。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过似乎还是有些胆怯地往这边瞄一眼。为了让他风雨生信心,她姑且点点头。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么在走廊上迈开脚步,没多久就听到戎崎裕一冲进秋庭里香病房的声音,好像是突然开门硬闯进去的。
  「里香,给我有分寸一点!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买来的,颗颗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颗颗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颗颗果粒柳橙汁!说不定会喜欢上它喔,颗颗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冲啊,别输呀。
  「是谁说你可以进来的啊?」
  「问题不是这个嘛……」
  「如果我正好在换衣服,你打算怎么办?如果全身都没穿衣服呢?也有那种可能吧?还有,我就是最讨厌颗颗果粒柳橙汁,不是说过了吗?如果喝下那种东西,觉得不舒服怎么办?你要负责任吗?你是说你有那种觉悟了吗?」
  「哪……哪有那么夸张啊……」
  你听听、你听听,怎么可以在这边又软下去呢?
  「给我出去!」
  「里香,可是……」
  「吵死了!还有,别把那种东西留在这里!我是真的很讨厌那种东西!」
  「等……等等!不要用丢的啦!丢到人的话不是很痛吗?等一下!拜托等一下,里香!喂,喂,别过来!饶了我吧!」
  唉,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就说你吵死人了!给我出去!笨蛋!」
  「呜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还是不行呀,这就是所谓的「角色不同」吧,亚希子假装不在乎背后传来的怒吼、悲鸣还有像是什么东西遭受破坏的声音,继续向前走。在那个节骨眼儿上退缩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强硬,总会有办法的呀,唉,真是那类型的人大概也和里香合不来,就保持这样子或许才是最佳模式吧。
  「里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别哭嘛,是男生就别哭呀,裕一。

  亚希子一边远离背后的骚动,一边走向屋顶。去抽根烟吧,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嘛。当她推开屋顶厚重的铁门时,瞥见一个人影。啐,穿着两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啰,身为护士再怎么样也不能在患者面前抽烟,还有所谓的形象要顾。没办法,只好缩到员工厕所去了,当她这么想正要把门关上时,这才发现。
  中原先生?
  蓝色条纹睡衣,以男人的标准西言梢嫌单薄的身影,不会错的,是中原先生。亚希子推开那扇即将关上的门,踏上屋顶。啊呦,搞什么啊,听那个痴呆老头说些五四三后,反而更在意这个人来了,明明就没什么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对他开口时,仍有些……不,是很紧张。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说了句:
  「啊,妳好。」
  一边点头致意。
  「请问你在这边做什么呢?」
  「没有啊,也没什么特别的。」
  骗人的吧,你是在想什么吧,我虽然迟钝,不过这种事情还感觉得出来。话说回来,还真像小内耶,脸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该说是感觉吧,有点……嗯,说不上来但就是像。
  「请问,谷崎小姐。」
  「什么事?」
  「谷崎小姐足不是所谓的『竞速族』(注:有别于与犯罪、暴力等负面形象划上等号的『飘车族』,泛指喜欢高速驾车挑战国道或山路的车辆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欢飙,可是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狂热了,说难听一点大概是热情已经慢慢彻底冷却,说好听一点可能就是变得比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只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会气到失去理智,现在已经不会了,还会以那种『好、好,请吧』的感觉礼让人家,也不会觉得那么不甘心了。这样的自己……怎么说呢,该说很乏味吗,当然说不失落是骗人的啦,偶尔也会觉得这或许表示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一堆。
  突然间觉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怎么会这样啊。
  每次面对这种类型的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完全没关系,我不讨厌听谷崎小姐讲话。」
  「是吗?」
  「是啊,和谷崎小姐聊天很开心。」
  又来了,特别坚定地点头,而且视线毫不闪躲。反而是自己先觉得害臊,视线随之躲开,啊呦,脸觉得有点烫耶,希望没被察觉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觉到。
  「中原先生也说些什么啦。」
  我倒是很想提问题呢。
  「我吗?」
  「嗯。」
  「我这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也没什么特殊技能,也不太会说话。」
  「那你喜欢做些什么呢?」
  嗯~~中原先生沉吟。
  「大概就看书吧。」
  「书,你都看哪种书啊?」
  「各种书,我看的书很杂。」
  他所列举的名字,全都是谷崎没听过的,什么*杰(Jerome David Salinger)、史宾纳利(Jerry Spinelli)、米尔豪瑟(Steven Millhauser),不过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国人就是了。
  「这么说起来,我可能也和谷崎小姐一样吧。」
  中原先生感觉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样?」
  「我以前会看一大堆书,一个月都看二、三十本,总是带著书到处跑,甚至没有一天不看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看那么多书了,觉得好看的书也变得好少。」
  的确,他和自己在说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这么说来,是我们都已经变成成年人了吗?」
  「感觉上还真有点讨厌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两人迎着风笑了,虽然彼此都说「乏味」,可是现在却一点都不乏味。自己能够自然地笑, 胸口随着每一次的笑声怦然心动。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欢飙车。能看清楚自己的极限,当然还有点好胜心。总之这两方面我都明白。不会去勉强自己,可是也不会想要放弃,感觉上就像是双手同时握着两种情绪在竞速。每当那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这种极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种感觉,中原先生快速说道,似乎很开心,我懂,他重复道。
  「我也是,现在或许很矛盾没错,可是比以前变得更喜欢看书了,就算看的书变少,可是看每本书时都会格外珍惜,就算嘴里念着『这真无聊』,妳也知道的吧,还是会这么继续看下去,不是吗?然后就觉得自己果然很喜欢看书呢。」
  「啊哈哈,结果还不是一样嘛。」
  「或许吧。」
  「可能还是有点不一样吧。」
  「不过,或许比我们所感觉到的还要有点不一样吧。」
  「是吗?」
  「是啊。」
  形状模糊的云朵流过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风似乎很强,云朵的脚步显得格外急促,感觉上似乎要变天了。小时候只要看到云朵这种流动方式,感觉就很差,会让她想到冒着恶浪出海的父亲,和那艘小船。
  「啊,对了。」
  她不经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问我什么吗?在病房那时候。」
  「啊,是啊。」
  「是什么啊?」
  任何问题都会回答喔,她说着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对着这边望了一阵子,低下了头。
  「已经没关系了。」
  他这么说。
  「我已经知道了。」
  「咦?是吗?」
  「刚刚听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刚刚说了些什么,明明才刚讲完却想不起来,感觉上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啊。而且,为什么中原先生的声音感觉上变得好沉重,因为他低着头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弯得好低喔,该不会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头抬起来,他并没有在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他们又没有说什么悲伤的事情啊。
  「我有个朋友,他也是『竞速族』。」
  「喔。」
  「那家伙突然之间就把车给卖掉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已经不需要了,还说已经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年纪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说:『样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发脾气。虽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家伙劈头就是一阵怒骂,说什么『没飙过的家伙懂什么东西』、『像你这种家伙是不懂的』气唉,他说得也没错啦,就算试着去飙飙看,还是一样不懂。」
  「啊,所以你才会勉强去飙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确是很勉强。
  「不过,根本就没必要去飙的,对那家伙画言飙车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对我而言,有属于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现在明白了,和谷崎小姐谈过后明白了。那家伙果然是做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年纪大了就必须放弃的嘛。」
  所谓的成为大人,所谓的逐渐失去许多东西。「成长」这回事听起来好听,然而却并非总是获得,同时也会失落不少东西。几乎和获得的相等……不对,失落的恐怕还比较多吧。
  那肯定不是从迈入二十五岁的如今才开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从一出娘胎就开始了吧。所以,不论是十二岁当时、十五岁当时、十七岁当时、二十岁当时,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过来的吧。
  只是现在才察觉。
  察觉到那些事情。
  逐渐被迫察觉,这么说或许比较贴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话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自己的台词从他嘴里被说出来。
  「不会啦,哪会。」
  我很喜欢听妳说话喔。他能够那么轻松道出的话语,自己却说不出口。因为自己不像他那样坦率。
  两个人之后并没有说太多话,可是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可说是怀着平静的心情静静地眺望晴朗天空。他发现一架飞机,跟她说「妳看,是飞机耶」。「真的,飞机耶」,心情格外雀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耶」、「如果是飞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觉好像很温暖」、「对啊,南方很好耶」。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飞机变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样。
  很遗憾的是休息时间飞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个孩子般点头,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变回小孩子一样……

  她一边步下楼梯,同时想起小内。她和小内终究没能和好,在彼此总觉得心里有根刺的情况下,任凭时光流逝,只要打照面不是对方就是自己总会把脸移开,偶尔同组时也只能很不自然地聊个几句……就这样大概两个月后,导师突然宣布。
  「内田同学要转学了。」
  那消息来得突然,才听说后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这个小镇中。最后还是没能向他道歉。话是这么说,其实当时还没察觉是自己的错。当然知道自己伤害了小内,但是像自己这种迟钝又粗枝大叶的女人却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
  从此之后,就变得毫无抵抗力了,只要一看到像小内的人,一颗心就会随之稍稍晃荡,有时还会追逐那样的身影。会觉得这次一定不要再失败了,就在留心在意的过程中,有时也会逐渐受到吸引。
  女人心?
  真有点搞不懂耶,那种事情。

  5
  亲戚去世了,说是亲戚,其实也没多亲近。什么父亲的妈妈的兄弟的女儿的丈夫,就那种感觉,就连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只不过呢,毕竟是狭小的乡下小镇,婚丧喜庆样样马虎不得,如果不露个面,那可是会被持续念上三年的。她没办法,只好拜托护士长,请了大概三天假。暌违许久的滨海小镇早就变得有些没落,老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则越来越罕见。渔夫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小镇,房舍逐渐破落,停在港边的船只也逐渐减少,镇上大叔只会叨念什么「现在这时代当渔夫已经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亲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对方脾气火爆,自己同样火爆,即便如此还是喝了酒、大闹一场,就在佛像面前。这是种传统,据说是为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总要轰轰烈烈闹上一场。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是像这样变成大人以后,特别是以护士这种身分看来,会觉得这其实足种很了不起的习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闹一场。「亚希子,要不要结婚啊?没有好对象喔?」姑且从这么开口问的叔父头上给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耶,所以别问啦,这个秃大叔。
  不知道是谁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厉害到办什么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门世家吧。哪会啊,曾祖父很厉害耶,每次不是都只有他一个人说会有海啸来袭,然后把家当全都用拖车搬到山上去吗?啊,对、对、对。其它家伙全都在笑,结果海啸真的来了,然后大家开口闭口全都说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请和尚帮忙念念经就好了,顺便跟这次丧礼一起办啊。
  就这样,丧礼隔天,我们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扫墓。
  墓地位于市郊山中,山坡上挤满一排排墓石,由于是代代相传的墓地,甚至还有写着江户时代年号的墓石,像什么宽政、明和之类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达位于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时,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呼,她吐出炙热的气息后回头。就在那时候,视野塞进满满的蓝,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乡呢。
  「怎么了,亚希子?」
  父亲以低沉的声音问,他还在宿醉。
  「嗯,就想说是海耶。」
  「本来就是啊,海本来就是海啊。」
  「说的也是。」
  茫然地看着看着,父亲也把脸转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样的身影。还是一样那么庞大的身躯,肩膀和腰部都好结实,因此穿在身上的现成丧服一点都不合身。颈部太粗了,衬衫第一颗钮扣也没扣上。不过,久别重逢还是会觉得「变老了耶」,头发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龄与时俱增,父亲的年龄同样与时俱增。
  「老爸,打鱼不辛苦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啊。」
  父亲苦笑。
  「打鱼很辛苦啊,这还用说。」
  「你可别太勉强自己喔,都一把年纪了。」
  「嗯。」
  他稍稍绷着脸,好像是听到人家说他「一把年纪」不高兴。啐,还在逞强什么东西啊。可爱的女儿都主动表示关心,虽然不至于到感动落泪的地步,至少有点感触良深的感觉也行啊。
  「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工作喔?」
  「各方面啦。」
  「嗯,马马虎虎啦。」
  闻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亲点头。
  「那就好。」
  「嗯。」
  和尚后来在墓前念经,亲戚不约而同地低头默祷,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认真严肃。所谓的渔夫,个个信仰虔诚,如果不靠那些什么神祉、佛陀,实在干不下去。他们就像这样将不安暂时扔给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后驶向广阔得让人束手无策的海洋。
  回到家时,身躯已经都冷到骨子里了。
  她到房里将丧服换成家居服后,走到起居间,看到父母亲部还穿着丧服。喜欢吃甜食的父亲,正大口大口吃着从丧礼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啰。」
  总不能没完没了地一直休假,母亲很舍不得地说「难得回来一趟,可以再多待个两、二天呀」,父亲却只是「喔」地一声,干干脆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有点感激,也有些失落。
  「亚希子。」
  当她在玄关穿鞋时,父亲对她开口。
  「什么?」
  「这个,拿去吧。」
  他长满茧的手中拿着赤福。
  「对面那个阿纱从伊势本店买回来的。」
  「人家给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难得要给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丧礼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过来,都因为那笨拙的动作,让她无法拒绝。自己以前最讨厌这个样子了,有时候还会没来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为这样顶撞他啊。不过,和父亲起冲突从没赢过,百战百败,不但染好的一头红发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个人还曾被使劲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张脸都肿了起来。但是,如今她很了解父亲的笨拙鲁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谢谢。」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话说回来还真奇怪耶,把这种伊势名产塞给住在伊势的自己,这个老爸还身世有够钝的耶。
  啊,对了。
  拿去给中原先生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中原先生应该喜欢吃甜食。是谁去啦,不知道听护士长还是英子提过。就拿去给中原先生,然后一起吃,嗯,就这么办。
  「那我走啰。」
  「喔。」
  她干脆地说完,迈出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并没有感到那么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还满紧张的,不对,都已经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门时那么紧张了。对这方面就是不擅长嘛。她也不会装什么可爱,积极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托,自己才不是那块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给的,可是我又不爱吃甜的。」
  所以她编了这么一个虚应故事的理由。但是,竭尽所能挤出的勇气却只能在空荡荡的病房中空虚地飘荡。没有任何行李、没有任何动静,只剩一张床。她慌慌张张跑到门口确认门牌,那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个经过的同事问。
  「中原先生?出院啦。」
  对方回以无情的话语。
  「先别管这个了,谷崎,快来帮忙运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么啦?」
  「没有啦,只是觉得他的状况那么轻微喔。」
  啊哈哈,她为了蒙混过去试着笑出声。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参加丧礼请假那时候。
  「不管轻不轻微,刚开始就只是住院检查而已,不是吗?」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能够出院也就是说没异状啰,也没必要去确认,虽然会想去确认,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确认清楚。
  「谷崎,好了,妳抓那边。」
  「是的、是的。」
  她推着那附有喀啦喀啦作响轮子的担架前进,各种事情浮现脑海。小内的背影、他说「已经够了」的声音、故乡的天空、海。最近这季节,界线会变得暧昧不清吧,哪边是天空,哪边是海洋,不论再怎么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内后来转学了、突如其来的宣布、没有人坐的座位。父亲的衬衫、第一颗钮扣没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飞机,到底会飞到哪里去啊、如果是飞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觉好像很温暖、对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听到那样的声音,大骗子,她试着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没有什么「下次」嘛。像那样子笑着,那么温柔,害人家一颗心随之晃荡,就像是波浪呢,东摇西晃的耶。哪有什么「下次」嘛,当然这不能归咎任何人,就只是检查结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应该怀抱期待的一段关系。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医护站,她将赤福放到架上。不快点吃的话,就会变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这么一直放着。
  直到发现寄情之处,直到那时候为止——

51

主题

52

存在感

9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3楼
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你可敢吃猫罐头? a cat never die

  【猫罐头】意指猫饲料,罐装之湿性饲料。例句:「开猫罐头。」

  1
  时钟指向两点。不是白天,而是夜晚,万物皆已沉睡的深夜时分。寂静冷清的伊势城镇半个人影都没有,只剩路灯以白晃晃的光线照耀路面。在那光芒之中,有只黑猫一溜烟地轻巧跑过,牠横越道路,身子咻地滑进屋舍间狭窄缝隙。那是宽度仅容一般人勉强伸进手臂的缝隙,真不愧是猫咪。话说回来,眼前屋舍的密集程度是怎么一回事呢?一间间的独栋屋子的确是个别排列着,然而房子间隔窄到让人咋舌,看起来彷佛栋栋相连的长屋。其中也有些已经完全倾斜的古老屋子就倚靠隔壁房屋加以支撑。以隔壁房屋的角度看来,这种情况似乎让人难以忍受,不过妙就妙在那栋隔壁房屋本身也是同样倚靠挨过来的房屋,也就是说「半斤八两」。如果是新兴住宅区,就会进行完整的区块规划,法规上也不可能允许房屋盖得如此紧密,但是伊势毕竟是历史渊远流长的区域。据说,江户时代被称为「御荫参」的伊势神宫参拜活动短期内如野火燎原般盛行,全日本各地的观光客也蜂拥而来(详情参考十返舍一九(注:一七六五~一八三一;江户时代著名净琉璃、剧作家)的剧作《东海道中膝栗毛》)。
  言归正传——
  形成黑猫所滑进缝隙的两栋房子的其中一栋,挂着一块写有「世古口」的门牌。那栋世古口家内部的一间房中,明明都已经是三更半夜,却仍然灯火通明。室内有三名少年。
  一个是世古口司,房间的主人。
  一个是戎崎裕一,主人的朋友。
  一个是山西保,戎崎裕一的朋友。
  他们如今正望着各自面前的盘子,冷汗直流。
  「吃……吃啦。」
  世古口司畏畏缩缩地说。
  「喔……喔。」
  点头的是山西保,不过只有声音充满气势,手却一动也不动。山西保转向坐在自己左斜前方的戎崎裕一。
  「戎崎,吃啦。」
  「真……真的假的?」
  戎崎裕一露骨地流露出百般不愿,他先看向世古口司,对方的视线却闪开了。啐,他在心中咂舌,这次换看山西保,对方回以吟吟一笑,但是那对眼睛却完全没在笑。无法得到预期反应的戎崎裕一——他自己也不清楚原本到底期待什么样的反应——视线移至眼前的盘子。
  盘里盛着意大利面,闻起来挺美味的,如果说是用鲔鱼罐头做的意大利面,不管任何人都能接受吧。只因为是出自于喜欢料理的司之手,看起来好像很好吃,但是那些细面上所沾附的不是鲔鱼。
  而是猫罐头。
  也就是说。
  那是猫饲料。

  2
  事件的开端大概可以追溯至三十一个钟头之前。
  开发工作一拖再拖,贩卖日期竟然比预期晚了一年七个月的电玩巨作终于要问世。戎崎裕一长期引颈期盼,世古口也是,山西保也一样。但是,由于发行数量不多,他们三人之中能买到那款电玩巨作的只有世古口司一人。
  戎崎裕一理所当然地说:
  「一起玩啦。」
  大好人一个的世古口司很干脆地点头:
  「好啊。」
  那是据说完全过关至少须要耗时五十个钟头的巨作,一个人玩也好,不过两个人边讨论边破关也不错。而且如果轮流破关晋级,负担也仅止于二分之一。
  「我也要去。」
  有个家伙半途杀了出来。
  「三个人一起玩啦。」
  那个人就是山西保。
  太好人一个的司当然点头说:
  「好啊。」
  于是,三个人便在发售日随后的连假,到世古口家集合。因肝炎正在住院的戎崎裕一大费周章地取得暂时出院许可(向院方提出的文件当然都是伪造的),赶赴约定地点。闪闪发光的光盘片一放进电玩主机,熟悉的主题曲随即流泻而出,几乎整个少年时期都有这一系列电玩陪伴的三人,光听主题曲便开始眼眶湿润。
  山西保感触良深地说:
  「好棒喔。」
  戎崎裕一点头。
  「真让人感动。」
  世古口司流露出温暖的笑容。
  「好棒喔,真的。」
  然后,游戏开始。因为是持有者,世古口司率先握住控制器,从村庄到森林、从森林到荒野、从荒野到海洋……漫长、漫长的冒险旅程就此展开。戎崎裕一和山西保越过朋友庞大的背部凝视画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不是那边」、「不是这边」。
  他们每两小时换手一次,想睡就睡,肚子饿就吃些采买来的零食、饭团或三明治。冒险进行地很顺利,画面中等同于他们分身的存在越来越勇猛,期间历经荣耀、挫折以及复活,此外也有泪水、欢笑和淡淡的恋情。然后,第一天的黑暗迎向黎明,他们挺进第二天。即便是年轻的他们,到这个时候也觉得疲累了,但是他们仍凭借满腔热情持续按下○按键、口按键、□按键、×按键,还有R1、R2、L1、L2。吃洋芋片、吃仙贝、吃巧克力、大口灌下汽水、囫图吞下饭团,大口咬下三明治。
  危机是在第二天夜里降临。
  「咦,三明治咧?」
  戎崎裕一往超商塑料袋内窥视,一边说。
  「就放在里面吧。」
  冷淡地这么回答的是山西保。他如今为了晋级到第七关,正一心一意忙着升级。只见他在沙漠中徘徊,一一撂倒那些半途遇到的肉脚怪兽,这里的怪兽虽然很容易打倒,获得的分数却很高,不过其中有些家伙有毒,就这一点要特别注意而已。
  「没有耶,空的啊。」
  戎崎裕一沙沙沙地将袋子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去。
  「那,那边的袋子呢?」
  「没有,这边也是空的。」
  「骗人的吧,那一边的呢?」
  「没有啊。」
  他们此时好不容易才察觉出危机,两人放下电玩,仔细检查散落在房内的所有超商塑料袋,可是每个袋子都是空的。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那大量的食物都已经被吃光光了。
  「肚子好饿喔……」
  「嗯,好饿。」
  两人面面相觑,一发现没东西吃,肚子反而更饿了,两人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当当啷当~~当当啷当~~

  悠悠哉哉的电玩音乐事不关己地径自流泻着,两人呆若木鸡地伫立于原地。驹~~驹~~世古口司的鼾声和音乐重迭,环视四周,房内满满陈列着料理相关书籍——主要都是甜点类的,印刷在精美彩色封面上的净是看起来又棒又好吃的食物。于是戎崎裕一的肚子再度咕咕叫,山西保的肚子也同时咕咕叫。

  当当啷当~~
  驹~~
  咕噜咕噜~~

  各种声音反正就是响个不停,戎崎裕一决定先把其中一种声音——世古口司的鼾声给停住。
  「司,喂,快起床啦。」
  这样也叫不醒,不管再怎么摇、再怎么踩还是不醒,这个人的神经实在大条到了极点。他试着使出魔神风车固定,结果还是不醒。
  戎崎裕一在无计可施之下,凑到他耳边大叫:
  「司,换你啰!」
  他双眼立刻张开。
  「现在到哪了?晋级第七关了吗?」
  戎崎裕一并没有回答那个睡眼惺忪的提问,反而问了别件事情。
  「有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啊?」
  「咦?为什么?」
  「食物已经全都吃光光了啦。」
  听山西保这么一说,世古口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电玩里有这种设定吗?」
  他似乎以为两人在说电玩的事。
  「才不是哩,是现实生活里的事情,我们的肚子快饿扁了,你肚子不饿吗?」
  「听你这么一说……」
  明明才刚睡醒,世古口司的肚子却发出咕的一声。非常响亮的声音。
  鼾声是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肚子叫声变成了三重奏,那是饥肠辘挽三重奏。世古口司边说「我去找找」边走出房间,但是五分钟后却沉着一张脸回来。
  戎崎裕一问觅食回来的队友:
  「有什么东西吗?」
  「冰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是……」
  「可是?」
  「明天好像有客人要来,所以全都是些很棒的食材,我想我妈可能有打算要做些什么菜,如果随便吃掉会被骂的。」
  「我们就吃那些看起来应该不会用到的东西吧。」
  世古口司对于山西保的提议摇摇头。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哪知道哪些是要用的啊……」
  「那就来找找一定不会用到的东西吧。」
  「啊,对耶。」
  这次决定所有聚会成员都到迷宫——也就是世古口家的厨房——一探究竟。这里的确是有各式各样的食材,然而就是找不到绝对用不到的东西,如果不知道妈妈要做些什么料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豆腐呢?可能会做麻婆豆腐。春菊呢?只要放进火锅就很好吃。少了这东西,妈妈应该会气得喷火吧?肚子好饿,而且连续三十一个小时打电玩的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丧失了正常思考能力。像戎崎裕一虽然找到泡面,甚至也觉得这有可能会请客人吃而物归原位,试问天底下哪有端泡面给客人吃的道理,把泡面吃掉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世古口司大声叫道:
  「啊……」
  那是充满希望的声音。
  都已经因为饥肠辕辘而开始视线模糊的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慌乱地朝声音来源望去。那个人,他们的朋友,巨大双手中所拿的是一个罐头。

  猫咪最开心——

  罐头上写着这样的烫金字,另外还印着猫咪可爱的模样,不管再怎么看、再怎么想,那都是猫饲料啊。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啊?」
  戎崎裕一杀气腾腾地说。
  「哪知道?我也搞不懂啊。」
  世古口司悠哉地头一歪,脸上还残留些许笑意。
  「那不是猫饲料吗?」
  山西保生气了。
  「不能吃吧。」
  沐浴于在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冰冷的视线中,世古口司这才总算厘清状况,本来因为找到父母绝对不会用的东西而感到雀跃,但是猫罐头毕竟是猫罐头呀,父母不会用的东西,代表自己和朋友也不能吃啊。
  「对,对耶。」
  啊哈哈,世古口司边笑,正准备将猫罐头收进柜中。
  就在那时候。
  「啊,不对,我曾经听人家说猫罐头很好吃。」
  说出口的是戎崎裕一。
  「搞不好可以吃?」
  那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单纯只是因为突然浮现脑海,随口说说罢了。但是就那么一句话,完全左右情势的走向。尽管就只是那么一次,人类这种生物一旦窥见其中的可能性,就再也无法将其抛诸脑后。更何况是在饥肠辘挽的情况下,不论如何怎么可能将之抛诸脑后呢?
  「听谁说的?」
  仿佛求救般,抑或是责备般的山西保的声音。
  戎崎裕一头一歪。
  「不知道,想不太起来了。」
  「该不会是从电视听来的吧?像是谐星吃这种东西当作搞笑题材什么的。」
  「不是啦,好像不是电视……」
  「那你是从哪听来的啦?是谁说的啦?」
  「嗯……」
  「试……试试看用这个煮些什么东西吧?」
  世古口司提议。
  「试?」
  戎崎裕一再次确认。
  「如果只是试试看,可能还满好玩的吧。」
  山西保的这句话决定了整体事态。
  那还真是一团混沌招致更形复杂的混沌。饥肠辘辘,然后出现某种搞不好可以吃的东西,处于当下情境的三人就此失去冷静。连续打三十一个小时电玩后,已经丧失对于现实的平衡感。就在那样也不好、这样也不对的一阵争论之后,最后决定由世古口司以猫罐头做出意大利面料理,起因是山西保的一句「鲔鱼意大利面很好吃的耶」。他们的确是丧失了对于现实的平衡感吧,如果真的耐不住饥饿,用意大利面拌美奶滋之类的一样可以吃啊,但是在丧失平衡感后,满脑子挥之不去都是猫罐头的他们无法察觉这一点。
  然后……
  猫罐头意大利面就排列在他们面前。

  3
  「闻起来……好好吃喔。」
  戎崎裕一先试着这么说,世古口司和山西保气势十足地点头。一点再点,让人怀疑持续再点下去脑袋会不会掉下来。
  「一、一定很好吃的。」
  世古口司说。
  但是,他如果真那么想,为什么不动手?
  「闻起来好像很好吃,所以应该也很好吃吧。」
  山西保说。
  那是哪门子的道理啊?证据何在?而且,如果衷心那么想,你为什么也不动手?
  由于感受到那所谓的气氛变得诡异,一回神,戎崎裕一正被世古口司和山西保一齐盯着看。戎崎裕一感受到那视线毫无道理可言,那两人干嘛看过来?怎么简直像是自己应该率先去吃才对啊?明明就没做过这样的承诺啊。不妙,非常不妙,不赶紧扭转这样的气氛不行,戎崎裕一脑海中所浮现的是秋庭里香。像她不论任何时候都是那么任性,再怎么样都要让自己的要求付诸实现,只要学学她的蛮横,应该就有救了。
  戎崎裕一咽了口口水,接着说:
  「山西,你先吃啦。」
  是的,重要的事情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能看对方搬出一大堆借口强词夺理就心软,总之只管坚持到底,多数人都会臣服。
  「本来就是啊,说搞不好可以吃的不就是你吗?」
  以戎崎裕一这个人而言,已经算是相当精采的攻击了。
  山西保露出惊愕神情。
  「是……是这样的吗?」
  「嗯,你说过的,对吧,司?」
  「嗯,说过、说过。」
  世古口司重复道。
  「的确说过呢。」
  实际上到底有没有说过并不是问题,其实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然山西保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也没记忆,换言之坚持到底就是赢家。
  形势逆转……
  这次换成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凝视山西保,被死盯着不放的山西保彷佛求救似地首先凝视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像是要帮他打气一般点点头。陷入慌乱的山西保把脸转向戎崎裕一,但是戎崎裕一却坚定地回望他。山西保表面上虽然嘻嘻哈哈,脑子却迅速转动,不妙、吓死人地不妙,一定要设法扭转这样的状况才行。
  「啊,对了,世古口。」
  「咦,什么?」
  「你试过味道了吗?」
  「没有,可是……」
  世古口司顿时哑口无言,眼见此情此景的瞬间,山西保原本有点抽筋的笑容变化成为完美的微笑,那是一抹闪耀着光辉的微笑。
  「一般来说煮的人不是都会先试试味道的吗?」
  「说……说得也是啦……」
  「先试试味道应该比较好吧。」
  「可……可是,都已经煮好啦。」
  他虽然极力抵抗,但是的确是薄弱的借口。
  「像主厨或做菜的人都会先好好试过味道,才会把菜端到客人面前,这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管有没有煮好,在给客人吃之前都会先试味道,不是吗?」
  山西保满嘴都是强调同样论点的歪理。
  「唔……」
  世古口司巨大的脸庞汗如泉涌。
  如果猫罐头的味道真的是超乎寻常地夸张该怎么办,恐怖的故事在世古口司脑中萦绕,那是从伯母那听来的。之前去香港旅行的伯母为了留下特别的旅游记忆,走近一家位于小巷子深处的怪怪食堂。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她随手指指贴在墙上的菜单,结果店家端出搞不懂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料理来。那个中国店员对她展露微笑,厨房中的厨师也一样对她显露微笑,虽然面前的料理散发出恐怖的气味,但是在那种情境下已经不容她拒绝。据说,「日中友好」这句话当时在伯母脑中挥之不去,于是伯母便一边呢喃「日中友好」、「日中友好」、「曰中友好」,将所有料理一扫而空,味道听说并不差,而且还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但是,莫名地似乎有种不知名的诅味料发威,让她吃着吃着不但流下一颗颗斗大的泪珠,连鼻水也流个不停。据说,伯母的味觉从此之后就彻底改变,以前觉得不好吃的东西开始觉得好吃,而以前最喜欢的食物现在却光闻味道就觉得反感。
  如今面对区区的猫罐头,想到那里去或许太夸张,但是如果相同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自己向往当个专业甜点师傅,虽然还是轮廓蒙胧的未来,可是目前已经勾勒出模糊的梦想。如果舌头变笨的话,那个梦想也会随之破灭吧?毕竟,这世上是不可能容许什么舌头没用的厨师存在。是否要吃这眼前的猫罐头意大利面,对于世古口司而言可说是赌上未来的选择。
  世古口司拚死拚活地思考再思考,无论如何都必须杀出重围才行。首先要设法处理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朝自己射来的视线……
  此时,记忆力救了他。
  「话说回来,那是裕一说的吧。」
  「咦?」
  戎崎裕一大吃一惊。
  「说什么听说猫罐头很好吃呀。」
  「是……是吗?」
  「嗯,你说过的啊。」
  庞大的身躯、响亮的声响,如此断言。世古口司转向早就打定主意暂时观望的山西保,以掺杂坚定决心的声音问。
  「没错吧,山西『同学』?」
  「喔,喔。」
  心惊胆战的山西保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说过啊,听他提才想到。」
  其实对山西保西言,只要不是自己头一个去吃,怎么样都无所谓。
  胜负已决……
  事到如今,戎崎裕一已经没法子再继续抵抗了。沐浴在两人的强烈视线中,彷佛被那股压力催促着,他一边以颤抖的手拿着叉子,缓缓伸近猫罐头意大利面。然后,就在他挺进到只剩一公分的距离时,戎崎裕一抬起头望向两人,那还真像他会做的——也就是软弱无力的——进行最后的抵抗。
  「好了,裕一。」
  世古口司继续施压。
  「快吃啦,戎崎。」
  山西保也施压。
  「啊,喔。」
  戎崎裕一悄悄隐藏盈眶泪水,将叉子插入猫罐头意大利面,气势十足地绕了数圈卷起面条后,却又手忙脚乱地将面条松开,最后只卷起三根面条。这样的分量应该没问题吧,一定、或许、恐怕。
  然后,戎崎裕一吃了下去。
  猫罐头意大利面。
  他随后想起这样的往事。

  4
  同样的状况,是的,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还是小学生的戎崎裕一,尚无法深刻体认「母亲不见了」意味着什么。他对于父亲那句「回娘家参加丧礼」照单全收、深信不疑。但是,长到十七岁的现在回首往事,才能确信那一定只是父亲的借口罢了,毕竟就在母亲不见前一天,父母亲才刚大吵一架,饭碗、盘子、杯子齐飞,老旧的日式矮桌被翻倒。那时候,母亲一定逃回娘家去了,也就是说夫妻之间出现了危机。错的是父亲,绝对不会错的,可能是赌博、借款或女人方面……唉,反正原因大概就是那些干篇一律的事情吧。
  整天唠叨的母亲不见了,对于戎崎裕一而言并没有那么惨。半夜不睡觉也不会挨骂,看那些有穿着清凉的女生的养眼电视节日也没关系(父亲已经醉倒呼呼大睡了),就连零食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果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是停滞时光。
  是解放。
  是自由。
  但是,就在母亲不见的日子持续四天后,就连戎崎裕一的心里也开始感到不安,母亲不见前一天的那场骚动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而父亲随着一天天过去,心情越来越糟糕,也在同时加深他的不安。刚开始第一天,父亲和自己一起开心地闹到半夜;第二天带他到小巷子里的寿司店,那是他十岁生平头一次喝酒的日子;第三天也一样是开心度过。但是到了第四天,父亲突然变成一个闷葫芦;第五天父亲摔破杯子。当时戎崎裕一正在饭桌旁慢吞吞地吃着冷饭,眼前的父亲只管埋头灌酒,不管日本酒还是杯装酒,全部咕噜咕噜地直往肚里灌。大概是因为有酒香味,饭吃起来也变好吃了,配饭菜肴&下酒菜是烤鸡罐头(话说回来,烤鸡罐头还真是不可思议的食物啊)。抬起头,戎崎裕一原本想跟父亲说些什么,可是一看到父亲红通通的脸庞,却什么也没说,再次低下头,把饭塞进嘴里。随后,背后突然传来乓啷一声,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厨房墙壁湿成一片。绘有花纹的俗气壁纸已经变得湿答答,就在墙壁正下方散布摔得粉碎的杯子碎片,厨房中弥漫着一股比刚刚更浓的酒味。他眨了两、三次眼睛,一转向父亲,只见父亲已经趴在桌面上,一边发出像是打鼾或呢喃的声音,那是很恐怖的声音。父亲就那么沉沉睡去,戎崎裕一此时萌生些许疑问。
  这就是停滞时光?
  是解放?
  是自由?
  如果这真的是时光停滞,是解放,是自由,为什么父亲会越来越沉默呢?自己的腹部深处又为什么会隐隐刺痛呢?
  然后,就在第六天危机降临。
  「没菜了。」
  父亲以低沉约声音说。
  那句话对于十岁的戎崎裕一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完全无法理解所谓的「没菜」是什么状况。而且,恐怖的是时针正指向午夜十二点,如果是大都市,附近大概都会有一、两家超商,但是这里是乡下城镇伊势,要到最近的超商都得骑三十分钟以上的脚踏车。
  最近七小时之间,他们什么都没吃。
  当然饥肠辘辘,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没有啰。」
  「没了。」
  面对孩子天真的疑问,父亲苦涩地点头。
  即便如此,他仍然尝试徒劳无功的抵抗,他将冰箱打开、关上,又一一将餐橱抽屉拉开、关上,不论再看多少次,就是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因为他们在这六天里,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吃光了。
  戎崎裕一以窝囊的声音控诉:
  「肚子饿了。」
  「吵死了。」
  父亲很不爽地说。
  戎崎裕一决定闭嘴,可是撑不了五分钟。
  「肚子饿了。」
  「吵死了。」
  父亲仍然发出很不爽的声音。
  但是,他似乎还是难以承受儿子仿佛撒娇般地凝视着自己的视线,因此懒洋洋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再次打开冰箱,再次拉开餐橱抽屉,然后双肩颓然落下。「那里什么都没有啦!」戎崎裕一心中冷冷地这么想着,「已经看过好几次啦!」但是父亲还是不放弃,接下来开始在家里四处觅食,戎崎裕一始终坐在厨房椅子上,顽固地一动也不动。他打算就这样饿死算了,当然那也只是虚弱的决心,和刚刚一样撑不了五分钟就会彻底崩溃消失的,不过好歹在那当下,他还是很坚决地下定决心。
  他的决心一如预期大概五分钟后就开始动摇时——
  「有了、有了!有了耶!」
  父亲说着冲进厨房。
  他准备维持冷淡的态度!|不过呢,双眼倒是瞬间闪闪发光——戎崎裕一望向父亲。
  父亲拿着罐头,戎崎裕一以为是烤鸡罐头,虽然已经都吃腻了,可是肚子饿也没办法,而且那又是父亲费尽干辛万苦才找到的。所以就忍忍吧,一定要忍一忍的啊。
  但是仔细一看,图案根本不一样,而且天差地别。不知道为什么有猫咪图案印在卷标上,难道是猫肉罐头?这么一想就觉得恐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当然是他会错意了,约三秒后就被订正。
  因为父亲说了:
  「虽然是猫饲料,可是既然猫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啊。」
  莫名其妙的理论。
  虽然想抗议,但是肚子饿到不行,而且看到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父亲,就什么都说不出口。父亲用饭碗添上冷饭,随便往戎崎裕一面前一摆,然后打开猫罐头,罐头散发出似乎很美味的香味,戎崎裕一的肚子咕一声地叫了。
  「吃吧,裕一。」
  戎崎裕一简直不敢相信父亲的话,他是说「吃吧」吗?
  「好了,可以吃啦。」
  他到底是在说什么东西啊?这个臭老爹。这不是猫饲料吗?不是人吃的食物啊!自己是猫吗?会喵喵叫吗?开什么玩笑啊。此时,十岁的戎崎裕一在心中对于父亲涌现一股实在是非常孩子气的单纯怒气。
  就连任性妄为的父亲似乎也感受到儿子的怒气。
  「爸爸会先吃吃看的啦。」
  他说完用筷子夹起罐头内容物,戎崎裕一则紧盯父亲行动。父亲稍微舔了舔,便将筷子伸进嘴里,起初是慢慢的,不久后便开始仔细咀嚼。
  「味道有点淡。」
  父亲说完,把酱油滴到猫罐头中,然后这次便毫不迟疑地闭嘴嚼食猫罐头。
  「行得通,还满好吃的喔。」
  从刚刚开始就只有父亲一个人说个没完,「好吃、好吃」、「可以吃、可以吃」,父亲兴高采烈地重复道,接着还把猫罐头当作下酒菜,开始喝酒。
  「裕一,你也吃。」
  父亲心情很好。
  「很好吃喔。」
  戎崎裕一并没有吃,他打定主意为了争一口气绝对不吃,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光扒饭。只有白饭可吃的一餐很空虚,但是更空虚的是肚子光这样也就填饱了。
  父亲把猫罐头剩下一半没吃。
  似乎是要留给儿子的。
  平常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儿子,不仅如此,还会擅自把儿子舍不得吃而留下的蛋糕吃光光的男人,那时候却留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的猫罐头。
  然而,戎崎裕一却没吃。
  是的。
  他打定主意为了争一口气绝对不吃。
  剩下一半的猫罐头就被放在那里。

  隔天,母亲便回家了。他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似乎隐约听见亲戚中某个叔叔或婶婶的名字,一定是他们把母亲劝回来的,顺便也教训过父亲了吧。于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就这样回来了。
  停滞时光结束了。
  解放结束了。
  自由结束了。
  但是,戎崎裕一却非常欢迎,被回家来的母亲生气大骂时,甚至还很开心地面带笑容。
  「这是什么?」
  母亲说着拿出冰箱中那罐早已干透的猫罐头。
  「啊呀,这不是猫罐头吗?」
  据说那是邻居武者小路先生给的,应该说「给」,还是「寄放」呢?是武者小路先生之前去旅行时,拜托我们帮忙喂他养的猫,给我们一大堆猫饲料剩下的。
  「你们该不会吃这种东西吧?」
  母亲露出惊恐的神情问。
  戎崎裕一摇头。
  「我没吃。」
  那是事实。
  吃的只有父亲。
  自己并没有吃,没有吃啊。

  5
  「怎……怎么了啦你?」
  山西保大吃一惊地问。因为戎崎裕一正以惊人气势猛吃猫罐头意大利面,刚刚明明还那么犹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只见他低着头,只管狼吞虎咽。
  「喂……喂,戎崎。」
  但是戎崎裕一没有回答,保持沉默,只管吃猫罐头意大利面。山西保一脸莫名其妙地望向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同样一脸莫名其妙。
  「总……总之,好像可以吃。」
  「唔,嗯。」
  「我们也吃吧。」
  「好……好啊。」
  两人依然是战战兢兢地将意大利面送进口中,不过一旦真的吃进去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其实吃起来的味道和一般鲔鱼意大利面没两样,完全没什么特殊气味或味道,甚至可以说清爽过头了。
  「很好吃嘛,这东西。」
  山西保感到出乎意料地说。
  世古口司点头。
  「真的耶,很好吃。」
  三名少年接下来几乎都不发一语,只是低头持续猛吃着猫罐头意大利面。首先吃完的是戎崎裕一,他将叉子放在空空如也的盘里,发出喀当一声,虽然他的肚子已经完全鼓涨,但是心里头却空荡荡的。
  「那时候如果有吃就好了。」
  戎崎裕一以其它两人听不到的音量呢喃。
  「他还帮我留了一半。」
  因为是以他人听不到的音量呢喃,所以这话当然没有传到任何人耳里。
  凌晨四点半,从他们开始觅食已经过了两小时以上。电视喇叭同样响着「当当啷当!」的电玩音乐,冬季的黑夜还没有天亮的迹象,一如往常的路灯散发白晃晃的光芒,枯木随着冬天的风摇曳,天上挂着冬季灿烂的星斗闪闪发亮。然后,方才那只黑猫从房屋之间的缝隙现身,急步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接着横越道路。仔细一看,那并不是只纯粹的黑猫,右前脚最前端是白色的,并不是一只完完全全的黑猫。

  好了……
  在此提问。
  你可敢吃猫罐头?

  来自于作者的补充。
  我们家的同住者喂猫咪吃新饲料时,一定会自己试吃,听说还挺好吃的。

51

主题

52

存在感

9

活跃日
 3 

SOS团新手

4楼
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金色的回忆 water



  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让人觉得是春天的温和阳光从病房窗户射入,白色床铺、点滴架、土产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满某种东西的纸箱,都沭浴在那感觉有些佣懒的光线中。
  眼前这副室内堆满无聊私人物品的景况,诉说着病房主人已经度过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住院生活。
  房间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后定神凝视手拿镜中照射出自己的脸庞。光滑闪亮的秃头、下巴像山羊的白胡子……自己真是上年纪了,他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今年已七十三岁了,出生在大东亚战争开战前,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牙齿也几乎都掉光,其它还有各种东西都没了。他觉得自己活够久了,一路走来也做了不少事情,蓦然回首,那里的确堆积着七十三年份的历史。即便如此,有时还是会突然忘却自己的年龄,有时觉得像五十,也有时觉得像三十,甚至有时还会觉得像十八。但是,镜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个老人而已。
  就在他叹气的同时,没关上的房门被敲响。
  「死老头……不,多田先生,抽血检查喔。」
  这么说着步入房门的是护士谷崎亚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伤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内心被些许残虐的乐趣填满。
  来得正是时候。
  「喔,亚希子亲亲呀。」
  「呃!?」
  哑口无言的谷崎亚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从容发笑,稍微用力摇晃脸庞,黏在他脸上或头上的那些东西,也随之啪啦啪啦甩动。
  亚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亚希子那副德行意味着什么,多田先生仍然开口询问:
  「怎么啦?」
  「那……那是什么?」
  「啊,这个啊。这个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这个谷崎亚希子以前可是被称为「三重县最强」的「LADIES」车队女头目,伊势的女帝、红色恶魔、旧二十三号国道疾风……他人出于敬畏与恐惧为她冠上的别名不胜枚举。别说是伊势了,就连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爱知、岐阜在内的东海三县,都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响当当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驾驶的红色CB400的瞬间,甚至还会慌慌张张地自动让路。然而,那个谷崎亚希子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看到青蛙就发毛,最讨厌蛇,也无法直视蟑螂,更何况是扭来扭去、蠢蠢蠕动的水蛭,光看就会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要把那种东西挂在脸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声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发笑。
  「我是在健康杂志看到的啊,听说会让血慢慢变干净耶。不知道有没有效,亚希子亲亲要不要也试试?」
  他爬下床靠近亚希子,那是让人想不到是七十三岁的轻盈脚步,黏在他脸上为数众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动。
  谷崎亚希子双手剧烈挥舞,一边后退。
  「等、等等!别靠过来!」
  「啊?为什么呢?」
  「废话,还用说啊!」
  更往后退的谷崎亚希子,平日的强势早已消失无踪,多田吉藏一边品尝她那副样子所带来的满足感,同时更为逼进。
  「废话?什么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听说对身体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变干净,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这可是长生的秘诀呢。」
  「就叫你别靠过来啦!」
  「来吧,亚希子亲亲也拿一只去试试。」
  多田吉藏噗唧一声把水蛭从脸上剥下来,直接伸到谷崎亚希子面前。只见谷崎亚希子的面部不断抽搐。
  「别……别这样!」
  她很罕见地发出像女人的声音。
  多田吉藏当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么会怕成这样呢?」
  「就叫你别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亚希子的双眸仅在那一瞬问闪现坚强的光辉。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声音说。
  语气饱含一般男人都会为之退缩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无惧色,继续装傻。
  「故意?老头子我不知道妳在讲什么耶。」
  「你这个死老头!给我有点分寸……」
  「好了、好了,血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喔,亚希子亲亲。」
  他这次用左手从头上噗嗤一声剥下一只水蛭,双手捧着水蛭——当然还是扭来扭去、蠢蠢蠕动——递出去。
  「来,亚希子亲亲,要不要试试看啊。」
  「嘶……」
  「血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谓的极限,不论再庞大的水坝都不可能无止尽地储水,不论再宽大的胸怀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论再坚固的车子总有一天也会故障。就在那瞬间,谷崎亚希子的胆量耗尽。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医院。

  2
  医院实在是个无聊的地方,既然身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必须耗在病床上。刚住院时,真的是除了闲还是闲,不过自从亚希子小姐把里香的事交托给我,无聊发慌的感觉立即一扫而空。
  总而言之一句话,秋庭里香是个夸张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个住院病患,却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图书馆」,或是「口渴了,去买果汁」,像前一阵子她说「去帮我把一本很少在卖的书弄来」,我就沦落到找遍全伊势书店的下场。
  当然,对于那种个性的里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没必要全都「使命必达」,只要说一句「我不要」就解决了。但是,这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把那句话说出口。只要一听到里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没天理的事情,只会言听计从;不论是多荒唐的愿望,也想帮她达成。无法达成的时候,有时还会觉得无能的自己实在窝囊透顶。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伫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里香。她的双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蕴藏出奇强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样的里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动状态。不妙,这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的不妙,虽然勉强想挤出派得上用场的借口,但是我这颗空空如也的脑袋却什么都挤不出来,只是萦绕着「不妙」这两个字。就在那样的过程中,里香的目光也随之更显严厉。
  「嗯?」
  然而,某处传来的声音梢梢缓和我的紧张。
  里香立刻问。
  「怎么了?」
  「没有,只是好像有听到亚希子小姐的惨叫声……」
  「啥?」
  里香那张惹人怜爱的脸庞皱起来。
  「你是想靠这样蒙混过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听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发出什么惨叫声啊?」
  「说……说得也是。可是,这个医院还有一个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该说是个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这些东西混过去吗?真不像个男人!」
  里香不屑地吐出这句话,随即以更为严厉的眼神凝视我,我这下子只能无言以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时,我一到里香的病房时——
  「太晚了!」
  劈头就被这么大骂。
  我当然问。
  「晚?什么晚?」
  「我今天想看书,本来想说你可以到图书馆去帮我借的!这么晚才来,图书馆不早就已经关门了吗?」
  「咦?妳有拜托过我吗?」
  我一阵慌乱,说不定是昨天她拜托过我,可是我却忘得一乾二净,如果是那样,里香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里香却干脆地说:
  「我是想等你来再拜托你的!」
  「……」
  「裕一大笨蛋!」
  这种事情如果不说是没天理,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是没天理的啊?没天理之一;为什么我一定得去图书馆?没天理之二;唉,帮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更有礼貌地拜托人家吗?为什么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里香的奴仆耶。没天理之三;说到底,我根本就没听说过图书馆这回事,不论是拜托也好、命令也罢,为了从没听说过的事情受责骂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续这么想,不过姑且保持沉默。虽然觉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过分到极点,但是主张「没天理」是不可能让里香的情绪好转……甚至可以预见情况只会更加恶化,所以不论是没天理还是怎么样,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
  看来总算是气腻了吧,里香说。
  「《高濑舟》还我!今天我要读那个!」
  「咦?《高濑舟》?」
  「不是借你了吗?你忘啰?」
  「对,对喔,是有这么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记得,当然呀。什么啦,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记得啦。」
  骗人的。
  忘得一乾二净。
  里香所说的《高濑舟》是森鸥外的著作,不久前里香说「这个可以看一看喔」,一边把书交给我。附带一提,里香如果说「这个可以看一看喔」,意味着「给我拿去看」。但是对于不太看书的我而言,森鸥外还挺难读的,光看开头三行就放着没再去动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续闪避里香的视线,一边转向病房门。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没有……」
  我随着绝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后,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书、这本书其它什么书都有,可是再怎么找就是遍寻不着那本《高濑舟》。
  怎么办?
  要是弄丢了肯定会被里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书,还有办法买一本来蒙混过关,但是里香借我的那本感觉很脏,书页泛黄还七零八落的,总之就是破破烂烂。这么一来,就不可能拿新书蒙混过关了。
  我抱头大叫。
  「哇啊啊啊,会被里香宰了!会被扁!会被踹!会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当奴隶了。
  不对,现在已经是奴隶了,情况只会更加惨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挤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么都好,就算只是争取时问也无所谓,总之先设法过眼前这关再说,否则下场只会很悲惨。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脑袋不停转呀转。
  难道没什么好点子吗?

  「我、我跟妳说喔。」
  「怎样啦,慢得要命,书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开始看就觉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来了。那个,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两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结果,好不容易浮现脑海的就是这个。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说什么「不要,我想看啦,还来」,这个借口就会立刻破功,而且里香恐怕也会那么说吧。这个任性女人才不可能会顾及我的情况。只要一想到即将面对的炼狱,我的胃就频频抽筋。唉,或许不该扯出这么拙劣的谎,这样不是只会让里香更加火冒三丈吗?我为什么会这么白痴呢?
  然而,里香却很干脆地说:
  「这样喔,那就放你那边就行了。」
  「咦?」
  这出奇宽容的话语让我大吃一惊。
  「可以吗?」
  「嗯,你现在不是在看吗?」
  「啊,嗯。」
  「那就继续看下去吧,《高濑舟》真的那么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觉地点三次头。
  里香也「嗯」地点点头。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还特别好。
  现在是什么状况?
  没有被怒骂一顿,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同时却也感到纳闷,里香心情怎么这么好?怎么会很开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吗?怎么觉得她满脸温柔?
  算了,总算是绝处逢生了……好像吧。

  3
  医护站中,谷崎亚希子茫然伫立,喃喃自语。
  「没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时,父亲说「妳拿去」硬塞给她的东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时间再来吃,虽然老被人家说「真想不到」,可是亚希子很喜欢吃甜食,特别对豆沙没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儿去啦?
  她杵在医护站中环视四周,医护站里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属送谢礼,或许是其它护士误以为那是谢礼拿走了。
  冰箱里,没有。
  随处桌面上,没有。
  茶水间壁橱,没有。
  虽然扔下工作在医护站内到处搜寻,还是遍寻不着她想找的红色包装盒。一旦不见,反而更想吃了,满满的豆沙、柔软的麻撂,啊,钟爱赤福何处去也。
  「嗯~~」
  当她低声沉吟时,护士长叫她。
  「谷崎,点滴拜托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里喔,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拿着已经融入药剂的点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后的医院飘荡着些许悠闲的气氛,有个很年轻的女性来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样很年轻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两人的气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这边的气氛也不错。真让人羡慕呢,亚希子边想,一边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续前进。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时这么想着。
  「多田先生,打点滴。」
  亚希子姑且敲了敲没关上的房门,对多田先生说。
  那个死老头……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么,真是个贪吃的老头。
  「喔,都已经到这个时间啦。」
  回过头来的多田先生脸上沾着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么高,不可以吃那种甜食啦!」
  「亚希子亲亲,别那么正经八百的嘛。」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寿命会缩短喔!」
  唔,还真希望能稍微缩短一点呢——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真心话当然只能藏在心底。她一边探头看多田先生手上,结果那里有个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着豆沙和麻糯,豆沙上头还有特征明显的三道痕。据说,那三道痕正象征供奉着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前方那条五十钤川的水流,用来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制品,而是相当有情调的木制品,让人充分感受到连这方面都毫不妥协。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红豆麻撂罢了,但是多亏对于枝微末节的类似坚持,才得以成就这种饶富风雅的食物。换句话说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势名产赤福。
  「赤福?」
  亚希子的面颊一阵抽动。
  「这是怎么来的?」
  「刚刚呢,老头子我到医护站去走走,就看到这东西掉在那里了。」
  「掉?在哪里?」
  「在亚希子亲亲的桌上。」
  「那就不能说是『掉』吧你!」
  对方正经八百地耍白痴,自己不自觉同样正经八百地反呛回去。在日本,只要一谈到三重比较靠近东海还是近畿,往往会引发争论,可是语言方面比起东海倒是比较接近近畿,也因此关西腔还满重的,周六中午偶尔也会播放吉本新喜剧(注:日本位于大阪的喜剧演艺龙头「吉本兴业」所推出的喜剧节目),说起话来总摆脱不了关西人爱说漫才的强大束缚。(注:日本漫才类似中国相声,中国相声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则是呆突二役,呆负责要白痴,突负责呛声吐槽)多田先生……不,那个死老头以一副事情发展如其所料的样子发笑。
  「是喔?」
  「还来!把我的赤福还来!」
  亚希子泪眼朦胧地大叫。
  「啊,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对啊。」
  「去死吧!我说你真的快去死吧,这个死老头;!」
  她的怒吼声响彻整个医院。

  4
  我偷偷拿着外套,朝医院后门走去。昨天夜里拚命回想搜寻记忆后,总算想起把《高濑舟》忘在哪了,应该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时候忘记带回来。绝对要在里香揭穿我的谎言前,尽快拿回来才行。这事刻不容缓,再怎么说对方可是里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改变心意,如果她一开口说「还来」,不就头大了,必须赶快到司的家里去拿回来。就这样,我才会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险。
  我一边注意四周动静,朝后门前进时,某处传来嘈杂声响。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轻快脚步迅速冲来,嘿咻嘿咻地简直像腾空飞奔一般,这个老爷爷该不会其实是只妖怪吧。
  当我跟他擦身而过时,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爷,可不能偷溜出医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拿着赤福。
  赤福?
  为何?
  才这么想,亚希子小姐随即现身。
  「裕一!」
  惊人的汹汹怒气,双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个人似乎顿时被那目光咻一声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惧。
  「多田先生有经过这儿吧?」
  「啊,还拿着赤福就是了。」
  「可恶~~那个痴呆老头!」
  她说「痴呆老头」耶,护士说这种话好吗?亚希子小姐在脑中出现这种念头的我面前,夸张地抱住头,一副简直像在感叹世界末日降临的样子。
  「明明就只剩下三个,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着像木盒一般的东西。
  「那赤福是亚希子小姐的喔?」
  「对!死老头偷走的!那边对吧?他是跑到那边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头~~!」
  亚希子小姐杀气腾腾地大叫,同时举足狂奔,惊人的魄力,背后出现燃烧的熊熊火焰。这就是人家所说的「食物被抢的恨意最可怕」吧,亚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这股恨意的矛头对准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多亏这样,明明被目睹偷溜现场,也没被说些什么,呼,好险,得救了。我才刚这么想时,亚希子小姐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对这边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词同样具有出奇惊人的魄力。
  其实也感觉得出她是在借故迁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烦恼,是要被里香揍扁,还是要被亚希子小姐揍扁?选任何一边都很讨厌,还真是终极的选择。无论如何被揍扁就只有「糟糕透顶」可以形容。虽然觉得这实在没天理,但是所谓的「没天理」才是人生吧。
  烦恼老半天后,我从后门偷溜出去。
  「好像里香比较恐怖……」
  「边如此呢喃。

  汉字写「宫后」,读音为「MIYAZIRI」。正因为是历史悠久的古老城镇,伊势这边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势车站北面一片稍微带有杂乱无章印象的广阔住宅区就是宫后,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于宫后正中央。世古口这个姓氏也是伊势这边特有的,「世古」一词在这一带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两次位于宫后的世古口家,那面向道路的房间窗户,房内传来「进来」的声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里。喀啦一声拉开窗户的同时,随即映入眼帘的是电视画面,那个被正正方方撷取下来的异度空间中,塞满广濑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脸庞。
  「这里可是重点呦。」
  广濑美一娇滴滴,同时却又狂热地大叫。
  我一边越过窗框,以受够的语调试着说:
  「你还在看这个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驳:
  「广濑老师他可是很深奥的,光看广濑老师的手法就可以学到好多东西,譬如说,你看,刚刚那个……」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听来似乎就要开始滔滔不绝,我赶忙打断他的话。司房内的暖气充分发挥效用,从寒空底下走来的身躯彷佛一瞬间就要彻底融化。有个像是古早老古董的旧火炉散发红色光芒,置于其上的热水壶咻咻咻地冒出蒸气。我蹲到火炉前,随即将冻僵的双手伸近,呼,同时自然而然发出叹息,总觉得自己像个上年级的阿伯。
  「这里好暖和。」
  「啊,嗯。」
  凝视画面的司感觉上心不在焉,他缩着庞大的身躯,埋头不知道在笔记上抄些什么。看着那认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这家伙的背部感觉上比火炉还温暖,这是为什么呢?
  「来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说着用手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间。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紧接着反射出我的面容,感觉上有点呆呆的面容,被火炉的火光映染成红色。试着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着微微一笑。不久,司双手拿着杯子回来。
  「这个是裕一的。」
  他说话的同时,将一个大马克杯递过来,那是个绘有[x]兔子的可爱马克杯。接过杯子时,本来以为杯中已经装满咖啡,但是杯子却出奇地轻,一时感觉措手不及,正想讲「怎么搞的啊,不是空的吗」,这才察觉杯里放着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热水啰。」
  司将原本放在火炉上的热水壶拿过来。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很烫喔,小心点。」
  「喔。」
  司的手腕轻轻一斜,热水便嘟波嘟波地从热水壶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没一会儿便融化,同时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着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热水,一边将咖啡含入口中,虽然有点甜,可是好好喝,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我们有好一会儿彼此都保持沉默,只管啜饮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吗?这只是速溶咖啡耶。」
  「不会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着笑。
  「只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觉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显露出衷心喜悦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当然是骗你的。」
  「裕一心地很坏耶。」
  司皱起脸庞。
  这家伙简直像个小朋友,轻而易举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为这样,我很喜欢这家伙。像我或山西绝不可能显露出这种表情。开心的时候就顶着张臭脸,悲伤的时候反而强颜欢笑,火大时更会拚命挤出灿烂的笑容,真是的,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性啊?
  我喝着咖啡说道:
  「不过,以速溶咖啡来说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给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会差很多,我现在对这方面还满讲究的耶。」
  「是喔。」
  「对了,今天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这才想起今天要办的事情。
  「啊,对了,你知不知道《高濑舟》放在哪里?」
  「咦?那是什么?」
  「是一本旧旧的文库本,我之前有带过来,后来好像放在这边忘记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
  有吗?司疑惑地歪头,我们在房内四处张望。唉,说是「张望」啦,可是这里只是狭窄的六个杨杨米大小房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地方需要费功夫去找的。不论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没有那本《高濑舟》。
  「怪了,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在这里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记得了。」
  正在窥视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乱地站起来。
  「啊,这么说来……」
  「怎么了?」
  「这了天早上,我把杂志什么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为堆了一堆不用的东西。说不定是一起混在里面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濑舟》,里香的书,好像是她很宝贝的旧旧文库本。
  「你丢在哪里啊?」
  「那边的垃圾弃置场。」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开窗,一边冲出房间,翻越窗框时脚尖被绊到,眼看着差点面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险。双脚随便踏入鞋中,随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来了。会被里香扁、被里香踹,被踩在脚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么了,裕一?」
  司从窗户探出上半身问。
  我停下脚步,大幅挥手。
  「你也过来!带我去那个垃圾弃置场!」

  5
  奔跑,总之就是奔跑,使尽全力冲刺。顺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医师严厉告诫务必安静疗养,像奔跑这种事情更是严重犯规。但是,我还是跑了,司也跑了,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宫后的街道上,全力冲刺的我们的影子凝聚在脚边,这么说来太阳在我们头顶上方,也就是中午,说不定垃圾都已经被收走了。
  「在哪里啊,司?」
  我焦虑地大叫。
  跑在后头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边!」
  往那边一看,数百公尺之外的电线杆旁边堆了很多旧杂志或纸箱之类的东西,太好了,赶上了,还没被收走。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放慢脚步足个错误,我心里才在想路边怎么突然出现一台白色货车时,车子已经停到电线杆前,紧接着两名穿着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货车,以绝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将那些旧杂志或纸箱扔进货车后方货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专家,阿伯花不到十几秒的时间将堆积如山的纸类垃圾清空后,又迅速坐上货车。
  「请等等!等一下!叫你们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货车还是开始往前开。
  他们似乎听不到我的声音。
  「快一点,司!」
  「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说!」
  我拚命冲刺,呼吸困难,喉咙深处开始感到炙热,货车后方货台逐渐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却已经没有残存空气,发不出声音,叫不出来。就在我为了大叫而吸气的同时,货车发出引擎声响一边往前驶去,大量废气直喷向我和司。
  「会被里香宰掉……」
  我只能茫然地伫立于原地。
  上气不接下气的司问我。
  「真是那么重要的书喔?」
  「嗯,非常重要,绝对不可以弄丢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还要重要的东西。
  「怎么办,那是里香的书,都怪我。」
  她的脸庞浮现脑海,生气的脸庞、而且带着悲伤的脸庞,生气的里香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感觉似乎很悲伤,她的双眸、声音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虽然被里香高声怒骂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宝贝弄丢却让我更难受,我为什么会这么白痴啊……
  「我跟你说,说不定还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这话是什么意思,同时抬起头。
  「你说什么?」
  「我是说『说不定还追得上』,那台货车会绕到各个垃圾弃置场所去收垃圾,我们说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点拦截到它。」
  「对、对耶」

  φ
  谷崎亚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医院走廊上,脑海中浮现时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制刮刀、木头版画书签。听说书签共有三百六十五种花样,也就是每天放进去的花样都不一样,好像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来着的伟大版画家的作品,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小常识持续在脑中转呀转。抓到四处逃窜的多田先生时,那个死老头已经将最后一个塞进嘴里,结果到头来,自己连一个都没吃到。
  「啊呦,赤福……」
  总觉得已经完全提不起劲来工作,好想赶快回家抱着一肚子鸟气睡大头觉,但是差事却接二连三涌来,护士这份工作总之就是忙、忙、忙。于是乎,尽管连连悲叹,亚希子还是拿着点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达目标病房。
  二二五号房。
  写着「秋庭里香」的牌子就挂在门边。
  敲门后,听到声音说「请进」,她开门走进去。十七岁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觉茫然的视线正对着天花板,她是在看什么呢?不对,应该是什么都没在看吧。
  她刻意以开朗的声音说:
  「打点滴啰,会很痛的喔。」
  亚希子说。
  好不容易,少女终于显露微笑。
  她定近接过少女伸出的手臂,她的左手内侧有无数针孔,这是每天、每日,一而再、再而三持续被针扎的结果,每当检查、打点滴时都要来这么一次。年轻患者的血管大都很明显,不过她的血管却细得不得了,因为血管本身屡屡被针扎过后就会萎缩。即便以橡皮带绑住上臂,血管还是浮不上来,她轻拍后还是不行。再多拍个几下,洁白的肌肤都已经泛红,血管这才好不容易稍微浮现。
  「会有点痛喔。」
  这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因为护士长平日都会耳提面命地指导她们,打针前一定要先说。但是没必要跟里香说这些,里香很明白,明白到觉得反感的地步,毕竟她没有一天不用挨针的,不过她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
  「是。」
  一针定江山吧,亚希子告诫自己,这可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真的不是她在自吹自擂,谷崎亚希子打点滴技术实在有够烂。她这个人总之就是粗枝大叶,即便拥有冲进急转弯路段的气魄,却缺乏能将细致工作处理得宜的细腻。但是,神这次是站在她这边的,针顺利刺入血管。
  「喔,进去了。」
  她在开心之余,不由自主地笑了。
  一抬头,少女也在笑。
  「不痛喔。」
  「真的?」
  「是啊。」
  「我果然是有才能的耶,才华洋溢到甚至都要满出来了。妳的血管还可以一针搞定,我看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才做得到。」
  她想逗少女笑,夸张地持续这么说,一边把点滴架拉过来,然后调整液体滴下的速度。
  「谷崎小姐。」
  「嗯,怎么了?」
  「妳知道《高濑舟》吗?」
  「那是什么?」
  「是小说,森鸥外写的。」
  她勉勉强强只听过MORIOGAI,(注:森鸥外的日文读音)这样的人名。
  「我对这方面完全不懂耶,以前上国语课多半都在睡觉。那本《高濑舟》是什么样的故事?」
  「杀人的故事。」
  「杀人?」
  「是的。」
  少女一边说出这个让人骚乱不安的词汇,同时却平静地点头。

  φ
  全力冲刺,当然是全力冲刺,压根没想到什么身体的问题。飞奔进入世古,双脚不时踢到路旁那些让小巷子显得更为狭窄的盆栽,一边马不停蹄向前跑。升到头顶正上方的太阳,光线甚至延伸至狭窄的世古中,我和司、还有我们的影子就在冬天冰冷的光线中举足狂奔。一身漆黑毛色的猫横躺在路上晒太阳,注意到我们跑近正想起身,我们却已从牠身上飞越而过,回头一看,猫咪正丛艾惊的样子凝视我们,不好意思啊,猫咪,对不起吓到你了。一钻出世古,白色货车的货台随即映入眼帘。
  太子了~~!追上了啊啊啊啊啊~~!
  货车正停在约十公尺以外的地方,货台上满是堆积如山的纸类垃圾,耳边传来砰一声车门关上的声响,也就是说作业员阿伯已经坐上车了。
  我大叫。
  「请等一下!喂!拜托等一等!」
  但是,引擎发出低鸣后开始往前驶去,我伸出的手不但没碰到货台,反而一口气离我远去。
  不行了!
  又没赶上!
  可恶!
  「走掉了吗?」
  追上来的司问。
  点头的同时我又举足狂奔。
  「嗯!可是还有下个地方!下一个,下一个!」
  「嗯!」
  于是,我们又再度举足狂奔。
  怎么可能放弃啊!

  φ
  少女所述说的故事概要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在江户时代的京都,顺着高濑川而下的船称之为「高濑舟」,会被押上高濑舟的全都是被流放外岛的罪犯。有一次,负责监视罪犯而坐上船的武士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当晚被押上船的罪犯表情格外开朗明亮。凝视月亮的双眸微微散发光芒,甚至好像还有闲情逸致享受饶负情趣的景致。一般被押上高濑舟的罪犯大多长得穷凶恶极,又或者因为被捕的懊恼,或是犯罪后的窒息感而整张脸扭曲可憎,但是今天的男人却只是很开朗地笑着。男人的罪刑是杀害弟弟,既然亲手杀害手足,不论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多少也都会受到良心谴责吧。难道,他是连那种罪恶感都已经丧失的恶人吗?不对,武士不这么认为。武士后来一时心血来潮出声攀谈,问他「为什么笑」。罪犯这么说:自己一直以来过着悲惨的生活,穷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因为被判流放外岛,从官衙领了点钱。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不过对于之前始终在赤贫中挣扎的自己来说已经算是一大笔钱了,一辈子从没拥有过这么多钱,自己至今连这么一点点钱都存不了。即便是流放外岛的刑罚,对于男人而言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之前在京都的生活已经够艰苦了。男人沐浴在月光中的脸庞不论怎么看都是那么爽朗,很明显地没有半句假话,武士对于男人如此纯粹的态度大感惊讶,简直像是毫无杂念一般。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杀害弟弟呢?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武士问:「你为什么会杀死亲弟弟呢?」
  亚希子也问:
  「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下手杀死亲弟弟呢?」

  φ
  我们拐过八百年前早就关门大吉的随意烧餐厅所在街角,隔壁同样是八百年前早就关门大吉的钟表店,据说那里以前很赚钱,那栋建筑物是西式风格,总感觉是大正或明治时代的建筑,伊势这边不止「町屋」,像这种「洋馆」也很多,譬如近铁的宇治山田车站就是一栋气势非凡的美丽西式建筑。过去的伊势一定就是人家说的那种高水平文化都市吧,只不过如今也只剩下过往繁华的残影罢了。不久后,我和司冲进大概五公尺的短隧道中,就在近铁的高架正下方,短隧道中已经脏兮兮的墙面上到处都是涂鸦。「最喜欢T君」、「伊势高中绝对合格」、「LOV E&PEACE」、「约翰死掉了」、「那又怎么样」,其上罗列着无聊的词句,毫无意义、不值得一看。然而当我一边奔跑时,那些文字却特别鲜明地映入眼帘,根本就不想看的文字还是会逐一看下去。「明天搬家、伊势再会」、「鬼大佛烦死人了」、「不想上学」、「失恋了」、「这还会有下一次的恋情啊」、「是吗」、「有时候啊」、「会有吗」、「会有的、打起精神来」、「谢谢」。似乎正巧有*经过,头顶传来喀当喀当的巨大声响,除了那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到,就连自己的喘息声都被完全淹没。一出隧道,无法完全适应光线变化的双眼顿时眼花撩乱,所有飞入眼中的事物都是一团白,那时候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裕一!」
  是司。
  「这边!刚刚是走这边!」
  他的手大幅朝右边挥动。
  我停下脚步,脑袋中仍隐约回荡*卡当卡当的声响。
  「咦?什么?」
  「我刚刚就一直在叫了!可是*又很吵!我是说回收车往这边走了!快点!裕一!」
  「喔,喔!」
  我再度冲进才刚钻出的隧道,绝对要追上回收车,一定要把里香的书拿回来。
  我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马不停蹄地往前跑。

  φ
  「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下手杀死亲弟弟呢?」
  听到亚希子的问题,少女说:
  「因为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弟弟。」
  「这话怎么说?」
  「那个哥哥曾说过始终过着悲惨的生活吧。」
  「啊。」
  「可是,后来变得更悲惨了,弟弟自从生病后就卧病不起。他们家本来就够穷了,这么一来只会让人觉得日子更难过吧。所以,有一天当哥哥回到家时,弟弟就已经倒在血泊中,喉咙上插着一把剃刀……」
  「自杀?」
  是的。
  那真是一对彼此信赖的兄弟吧,对兄长造成负担而内心痛苦的弟弟想自己了结生命,希望能让哥哥过得轻松一点。但是插到自己脖子上的剃刀却没有命中要害,只有鲜血和空气不断从伤口涌出,就在此时哥哥回来了。
  「帮我拔出来吧,弟弟这么说。让我痛快一点吧。」
  「然后呢?」
  「拔出来了,那时候有某部位被切断,弟弟他就……痛快多了。」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少女补充的话语并非「死了」,而是「痛快多了」。是的,或许正如她所说的,弟弟死了以后就痛快多了,那也是他的盼望。然后,只剩哥哥被留了下来,杀人的哥哥。
  「谷崎小姐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个人可以算是杀人吗?反正就算放着不管,弟弟到头来也会死吧,哥哥也只是想帮弟弟脱离苦海而已呀。就算那样也可以算是杀人吗?」
  亚希子伫立在病房中凝视少女的脸庞,她到底想问什么呢?
  「这个嘛,就法律层面而言……江户时代的法律怎样就不清楚了,可是以现今法律来说,大概算杀人吧。」
  「是啊。」
  「不过,总觉得怪怪的就是了。」
  「是啊。」
  「毕竟作哥哥的帮弟弟实现了最后的愿望。」
  「是啊。」
  大概是说话说累了,少女大大吐了口气,小鸟般的胸部一边上下起伏,两人像这样陷入沉默。隐约可以听见医院内的喧嚣,某人正在怒吼、某人正承受怒吼、笑声、护士跑步的声音,不回去不行了。
  「点滴结束以后就按护士钤喔。」
  她说着正想步出病房时,少女从背后叫住她:
  「谷崎小姐。」
  「嗯?」
  「妳不觉得不管是哥哥或弟弟都是幸福的吗?哥哥或许的确是杀人了,弟弟也或许的确是被杀了,但是他们两人曾经深深地互相信任吧。他们两人或许做错了,不过正是因为相信才会做错的吧。这样的话,妳不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吗?比起无法相信任何人,也无法被任何人信任就死去,还要幸福干倍、万倍吧。」
  「我觉得……」
  才刚开口,亚希子就将其后的话语全吞进肚子里,话一吞进去的同时,她也就完全搞不懂自己原本到底想说些什么了。亚希子无法离去,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凝视少女。少女病得很重,她本人也非常明白。想以安慰话语蒙混过去,少女的瞳孔又过于认真,不过才十七岁就要数着本身还剩下多少日子好活,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这是健康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的,不论职业是什么护士,不论照顾过多少病患,无法了解的事情就是无法了解。
  「里香。」
  「是。」
  「很令人意外的,幸福说不定就在我们身边打转呢。瞧起来只是颗无聊的小石头,拿起来一看或许会闪闪发光喔。」
  「什么意思啊?」
  啊哈哈,亚希子笑了。
  「抱歉,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喔。」
  此时,里香眉间突然一皱。
  「妳该不会是在说裕一吧。」
  亚希子起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在数度反刍自己的话过程中,好不容易才终于察觉。里香似乎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是种比喻,也就是说「在身边打转的无聊小石头」……「裕一」呀。自己并不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来的,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有「原来如此」之感。
  「那还的确是无聊的小石头耶。」
  「是啊。」
  她格外确定地点头。
  所以,也让亚希子想追问。
  「那个不行吗?」
  「不行。」
  立刻回答。
  「哪里不行?」
  「太懦弱了。」
  果然还是立刻回答。
  感觉上这根本就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这也难怪吧,像她这样的美少女,怎么可能为了那种白痴、懦弱又没骨气,同时却又整天只顾虑旁人目光的家伙倾心。会发生那种事,一定需要某种奇迹,须要惊人的奇迹抑或是勇气。
  亚希子苦笑着说:
  「那个懦弱鬼的确不行耶。」

  φ
  我们回头又钻过隧道时,目光停驻于方才没注意到的涂鸦上。红色心型符号,正中央写着英文字母K,大概是哪里的某人喜欢这个叫K的家伙吧,但是那颗心是裂开的,不知道是谁事后又在那颗心上画一道裂痕。混蛋,焦虑之余,我在心底狠狠咒骂,少随随便便就把人家的心割成两半啦!你哪有这种权利啊!像你有时候也会喜欢上别人吧!我一边发泄几近借故迁怒的怒气,边钻出隧道。
  「在那边!」
  司所指的前方可以看到货车后方货台,车子正要开动,货车的货台彷佛在嘲笑往前冲刺的我们一般逐渐远去。我想起刚刚看见的心,被画上裂痕的心,之后要先去把那裂痕弄掉再说。当然,做那种事毫无意义,没有人会发现,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反正先弄掉再说。一拐过转角货车已经不见了,右边?还是左边?往身边一看,司也正在犹豫,已经没时间再拖拖拉拉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赌一把。
  「走啰!」
  我大叫,随即窜进右边世古,司从身后跟来,这把要是赌输的话可能就找不到回收车了。里香的书就会被载走,再也找不回来,会被里香高声怒骂,会被发脾气发个没完,三天都不会再跟我说话,不,可能是一个礼拜。但是比起这一切,更恐怖的是那么一来就会伤害到里香。我呼呼呼地吐出发臭的气息,一钻出世古,眼前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道路,到处都没看到回收车。追上来的司同样环视四周,随后双肩颓然落下,叹了一口气。那是非常响亮的叹息声,那声响让我感到益发沮丧。
  「那个……裕一……」
  别安慰我啦,司。我在心底以充满刺的语调说——那几乎是借故迁怒。整件事都不是司的错,错的全都是把书掉在房间里的我。这种事我还明白。可是我就是讨厌被人家安慰。这样不是显得更窝囊吗?喂,司,不要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啦。

  噗嗡~~
  那个声响随后传来,白色的东西同时驶过眼前,但是,为了要撑起自己那颗残破的心就已经耗尽全身精力,此时的我根本无法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就只能像个笨蛋伫立于原地发呆。
  搞清楚状况的是司。
  「裕一!」
  他大叫。
  「是回收车!」
  我往右一看,正如司所言,回收车就停在那里,作业员阿伯还足以那绝佳的合作默契,嘿咻嘿咻地把整掴杂志或报纸往货台扔。看来似乎是绕了一大圈,才开到我们这里来。
  「啊!啊!在那边!」
  我呆指着。
  「嗯!」
  司比我冷静多了。
  「走吧!快点!」
  「喔,喔!」
  我跟着往前奔跑的司背后追上去,还差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阿伯没注意到我们就坐上驾驶座。我们当然是大吼「请等一下」,可是他们似乎完全没听到那声音,引擎轰地一声发出低鸣,车尾灯散发出红色光芒,排气管随之振动。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跑到即将发动的货车那,双手抓着货台大叫:
  「阿伯!停车!停车啊!有书在这边啊!是里香的书啊!」
  但是货车动了起来,我的声音并没有传到他们耳里。每次都是这样,不只这次而已,不论我再怎么跑、再怎么叫,我的声音绝对无法传递给现实。这次果然也是一样,这辆货车也会如同现实一般离我远去。啊,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总是落得这种下场啊?
  但是,啊。
  货车却动也不动,引擎轰轰轰地呻吟个没完,轮胎也在打转,那还真是强而有力地打转,但是货车依然停在眼前。怎么回事?眼前是什么情况啊?是奇迹吗?是奇迹发生了吗?
  「裕一!快点!」
  那不是奇迹,而是司。这个天文迷、料理痴、摔角狂,将手伸到货台下方,将货车后半部举了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啊?
  这家伙是怪物吗!
  「快一点……裕一……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司听来相当痛苦的声音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喔,我大叫,一边跑到驾驶座去。
  「不好意思!请停车!拜托!有本书……有本很重要的书!请停车!」
  我敲着驾驶座的窗户大叫。

  6
  真受不了耶,当护士的一忙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跑来跑去、被人哭诉、叫嚷,有时则是被人家谢东谢西的。帮忙完检查作业,一回到护理站,就被护士长叫去打点滴,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
  「呼,累死了。」
  谷崎亚希子一边低喃,走在医院走廊上,像这种时候就会想吃甜食,营养补给,还有心灵抚慰。啊呦,甜蜜蜜的豆沙呀,她想起被多田先生吃掉的赤福。就连最后一个,沾在盒内角角的豆沙都被吃得一乾二净,亚希子回想起那种懊恼,同时呵呵呵地笑了。她看着点滴袋,笑了。这个谷崎亚希子绝对不是擅长打点滴的那种人,还常把针给刺坏,像什么连续两次失败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她当然不可能故意失败,只是呢,有时候就是会失败嘛,搞不好还得刺上三次呢。
  呵呵,那个死老头……
  食物被抢的恨意最可怕。谷崎亚希子完全没察觉擦身而过的患者,被她骇人的样子吓得倒退三步,最后终于抵达多田吉藏的病房。她敷衍性地敲敲门,一开门就看到那个色鬼死老头……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众精会神地不知道在读什么东西。反正一定又在看A书了,受不了耶,你也给我稍微反省一下啊。
  「多田先生,打点滴啰。」
  她心怀不轨地笑着说,多田先生随即转向这边。
  她怀疑自己的眼睛。
  「呃?」
  「喔,亚希子亲亲呀。」
  「请……请请请请问……那……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是什么……?」
  「这迫个啊,豆粉菇呀。」
  多田吉藏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小不隆冬的小香菇,不对,是看起来像长在他脸上。那些香菇也很恶心,小不隆冬、黏不拉叽的,简直就像是什么东西的卵,他整张脸塞得满满的净是那种东西。这个谷崎亚希子可是个护士,虽然还不至于称得上「老鸟」,好歹也数度在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中水里来、火里去。不但曾照顾过内脏外露的交通事故伤员,也负责过那个部位或这个部位全变得很夸张的病患,现在几乎已经没什么能吓到她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实在过于诡异,让她感受到一股根源性的恐惧,同时自然而然倒抽一口气。亚希子强忍着惊恐以及嗯心,一边问。
  「什么是豆粉菇?」
  「这上面有报导啊。」
  多田吉藏以满脸得意洋洋的神情所递出的是《The健康一番》,那是刊登一堆子虚乌有的奇迹或体验分享的骗人健康杂志,让全国医疗相关同业反感的[x]存在。
  「别看那种东西啦!」
  谷崎亚希子吐出这句话。
  但是,多田吉藏还是很得意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亚希子亲亲,听说很厉害耶。豆粉菇里面呢,一公克竟然就含有七种高达八千四百万个的乳酸菌呢,杀菌力是绿茶的一百三十倍,优格的两百倍。吃下这个的话,血会变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会变得很茂密,不管是对癌症、肝脏疾病、糖尿病或是心肌梗塞都有效,另外听说连香港脚和夜尿也都有用耶。」
  「别信那种事情啦!白痴啊你!」
  「根据《The健康一番》投稿专栏里头写的,群马县高崎市的A先生用豆粉菇把儿子拒绝上学的毛病给治好哩。」
  「哪可能啊!这根本就没关系呀!」
  「这退有喔,用香菇面膜可以除斑耶。」
  「嗯?斑?」
  之前持续骂个没完的亚希子脸颊抽动一下。谷崎亚希子,二十五岁,正好刚拐过那所谓的「肌肤转折点」,以完美的「滑胎过弯」技巧,后轮滑溜地直打滑,同时却稳当掌握到「弯道内侧顶点」刚驶过弯道。最近,已经开始感受到肌肤的老化,一旦熬夜或干嘛的,隔天肌肤就会变得干巴巴。她试过各式各样的保养品,也试过砸大钱,就是无法对抗老化,时间的流逝实在过于残酷。而且、而且呀,今天早上一照镜子竟然在右颊发现新形成的斑,直径约三公厘大小的斑。很不可思议的是,斑原来会在某天忽然形成,到昨天为止都还干干净净的部位突然就冒了出来。可能也只是因为自己突然发现罢了,总之就是晴天霹雳,整个人僵了几乎约三分钟。
  「多田先生。」
  虽然对恐怖的豆粉菇感到恐惧,谷崎亚希子仍往前迈进一步。
  「我问你喔……」
  「什么事啊,亚希子亲亲?」
  「斑会消失冯?」
  「喔,会消、会消啊。这个《The健康一番》上头还有专题报导耶。」
  多田吉藏匆匆忙忙地翻杂志,某一页在眼前展开,豆粉菇的专题报导页面上刊登两张并排的照片。右边一张是长满斑的脸庞,左边一张是斑完全消失的脸庞,惊人的神奇效果,照片看来仿佛闪闪发光。如果那么大的斑都能消失,那我这个区区三公厘的斑不就……

  7
  回到病房时,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间了,由于之前持续在镇里到处乱跑,身体感到疲惫不堪,脚步沉重,身躯倦怠。真受不了,明明罹患的是「静养第一」的疾病耶。才刚这么想时,我却笑了。
  「嘿、嘿。」
  手中拿着一本文库本——《高濑舟》,在货车后方货台上弃而不舍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被翻出来。作业员阿伯全都是大好人,嘴里念着「真拿你们没办法耶」,也帮忙一起找。
  我回到病房一脱下外套,随即躺到床上,要赶快看一看然后还给里香才行。幸好《高濑舟》是短篇故事,从两百零五页开始到两百一十八页就结束了,也就是说总共十四页,这么一来连我都能迅速看完。上头写的是一个蠢男人的蠢故事,简直无可救药,我迅速翻动书页,大概二十分钟就看完了。那不是一个快乐的故事,也不是开朗的故事,没有丝毫感动,我和主角的武士一样徒留难以释怀的疑问,那些难以释怀的疑问始终卡在胸口——这还真是名符其实的难以「释怀」呀。里香为什么会想要看这本书呢?
  果然还是难以释怀……

  总之,先把书还给里香再说,我一只手拿着《高濑舟》走出病房。要怎么跟里香说呢,是要说「很好看」,还足要说「不好看」呢?我边想边往旁边望去,看见隔壁病房,也就是色老头多田先生的房门开着,里面有两个背影。其中一个瘦小孱弱的背影是多田先生,他旁边那个白色的背影……大概是亚希子小姐吧,他们在做什么呢?
  我没想太深入,开口问:
  「你们在做什么啊?」
  两人抬起脸庞。
  往这边转过来。
  我倒抽一口气。
  「吓……」
  我还以为自己会哭出来呢。
  不。
  稍微哭出来了。

  「你的额头是怎么搞的啊?」
  里香不可思议地问。我轻抚火辣刺痛的额头,亚希子小姐也真过分,竟然用卷起的杂志突然就打过来。
  「被亚希子小姐弄的啦。」
  「亚希子小姐?为什么?」
  「因为太恐怖了嘛。」
  「什么?」
  里香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这也难怪,因为连我自己也都莫名其妙。那实在是太恐怖了,整脸都是滑不溜丢的香菇耶,而且又跟多田先生一起朝我这边逼近,我忍不住放声大叫:「别过来啊~~!妖怪~~!」听到「妖怪」两字顿时勃然大怒的亚希子小姐就用拿在手上的杂志,啪地一声往我的额头打过来。可是,那当然会大叫的啊,嗯,毕竟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恐怖了。这样就气成那副德行,亚希子小姐还真是脾气火爆的人。而且当个护士竟然还去相信那种古里古怪的健康杂志,是不是有毛病啊,真受不了。
  里香听完我这番抱怨,眉头皱了起来。
  「莫名其妙。」
  「总之就是很恐怖啦。」
  「先别管这个了,书咧?」
  「啊,嗯。」
  我将拿来的《高濑舟》交给里香,里香收下后便沙沙沙地翻动书页,那动作就像是在翻什么非常宝贝的东西。她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本老旧的书而已吗?
  「好看吗?」
  她似乎很宝贝地拿着,一边问。
  我歪着头。
  「好像有点搞不懂耶。」
  「搞不懂什么?」
  「应该说是『难以释怀』吗?让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那对兄弟是幸福的吗?」
  「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喔。」
  里香点头。
  「我觉得是这样的。」
  我专注地凝视她的脸庞,里香并没有凝视我,或许也没有凝视病房中的任何一处,而是其它地方,不在此处的某人。我感到有些寂寞,同时低头。
  「啊,嗯,或许吧。」
  我也可以说是姑且让各种事情都维持在暧昧状态,不论是那对彼此信任,却不幸踏上错误结局的兄弟,或是其它好多事情,现在都还不想一意加以厘清。正因为还没有任何觉悟,所以也只好这样。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保持沉默,窗户那头逐渐转暗。走廊上的脚步声也变得清晰可闻,某人在笑,窃窃私语的声音接近后又慢慢远去。我总是很怕这种沉默,不只是和里香在一起的时候,和朋友玩的时候也怕这种沉默怕得不得了。像那种时候,我总会刻意发出嬉闹的声音,用无聊的笑话混过去。然而现在,沉默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舒服,刚刚所感受到的沉默如今已经消逝无踪。很想就这样永远珍视近在身旁的美丽少女和她遥远的双瞳,光那样莫名地就觉得好幸福。
  尽情品尝过那样的幸福感后,我问:
  「喂,里香,妳怎么会有那么旧的书啊?」
  里香缓缓抬头凝视着我。
  好透明的双瞳。
  嗯,里香说着,视线落到书上。
  「这是爹地的。」
  「妳爸的?」
  「爹地以前看过的书原本都塞在纸箱里,我就一本一本拿出来跟着看。」
  里香果然还是很宝贝地拿着《高濑舟》,像是以双手紧紧包覆住一般。看着她小小的双手,
  我低喃着什么「喔~~」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是从她爸爸那边传下来的书,所以才会这么宝贝啊。
  啊,对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一听到我说《高濑舟》好看,里香就好像很开心似的。
  因为那是她爸爸的书嘛,感觉上就像是她爸爸的嗜好受到称赞一样呀。
  「我跟你说,很好玩喔。看爹地的书,还会有买这本书的那家店的收据掉出来,日期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收据耶。另外,也会有像是便条一样的小纸条掉出来。」
  里香似乎很幸福地微笑,她大概很喜欢她爸。
  「之前还有张写着『还藤原一干圆』的纸条掉出来,可能是向一个叫藤原的人借过钱吧,感觉上好像偷看到年轻时候的爹地一样呢。」
  哇,那真的是很开心的脸庞,我有点羡慕里香,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裕一,只差那么一点点耶,真可惜。」
  我站在里香病房中,听到这样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我并非十七岁,而是回到大概七、八岁小鬼头那时候。手臂比现在细得多,声音当然也比较尖,身高不过才一百三十公分左右。
  「最后一场比赛,要不是四号那家伙怯场,我们绝对可以赢的。」
  我和父亲迎着闪耀金色光芒的夕阳往前走。
  那时候,觉得父亲看起来高大得不得了,想看他的表情还必须使劲把头拾得半天高才行。可是如今看照片,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高大,大概只比母亲高一个头而已,搞不好就跟现在的我差不多。
  七、八岁那时候,跟父亲撒娇说「带我出去玩」,结果父亲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赛船场。
  「你看,是船喔。」
  父亲握着一张小纸片——大概是赛船票——一边说。
  「很好玩的喔,裕一。」
  怎么可能好玩。
  嗯,一点都不好玩。
  毕竟,就只是在震天价响的吵闹音乐中,一堆船往前冲而已。四周的大人个个杀气腾腾,座位脏得要命,周围弥漫着烟酒的味道,一到厕所就看到醉汉瘫在地板上呻吟「王八蛋、钱还来、王八蛋、钱还来」,还有眼神恍惚的阿伯跟我说什么「小少爷,借我钱吧,十倍奉还喔」,简直就是糟糕透顶的假日。
  但是父亲却似乎是打从心底地开心叫嚷:
  「喔耶,杀、杀、杀啊啊啊啊啊~~!」
  或是:
  「寺尾、马达有没有在转啊!别怕啊啊啊!」
  或是:
  「拚死给它冲过去呀~~!马力全开~~!」
  满嘴净嚷嚷着这些东西。
  但是,父亲只能在刚开始那段时间维持亢奋情绪,随着赛事挺进第五、第六场,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杀气腾腾,到最后一场比赛结束时,整个背部已经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
  「裕一。」
  父亲以无精打采的声音说。
  「坐公交车的钱没了,要用走的喔。」
  就这样,两人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路回家,周遭还有好几个同样拖着沉重脚步走路的阿伯,不论哪一个看起来都像窝囊废。那些人的惨状甚至让我萌生杀意,往身边一看,就是和他们看起来简直如出一辙的父亲,道道地地的窝囊废。为什么这样的人是我爸呢,我很想催眠自己有另一个更酷的父亲。
  自己是因为被卷入某种意外,好死不死被这个窝囊废养大而已……其实,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真正生父……
  那样的妄想还真是魅力十足,让我整整十分钟沉浸在欢乐的情绪中。但是一回神,身边还是那个窝囊废父亲,确实血脉相连的至亲,毕竟我们两人的耳朵形状根本就一模一样,越看那耳朵就越想哭。
  我因为口渴,才一说:
  「我想喝东西。」
  父亲的脸便皱成一团。
  即便如此,父亲仍然翻找口袋,首先是右边口袋,然后是左边口袋,锵啷一声响起,还有钱剩下。我有点期待,却是个错误,因为拿出来的只有区区三十圆。
  别说是果汁了,就连养乐多都买不到。
  「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
  所以我忍耐着继续往前走,就在我定近一户老旧房屋门前时,父亲突然发出雀跃的声音。
  「喂,裕一!跟人家要水喝吧!」
  「咦?」
  「你看!这里喔,这里!」
  原来他跑到人家门前洗手用的水龙头那边,当父亲将水龙头一转,透明的水就流了出来。
  「来,快喝!」
  虽然幼小的心灵总觉得随便用人家的水龙头不好,可是一看到得意洋洋笑开怀的父亲,就说不出「不能喝」。
  我直接将嘴巴凑近喝水。
  对于干渴的喉咙面言,清澈的水喝起来好好喝,所以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了起来。
  「很好喝吧,裕一。」
  不久后,和我一样喝过水的父亲也笑着说。
  「嗯,好好喝喔。」
  我莫名地笑了。
  不过就是水而已。
  一定是因为那水很好喝吧。
  眼前是闪耀金色光芒的夕阳,看来格外耀眼,我瞇起双眼。不论是水龙头、汩汩流出的水,还有那附近的石头、我和父亲都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辉之中。一回头,我和父亲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在同样被染成金色的道路上。父亲的影子比我的影子还要长得好多、好多。
  我如今都还牢牢记得当时那水的美味。

  里香同样也拥有各种不同的回忆吧。
  她的应该不是像我这种惨兮兮的回忆,一定充满着金色的光芒吧。
  我一边回想水的美味说:
  「妳爸爸应该也很高兴吧。」
  「咦?什么?」
  「妳肯看他的书啊,当父母的知道的话应该都会很高兴吧。」
  「是这样的吗?」
  里香以奇怪的感觉笑了笑,头一歪。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一定是的,如果看起来没有高兴的样子,那也一定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故意装出来的啦。」
  我的声音自然而然转为雀跃。
  那时候,里香露出似乎觉得迷惘的神情,总觉得也有些悲伤,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哭出来了。我对于里香的表情感到疑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哭丧着脸呢?只要去问问她爸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里香的脸庞才重新显露笑意。
  「如果像裕一说的就好了呢。」
  她难得发出如此坦率的声音。
  「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一定是的啦。」
  「是吗?」
  「是啦。」
  是吗?是啦。是吗?是啦。我们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的对话,里香坦率的声音、笑容……我觉得那些再平凡不过,却特别珍贵的一切都是那么地耀眼,一边重复相同的话语。
  这是什么都还没开始的那时候所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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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新手

5楼
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后记

  猫咪很吵,真的很吵。牠会一边发出喵呜的声音飞奔上阶梯,气势十足地冲进工作场所,踩我的膝盖、踩屏幕、踩书架,然后一口气直接窜上屋内横梁。未了,在梁上又是一声喵呜。
  请问,猫二号先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暴冲成这样呢?
  顺带一提,猫二号先生刚从横梁下来。顺序正好和方才倒过来,感觉上就是梁、书架、萤幕、膝盖,然后地板,由于牠是情绪高亢咻地冲下来,膝盖有点痛。

  好了,大家好,在下桥本纺。

  《仰望半月的夜空》本篇终于结束,接下来是短篇集。前文中也提过了,这些故事并非本篇的延续。《仰望半月的夜空》是本人系列作品中的长寿作品,所以为了《电击h p》或广播剧CD写下特别多短篇故事。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才写好的作品束诸高阁,因此决定以短篇集的形式汇整在一起,这样的短篇集之后还会再出一集。本来觉得汇整成同一集比较好,但是真汇整成同一集的话就会变成厚厚的一本书,最后还是决定分两集推出。相对的,我想尽可能在书中附上各种额外大放送,目前预定绘制身为《仰望半月的夜空》舞台的伊势市地图,包括宇治山田车站、若叶医院、裕一和里香就读的学校,炮台山等应该都会出现在地图上(事实上,完全真实存在的就只有宇治山田车站而已,其它的都是根据真实范本二梢加修改而成)。
  话说回来,只要一想到长久以来持续写到现在的《仰望半月的夜空》即将划上句点,就感到有些落寞,这部作品对我而言也是很特别的。因为,我之前始终想以本身成长的城镇做为舞台创作小说,而这部系列小说总算让我得偿宿愿。此外,已经有很多人都跟我提过,或许也是因为我运气好吧,如果是四、五年前,大概没这种环境允许我写这样的作品吧。
  我要对于一路相挺的各位朋友,在此由衷致上最深的谢意。
  若各位朋友藉由阅读本部作品能梢有所得就太好了。不论是多么微小的收获都好,即便是怒气或愤慨也好。
  我恳切地如此期盼。

  好了,接下来就是之后的预定计划,八月将推出第二本短篇集(名称似乎会订为第八集,不过实际上就是第二本短篇集),其中大概会包括第一集前半段所收录的《雨fandango》后续,还有三个短篇故事。接下来,我想暂时从事电击文库以外的工作,像是新完成的单行本或是刊登于杂志上的短篇故事之类的吧。电击文库的新系列作品预定要到晚秋或年底那时候进行,这部小说让我跃跃欲试,想写得不得了。
  如果各位在哪里看到我的名字,还请捧场看个几页。其中或许也有些和电击这边所写的风格梢有不同的作品,也可能会不合阅读《仰望半月的夜空》各位读者的胃口。不过,那也都是我的小说。
  就像各位会逐渐转变一样,我也会逐渐转变。
  人这种生物就是无法持续伫立于相同场所,不论多么艰辛、多么痛苦,一回神已经移动了。
  我打算一边感受着变化所带来的痛苦,同时坚信未来、勇往直前。首先会加油写出让各位觉得好看的作品来的。

  再来就是谢辞了。
  首先是总为作品画出精彩插画的山本老师,这件事或许不该在这里传达的,不过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来弄个玩乐性质的企画呀?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不论任何事都在所不辞,请直说无妨。生日礼物的「为了山本老师什么都愿意写之券」无限期有效!接下来是负责封面的缣部先生,谢谢你做出这么棒的书来,我每次都很期待看到封面出炉。德田编辑,我总觉得这世界大概有十个德田编辑在就好了,新系列小说,我会加油的。
  最后再次向各位读者致上谢意!

  谢谢各位热情支持《仰望半月的夜空》,我会加油完成最后的第二本短篇集。之后也将持续竭尽所能地写出好作品,作为献给读者的实际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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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新手

6楼
发表于 2008/02/10 | 编辑
放出下载...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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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新手

7楼
发表于 2008/02/14 | 编辑
非常非常感谢LZ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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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离线 咱果然就一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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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17 | 编辑
半月都7啦,谢谢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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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8/05/09 | 编辑
就要补全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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