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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菲利普·普尔曼]黑质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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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黑质三部曲

作者: 菲利普·普尔曼

录入者: 未知

转自哪裡: 未知

文章: 1.黄金罗盘
    2.魔法神刀
    3.琥珀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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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0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猜你喜欢: л, eoe, 他们既可以选择敲响钟等着危险降临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想着到底会发生 -


“谁也不知道,”金发女孩说。

  “我知道,”一个一直在听着的男孩说,“他们杀了你的精灵,然后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嗯……那他们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弄走好多小孩呢?”有人说,“他们只需要干一次就行了,是不是?”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第一个女孩说。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过来。但他们不想让工作人员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此,他们只好装出奇怪、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带着极大的好奇听着。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因为他们来带托尼的时候,我就跟他在一块儿,当时我们在放亚麻布的那个房间里,”她说。

  她的脸羞得通红、发热,似乎觉得他们会嘲笑、戏弄她,但他们并没有。所有的孩子都被镇住了,连微笑的人都没有。

  女孩继续说:“我们一直没有出声,后来进来一个护士,就是说话声音温柔的那个。她说,托尼,快点儿,我知道你在这儿,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托尼问,你们要干什么?护士说,我们只是让你睡过去,然后做个小手术,等你醒过来后,你就会又平安又健康。可是托尼不相信她,他说——”

  “头上的洞!”有人叫道,“他们要在别人的脑袋上钻个窟窿,就像鞑靼人那样!我敢打赌!”

  “别插嘴!护士还说什么了?”另一个插话道。这时已经有十几个孩子聚在她的桌子周围了,他们的精灵跟他们一样,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全都瞪大眼睛,紧张得不得了。

  金发女孩接着说:“你看,托尼想弄明白他们打算怎么对待拉特。那个护士回答说,嗯……她跟你一样,也得睡过去。托尼说,你们要杀了她,是不是?我知道你们是想杀了她;我们全都知道,就是这么回事。护士说,不,当然不是,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只是割一个小小的口子,甚至都不疼,但是我们要让你睡过去,保证不让你感觉到疼痛。”

  这时,整个餐厅全都安静下来。监督他们的那个护士已经出去了一会儿,跟厨房连着的那个窗口也关上了,里面谁也听不见他们的话。

  “是什么样子的口子?”一个男孩问,声音很小,充满了恐惧,“她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口子?”

  “护士只是说,它只是让你长大一些。她说,人人都得来这么一下子,就是因为这个,大人们的精灵才不像我们的会变化。就是说,他们被切一刀,让他们在一个样子上永远固定下来,人就是这么长大的。”

  “可是——”

  “那是不是说——”

  “那——”

  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他们自己被切了一刀似的,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门。克拉拉护士站在那儿,显得平淡、温柔、毫无表情。在她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子,莱拉从来没有见过他。

  “布里奇特?麦克金,”男子叫道。

  那个金发女孩颤抖着站了起来。她的松鼠精灵紧紧地抓着她的胸口。

  “什么事,先生?”她应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把你的水喝完,跟克拉拉护士来一下,”他说,“其他人现在都走吧,去上课。”

  孩子们顺从地把杯子摞在不锈钢推车上,然后静静地离开了。除了莱拉,谁都没看布里奇特?麦克金。莱拉看见,金发女孩的脸上满是恐惧。

  那个上午剩下的时间便是锻炼。实验站里有一个小健身房,由于现在是漫长的极夜,很难在户外进行锻炼,所以,孩子们便在一个护士的监督下,一组一组地轮流在健身房里面玩。他们得组成队,把球扔来扔去。一开始,莱拉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她还从来没玩过类似的东西。但她学得很快,又擅长运动,而且天生就是当头儿的料,因此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种运动。孩子们的呼喊、精灵们的尖叫和叫骂充满了整个健身房,也很快驱散了他们的恐惧——当然,这正是这项运动的目的。

  午餐的时候,孩子们又在餐厅里排上了队。这时,莱拉突然觉得潘特莱蒙像是认出了谁似的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比利?科斯塔就站在自己身后。

  “罗杰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小声嘀咕道。

  “你哥哥来了,还有约翰?法阿和很多吉卜赛人,”莱拉说,“他们来带你回家。”

  比利高兴得差点儿大叫起来,但他强忍着咳嗽了一下,没有叫出声来。

  “你得叫我利齐,”莱拉说,“千万别叫莱拉。对了,你得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他们在一起坐了下来,罗杰也坐在附近。这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是容易做到的,因为这时,孩子们有更多的时间来往于桌子和柜台之间——柜台那儿,相貌乏味的大人们给他们分着同样平淡无味的饭菜。在叮叮当当的刀叉盘子的声音的掩护下,比利和罗杰把他们知道的全都讲给了莱拉听。比利从一个护士那儿听说,手术过的那些孩子大多被带到了离这儿很远的南边的旅馆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托尼?马科里奥斯在荒郊野外到处游荡的原因。不过,罗杰倒是有一件更令人感兴趣的事情要告诉她。

  “我发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他说。

  “真的?在哪儿?”

  “看那张画……”他指的是那张热带海滩的大照片,“往右上角看,看见天花板上的那块板条了吗?”

  天花板是由镶在金属条上的长方形大板条拼成的,照片上方的那块板条的一角稍微向上翘了起来。

  “我看见这块板条的时候,以为别的板条也许会跟它一样,”罗杰说,“所以我就把它们往上抬了抬,现在它们全都松了。往上一推就可以了。有一天夜里,我跟另外一个男孩在我们宿舍里试了试,后来他们把他带走了。上面有地方,可以爬进去……”

  “在天花板里面能爬多远?”

  “不知道,我们只往里面爬了一点儿。我们想,要是轮到我们了,我们就可以藏在那上面,不过他们也有可能找到我们。”

  在莱拉看来,那里不是一个藏身的地方,而是一条大路。这是她到这里以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是,没等他们再谈些什么,一个医生用汤匙使劲敲了一下桌子,开口说话了。

  “听着,孩子们,”他说,“仔细听着。我们有时候得进行消防演习。到时候,大家都得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不能惊慌失措,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今天下午我们就要进行一次消防演习。等铃声一响,不管你正在做什么,必须停下来,照离你最近的大人的吩咐去做。记住他们带你去的地方,因为如果真的发生火灾的话,你必须得去那里。

  哦,莱拉心想,有主意了。

  在下午的前半段时间里,莱拉和另外四个女孩去做尘埃检查。医生并没有说是这项检查,但这不难猜测。她们被一个一个地带进一个实验室,当然,这让她们全都感到非常害怕。莱拉想,要是自己连打他们一下子的机会都没有便死了,那该有多悲惨!不过看起来他们这时还不是要做那个手术。

  “我们要测量一些数据,”医生解释道。要区分这些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男人们穿着白大褂、拿着写字板和铅笔的时候,看上去个个都很相像,女人们也都彼此很像,她们的制服、奇怪的平淡与平静的举止使她们全都像是亲姐妹。

  “我昨天已经量过了,”莱拉说。

  “哦,今天我们要量的不一样。站到那块金属板上去——哦,先把鞋子脱掉。你要是喜欢,你可以抱着你的精灵。向前看,对,看着那个小绿灯。真乖……”

  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医生让她的脸朝向另一面,然后又向左,接着又向右,每次都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声,然后又闪了一下。

  “好了。到这台机器这儿来,把手放到管子里。我保证,一点儿也不会伤着你。把手指头伸直,就这样。”

  “你在量什么呢?”莱拉问,“是不是尘埃?”

  “谁跟你说起过尘埃?”

  “是另外一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说我们身上全都是尘埃。我身上没有灰尘啊,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昨天刚洗的澡。”

  “啊,这是另外一种尘埃,你用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见它的,它是一种特殊的灰尘。握紧拳头——就这样,很好。现在,你用手在里面摸一摸,你会找到一个把手——找到了吗?握着它,真是好孩子。现在请你再把另一只手放到这边来,放在这个黄铜球上,对,很好。现在你会感到稍微有一点儿疼,用不着担心,只是很弱的一点电流而已……”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这是他在最紧张、最警觉的时候的样子。他围着那台仪器慢慢地走着,如电的目光中透着怀疑,不时地回到莱拉身边,用身子蹭她。

  这时,莱拉已经肯定他们还没有打算给她做那个手术,也确信她假装利齐?布鲁克斯的事还没有被识破。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跟人切开呢?”

  “什么?谁跟你说的?”

  “是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说你们把人的精灵给切掉了。”

  “胡说八道……”

  他动了怒,但莱拉还是接着说:

  “因为你们一个一个地把人带走,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有人猜是你们把他们杀了,有人说不是,这个女孩跟我说你们切——”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把小孩带走,那是因为他们该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快要长成大人了。恐怕你的朋友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连想都不要想。你的朋友是谁?”

  “我昨天才来的,我谁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长什么样子?”

  “我忘了。我想她大概是长着棕色的头发……浅棕色……也许……我也不知道。”

  医生走到一个护士那儿,悄悄地跟她说了些什么。趁他们俩说话的当儿,莱拉看了看他们的精灵。这个护士的精灵是一只漂亮的小鸟,跟克拉拉护士的狗精灵一样整洁、冷漠,医生的精灵是一只大块头、沉重的蛾子。他们一动不动,但并没有睡着,因为那只鸟的双眼明亮放光,蛾子的触须在慢慢地晃动。可是他们却缺乏活力,跟莱拉想像的大不相同。也许是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渴望,也没什么好奇心。

  医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们便继续进行检查,分别给她和潘特莱蒙称体重,从一个特殊的屏幕后面观察她,给她量心跳,把她放在一个咝咝作响、散发着新鲜空气味道的小喷气嘴下面。

  正在进行某一项检查的时候,便响起了很大的铃声,总是不停。

  “是消防警报,”医生叹了口气说,“很好。利齐,跟着贝蒂护士。”

  “可是医生,她们户外穿的衣服全都放在宿舍楼里,她这个样子是不能出去的。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宿舍楼?”

  医生为自己的实验被打断而感到厌烦,生气地打了个榧子。

  “依我看,这种演习的目的就是要人难堪,”他说,“真讨厌。”

  “昨天我来的时候,”莱拉像是帮他们出主意,“克拉拉护士把我另外的衣服都放在她给我做检查的第一间屋子里,放在一个柜橱里,就在隔壁,我可以穿那些衣服。”

  “好主意!”护士说,“那就快去。”

  莱拉心里偷偷地直乐,飞快地跟着护士进到那个房间,找到自己的皮衣、绑腿和靴子,迅速地把它们拉扯到身上。那个护士自己也穿上了煤丝做的衣服。

  然后,她们匆忙跑到了外面。主楼前面宽阔的竞技场上,大人孩子约有一百多人在到处乱窜: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

  “看到了吧?”一个成年人说,“演习一次还是值得的,这样就能发现要是真的发生火灾,我们会多么混乱。”

  有人吹了一声哨子,并挥动着自己的手臂,但大家谁都不怎么在意。莱拉看见了罗杰,冲他打了手势。罗杰拉着比利?科斯塔的胳膊,很快,他们三个便在混乱奔跑着的孩子们中间凑在了一起。

  “我们去周围看看,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莱拉说,“等他们把每个人都点到,那还得老半天呢。我们可以说只是跟在别人后面,后来就走丢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趁大部分成年人眼睛往别处看的时候,莱拉抓起一把雪,攥成一个松松垮垮的粉末状的雪球,胡乱地往人群里一扔。立刻,所有的孩子也都这样干了起来,空中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雪球,尖笑声完全盖住了大人们试图重新控制局面的叫喊声。趁这机会,三个孩子转到一个角落,不见了。

  雪太厚了,弄得他们很难走快,但这似乎并没什么关系,因为没有人追过来。他们从一个通道的弧形顶上爬了过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像月球表面一样的地方,那里规则地分布着山丘和洼地,在漆黑的天空下,全都是一片雪白。竞技场四周的灯反射出来的光照着这块地方。

  “我们要找什么?”比利问。

  “不知道,只是看看,”莱拉说着,领着他们来到一个低矮的方形建筑那儿。这栋房子跟别的建筑中间有一小段距离,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

  身后的喧闹声还是跟刚才一样大,但距离更远了些,孩子们显然正在充分地利用他们的自由。莱拉希望他们能尽量地多维持一段时间。她沿着这座方形建筑的边走了走,想找一个窗户。房顶距地面大约只有七英尺高,跟别的房子不一样的是,它没有跟实验站别的地方连在一起的带顶的通道。

  它也没有窗户,但有一扇门。门上有一个牌子,写着红字:严禁入内。

  莱拉把手放在门上,想试一试。但是,没等她转动门把手,罗杰叫了起来:

  “快看!是一只鸟!或者是——”

  他所说的“或者是”是由于怀疑自己的判断而喊出来的,因为从黑色的空中猛扑下来的根本不是鸟——莱拉曾经见过他。

  “是女巫的精灵!”

  这只鹅扑打了一下他那巨大的翅膀,降落的时候卷起一股飞舞的雪花。

  “你好,莱拉,”他说,“我是一直跟着你来到这儿的,只是你没看见我。我一直在等你从里面出来,到外面来。出了什么事?”

  她很快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那些吉卜赛人呢?”莱拉问,“约翰?法阿没事儿吧?他们把萨莫耶德人打跑了吗?”

  “他们大部分人都没事儿。约翰?法阿受了伤,但伤得不重。抢你的那些人是打猎的,也是强盗,他们经常抢劫一队一队的旅客。他们一个人要比大批人走得快多了,吉卜赛人离这儿还有一天的路程。”

  两个男孩惊恐地望着这个鹅精灵,看着莱拉跟他居然这么熟悉,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离开主人的精灵,而且他们对女巫也不怎么了解。

  莱拉对他们说:“听着,你们最好去望望风,没错。比利,你去那边;罗杰,你注意看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他们照她的吩咐,撒腿跑去望风。然后,莱拉又回到那扇门那儿。

  “你为什么要进去?”鹅精灵问。

  “因为他们在这儿干的事情,他们切掉——”她压低声音说,“他们把人的精灵切下来,是小孩的精灵。我想他们也许是在这儿干的,我想看看,可是门锁着……”

  “我能把它打开,”鹅精灵说着,扇动了一两下翅膀,飞起来的雪敲打着那扇门,莱拉便听到锁里有什么东西转动了一下。

  “进去吧,小心点儿,”鹅精灵说。

  莱拉拉开门,门前的积雪也被拉到了一边,然后悄悄地摸了进去。鹅精灵跟她一起走了进来。潘特莱蒙显得不安、畏怯,但他不想让女巫的精灵看到自己的恐惧,因此他飞到莱拉的胸前,躲在她的皮衣里面。

  等莱拉的眼睛一适应里面的光线,她马上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四周墙边的架子上摆放了很多玻璃容器,里面放的是被切割下来的孩子们的精灵:令人恐怖的猫、鸟、老鼠和别的动物,所有的精灵都显得慌乱、恐惧,像青烟一样柔弱。

  女巫的精灵愤怒地大叫一声,莱拉紧紧地抱着潘特莱蒙,叫道:“别看!别看!”

  “这些精灵的主人——那些孩子呢?”鹅精灵问,她愤怒得全身颤抖着。

  莱拉心有余悸地把自己碰见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事情讲了一遍,同时回头瞥了几眼被关着的可怜的精灵。他们全都探着身子,苍白的脸紧贴着玻璃,莱拉听得见他们痛苦、悲惨、无力的哭喊。在微弱的电灯光下,她发现每个容器前都放着一个卡片,上面写着名字。真的,有一个容器里面什么也没有,卡片上写着托尼?马科里奥斯,另外还有四五个空的容器,卡片上也都写着名字。

  “我要把这些可怜的精灵放走!”她恶狠狠地说,“我要把这些玻璃砸了,放他们出来——”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工具,但周围空空如也。鹅精灵说:“等一等。”

  他是女巫的精灵,年纪比莱拉大得多,也比她有劲。

  “我们一定得让那些人以为是有人忘了锁门,也忘了关这些容器,”他解释道,“要是他们发现玻璃碎了,看见了雪地上的脚印,你觉得你能隐藏多久?你一定要坚持到吉卜赛人赶来的时候。现在,严格照我说的去做:弄一把雪来,听我的口令,然后依次给每个罩子上都吹一点儿雪。”

  莱拉跑了出去。罗杰和比利还在望风,竞技场那儿依然传来尖叫声和笑声,因为时间只过去了大约一分钟。

  她捧了一大把轻柔蓬松的雪,回到屋里,按照鹅精灵说的忙了起来。每次向罩子吹一点儿雪,鹅精灵的喉咙里便“喀哒”一响,罩子前的闩扣就自动开了。

  等所有的闩扣都被解开之后,莱拉拉起第一个罩子前面的小门,一只苍白的麻雀扑楞着翅膀往外飞,但没等飞起来,就摔在了地上。鹅精灵慈爱地低下头,用嘴轻轻地把她扶起来。麻雀变成一只老鼠,显得摇摇晃晃、晕头转向的。潘特莱蒙跳到地上,去抚慰她。

  莱拉干得很快,几分钟后,所有的精灵都被放出来了。有的精灵想说话,他们围在她的脚边,甚至还想拉拉她的绑腿,只是因为人和别人的精灵不能有身体接触的禁忌,他们才没有碰她。莱拉明白这是为什么,真是可怜,他们想念他们主人那沉重、结实的温暖的人体;潘特莱蒙也会这样做的,他们渴望紧贴在一个胸膛上。

  “好了,快点儿,”鹅精灵说,“莱拉,你必须赶回去,跑回到那些孩子中间。勇敢起来,孩子。吉卜赛人正在以最快地速度赶过来。我得帮助这些可怜的精灵,帮他们找到他们的主人……”他凑到近前,小声说:“但是,他们再也不会成为一体了,他们被永远地分割开了。这是我见过的最为[x]的事情……不用担心你的脚印,我来把它们盖上。现在快走……”

  “哦,求你了,趁你还没走,我有一个问题!女巫……她们真的会飞,是不是?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女巫们在飞,不是做梦吧?”

  “她们会飞,孩子。怎么啦?”

  “她们能不能把气球拉起来?”

  “当然,但是——”

  “塞拉芬娜?佩卡拉也会来吗?”

  “现在没时间解释女巫各国的政治。这件事涉及到很多股势力,塞拉芬娜?佩卡拉必须保护本部落的利益。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情的一部分。莱拉,这些事情都需要你参与。快跑,快跑!”

  莱拉撒开腿跑了。罗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苍白的精灵摇摇晃晃地从房子里面出来,然后,他趟过厚厚的积雪,朝莱拉费力地走过来。

  “他们——像乔丹学院地下室——他们是精灵!”

  “是的,别说话。但别告诉比利,也别告诉任何人。快点儿回去。”

  在他们身后,那只鹅正在用力地扇动翅膀,把雪扇到他们留下的那趟脚印上;在他周围,那些迷失了的精灵有的聚在一起,有的昏昏沉沉地走到一边,凄凉地小声叫着,声音中透着迷惑和渴望。脚印盖上以后,鹅精灵便转身把这些柔弱的精灵拢到一起,跟他们说话。于是,精灵们便一个一个地变换样子——你想像得到他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最后,全都变成了小鸟。他们像刚会飞的雏鸟一样,跟着女巫的精灵,在他身后扇动着翅膀、摔着跟头、冲过积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后,他们终于飞了起来。他们乱糟糟地排成一排不断地爬升,在漆黑的夜空中,他们显得那么苍白,形同鬼魅。尽管有的非常虚弱,找不准固定的方向,有的失去了意志,往下面飞去,但这只巨大的灰鹅到处盘旋着,又把他们推了回来。慢慢地,他们飞到了高空。他温柔地领着他们向前飞着,然后,在漆黑的夜空消失了。

  罗杰拉了拉莱拉的胳膊。

  “快,”他说,“他们就要集合好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找到比利——他正在主楼的角落里冲着他们招手。此时,孩子们已经累了,不过也许是大人们已经重新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威信,因为人们正在大门旁边乱糟糟地排着队,还有很多人在推推搡搡地。莱拉三个人从角落里悄悄溜出来,混到队伍中去。但在此之前,莱拉说:

  “告诉所有的小孩——要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们得知道自己户外穿的衣服放在哪儿,我们一给信号,他们就得准备好,拿到那些衣服就跑出去。这件事他们得绝对保密,明白吗?”

  比利点了点头。罗杰问:“用什么做信号?”

  “防火警报,”莱拉说,“时候一到,我就拉警报。”

  然后,他们便等着清点人数。假如这个祭祀委员会中有谁对学校稍微有所了解的话,那他们一定会组织得更好。他们没有把孩子们分成固定的小组,只有一个总名单,逐一核对所有的孩子,而且,这个名单当然也不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于是,尽管再也没人跑来跑去,但还是非常混乱。

  莱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一点儿也不擅长这个。他们这些人在很多方面都是粗心大意的,他们对消防演习牢骚满腹,不知道户外穿的衣服应该保管在什么地方,也无法让孩子们整齐地站成一排。他们的粗心对她也许有好处。

  但是,就在他们快要结束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让他们分心的事。在莱拉看来,这件事简直是糟透了。

  她跟大家一样,全都听到了那个声音——人们的脑袋开始扭转过去,在黑暗的天空中搜寻着齐柏林飞艇,因为它的汽油发动机在平静的空气中清清楚楚地震动着。

  惟一幸运的是它是从灰鹅飞走的反方向过来的——这是惟一令人感到安慰的事了。很快,他们便看得见飞艇了。人们激动地小声说着话。飞艇那丰满、圆滑的银色机身飘到了有着路灯的大街上方,上面的灯光从飞艇前端耀眼地照着下面,客舱挂在艇身下方。

  飞行员放慢速度,开始了复杂的工作——调整高度。莱拉明白了那个结实的杆子是做什么用的了:当然是用来系飞艇缆绳的。大人们领着孩子们往房子里面去,但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盯着看,用手指指点点。地面上的工作人员爬到杆子上的梯子上,准备寄缆绳。发动机轰鸣着,卷起地上的积雪;飞艇上乘客们的脸在客舱的舷窗上出现了。

  莱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点儿没错。潘特莱蒙紧紧地抓着她,变成一只野猫,恶狠狠地咝咝叫着,因为舷窗上向外好奇地张望着的正是库尔特夫人那美丽的、长着黑色头发的脑袋,腿上坐着她那个金色的精灵。

  《十六、银闸刀》

  莱拉马上把脑袋一缩,藏在狼獾皮风帽里,脚步拖拽着跟别的孩子一起走进那两道门。等她和库尔特夫人面对面的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她还有足够的时间为这个问题而担心,现在首先她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就是怎样把自己的皮衣藏起来,要用的时候还不必获得他们的许可。

  幸运的是,房子里面也是非常混乱,大人想让孩子们尽快过去,好给齐柏林飞艇上的乘客让出路来,因此谁都没有太注意看管他们。莱拉悄悄地脱掉大衣、解开绑腿、脱下靴子,把它们捆成尽可能小的一捆,然后横冲直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冲到自己的宿舍里。

  她迅速地把一个小柜子拖到角落,站到上面,用手向上去推天花板。就像罗杰说的那样,板条被掀了起来。她用力把靴子和绑腿塞了进去。这时,她一下子想起了真理仪,便从袋子里把它拿出来,藏在大衣最里面的口袋里,然后把大衣也塞了进去。

  她从柜子上跳下来,又把它推回到原来的位置,小声对潘特莱蒙说:“在她发现我们之前,我们必须装傻。被她发现以后,我们就说是被绑架来的,尤其是关于吉卜赛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事什么都不能说。”

  如果说莱拉以前没有意识到的话,那么她此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骨子里所有的恐惧全都来源于库尔特夫人,就像罗盘上的指针之所以指向极地是因为那里的磁场一样。她见过的其他任何事情,甚至骇人听闻的残酷的切割,她都能对付,因为她足够坚强;但是,哪怕仅仅想到那张甜甜的面容、温柔的声音、那个顽皮的金猴的形象,也足以让莱拉感到气馁、恐惧、恶心。

  不过,吉卜赛人就要到了。想想这个,再想想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不要主动放弃——她边想,边溜溜达达地回到餐厅。那里传来了很大的喧闹声。

  孩子们正在排队拿热饮,有的身上还穿着煤丝大衣。他们谈论的全都是那艘齐柏林飞艇和上面的乘客。

  “那个人就是她——有猴子精灵——”

  “你也是被她弄来的吗?”

  “她说要给我妈妈、爸爸写信,我敢肯定,她根本就没写……”

  “她从来没说过小孩被杀的事儿,一点儿都没说。”

  “那只猴子,他最坏了——他抓着我的卡罗莎,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当时我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跟莱拉一样,非常害怕。莱拉找到安妮她们,坐了下来。

  “听着,”她说,“你们能保密吗?”

  “能!”

  三张脸一齐转向她,带着明显的期待。

  “我们想好了一个逃跑的计划,”莱拉小声说,“有人就要来救我们了,是的。大约再过一天的时间,他们就会到了,也许会更快。我们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做好准备,一有信号,马上穿上防寒服跑出去。不要等,你要做的就是跑。只是如果你不穿防寒服和靴子这类东西的话,你会被冻死的。”

  “什么信号?”安妮问。

  “消防警报——就像今天下午一样。这事儿要组织好,要让所有的小孩都知道,不能让任何大人知道,尤其是她。”

  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希望和期待的光。然后,这个消息便在整个餐厅里传开了。莱拉感觉得到,周围的气氛都发生了变化。孩子们在外面的时候,全都精力充沛、急切地想玩;后来看见库尔特夫人的时候,他们心中充满了极端的、压制着的恐惧;但是现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透着一种克制、一种目标。希望的作用居然这么大,真让莱拉感到惊讶。

  她注视着敞开着的门,但看得非常小心,随时准备着把脑袋藏起来,因为从那儿传来了大人说话的声音。随后,库尔特夫人便出现了,但也只是一晃而过。她往餐厅里看了看,冲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微笑着——孩子们喝着热饮,吃着蛋糕,吃得好穿得暖。几乎与此同时,整个餐厅里滚过一丝颤栗,所有的孩子不再跑动,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库尔特夫人微笑着走了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孩子们渐渐地又聊了起来。

  莱拉问:“他们到哪儿谈去了?”

  “可能是在会议室,”安妮说,“他们带我们去过那儿一次,”她又补充了一句,意思是指她和自己的精灵。“当时那儿有二十个左右的大人,有一个人正在演讲。我不得不站在那儿,照他吩咐的去做,比如看看我的克利里恩能离开我多远,后来他就给我催眠,还干了些别的事儿……那间屋子很大,摆了很多椅子和桌子,还有个小讲台。这个会议室就在前面办公室的后面。嘿,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假装消防演习进行得很好,他们肯定怕她,跟我们一样……”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莱拉跟另外几个女孩子待在一起,只是注意观察,很少说话,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她们锻炼、上缝纫课、吃晚饭,然后在休息室里玩儿。休息室是一间破旧的大屋子,里面有象棋、几本破烂不堪的书和一张乒乓球台子。后来,莱拉等人意识到周围好像出现了某种被压抑着的紧急情况,因为大人们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有的站在一起,急切地交谈着,显得焦虑不安。莱拉猜测,他们是发现精灵们都逃走了,但他们弄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但她并没看到库尔特夫人,这让她松了口气。睡觉的时间到了,莱拉知道,自己得让别的女孩子看到自己的自信。

  “听着,”她说,“他们会不会过来转转,看看我们是不是睡着了?”

  “他们只进来过一次,”贝拉说,“只是用灯照一照,并不仔细看。”

  “那就好,因为我打算出去一下,四处看看,那个男孩给我看过,天花板上面可以通过去……”

  她详细说了一下。没等她说完,安妮便说:“我要跟你去!”

  “不行,你最好别去,因为如果失踪的只有一个人,那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你们大家都可以说自己睡着了,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了。”

  “可要是我跟着你——”

  “那我们就更有可能被逮着,”莱拉说。

  这时,她们俩的精灵互相瞪着,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安妮的克利里恩变成一只狐狸,两个精灵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潘特莱蒙发出一声最为低沉、柔和的咝咝声,露出自己的牙齿;克利里恩躲到一旁,开始事不关己地梳理起自己身上的毛。

  “那好吧,”安妮说。她放弃了。

  孩子们之间打架的时候,由他们的精灵按照这样的方式来解决,让一方认可另一方的优势,这种做法相当普遍。总地说来,人们也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个结果,因此,莱拉知道安妮是会照自己说的去做的。

  她们全都拿出一些衣物,让莱拉的床上凸起一块,看上去就像她还在那儿一样。她们发誓,到时候就说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莱拉趴在门上听了听,确定没有人来之后,便跳到柜子上,把天花板上面的那块板条推起来,爬了进去。

  “什么都别说,”她冲着下面看着她的三个人的脸低声说。

  然后,她轻轻地把板条放回原处,向周围看了看。

  此时,她正蜷在一条狭窄的金属通道里,横梁和支柱组成的框架支撑着这个通道。天花板上的板条稍微有点儿半透明,这样便有些许亮光从下面透上来。借着微光,莱拉发现,这个狭窄的空间(大约只有两英尺高)在自己的周围通向四面八方,里面挤满了金属管道和导管,很容易在里面迷路,但如果她始终沿着金属架构走,一点儿也不碰那些板条,而且不出任何声响的话,那她应该能够从实验站一端走到另一端。

  “潘,这儿真像在乔丹学院去看休息室时候的样子,”她低声说。

  “当初要是你没去休息室偷看,就根本不会有这些事了,”他低声回答道。

  “所以就得由我来解决这些事,是不是?”

  莱拉弄清了自己的位置,辨认了一下会议室的大致方向,然后便动身了。这段路实在是不容易走,只能用手和膝盖爬,因为空间太小,无法蹲着身子。时不时地,她还得从方形的大管道下面挤过去,或者从几条供热管道上面爬过去。莱拉觉得,自己爬过的这几个金属通道都建在内墙的顶上,因为只要待在那儿,她就觉得身子底下的支撑结结实实的,令人放心;但是这些通道都非常狭窄,有着十分锋利的边缘,把她的指关节和膝盖都割破了。没过多久,莱拉便觉得全身疼痛、肌肉痉挛起来,身上满是灰尘。

  但她知道自己大致是在什么位置,她也能看见她的皮衣那黑乎乎的一团,塞在自己宿舍的上方,给她指明回来的方向。

  她能分辨出哪间屋子里没人,因为板条上没有光线透上来。她不时地听到从下面传来的声音,她停下来去听,但只是厨房里的厨师,或者是护士在她们的公共活动室里交谈——莱拉按照乔丹学院特有的方式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她又继续往前爬。

  最后,她来到一个地方。她估摸着,下面就应该是会议室了。的确,这里有一块地方什么管道也没有,空调和供热管道都在一侧,一块宽阔的长方形的空地上,所有的板条都均匀地透着光。她把耳朵贴在板条上,听到有成年男子低沉的说话声。她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她仔细听了听,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子,尽可能凑近讲话的人。然后,她全身趴在金属通道里,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

  下面偶尔有餐具的叮当声,还有往杯子里倒饮料时玻璃和玻璃互相碰撞的声音——这就是说他们是在边吃晚饭边交谈。莱拉觉得一共有四个人的声音,其中包括库尔特夫人,另外三个都是男子。他们似乎是在讨论逃走了的精灵。

  “但是,谁负责管理那部分呢?”库尔特夫人用温柔、悦耳的声音问道。

  “是一个叫麦凯的搞研究的学生,”其中一个男子说,“不过我们还有自动报警装置,防止这类事情的发生——”

  “但这些装置却没什么用处,”她说。

  “请恕我直言,库尔特夫人,这些装置还是有用的。麦凯跟我们明确地说,他在今天上午十一点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把所有的罩子全都锁上了。当然,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外面的门也是不会打开的,因为他是从里面的那道门进出的,他通常都是这样。门锁的控制器上还需要输入密码,他每次输入密码的时候,控制器上的存储器里都有记录。除非正确输入密码,否则就会响警报。”

  “可是警报并没有响,”她说。

  “响了,但不幸的是,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参加消防演习。”

  “但是,等你们回到室内的时候——”

  “很不幸,这两个警报器使用的是同一个电路。这是设计上的缺陷,应该予以纠正。这就是说,当消防演习结束、关闭消防警报的时候,实验室里的警报也被关闭了。但是,即使在这个时候,还是可以检查出来的,因为每次正常的日程安排被打乱之后,都要按照标准程序进行检查;但是,库尔特夫人,就在这个时候,您出人意料地到来了。请您回忆一下,您当时就明确要求,要在您的房间里会见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这样,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有人回到实验室。”

  “我明白了,”库尔特夫人冷冷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些精灵就是在进行消防演习的过程中被放走了的。这样,怀疑的对象便包括实验站所有的成年人。这一点你们想到了吗?”

  “您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一个孩子干的呢?”另一个人说道。

  她没有说话,这个人继续说:

  “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每一项任务都需要他们全力以赴地去做,而且每一项任务也都完成了;那扇门不可能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打开的,根本不可能。因此,要么是外面有人抱着这样的目的进来了,要么是这里的某一个孩子摸到了那里,把门和罩子打开,然后又回到了主楼前面。”

  “那么你打算调查什么呢?”她问,“不,我又想了想,不必告诉我。库珀医生,请你理解,我批评你们并不是出于恶意。我们一定要极其小心。让两个警报共用一个电路,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失误,必须立即予以纠正。负责警卫的鞑靼军官也许能帮你们进行调查?我只是把这作为一种可能性提出来。顺便问一下,消防演习期间,鞑靼人在哪儿?我想你们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不,我们想到了,”那个人有气无力地说,“哨兵——所有的人——全部在尽心尽力地巡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我相信你们非常尽力了,”她说,“好了,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非常遗憾,不过这件事情就说到这儿了。跟我说说这个新的切割机的情况。”

  莱拉吓得全身一抖。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有一个。

  “哦,”发现他们的对话已经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医生松了口气,说道,“我们真正取得了进展。使用最初的那种型号,我们永远也无法完全消除病人因惊吓而死亡的危险,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进行了很大的改进。”

  “斯克雷林丑人用手做得更好,”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一个人开口道。

  “那是因为几百年的实践,”另一个人说。

  “但有一段时间,惟一的做法就是简单地撕扯,”主谈的那个人说,“然而这却让那些负责手术的成年人备感痛苦,您应该记得,我们不得不解雇了很多人,原因是压力让他们感到焦虑不安。但是首次最大的突破是结合五月城电动手术刀进行麻醉,这样,我们就能把因手术惊吓而造成的死亡率降到百分之五以下。”

  “那么这个新的工具呢?”库尔特夫人问。

  莱拉颤抖起来,身上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潘特莱蒙——这时他已经变成了貂——紧贴着她身子的一侧,低声说:“别出声,莱拉。他们不会干的——我们不会让他们干的——”

  “是的,正是阿斯里尔勋爵自己的一次奇特的发现让我们找到了这种新办法的关键。他发现,锰钛合金具有把人体和精灵隔离开来的特性。顺便说一下,阿斯里尔勋爵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可能还没有听说,”库尔特夫人说,“阿斯里尔勋爵被判了死刑,暂缓执行。把他流放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条件之一就是他完全放弃自己的自然科学研究工作。不幸的是,他想办法弄到了书籍和材料,他的异端研究已经进行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让他活着肯定是十分危险的。不管怎么说,梵蒂冈理事会看来已经就死刑判决这个问题开始了辩论,有可能会执行死刑。还是回到你的新工具上,医生,它怎么样?”

  “啊——是的——您说的是宣判死刑?仁慈的上帝啊……对不起——关于新工具。我们正在研究在病人清醒状态下进行切割会出现什么情况。当然,这一点五月城进程是办不到的,所以,我们开发出一种您可以称之为闸刀的工具,刀刃是由锰钛合金制成的,小孩被放在一个合金网做的隔间里,像是一个小舱室,精灵则被放在与之相连的另一个类似的隔间里。当然,相连的时候,人和精灵之间的联系依然存在。然后,刀刃便在这两者之间落下来,切断这种联系,这样,他们就成了两个单独的个体。”

  “我倒很想看一看,”她说,“希望这用不了多久。不过现在我累了,我想我得去睡觉了。我明天要见见所有的孩子,我们要找出是谁打开了那扇门。”

  随后传来一阵椅子向后推动的声音、礼貌的告别声,门关上了。接着,莱拉听见另外几个人又坐了下来,继续交谈,但声音小多了。

  “阿斯里尔勋爵搞的是什么研究?”

  “我认为,他对尘埃的性质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这是问题的关键。你看,他的观点从根本上说是异端,除了认可的解释之外,教会法庭不能允许任何其他学说。另外,他想做实验——”

  “做实验?用尘埃?”

  “嘘!别那么大声……”

  “你觉得她会拿出一份不利于我们的报告吗?”

  “不,不,我认为你对她应对得很好。”

  “她的态度让我担心……”

  “你是说不是那种科学的态度?”

  “正是。而是出于个人的兴趣。我并不想用这个词,但她这样做近乎残忍。”

  “有点儿说重了。”

  “可是你记得第一次实验吗?当时她那么热切地要看着他们撕裂——”

  莱拉控制不住自己了,忍不住轻声叫了一下,与此同时,她身子一下子紧张、颤抖起来,她的脚碰到了一根支柱。

  “什么声音?”

  “在天花板上——”

  “快!”

  接着响起了椅子被扔到一边的声音,有人在跑动,有人在地板上拖过来一张桌子。莱拉想爬着逃走,但周围的空间太小,没等她挪出几码远,旁边的天花板板条便猛地飞了起来,她看了一张惊慌失措的男子的脸。她离得很近,看得见那人的每一根胡子。那个人跟莱拉一样惊骇万分,但却比她有着更多的活动空间。他猛地把手伸进来,一把抓住了莱拉的胳膊。

  “是个孩子!”

  “别让她跑了——”

  莱拉一口咬在那人斑斑点点的大手上。那人大叫一声,但没有松手,甚至被咬出了血也没有松手。潘特莱蒙咆哮着,吐着唾沫,但没什么用,那人的力气比莱拉大多了,他不断地拽着她。终于,莱拉另一只拼命抓着支柱的手也不得不松开,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进到了屋子里。

  但莱拉还是一声没吭。她两腿勾住上面锋利的金属边缘,头朝下奋力挣扎,愤怒地用手抓,用嘴咬,用拳头打,用口水吐。那几个男子气喘吁吁地,因为疼痛或用力而哼哼着,但他们还是不断地把莱拉往下拽。

  突然,莱拉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像是一只陌生的手正好伸到了一个什么手都不能触摸的地方,使劲地拧着深处珍藏的某种东西。

  她如同受到了电击,感到一阵虚弱、眩晕、恶心、厌烦、无力。

  其中一个男子正抓着潘特莱蒙。

  他竟然把莱拉的精灵抓在自己的手里,可怜的潘特莱蒙浑身颤抖着,因为恐惧和厌恶几乎要疯了。变成野猫的他身上闪着警告似的电火花,身上的毛黯淡无光、绵软无力……他冲着莱拉弯着身子,莱拉伸着两手去够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摔了下来。他们被抓住了。

  她感到了那几只手……这是不允许的……不应该去碰……这样不对……

  一个男子正在往天花板里面张望。

  “好像她是一个人……”

  “她是谁?”

  “新来的那个孩子。”

  “是萨莫耶德猎人弄来——”

  “是。”

  “你觉得不会是她……那些精灵……”

  “可能就是她。不过肯定不会就她一个人,是不是?”

  “我们要不要告诉——”

  “我想这样就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你说呢?”

  “我同意。最好她什么都没听见。”

  “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她不能再跟别的孩子在一起了。”

  “当然!”

  “依我看,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现在就做?”

  “只好如此了。不能等到明天,因为那个女人是要看的。”

  “我们自己就能做,不需要任何人参与。”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1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看上去负责的那个人既没有抓莱拉,也没有抓潘特莱蒙,而是用拇指的指甲轻轻地敲着自己的牙齿,两只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不停地飞快地转来转去。终于,他点了点头。

  “现在就做,马上做,”他说,“不然的话,她就会说出去。至少电击会避免这种情况。她不会记得自己是谁、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快点儿!”

  莱拉说不出话,也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任由他们抬着自己,穿过试验站,沿着白色的空旷的走廊,经过响着嗡嗡电流声的房间,走过孩子们睡觉的宿舍——他们的精灵睡在他们枕头边,分享着他们的梦。在路上的每时每刻,莱拉都在看着潘特莱蒙,他伸出手想扑过来,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方。

  后来,他们穿过一扇用一个大轮子打开的门,空气在咝咝作响。他们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里,里面装饰着耀眼的白色瓷砖和不锈钢。莱拉感到了疼痛,差不多是一种肉体的疼痛;的确是一种肉体的疼痛——他们把她和潘特莱蒙朝一个暗淡的带银质网眼的大笼子那里拖,笼子的上方悬着一把暗淡的银质大闸刀,要把他们俩永远、永远地分开。

  莱拉终于恢复了嗓音,尖叫起来。声音在屋子里明亮的表面上高声地回响着,但是那道沉重的门已经发着嘶嘶的声音关上了;她可以永远不停地尖叫下去,但声音一点儿也不会透出去。

  尽管如此,潘特莱蒙作为回应,也已经挣脱了那几只可恶的手——他变成了狮子,然后又变成了鹰;他用爪子恶狠狠地撕扯他们,用巨大的翅膀疯狂地扑打他们,接着他又变成狼、熊、鸡貂——时而猛扑,时而咆哮,时而抽打,不断地飞快地变换着样子,令人目不暇接。他一刻不停地跳跃、飞腾、左躲右闪,让他们那些笨拙的手在空气中乱抓、乱打。

  然而这些人当然也是有精灵的,所以并不是两个对付三个,而是两个对付六个。那三个精灵——獾、猫头鹰和狒狒——跟他们的主人有着同样的目的,就是要制服潘特莱蒙。莱拉冲着她们哭喊:“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帮帮我们!你们不该帮他们啊!”

  她用脚踢,用牙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疯狂,抓着她的那个人大口喘着粗气,一下子松开了手——莱拉终于摆脱了控制,潘特莱蒙闪电般地一跃而起,向她扑去。莱拉紧紧抱着他,把他贴在自己激烈跳动的胸膛上,潘特莱蒙的野猫爪子抠进了她的肉里,但对莱拉来说,每一下刺痛她都觉得那么亲切。

  “绝不!绝不!绝不!”她哭喊道,退到墙边,准备以死相拼,保护他。

  但是,他们又向她扑了过来。那是三个残忍的男人,而她只是个孩子,她惊呆了,吓坏了;他们把潘特莱蒙拖到一边,把莱拉扔到带网眼的罩子一面,然后把还在挣扎着的潘特莱蒙弄到另一面。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网,但潘特莱蒙还是莱拉的一部分,他们还是紧密相连的。再过大约一两秒钟之后,他依然是她死去的灵魂。

  透过那几个男人的沉重气息、自己的呜咽声和潘特莱蒙的尖声疯狂的怒吼,莱拉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她看见一个人(鼻子上淌着血)正在操作好几个开关,另两个人则抬头向上看。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那个巨大的银质刀刃正在慢慢地上升,在灯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到目前为止,她完整的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成了最为不幸的时刻。

  “这儿出了什么事?”

  声音轻柔、悦耳:是她的声音。一切都停了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这个孩子是谁——”

  她没有说完“谁”这个字,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了莱拉。透过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莱拉看见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抓住了一个凳子;她那张美丽、沉着的脸很快变得憔悴起来,充满了恐惧。

  “莱拉——”她低声道。

  那只金猴子“嗖”地一声,从她身边蹿了出去,用力把潘特莱蒙从带网眼的罩子里拉了出来,莱拉自己这时也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了。潘特莱蒙挣脱了猴子关切的爪子,脚步蹒跚地扑到莱拉怀里。

  “绝不,绝不,”莱拉的脸紧贴着他身上的毛,他让自己跳动着的心也紧贴着莱拉的心。

  他们像沉船上的幸存者似的,在荒无人烟的海岸上颤抖着身子,相互紧紧地拥抱着。莱拉蒙蒙地听到库尔特夫人在对那几个男人说着什么,但她甚至连她的语气也听不出来。后来,她们便离开那个令人憎恨的房间,库尔特夫人半抱半扶着她,沿着一条走廊,穿过一道门,走进一间卧室。卧室里的空气中散发着香味,里面亮着柔和的灯光。

  库尔特夫人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莱拉抱着潘特莱蒙的那只胳膊因为用力太大,弄得她自己整个身子全都随之颤抖起来。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亲爱的孩子,”那个甜蜜的声音说道,“你怎么到了这里?”

  《十七、女巫》

  莱拉无法控制地呻吟着、颤抖着,就像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水是那么的冷,她的心几乎都要被冻僵了。潘特莱蒙钻到她的衣服里面,贴着她的肌肤躺着,为莱拉又恢复了完整而感到高兴。但是他知道,库尔特夫人一直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某种饮料;他也知道,大部分时间里,那只金猴结实的小手指已经迅速地在莱拉身上摸了一遍,这也只有潘特莱蒙能注意到。这只猴子还摸了摸莱拉腰间那个油布袋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坐起来,亲爱的,把这个喝了,”库尔特夫人说着,胳膊温柔地伸到莱拉的后背,把她扶了起来。

  莱拉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但几乎马上便放松了下来,因为潘特莱蒙默默地告诉她:只有伪装好,我们才会安全。她睁开眼睛,发现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让她惊讶、羞愧的是自己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库尔特夫人发出一些同情的声音,把那杯饮料放在猴子手里,用一块洒了香水的手绢给莱拉擦眼睛。

  “哭出来吧,亲爱的,”那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刚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时候,莱拉便决定不再哭了。她努力止住眼泪,紧抿着嘴唇,强压着啜泣,但胸膛还在一起一伏。

  潘特莱蒙又拿出了以往的花样:欺骗他们,欺骗他们。他变成一只老鼠,从莱拉的手里爬到一边,胆怯地闻了闻猴子紧握着的那杯饮料,没有毒:里面放了黄春菊,没有别的东西。他又爬回到莱拉的肩膀上,低声说:“把它喝了。”

  莱拉坐起来,两手拿起那个热杯子,一会儿吸溜一口,一会儿又吹吹它,让它凉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向上看——这一次的伪装要比她以往做过的都要艰难。

  “莱拉,亲爱的,”库尔特夫人低声说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你了呢!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迷路了?是有人把你从公寓里弄走的吗?”

  “是的,”莱拉小声说。

  “是谁,亲爱的?”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是参加聚会的客人吗?”

  “我想是的。他们说你需要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放在楼下,我就去拿,他们就抓住我,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弄到汽车里。但是,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我就很快地跑出来,躲开了他们,他们再也抓不到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又很快地抽泣了一下,不过比刚才要弱多了。她可以假装这次抽噎是由于自己所讲的经历而引起来的。

  “我正走来走去、找回去的路的时候,那些饕餮就抓住了我……他们把我跟另外一些小孩一起,放在一辆大篷车里,把我带到一个地方,是个很大的房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她自己每说出一句话,莱拉就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力气。现在,她正在做一件困难而又熟悉的事情,从来都是无法预测的——也就是撒谎,莱拉又有了一种控制自如的感觉,也就是真理仪让她获得的那种复杂与操纵的感觉。她要小心谨慎,不要说出任何明显的于理不通的事来;在某些地方,她得含糊不清,而在另一些地方,她又得编造出貌似真实的细节。简而言之,她必须得是个艺术家。

  “他们把你弄到这里多久了?”库尔特夫人问。

  在运河上的旅行以及跟吉卜赛人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有两个星期:她得把这段时间算上。于是,她编了一段跟着饕餮去特罗尔桑德的经历,讲自己怎么逃走了,详详细细地讲述自己看到的那座镇子的细节;在艾纳尔松酒吧做了一段时间的女佣,什么活都干,接着又在内陆的一个农民家里干了一段时间的活,然后就被萨莫耶德人抓住,带到了伯尔凡加。

  “他们要——要切割——”

  “嘘,亲爱的。我会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呢?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啊!所有的小孩对那里发生的事情都很害怕,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事非常可怕,比任何事情都糟糕……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呢,库尔特夫人?他们为什么那么残忍啊?”

  “好了,好了……你现在安全了,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你了,现在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现在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亲爱的莱拉,谁也不会伤害你的,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

  “可是他们却那样对待别的小孩!为什么?”

  “啊,亲爱的——”

  “是因为尘埃,是不是?”

  “是他们告诉你的?是医生这么说的吗?”

  “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所有的小孩都在谈论它,只是大人谁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差点儿就对我那样了——你一定得告诉我!你没有权利把这件事保密,再也不能了!”

  “莱拉……莱拉,莱拉,亲爱的,这些都是非常重要、难以理解的概念,比如说尘埃等等,这不是小孩子应该担心的事。不过,亲爱的,医生那么做是为了孩子们好。尘埃是一种不好的东西,是不正常的,也是有害的、[x]的。成年人和他们的精灵被尘埃感染得太严重了,没有办法补救了,所以我们对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及时给孩子们做个手术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受到尘埃的伤害,这样,尘埃就再也不会粘到他们身上了,于是,他们就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了,而且——”

  莱拉想起了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吐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往后一退,松开了手。

  “亲爱的,你没事吧?到洗手间去——”

  莱拉强忍着,擦了擦眼睛。

  “你们用不着给我们手术,”她说,“你们别理我们就好了。我敢肯定,阿斯里尔勋爵要是知道这里在干什么,他是不会允许任何人那么干的,要是他身上有尘埃,你也有尘埃,乔丹的院长还有别的所有的大人都有尘埃,那它一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出去后,我要把这告诉全世界的孩子。不管怎么说,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干吗还阻止他们给我做呢?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就应该让他们做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库尔特夫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悲哀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亲爱的,”她说,“有些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情却会让我们稍稍受点儿苦,而且,如果你感到心烦意乱,那么自然而然地,那也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但是,这个手术并不是说要把你的精灵从你身边夺走,他还是在那里的!对了,这里的很多大人也都做过这个手术。那些护士看上去也算是幸福的吧,是不是?”

  莱拉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她们为什么那么木然、冷漠,明白了她们颠颠小跑着的精灵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想着,莱拉便把嘴紧紧地闭上了。

  “亲爱的,不首先做实验就给孩子施行手术,无论是谁,梦里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一千年也不会有谁想一下子剥夺孩子的精灵!整个过程也只不过是切那么一小刀,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永远都没了!你看,小时候,你的精灵是一个出色的朋友和伙伴,但是亲爱的,等你到了我们所说的青春期的时候——你很快就要到这个年龄了——精灵就会带来各种各样令人烦恼的想法和情绪,而这就让尘埃乘虚而入了。如果在此之前迅速地进行一次小手术,那你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烦恼了,而且你的精灵还是跟你在一起,只不过……只是没有联在一起罢了,就像……就像一个乖极了的宠物——你要是愿意这么想的话,是世界上最好的宠物!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哦,[x]的谎言;哦,她讲的都是无耻的谎话!即使莱拉事先不知道她说的是假话(托尼?马科里奥斯还有那些被关起来的精灵说明了这一点),她也会愤怒,也会对这一切感到强烈地厌恶。把自己亲爱的灵魂、心灵上勇敢的伙伴切割开来,沦落成一只小小的颠儿颠儿跑着的宠物?莱拉恨得全身都要冒出火来,潘特莱蒙在她怀里变成一只鸡貂,咆哮着——这是他能变的最丑陋、恶毒的形态了。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莱拉紧紧抱着潘特莱蒙,任由库尔特夫人抚摸她的头发。

  “把你的黄春菊喝了,”库尔特夫人温柔地说,“我让他们在这儿给你搭张床,现在既然我的小助手又回来了,那就没必要回去跟别的女孩子睡一间宿舍了。你是我最喜欢的助手,是世界上最得力的助手!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为了找你,找遍了整个伦敦。哦,我真是太想你了!再次找到你,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整个过程中,那只金猴一直在烦躁不安地游来荡去,一会儿站在桌子上摇摇尾巴,一会儿靠着库尔特夫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唧唧叫着,一会儿又撅着尾巴在地上踱着步。当然,他这个样子表明库尔特夫人已经没有耐心了。终于,她忍不住了。

  “莱拉,亲爱的,”她说,“我想,乔丹学院院长在你离开之前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不是?他送给你一个真理仪。问题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他的,他不能送给别人,只是放在他那里保管。这个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不能随身带着——你知道吗?世界上这个东西只有两三个!我想,院长把它送给你,是希望它最终会落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手里。他让你别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不是?”

  莱拉撇了撇嘴。

  “是的,他说了,我看得出来。嗯……亲爱的,你没有告诉我,是不是?这你不用担心。这就是说,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但是听着,亲爱的,这个东西的确应该妥善地保管,它这么稀少、精巧,恐怕我们不能再让它有什么风险了。”

  “为什么就不该归阿斯里尔勋爵呢?”莱拉问,身子并没动。

  “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你知道他被流放了,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些危险、[x]的想法。他需要真理仪以便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亲爱的,相信我,不管是谁,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真理仪。可悲的是,乔丹学院院长弄错了。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么真的——最好是让我来拿着它,对不对?这样你也就不用费心地随身带着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看着它了——而且,说实在的,你一定一直觉得奇怪,弄不明白像这么一个蠢笨、破旧的东西会有什么用处……”

  莱拉真的不明白,自己当初竟然会觉得这个女人是那么的富有魅力、那么聪明。

  “所以,亲爱的,你要是现在还带着它,你真的最好是让我拿着保管。它放在你腰里的那条腰带里,是不是?是的,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像这样把它放在……”

  她的手伸到了莱拉的裙子上,接着便去解那个硬硬的油布袋子,莱拉全身绷了起来。那只金猴蹲在床尾,身子颤抖着,做好了防范的准备,两只黑色的小手放在嘴边。库尔特夫人把腰带从莱拉的腰间抽了出来,解开袋子上的扣子,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取出那块黑色的天鹅绒布,把它展开,看见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做的那个马口铁盒子。

  潘特莱蒙又变成一只猫,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跳起来。莱拉把两条腿从库尔特夫人那儿抽走,然后转身把腿放到地上,这样,时候一到,她也能撒腿就跑了。

  “这是什么啊?”库尔特夫人问,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多滑稽的老式马口铁啊!你把它放在这儿是怕弄坏它,是不是,亲爱的?还有这么多苔藓……你很仔细,对不对?还有一个马口铁盒子,居然放在第一个的里面!是焊在一起的!亲爱的,是谁干的?”

  她并不等莱拉的回答,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打开这个东西上。她的手提包里有一把小刀,上面有各种不同的功能,她拉出一个刀片,把它插到盖子的下面。

  立刻,房间里充满了愤怒的嗡嗡声。

  莱拉和潘特莱蒙一动不动。库尔特夫人觉得既困惑又好奇,伸手去揭盖子,金猴也弯着腰,凑近了看。

  就在这时,那个黑乎乎的间谍飞虫电光火石般地从罐子里“嗖”地一声疾速飞了出来,狠狠地撞到了猴子的脸上。

  他尖叫一声,身子猛地往后一退。当然,这一下也撞痛了库尔特夫人,疼痛和惊惧让她跟着猴子一起大叫起来。接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小魔鬼便往她身上爬,往上爬到她的胸口,然后喉咙,然后朝她的脸上爬去。

  莱拉丝毫没有犹豫。潘特莱蒙“噌”地一声跃到门口,她马上跟了过来,打开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快地跑了。

  “打开消防警报!”潘特莱蒙在她前面一边飞,一边尖声叫道。

  莱拉看见前面的角落里有一个按钮,便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打碎了上面的玻璃。她继续往前跑,朝着宿舍飞奔,同时把一个又一个的警报器打开。这时,人们开始跑到走廊里,到处张望,看看是什么地方着了火。

  这时,莱拉已经到了厨房附近,潘特莱蒙一下子让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个主意,于是她飞快地跑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她便打开了所有的煤气开关,把一根火柴猛地扔到最近的一个灶上。然后,她从一个架子上拖出一袋面粉,把它用力扔到一张桌子的边上,袋子破了,空气中便充满了白色的面粉,因为她听说过,如果在火源附近把面粉弄成这个样子,面粉就会发生爆炸。

  然后,她冲了出去,继续拼命地往自己的宿舍跑。此时,走廊里已经全是人了:孩子们在到处乱跑,显然都很激动,因为逃走这个词早就传开了。最大的几个孩子正招呼着年纪小一点的,跟他们一起朝放衣服的储藏室冲过去。大人们试图控制局面,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们呼喊着,推搡着,哭叫着,拥挤着,到处都是人。

  莱拉和潘特莱蒙像鱼一样地从这一片混乱之中钻过去,依然往宿舍跑。就在她们快到宿舍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震得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

  另外几个女孩子早就跑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莱拉把小柜子拖到墙角,跳到上面,用力把她的皮衣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摸到了真理仪——它还在那儿。她迅速地把皮衣套到身上,把风帽往前一拉戴在头上。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飞到门口,大声喊道:

  “快跑!”

  她撒腿跑了出去。这时,一群孩子已经幸运地找到了防寒服,正在沿着走廊朝大门口跑去,莱拉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她身上热汗涔涔,心在咚咚地跳着。她知道,她必须逃走,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厨房里的火已经迅速着了起来,房顶掉下来了一块,也不知道是由于面粉爆炸还是煤气爆炸。人们吃力地爬上变了形的支柱和房梁,去呼吸冰冷的空气,因为里面煤气的味道很重。这时,又响起一声爆炸,比第一次更响、更近。有几个人被震倒了,空气中充满了恐惧、痛苦的哭喊声。

  莱拉挣扎着爬了起来。在精灵们的哭喊和混乱中,潘特莱蒙大叫:“这边!这边!”莱拉用力爬上瓦砾。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但愿孩子们都找到了户外穿的衣服,要是从实验站逃走后却被冻死,那实在是倒霉透顶。

  此时,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莱拉在夜空下爬上屋顶,看见房子的墙上有一个大洞,火舌正在舔噬着洞口。房子的大门口聚着一群孩子和大人,但此时,大人们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孩子们也更加惊慌失措:的确是慌了神了。

  “罗杰!罗杰!”莱拉大叫。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头鹰,睁着锐利的眼睛,大叫着表示他看见了他。

  片刻之后,他们便见面了。

  “告诉他们全都跟着我!”莱拉在他耳边大叫道。

  “他们不会的——他们全都吓坏了——”

  “告诉他们那些人是怎么对待那些失踪了的小孩的!他们用大刀把他们的精灵切掉!把你今天下午看到的事儿告诉他们——我们把那些精灵全都放了!告诉他们,要是他们不逃走,他们也会那样的!”

  罗杰大张着嘴,吓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神志恢复过来,跑到离他最近的那群犹豫不决的孩子那儿。莱拉也照着他的样子,跑到另一群孩子那儿。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有的孩子哭了起来,惊恐地紧紧抱着他们的精灵。

  “跟我来!”莱拉喊道,“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得从实验站里跑出去!快点儿,跑!”

  她的话孩子们都听见了,跟在她后面,如潮水般地穿过院子,朝那条有路灯的街道涌去。他们的靴子急速地拍打着坚硬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他们身后,大人们在大叫大嚷,房子又有一部分轰隆一声倒塌下来。火星窜上空中,火焰向上翻滚着,声如裂帛。然而,透过这些,又传来另外一种声音,非常近,又非常狂暴。莱拉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但她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声音:那是鞑靼警卫们的狼精灵的嚎叫。她觉得从头到脚全都没了力气,很多孩子吓得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低沉的脚步声中,第一个鞑靼警卫精神饱满、大踏步地迅速冲了过来。他端着*,身边跳跃着的灰蒙蒙的身影是他凶猛的精灵。

  然后又来了一个警卫,接着他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跑了过来。他们全都披着甲胄,他们没有眼睛——或者说,至少在他们头盔上沾满雪的那道缝隙后面你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你能看到的窟窿只是他们黑洞洞的*口和他们的狼精灵淌着口水的下巴上闪着光的[x]的眼睛。

  莱拉犹豫了一下。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些狼有多么吓人,但是现在她知道,伯尔凡加的人那么毫不在乎地就打破了人与别人的精灵不能接触的那个大禁忌,因此,她一想到那些留着口水的牙齿,便不自觉地退缩了……

  鞑靼人跑步赶过来,在通往那条路灯照耀着的大路的路口前站成一排,身旁的精灵跟他们一样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再过一会儿,还会有第二排士兵,因为还有士兵跑过来,他们后面还有更多。莱拉绝望地想:小孩子是打不过士兵的。这可不像在牛津的粘土河床上打架、朝烧砖人的孩子扔泥巴。

  不过也许真的就是一回事儿!她记得自己曾经把一把粘土扔到冲她扑过来的一个烧砖人的孩子那宽阔的脸上,那个孩子停下来抠眼睛里的泥土,镇上的孩子便趁机跳过去,把他扑倒。

  那时候她站在泥浆里,现在她站在雪地里。

  莱拉照着那个下午的样子,但这次极其认真——她抓起了一把雪,朝距离最近的那个士兵扔了过去。

  “打他们的眼睛!”她大叫道,又扔了一把雪。

  别的孩子也都跟着扔起了雪团,不知道是谁的精灵想到了一个主意,变成一只雨燕,在雪球旁边飞着,轻轻一推,把它径直塞到头盔上露着眼睛的那道缝里——接着,孩子们全都加入到了这个行列。片刻之后,鞑靼人脚步踉跄着,嘴里吐着、咒骂着,想擦掉塞在眼前那道狭窄的缝隙里的雪。

  “快跑!”莱拉尖声大叫道,朝那条路灯照耀着的大街冲了过去。

  所有的孩子蜂拥着跟在她后面,躲避着狼精灵们那吧嗒作响的下巴,沿着大街,拼命地朝着远方呼唤着他们的广阔的黑暗之中奔去。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刺耳的叫声,一名军官大声下着命令,立刻,几十枝*的*栓被拉开了。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令人紧张的沉寂,只听得见奔逃着的孩子们啪啪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们正在瞄准。他们是不会打不中的。

  但是,没等他们开*,一个鞑靼人便发出窒息的喘息声,另一个则惊叫起来。

  莱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背上插着一枝灰色的羽箭,身子扭动着,抽搐着,嘴里咳着鲜血。其他士兵搜索着四周,想找出到底是谁射的箭,却连射手的影子也没看到。

  这时,又一枝箭从空中笔直地飞落下来,射中另一个人的后脑,那人应弦而倒。那个军官大喝一声,所有的人便都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女巫!”潘特莱蒙叫道。

  她们原来是这个样子: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身影在高空中一掠而过,她们用来飞行的云松枝条上的松针在空气中嘶嘶作响。莱拉正在望着的当儿,一个女巫猛地俯冲到低空,射了一箭,又一个人被射倒了。

  这时,鞑靼人全部朝上端起*,朝黑暗中猛烈开火,但他们什么也没打着,打的只是影子、云彩,而愈来愈多的箭却雨点儿般地向他们飞落下来。

  但是这时,负责指挥的那个军官发现孩子们就要逃走了,便命令一队士兵去追他们。有的孩子尖叫起来,接着更多的孩子尖叫起来,而且他们也不再往前跑了,慌乱之中,他们转身往回跑,因为在那排路灯尽头处的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迅速地朝他们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叫道,心里充满了喜悦。

  猛冲过来的披甲熊似乎身轻如燕,势如破竹,从莱拉身边一跃而过。没等莱拉看清楚,他已经闯进了鞑靼人中间,把士兵、精灵和*驱散开来。接着,他停了下来,猛一转身,优雅地攒足力气,狠狠打出两拳,分击离他最近的几个警卫。

  一个狼精灵飞身朝他扑来,没等她落地,披甲熊便重重一拳击中了她,把她打倒在雪地上。精灵的身上窜出一团明亮的火,咝咝叫了叫,嚎了几声,然后便消失了,她的主人也立刻一命呜呼。

  那个鞑靼军官面对着眼前的夹击,丝毫没有迟疑。一阵尖声的命令之后,他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抵挡女巫,人数最多的一部分则对付披甲熊。他的士兵们表现得异常骁勇,他们四人一组,单腿跪在地上开*射击,像是在打靶场似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强壮、巨大的身躯朝他们猛扑过来,他们也毫不退缩。片刻之间,他们便全都丧命了。

  埃欧雷克又猛冲过去,向一侧扭动着身躯,挥拳猛打,大声咆哮,横扫一切,飞蝗般的*在他周围飞过,却丝毫伤不了他。莱拉催促着孩子们继续往前跑,跑进路灯尽头的黑暗里面去。他们必须逃走,因为尽管鞑靼人很危险,但更危险的则是伯尔凡加的那些大人。

  于是,她大声叫喊着,打着手势,推着孩子们,让他们跑起来。身后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莱拉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飞向极夜漆黑的夜幕和清冷之中,像潘特莱蒙一样,满怀着喜悦向前蹦跳着——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野兔,高高兴兴地往前蹦跳着。

  “我们去哪儿?”有人问。

  “那儿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有人来救我们了,”莱拉对他们说,“是五十多个吉卜赛人。我敢肯定他们有的一定跟你们有亲属关系。所有丢了小孩的吉卜赛人,每家都派人来了。”

  “我不是吉卜赛人,”一个男孩说。

  “没关系,他们也会带你走的。”

  “去哪儿?”有人不满地问。

  “回家,”莱拉说,“我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来救你们出去,我把吉卜赛人带到这儿来,带你们回家。我们只是得再往前走一点儿,然后就能找到他们了。那只熊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所以他们离这儿不会远。”

  “你们看那只熊!”一个男孩说,“他把那个精灵撕碎的时候,那个人像是心被人一下子抽走似的就死了,真的!”

  “我从来不知道精灵还能被人杀死,”另外一个孩子说。

  他们现在全都开口说话了;激动和解脱让每个人的舌头全都放松起来。只要他们不停下来,那他们说说话是没什么关系的。

  一个女孩问:“他们在那儿真是那么干的吗?”

  “是,”莱拉说,“我从来没想到会见到没有精灵的人。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发现了这个男孩,就他独自一个,没有精灵。他总是跟我们要他的精灵,问她在什么地方,问她还能不能找到他。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

  “我认识他!”有人说,别人也都插嘴道,“对,他们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前把他带走的……”

  “嗯……他们把他的精灵切掉了,”莱拉说,她知道这对他们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找到他不久,他就死了。那些被他们切掉的精灵,全都给关在罩子里,放在后面的一个方形房子里。”

  “没错,”罗杰说,“消防演习的时候,莱拉就把他们放了。”

  “对,我看见他们了!”比利?科斯塔说,“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他们跟着那只鹅飞走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个男孩急切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切掉啊?这简直是折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为了尘埃,”有人怀疑地提醒道。

  然而那个男孩轻蔑地大笑起来。“尘埃!”他说,“根本就没这么个东西!这只是他们编出来的!我才不信呢。”

  “快看,”另一个孩子说,“你们看那个齐柏林飞艇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转回头去看。在耀眼的灯光的那一头,战斗还在继续进行,拴在杆子上的那艘长长的飞艇不再自由地飘浮在空中,没有系缆绳的那一头正向下低垂着,在它的另一面正升起一个球形的——

  “李?斯科尔斯比的气球!”莱拉叫起来,高兴地拍打着戴着棉手套的手。

  别的孩子都感到困惑不解。莱拉边催促他们继续往前跑,边想,不知道这位气球驾驶员怎么能把气球飞这么远。他现在在干什么——那是非常清楚的,而且这个主意真的不错:他在用那些人的汽艇里的气体来给自己的气球充气,这种方法既能让自己逃走,又让他们无法追赶!

  “快!别停下来,不然你就要被冻僵了,”她说,因为有几个孩子被冻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呻吟,他们的精灵也哭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

  潘特莱蒙觉得这很让人生气,他变成一只狼獾,猛地一口咬住一个女孩的松鼠精灵。那个精灵只是躺在女孩的肩膀上,无力地抽抽搭搭地哭。

  “到她大衣里面去!变大一点儿,给她暖和暖和!”他怒吼道。女孩的精灵吓得立刻钻进了她的煤丝大衣里。

  现在的问题是:不管他们的煤丝大衣裹了多少层中空的煤丝纤维,它们还是不如毛皮保暖。有的孩子看上去像会走路的圆球似的,显得那么臃肿,但他们那套衣服是在远离严寒地区的工厂和实验室里制成的,根本应付不了这里的气候。莱拉穿的皮衣虽然看上去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臭味,但却能保暖。

  “要是我们不尽快找到吉卜赛人,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莱拉低声对潘特莱蒙说。

  “那就别让他们停下来,”他低声应道,“要是他们躺下来,那他们就完了。你知道法德尔?科拉姆说过的……”

  法德尔?科拉姆给她讲过许多亲身经历的北极之行,库尔特夫人也讲过——总得假设她也真的到过北极。但是有一点,他们俩讲得都相当明确,就是你一定不能停下来。

  “我们得走多远?”一个小男孩问。

  “她就是把我们弄到这儿来,要把我们冻死,”一个女孩说。

  “我宁可在这儿,也比回到那儿去强,”不知道是谁在说。

  “我不想!实验站里暖和着呢,还有吃的、热饮,什么都有。”

  “可现在都着了大火呢!”

  “我们在这外边干什么呢?我敢肯定,我们会饿死的……”

  莱拉脑子里充满了隐晦的问题,像女巫那样快速地飞来飞去,令人难以捉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在她触摸不到的某个地方,闪烁着一种她完全理解不了的荣耀和颤栗。

  但它让她一下子产生了一股劲儿。她把一个女孩从雪堆里用力拖出来,把一个晃晃悠悠的男孩使劲往前推,同时冲着所有的孩子喊道:“别停下来!顺着熊的脚印走!他是跟吉卜赛人一起来的,所以他的脚印会把我们领到吉卜赛人那里去!别停下,往前走!”

  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很快就会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印完全遮盖起来。他们已经看不到伯尔凡加的灯光,那里的火焰也变成了点点微弱的亮光。此时,只有白雪覆盖的地面发出暗淡的、惟一的光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极光;但是,当孩子们凑近了细看的时候,他们还能分辨得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雪地上跋涉的踪迹。只要有必要,莱拉便或者给他们打气,或者恐吓威胁,或者拳脚相向,或者半背着他们,或者咒骂他们,或者推推搡搡,或者用力拖拽,或者把他们轻轻抱起来,而潘特莱蒙(通过每个孩子的精灵的状况来判断)则告诉她每一种情况下需要做些什么。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那儿,我到这儿的目的就是要救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罗杰照着她的样子,也在催促孩子们往前赶。比利?科斯塔在前面带路,因为他的眼神比大多数人都锐利。雪很快就下大了,他们不得不互相紧紧抓着,以防迷路走丢。莱拉想,也许我们所有的人紧挨着躺下来,这样会暖和,就像那样……在雪地上挖几个洞……

  这时,她听到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发动机的声音,不像齐柏林飞艇上的发动机响得那么沉重,但比大黄蜂的嗡嗡声大,声音若有若无。

  还有嚎叫的声音……是狗?拉雪橇的狗?这声音也非常遥远,令人难以确定;这声音被数不清的雪片遮盖着,被突然刮起的阵阵狂风吹得若隐若现。也许是吉卜赛人拉雪橇的狗,也可能是苔原上的野鬼,甚至是那些获得自由的精灵在呼唤他们迷失了的主人。

  她看到了什么……雪地上是没有任何灯光的,难道不是吗?映入眼帘的光也一定是鬼魂了……除非他们刚才绕了一圈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伯尔凡加。

  可是,映在雪地上的是灯笼发出的细细的[x]光柱,不是电灯发出的那种白色的耀眼的光。而且,这些光柱还在移动,嚎叫声离他们也更近了。没等她弄清楚自己是否在做梦,莱拉便徜徉在熟悉的身影之中了——身穿皮衣的男人正把她举了起来:约翰?法阿有力的胳膊把她悬空举了起来,法德尔?科拉姆高兴地大笑着;透过大雪,她看见吉卜赛人正把孩子们抱到雪橇上,给他们盖上皮衣,给他们海豹肉吃。托尼?科斯塔也在,他拥抱着比利,接着又轻轻捶了他一拳,然后又抱着他,兴奋地摇晃着他。还有罗杰……

  “罗杰也跟我们一起走,”莱拉对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第一个要救的就是他,最后我们都要回乔丹学院。这是什么声音——”

  又是那个轰鸣,像发动机的那个声音,如同一万个发了疯的间谍飞虫。

  突然,莱拉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倒在地上,潘特莱蒙保护不了她了,因为金猴——

  是库尔特夫人——

  那只金猴正摔打着潘特莱蒙,咬他,挠他。潘特莱蒙身子抖动着,不断变换着样子,让人目不暇接。他拼命地抵抗着:一会儿去螫,一会儿抽打,一会儿撕扯。与此同时,库尔特夫人的脸裹着毛皮,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怒气,正把莱拉往一个摩托雪橇的后面拖。莱拉跟自己的精灵一样,拼命挣扎着。雪大极了,似乎他们周围就有一团暴风雪,将他们同别人隔离开来;雪橇前面的电灯也仅仅照亮了眼前几英寸远飞舞的密集的雪片。

  “救命!”莱拉冲吉卜赛人叫道,但他们虽然就在附近,却被大雪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救救我!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哦,上帝,救命啊!”

  库尔特夫人用北极地区鞑靼语尖声吆喝了一句。大雪飞舞着向两边分开,一队鞑靼人出现了,端着*,狼精灵在他们身边咆哮着。鞑靼士兵的头儿看见库尔特夫人正在跟莱拉搏斗,便伸出一只手,像提个玩具娃娃似的把莱拉提了起来,扔到雪橇上,把她摔得头昏眼花。

  这时,有人开了一*,然后又是一*——吉卜赛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你看不清自己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对你看不见的目标开*是十分危险的。鞑靼人围着雪橇,紧靠在一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朝雪中开火,但是吉卜赛人因为担心伤着莱拉,却不敢还击。

  哦,她是这么苦!又是这么无力!

  莱拉挣扎着爬起来,依然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看见潘特莱蒙还在不顾一切地跟那只猴子搏斗,他的狼獾嘴巴紧紧咬着猴子的一只金色胳膊,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还是紧咬着不放。那个人是谁?

  没错,是罗杰。他正冲着库尔特夫人拳打脚踢,用自己的头猛撞她的头,却被一个鞑靼士兵像赶苍蝇似的一下子击倒在地。此时,眼前的一切犹如飘忽不定的幻象:她的眼前忽而雪白,忽而漆黑,忽而是一只雨燕绿色的翅膀,忽而是奇形怪状的影子,忽而是急速飞奔着的灯光——

  猛地,地上的雪如旋风般地向两边飞散开来,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和磨擦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纵身跳到了那块空地上。片刻之间,鞑靼人精灵的巨大的狼嘴便被打得东倒西歪,埃欧雷克的一只巨掌撕裂了一个穿着锁子甲的人的胸膛,空中立刻飞舞起白色的牙齿、黑色的甲胄、红色湿漉漉的毛——

  突然,有什么东西把莱拉往上拉了起来,力量大极了。莱拉伸手也抓住了罗杰,把他从库尔特夫人的手里夺了过来。两个孩子的精灵变成小鸟,尖声叫着,惊奇地扇动着翅膀。在他们周围,一股更大的气流在扑楞楞地鼓动着。这时,莱拉看见自己已经到了空中,旁边是一个女巫,正是她见过的高空中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影子,但这一次却是伸手可及;女巫没有戴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张弓,赤裸的双臂(在这样严寒的空气中!)用力拉开弓弦,一松手,箭便飞向距他们只有三英尺的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靼人,直奔他那模糊不清的头盔上的那道露着眼睛的缝隙而去——

  这支箭“嗖”地一声射了进去,射穿了那个人的脑袋,他那只本已跃起的狼精灵还没等落地,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继续上升!莱拉和罗杰被迅速地带到半空中。他们发现自己无力的手指正抓着一个云松枝,一个年轻的女巫稳稳地坐在上面,显得和谐优雅。接着,她朝左下方倾下身子,一个巨大的物体便呈现在眼前,他们降到了地面上。

  他们跌倒在雪地里,李?斯科尔斯比气球上的吊篮就在旁边。

  “跳进来,”得克萨斯人说,“还有你的朋友,别忘了。看见披甲熊没有?”

  莱拉看见三个女巫正抓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绕在一块岩石上,拴着浮力巨大的气囊,不让它飞走。

  “快上去!”她冲罗杰喊,然后趴着吊篮的皮革边缘,跳了进去,摔在里面的一个雪堆上。片刻之后,罗杰也进来了,摔在她身上。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声音,半是怒吼,半是咆哮。

  “快来,埃欧雷克!快上来,老朋友!”李?斯科尔斯比喊道。随着一阵柳条和弯曲的木头发出令人恐惧的咯吱声,披甲熊出现在吊篮边上。

  气球驾驶员马上把手臂往下一挥,作了个手势,那几个女巫便放开了绳索。

  气球立刻飞了起来,朝着飘满雪花的空中疾速升了上去,速度快得令莱拉简直难以想像。过了一会儿,地面便在雾气中消失了。他们继续爬升,速度愈来愈快。莱拉想,火箭也不会比他们现在的离地速度更快了。加速让她紧贴着罗杰,躺在吊篮底上。

  李?斯科尔斯比欢快地又叫又笑,发出得克萨斯人特有的快活的叫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平静地解开甲胄,他用一只爪子灵巧地钩着所有的联结点,一扭,便全都解了下来,然后把一片一片的甲胄堆成一堆。吊篮外面,云松针和女巫的衣服在空气中穿过,发出的啪啪声和嗖嗖声,这表明女巫们陪着他们一起升到了空中。

  渐渐地,莱拉恢复了气定神宁的状态。她坐起身,环顾四周。

  吊篮比她想像的大多了。四周摆满了科学仪器,吊篮里放着几堆皮衣和瓶装气体,还有各种各样别的东西,在他们上升的过程中,在厚重云雾中,它们要么太小,要么太容易混淆,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云彩吗?”莱拉问。

  “当然。给你朋友加几件皮衣,别让他变成冰柱。这儿很冷,还会更冷。”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女巫帮的忙。有位女巫要跟你谈谈。等飞出这片云彩之后,我们就能辨认出方向,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埃欧雷克,”莱拉说,“谢谢你来了。”

  披甲熊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坐下来,去舔沾在自己身上的血。他的体重使吊篮向一边倾斜着,但这没什么关系。罗杰对他显得十分警觉,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对他的注意一点儿也不比对一片雪花多。莱拉仗着胆子,趴在吊篮的边上——她站起来的时候,吊篮的边正好到她的下巴——瞪大眼睛看着盘旋飞转的云彩。仅仅几秒钟后,气球便完全钻出了云层,依然飞快地上升,高高地向空中飞去。

  多么美妙的景致啊!

  在他们正上方,气球鼓胀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曲线。前方的高空中,极光在熠熠闪光,莱拉从来没见过它如此灿烂辉煌、如此蔚为壮观。它呈圆形,或者说近似圆形,好像他们自己也成了极光的一部分。巨大耀眼的光带摆动着,向两侧张开,像是天使的翅膀;层层叠叠的光辉顺着看不见的峭壁翻滚下来,犹如飞转的漩涡,又好像宽大的瀑布悬挂在空中。

  莱拉惊讶地凝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又俯身向下望去,她看到了一幅几乎更加令人惊叹的景色。

  放眼望去,直到四周的天边,翻滚着连绵不绝的白色的海洋。到处是耸立着的柔软的山峰和裂开的冒着蒸汽的缝隙,但总的来看,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块。

  在这个冰块之中,不时地也会浮现出小巧的黑色的影子,时而三三两两,时而成群结队,那是优雅的不规则的影子,是骑着云松枝飞翔的女巫的影子。

  她们向上朝着气球毫不费力地轻快地飞着,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下,一会儿又向另一边倾斜,为气球掌握着方向。其中一个女巫正好在吊篮的旁边飞着,她就是那个把莱拉从库尔特夫人手里救出来的射手。莱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很年轻——比库尔特夫人还年轻;她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双明亮的绿色的眼睛;跟所有女巫一样,她身上披的是一根根黑色的丝带,没有穿皮衣,没有戴风帽,也没有戴棉手套,她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寒冷。她的额头上缠绕着一串素雅的小红花。她骑在云松枝上,似乎那是一匹战马。在莱拉惊奇的目光注视下,她似乎稍稍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你是莱拉?”

  “是啊!你是塞拉芬娜?佩卡拉?”

  “是的。”

  莱拉明白了,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爱上了她,为什么这让他心碎,尽管这两件事她就在刚才还一件也不知道。法德尔?科拉姆渐渐衰老了,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头儿,而塞拉芬娜?佩卡拉却会年轻很多很多年。

  “那个符号阅读器带来了吗?”女巫问道,声音如同极光那高亢、无拘无束的歌声,甜美得令莱拉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带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安全着呢。”

  这时,一对巨大的翅膀扑楞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紧接着,他滑到她身边:是那只灰色的鹅精灵。他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一个盘旋飞走了,绕着不断爬升的气球飞了很大的一圈。

  “吉卜赛人已经捣毁了伯尔凡加,”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们打死了二十二名士兵和九名工作人员,每一处没有倒塌的东西全都被他们放了一把火。他们要彻底把那个地方摧毁。”

  “库尔特夫人呢?”

  “没看到她。”

  “那些小孩呢?吉卜赛人把他们全都安全救出来了吗?”

  “对,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平安无事。”

  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一声高呼,别的女巫便围成一圈,朝气球飞来。

  “斯科尔斯比先生,”她说,“你要是愿意,请把缆绳给我。”

  “万分感激,夫人。我们还在爬升,我猜还要再继续爬升一段时间。要把我们带到北极去得需要多少女巫?”

  她只说了一句“我们体力很好”。

  李?斯科尔斯比把一卷结实的绳子绑到包着皮革的铁环上,拴着气囊的绳子全都系在这个铁环上,吊篮也悬挂在上面。绳子绑牢之后,他把绳子空着的那头甩出来,六个女巫立刻抢身奔过来,抓住绳子头,开始拽动着绳子,调整云松枝,朝北极星方向飞去。

  等气球开始朝着这个方向飞行的时候,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落在吊篮的边缘上。罗杰的精灵出来看了看,但很快又爬了进去,因为罗杰睡得正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在呼呼大睡。只有李?斯科尔斯比醒着,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小支雪茄,注视着他的那些仪器。

  “哦,莱拉,”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吗?”

  莱拉显得很惊讶。“是要把真理仪交给他啊,这还用问嘛!”她说。

  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考虑过,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或者……帮他逃走,就是这个目的。我们要帮助他逃走。”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便显得荒谬可笑了。从斯瓦尔巴特群岛逃出去?不可能的事!

  “不管怎么说,尽力帮他,”她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怎么啦?”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跟尘埃有关?”

  这是莱拉最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不过现在你累了,我们还得飞很长时间,等你睡醒后我们再谈。”

  莱拉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打得似乎嘴都要被撕裂、肺都要被炸开了似的,持续了差不多有一分钟,至少感觉上足有这么长。虽然莱拉使劲挺着,但却无法抵抗猛烈袭来的困意。塞拉芬娜?佩卡拉把一只手从吊篮的边缘上方伸过来,摸了摸她的眼睛。莱拉在吊篮底上躺了下来,潘特莱蒙翅膀一动,飞下来,变成一只貂,爬到莱拉的脖子旁边——他睡觉的地方。

  吊篮旁,女巫把云松枝调整到一个稳定的速度。他们继续向北,朝着斯瓦尔巴特群岛飞去。

  第三部斯瓦尔巴特群岛

  十八、雾与冰

  李·斯科尔斯比在莱拉身上盖了几件皮衣。莱拉蜷缩着身子,靠着罗态,他们俩紧挨着,躺在一起睡着了。气球继续迅速向北极飞去。气球驾驶员不时地检查他的仪器,嚼着一根雪茄,把身子向皮衣里又缩了缩。离易燃氢气这么近,他是永远也不会点燃这枝雪茄的。

  “这小丫头还很重要,是吗?”过了几分钟后,他说。

  “比她自己将要知道的还重要,”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那是不是就是说,在这次武装行动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明白,我这是实在话,因为我要挣钱谋生。事先要是不就某种补偿达成一致的话,如果我完蛋了,或是被*打得粉身碎骨,这个代价我是负担不起的。相信我,夫人,我并不是说这次探险重要性降低了,但是约翰·法阿等吉卜赛人付给我的报酬虽然足以补偿我的时间、技术、气球的正常损耗和损坏,但也仅此而已,报酬里并没有包括战争的风险。夫人,我跟你说,只要我们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降落到斯瓦尔巴特群岛,那就会被看作是一个战争行为。”

  他优雅地把一小块烟丝吐到吊篮外面。

  “所以我想知道,在混乱与争吵中,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他最后说道。

  “也许会有一场恶斗,”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可是你以前也打过仗的啊。”

  “当然——只要付给我报酬。不过事实是,我原来以为这个协议只是简单地把他们运过来,我便是据此收的费。刚才那段小打小闹之后,现在我在想——我在想我的运输责任的范围有多大;我是不是非要冒着生命危险,冒着仪器被毁的危险——比如说,加入到披甲熊的战斗中去;还有,这个小孩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敌人是不是也跟我们身后的伯尔凡加的那些人一样性情暴躁。我只是通过对话才提到这些事情。”

  “斯科尔斯比先生,”女巫说,“我真希望我能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们大家,包括人、女巫、披甲熊,已经开仗了,虽然并不是大家全都知道。不管你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是否有危险,也不管你能不能平安地离开,你已经应召了,已经在服役了,你已经是一名士兵了。”

  “嗯……这样说似乎有些轻率。依我看,人是应该有权选择打仗还是不打的。”

  “这个问题跟人的出生一样,是没有选择可言的。”

  “哦,不过我喜欢选择,”他说,“我喜欢选择自己要做的工作、要去的地方、要吃的东西、跟谁一起坐下来海阔天空地聊天。你难道不想偶尔也选择一下吗?”

  塞拉芬娜·佩卡拉想了想,然后说:“斯科尔斯比先生,也许我们在说‘选择’的时候,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女巫们一无所有,所以我们对保值或创利都不感兴趣;至于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当你能活上数百年的时候,你就知道每个机会都会再来。我们有不同的需要。你得修补气球,把它保持在良好的状态,而这需要时间,也很麻烦,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但是,我们要飞翔的时候,只需扯下一条云松枝就可以了——随便哪棵都行,而且多得不计其数。我们不怕冷,所以也不需要保暖的衣物。除了互相帮助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可供交换的东西。如果某个女巫需要什么,另一个女巫就会给她。如果需要打仗,那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并不是我们在决定是否应该进行战斗时考虑的一个因素。我们也没有任何荣誉观,比如说像披甲熊那样。侮辱披甲熊是十分危险的,对我们来说……这难以想像。你怎么可能让女巫感到受到侮辱呢?就算你侮辱了她,那又能怎么样呢?”

  “嗯……在这一点上,我多少是赞同你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为了名誉是不值得去争吵的。不过,夫人,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只是个普通的气球驾驶员,我希望我这一生最后的日子能够舒舒服服地度过,买个小农场,养几头牛、几匹马……你看,一点儿也不奢华,不需要宫殿、奴仆,也不需要成堆的金子,只需要晚风轻拂着绿草,点上一枝雪茄,来上一杯波旁威士忌。但问题是,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我出来飞行是为了挣钱,每次完成任务后,我就把部分金子寄回到维尔斯·法戈银行。等我攒够了钱,夫人,我就把这个气球卖掉,订一张去加尔维斯敦港(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南部港口城市)的船票,从此再也不离开陆地了。”

  “斯科尔斯比先生,你我之间还有另一个区别,就像不能放弃呼吸一样,女巫是不会放弃飞行的,飞行和我们完全结合成了一体。”

  “这一点我明白,夫人,而且羡慕你们。但是,能够让你们感到满意的那些理由我却没有。飞行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份工作,我只不过是个技师而已,我的工作也很有可能是调整内燃机上的阀门,也可能是安装电路。但是你看,我选择了目前这份工作,这是我自由做出的选择,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我一无所知的打仗的事情让我感到有点儿担忧。”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跟他国王之间的不睦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女巫说,“这个孩子注定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你谈到了命运,似乎这早已成了定数,”斯科尔斯比说,“对此,我不敢说我喜欢,就像我不喜欢自己被招来打一场事先并不知情的战争一样。你能告诉我,我的自由意愿体现在什么地方吗?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自主意识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大。难道你是在告诉我,她只是一种上了发条的机械,无法改变自己的道路吗?”

  “我们全都受命运的支配,但我们在行动的时候,必须做得就像我们不受命运支配似的,”女巫说,“否则我们只能在绝望中死亡。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个奇怪的预言:她注定要左右最终的命运。但是,她必须是在对此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这样做,就好像这样做是出于她的本性,而不是由于她的命运。要是有人告诉她必须做些什么,那这一切就会以失败而告终;死亡会横扫整个世界,那将成为绝望者的胜利,永远的胜利。宇宙全都会变成连锁在一起的机器,没有光明、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生命……”

  他们低头看了看莱拉。她还在睡着,微微倔强地皱着眉头(她的脸藏在风帽里面,他们只能看见很小一部分)。

  “我猜她思想中的一部分是知道的,”气球驾驶员说,“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她是做好了准备的。这个小男孩呢?莱拉大老远地来,就是要把他从我们身后的那些魔鬼手里救出来,这个你知道吗?大概是在牛津吧,他们俩就是玩伴,这个你知道吗?”

  “是的,我确实知道。莱拉带着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看起来,命运把她当作使者,让她把那件东西带给她父亲。于是,她长途跋涉地来寻找自己的朋友,却不知道她的朋友是被命运带到了北方,这样她便有可能随后而至,把某件东西交给她父亲。”

  “这是你的理解了,是不是?”

  女巫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在她倒是第一次。

  “整个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但是,斯科尔斯比先生,隐晦的地方我们却无法理解。也许我错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么可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把你带到了这件事情中呢?”

  “不管他们在伯尔凡加干的是什么,我们真地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做。莱拉是他们的敌人,所以我们就是她的朋友,我们也只明白这一点。但是另外,我的部落对吉卜赛人抱有好感,这是从法德尔·科拉姆救了我的命的时候起就有了的,他们吉卜赛人则对阿斯里尔勋爵承担着义务。”

  “原来如此,就是说,你们是为了吉卜赛人才把气球往斯瓦尔巴特群岛拉的。

  你们之间的这份友谊是不是深厚到也要把我们再从那里拉回来呢,还是我得等待善良的风、同时依靠披甲熊的仁慈呢?夫人,我想再一次说明,我这样问完全是本着善意的精神的。”

  “斯科尔斯比先生,如果我们能够帮你回到特罗尔桑德,那我们是会这样做的。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会遇到什么情况。披甲熊的新国王进行了很多变革,不再喜欢过去的那套行为方式了,因此这次着陆也许会困难重重。

  另外,我不知道莱拉如何找到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想怎么做,只知道他的命运跟莱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这个我也不知道,夫人。我觉得他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他的保护者,跟她联系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她帮他找回了他的盔甲。有谁知道披甲熊的感情吗?但是,如果披甲熊真能爱上人类的话,那么他是喜爱莱拉的。至于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着陆,这件事情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虽然如此,如果到时候能请你帮忙调整一下方向的话,那我在感觉上就会容易一些;作为回报,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另外,我就是想知道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中,我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们都站在莱拉一方。”

  “哦,这是毫无疑问。”

  他们继续往前飞。由于下面的云层,他们无法知道他们的速度。当然,正常情况下,气球相对于风来说是静止的,空气以什么样的速度运动,它就以什么样的速度飘行。但是现在,由于气球没有流线型的齐柏林飞艇光滑,在女巫们的推动下,气球便没有随着空气一起前进,而是迎着阻力在空气中穿行,这使得吊篮比在正常飞行中更加剧烈地摇晃、颠簸。

  李·斯科尔斯比并不怎么在乎自己是不是舒适,他更关心他的各种仪器。他花了很长时间,以确保它们都牢牢地拴在大支柱上。高度表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接近一万英尺的高度了。此时的温度是零下二十度。虽然他经历过比这更冷的天气,但差别并不是很大。他不想让自己再冷了,于是,他打开紧急露营用的那块帆布,铺在睡着了的孩子们前面,遮住风,然后躺了下去,跟他的老战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背对着背,接着便睡着了。

  莱拉醒来的时候,月亮正高挂在天空,放眼望去,从下面翻腾着的云彩,到挂满冰霜的长矛和气球绳索上的冰柱,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罗杰还没有醒,李·斯科尔斯比和披甲熊也在睡觉。但是在吊篮旁边,女巫部落的女王正在平稳地飞行着。

  “我们离斯瓦尔巴特群岛还有多远?”莱拉问道。

  “如果碰不上逆风,再过十二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该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上空了。”

  “我们在哪儿着陆呢?”

  “那要看天气情况,不过我们要尽量避开悬崖,那儿生活着一些动物,任何移动的东西它们都要捕食。如果我们做得到,我们就让你们降落在岛上的腹地,远离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王宫。”

  “等我找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想回牛津去,还是别的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也许他还想假装是我叔叔,我对他还不怎么了解呢。”

  “莱拉,他是不想回牛津的。另一个世界里似乎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做,而阿斯里尔勋爵是惟一能够在那个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之间搭建桥梁的人。但是,他需要某种东西来帮助他。”

  “是真理仪!”莱拉说,“乔丹学院的院长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我觉得,他当时就想说说关于阿斯里尔勋爵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我知道院长并不是真地要毒死他。阿斯里尔勋爵是不是要从真理仪找一找怎么建那座桥梁的办法?

  我肯定能给他帮得上忙,真理仪我能看懂,比谁都不差。”

  “他怎么建这座桥梁,这个我并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的任务是什么,我们也说不上来。有些力量会给我们以预示,但在这些力量之上也存在着另外一些力量;甚至神通最广大的力量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真理仪会告诉我的!我现在就能看看……”

  但现在太冷了,即使拿出来,她也拿不住。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把风帽拉紧,以抵挡刺骨的寒风,只留下一道缝隙往外看。在高高的头顶上方以及稍微靠下一点儿的地方,那条长长的绳索从气球上吊着的铁环上垂落下来,六七个女巫骑在云松枝上,拉着气球前进。星星像钻石一样,闪着明亮、冰冷、洞穿一切的光。

  “塞拉芬娜·佩卡拉,你们为什么不冷呢?”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2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我们也感觉到冷,但我们不在乎,因为我们是冻不坏的。如果我们为了防寒而把全身包裹起来,那么我们就感受不到别的东西了,比如说星星欢快的叮当声,极光发出的乐音,还有最美妙的——月光洒在我们皮肤上的那种柔滑的感觉。

  为了这些,冷一些也是值得的。”

  “我能感觉得到吗?”

  “不能。你要是把皮衣脱掉,那你就没命了。你一定要穿暖和。”

  “女巫能活多少年,塞拉芬娜·佩卡拉?法德尔·科拉姆说你们能活好几百年,可是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老啊。”

  “我有三百岁了,也许还要大。我们年纪最大的女巫老妈妈快一千岁了。但总会有那么一天,雅贝一阿卡会来找她;她也会在某一天来找我。她是死亡女神。

  她来到你身边,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这时你就知道你最后的日子已经到了。”

  “有没有男巫师,还是巫师都是女的?”

  “我们有男人给我们当仆人,比如特罗尔桑德的那个领事,还有一些男人,我们把他们作为情人或丈夫。莱拉,你还太小,这个你还理解不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以后你就会明白的:男人在我们眼前就像蝴蝶一样飞过,是一种生命短暂的动物。我们爱他们,因为他们勇敢、精力充沛、英俊、聪明,但他们的生命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我们的心却继续饱受痛苦的煎熬。

  我们生下他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她们就是女巫;如果不是女孩,那就是普通的人;然后,就在眨眼之间,他们便消失了,被人砍倒了,杀死了,失踪了。我们的儿子也是这样。小男孩长大[x]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会长生不死,但他母亲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每经历一次,痛苦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后,你的心都碎了。

  也许这就是雅贝~阿卡来找你的时候了。她比北极的苔原还要老,也许在她看来,女巫的一生也是短暂的,就像我们眼中的人类的生命一样。”

  “你爱过法德尔·科拉姆吗?”

  “爱过。他知道吗?”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爱你的。”

  “当年他救我的时候,他年轻、身强力壮、充满了活力、非常英俊,我立刻就爱上了他。我本可以改变自己的本性,本可以放弃欣赏叮咚的星星和极光的美妙音响;我本可以永远不再飞翔——我本可以不假思索地在那一瞬间放弃这一切,去做一个吉卜赛船工的妻子,为他做饭,跟他共寝,为他生子。但是,你无法改变你的本性,你只能改变你的所作所为。我是女巫,他是人。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这个他从来没说过!是不是女孩?是女巫吗?”

  “不是,是个男孩,在四十年前的那场可怕的传染病中,他死了,那种疾病是从东方传过来的。可怜的孩子,他像飞蛾一样来到了人世,然后又离开人世,我的心都被撕碎了——这种事情总是这样,科拉姆的心也碎了。这时便传来了召唤,要我回到女巫们中间,因为雅贝——阿卡带走了我的母亲,于是,我就成了我们部落的女王。所以,万不得已,我只好留了下来。”

  “你有没有再见过法德尔·科拉姆?”

  “再也没有。我听过有关他的事情;听到他是被斯克雷林丑人用毒箭射伤了,我派人去给他送草药、为他念咒,帮助他痊愈,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他。

  我听说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便垮了下来,但他的智慧却愈来愈多,他大量地看书学习,我为他的仁慈感到骄傲。但是我没有去找他,因为当时我的部落正处在危险之中,女巫之间的战争迫在眉睫,另外,我以为他会忘了我,在人类中找一个妻子……”

  “他永远也不会忘,,‘莱拉语气坚定地说,”你应该去找他,他还爱着你,这个我知道。“

  “可是他会为自己的老态感到惭愧,我也不想让他有这种感觉。”

  “也许他会这样感觉,不过至少你应该给他带个信。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塞拉芬娜。佩卡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飞到她的云松枝上,在上面待了片刻,以表示承认莱拉和他刚才也许太不礼貌了。

  莱拉问:“塞拉芬娜·佩卡拉,为什么人都有精灵呢?”

  “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遵答案。自从有了人类,他们就有了精灵,这是我们和动物之间的区别。”

  “没错!我们确实跟动物不一样……比如说熊。他们熊很奇怪,对吧?你觉得他们像人的时候,可是突然之间,他们会做出一些非常奇怪、残忍的事情,让你觉得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们……不过你知道吗?埃欧雷克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他的盔甲对他的意义就像精灵对人的意义一样,他说那是他的灵魂。但这又是一个我们和他们不同的地方,他的盔甲是他自己做的。他们把他流放的时候,拿走了他的第一副盔甲,他就找到一些陨铁,做了一副新的,就像是做了一个新的灵魂一样。我们却造不出自己的精灵来。后来,特罗尔桑德的人拿酒把他灌醉了,偷走了那副盔甲。再后来我发现了那副盔甲被藏在哪儿,他就把它拿了回来……

  可是我弄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到斯瓦尔巴特群岛来?他们会打他的,也可能会杀了他……我喜欢埃欧雷克,我非常爱他,真希望他没有来。”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

  “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是特罗尔桑德的领事告诉我们的。”

  “他出身高贵,是个王子。实际上,假如他没有犯下那么大的罪过的话,他现在就该是披甲熊的国王了。”

  “他跟我说,他们的国王叫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被流放之后才当上国王的。

  当然,埃欧弗尔也是一个王子,否则他们是不会允许他进行统治的;但是,他却有着人类那样的聪明,联结盟友,缔结条约;他不像熊那样住在用冰建造的堡垒里,而是住在一座新修的宫殿里;他说要跟人类各国互派大使,要在人类工程师的帮助下开发火矿……他很精明,也很狡猾。有人说,就是他挑唆埃欧雷克去做那件导致他被流放的事情,也有人说即使他没有挑唆,他也鼓动人们,让他们觉得自己挑唆了,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巩固他精明、狡猾的名声。”

  “埃欧雷克到底做了什么呢?你看,我喜欢埃欧雷克的一个原因,就是我爸爸做了一件跟埃欧雷克做的相似的事,并因此受到了惩罚。我觉得,他们俩很相似,埃欧雷克跟我说他杀了另外一只熊,不过他从来没讲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为了一只母熊打起来的。被埃欧雷克杀死的那只公熊没有像通常那样发出投降的信号,而埃欧雷克当时明显比他厉害。尽管他们都有自尊,但是披甲熊从来也不会拒不承认另一只熊比自己强并表示服气。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只熊却没有什么表示。有人说,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控制了他的思维,要么就是给他吃了些迷药。总之,那头年轻的熊一点儿也不退缩,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最终生了气,无法控制自己。这个案子判起来并不难,他本来打伤那只熊就可以了,而不应该杀死他。”

  “不然他就是国王了,”莱拉说,“我在乔丹学院听帕尔默教授说过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一些事情,因为这个教授以前到过北极,跟他见过面。他说……

  我真希望能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想他大概是用诡计当上了国王……可是你知道,有一次埃欧雷克跟我说,披甲熊是不会上当的,还当场表演,让我看我骗不了他。现在听起来好像是他们俩——他和另外那只熊——都上了当。也许只有熊才能欺骗熊,可能人是骗不了他们的,除了……除了特罗尔桑德的人,他们骗了他,对吧?他们把他灌醉,然后偷了他的盔甲,是不是?”

  “当熊像人一样行事的时候,也许他们会上当,”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当熊像熊一样行事的时候,也许他们就不会上当。通常熊是不喝酒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喝得忘掉了被流放的耻辱,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特罗尔桑德的人让他上了当。”

  他们继续飞行。莱拉从口袋里找出几块海豹肉,放在嘴里嚼着。

  “塞拉芬娜。佩卡拉,”过了一会儿,她说,“尘埃是什么东西?因为我觉得,这些麻烦全都跟尘埃有关,只是谁都没告诉我到底它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对她说,“女巫从来也不担心什么尘埃。

  我只能告诉你,有神父的地方,就有对尘埃的恐慌。当然,库尔特夫人不是神父,但她是解释宗教教义的有力的代表,正是她建立了祭祀委员会,说服教会为伯尔凡加出资,这都是由于她对尘埃感兴趣。我们搞不清楚她对尘埃是怎样想的,但是我们永远也弄不懂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比如说,我们看到鞑靼人在自己的头盖骨上钻窟窿,我们只能对这种怪事表示惊讶。所以说,也许尘埃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们对它感到惊奇,但我们并不发愁,也不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进行研究。这件事就让教会去做吧。”

  “教会?”莱拉问。她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她记得在沼泽地的时候,曾经跟潘特莱蒙谈到过真理仪上的那根移动的指针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当时想起了加布里埃尔学院教堂里高高的圣坛上的“光子风车”,基本粒子是如何推动那几个小叶片的。代理主教对基本粒子和宗教之间的联系是清楚的。“有可能,”

  她说着点了点头,“说到底,教会里的很多东西他们都保密。但是教会大部分东西都很古老,而据我所知,尘埃并不古老。不知道阿斯里尔勋爵能不能告诉我…

  …”

  她打了个呵欠。

  “我最好得躺下来了,”她对塞拉芬娜·佩卡拉说,“要不我可能会被冻僵的。在地面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冷了,可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我觉得,要是再冷一些,我就会被冻死了。”

  “那就躺下来,把自己包在毛皮大衣里吧。”

  “好的。如果要死的话,我宁愿死在天上,也不愿死在下面,随便哪天都一样。他们把我放在那个大刀片下面的时候,我就想,时候到了……我们俩都是这么想的。哦,那可真让人痛苦。不过,现在我还是躺下来吧。等到了的时候,把我们叫醒吧,”莱拉说着,躺到那堆皮衣里面,尽量靠近睡着的罗杰躺了下去,显得十分笨拙。在刺骨的严寒里,她觉得身上到处都在疼。

  就这样,这四个旅客继续向前飞行,在裹着冰块的气球里睡着了。他们朝着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岩石、冰川、火矿和冰雪要塞飞去。

  塞拉芬娜·佩卡拉喊了一下气球驾驶员,他马上醒了过来。虽然被冻得昏昏沉沉的,但是一看吊篮的状态,他就知道出事了。在狂风的吹打下,吊篮剧烈地摇摆着,拉着绳索的几个女巫几乎控制不了了。要是她们松了手,气球立刻便会被吹离航线。他瞥了一眼罗盘,判定他们会以将近一百英里的时速被吹向诺瓦赞布拉。

  “我们到哪儿了?”莱拉听见他大声喊道。她自己也差不多醒了过来,剧烈的摇摆让她觉得有些担心,身上到处都被冻得麻木了。

  她听不到女巫的回答,但透过自己紧系着的风帽,她看见在一盏蓝色的电灯下,李·斯科尔斯比紧抓着一根支柱,用力拉着一条系在气囊上的绳子。他猛地用力一拽,好像是要挣脱什么障碍似的,接着抬头看了看那震颤不已的黑乎乎的一团,然后把绳子缠在悬索上的一个木栓上。

  “我再往外放放气!”他对塞拉芬娜·佩卡拉喊道,“我们要降低一下高度,现在飞得太高了。”

  女巫大声答应了一句,但莱拉还是没有听到。罗杰也醒了;就算没有剧烈的摇摆,仅凭吊篮吱吱嘎嘎的声音也足以把睡得最死的人吵醒。罗杰的精灵和潘特莱蒙像猴子似的紧紧靠在一起,莱拉尽量一动不动地躺着,不让自己吓得跳起来。

  “没事儿,”罗杰说,听上去他比莱拉高兴多了,“很快我们就会降落,然后生火暖和暖和。我口袋里有火柴,是在伯尔凡加的厨房里偷的。”

  气球当然是在下降,因为很快他们便被厚重、冰冷的云层包围了。乌云一片片一束束地从吊篮中间飞速掠过,然后,一切便在眨眼之间变得模糊起来,就像莱拉曾经见过的最厚的浓雾一样。过了一会儿,塞拉芬娜·佩卡拉又大叫了一声,气球驾驶员从木栓上解下绳子,松开手,那根绳子便在他手里朝上一弹。在一片咯吱声、搏斗声和狂风吹过绳索发出的呼嚎声中,莱拉仍听得到——或者说是感觉得到——从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的重重的一声。

  李·斯科尔斯比看见了她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

  “那是气阀!”他大声说,“它通过一个弹簧控制着气体,不让它出来。我把它往下拉的时候,上面就会放出一些气体,我们就会失去浮力,然后下降。”

  “我们快要——”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因为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个有半个人大小的东西越过吊篮的边缘,冲着李·斯科尔斯比爬了过去。那个东西长着坚硬的翅膀和钩子一样的爪子,脑袋扁平,眼睛向外鼓鼓着,长了一张青蛙般宽阔的嘴巴,里面飘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莱拉甚至没来得及叫出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便已伸出手去,一拳把他打了出去。那个东西从吊篮里摔了下去,尖叫一声消失了。

  “是悬崖厉鬼,”埃欧雷克淡淡地说。

  这时,塞拉芬娜·佩卡拉出现了,她紧抓着吊篮的边,急切地说:

  “悬崖厉鬼在向我们进攻了。我们得把气球降落到地面上,然后我们必须进行自卫,他们——”

  但是莱拉没听见她下面要说的是什么,因为此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裂帛的声音,所有的东西全都向一边倾斜过去。接着,气球受到了沉重的一击,把他们三个人猛地甩到气球的另一边,那里正堆放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盔甲。埃欧雷克伸出一只大手,把盔甲抓在手里,因为这时吊篮摇晃得异常剧烈。塞拉芬娜·佩卡拉已经不见了。那个声响令人恐惧:每一声过后,都会传来悬崖厉鬼的尖叫声。莱拉看见他们在飞掠而过,还闻到了他们令人作呕的臭气。

  这时,吊篮又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这一下来得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把他们再次全都摔倒在地上,吊篮也开始以令人恐惧的速度,不断地旋转着向下坠落,让人觉得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气球,毫无阻挡地往下直摔下去。接着,又是一阵颠簸和碰撞,吊篮被迅速地从一边扔到另一边,好像是在石墙之间跌来撞去似的。

  莱拉看到的最后的一幕是李·斯科尔斯比把他的那支长筒*冲着一个悬崖厉鬼的脸开火;然后她便紧紧闭上眼睛,惊恐万分地紧贴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身上的毛皮。躁动的空气中充满了怒吼声、尖叫声、抽打声和空气的尖啸声,吊篮像受了伤的动物似的咯吱作响,使得空气中的噪音显得十分骇人。

  突然,吊篮又摇晃了一下,这是最为剧烈的一次,莱拉发觉自己整个被凌空甩了出去。紧抓着的手被挣脱了,她落在了地上,摔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晕头转向地,也分不清上下左右;紧包在风帽中的脸上全都是干燥、冰冷的水晶一样的粉末——

  是雪。她落在了一个雪堆上。她懵懵懂懂地,连思维都快停止了。她静静地躺了几秒钟,然后才无力地把进到嘴里面的雪吐出来,又同样无力地吹了吹气,吹出一小块空间好让自己呼吸。

  她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感到特别的疼,只是一点儿也喘不过气来。她试着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脚、胳膊和腿,然后又抬了抬头。

  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风帽里面依然塞满了雪。她吃力地用手把雪抠出来,觉得每只手都有一吨重,然后向外望去。她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世界,淡灰的、深灰色的和黑灰色,一团一团的雾气幽灵般地飘来荡去。

  她听到的惟一的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悬崖厉鬼遥远的叫喊声,还有不远处浪花打在岩石上的声音。

  “埃欧雷克!”莱拉叫道。她的嗓音虚弱、颤抖。她又喊了一遍,但没有人回答。“罗杰!'‘她叫道。结果还是一样。

  也许她现在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但从来就没有这样过,因为她有潘特莱蒙作伴——他变成一只老鼠,从莱拉的大衣里面爬了出来。

  “我看过真理仪了,”他说,“挺好的,没有摔坏。”

  “我们给落这儿了,潘!”莱拉说,“你刚才看见那些悬崖厉鬼了吗?看见斯科尔斯比先生冲他们开*了吗?要是他们下到这儿来……但愿上帝能帮助我们……”

  “咱们最好去找找吊篮,”他说,“是不是?”

  “最好别大声叫喊,”莱拉说,“刚才我喊了,也许我不该喊,免得让他们听见。我真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说,“我们有可能是在悬崖的底下,根本没有办法上去,等雾气一散,顶上的悬崖厉鬼就会发现我们了。”

  休息了几分钟后,莱拉便向四周摸了摸,发现她降落在冰雪覆盖着的两块岩石之间的缝隙里。凛冽的雾气遮住了周围的一切,从声音判断,在大约五十码远的一侧传来的是海浪的声音;在高高的头顶上方,依然传来悬崖厉鬼的尖叫声,只是似乎已经弱了一些。黑暗之中,莱拉只能看两三码远的地方,就连潘特莱蒙的猫头鹰眼睛也无能为力。

  她吃力地往前走了走,在粗糙的岩石上两步一滑、三步一晃,朝海浪的相反方向,往海滩上走了一段距离,但除了岩石和雪以外什么也没看见,没有气球的任何踪迹,也没看见气球上的任何人。

  “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莱拉低声说。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往远处稍稍走了一段距离,碰到了四个已经破裂了的沉重的沙袋,撒出来的沙子已经冰凉邦硬了。

  “是压舱用的沙袋,”莱拉说,“他一定是把它们从吊篮上扔了下来,又飞走了……”

  莱拉觉得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心中的恐惧,不过也许两者都有,她强忍着把它们咽了下去。

  “哦,天啊,我害怕了,”她说,“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潘特莱蒙扑到她怀里,然后变成一只老鼠,钻进莱拉的风帽里,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了。这时,莱拉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刮擦岩石的声音。她回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埃欧雷克!”

  但没等把埃欧雷克的名字叫完,她便硬生生地住了口,因为根本就不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而是一只陌生的熊,穿着铮亮的盔甲,头盔上插着一枝羽毛,身上裸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结满了冰霜。

  他静静地站着,离她大约六英尺。莱拉想,这回自己可是真地要完了。

  那只熊张开嘴,大吼了一声,在悬崖峭壁上回响着,头顶上方也传来更多的尖叫。紧接着,从浓雾中钻出来一只又一只披甲熊。莱拉一动不动地站着,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

  披甲熊都没有动。第一个来的那只熊问:“叫什么?”

  “莱拉。”

  “从哪儿来的?”

  “天上。”

  “气球?”

  “是。”

  “跟我们走,你被俘虏了。走,现在就走,快点儿。”

  莱拉又累又怕,跟在披甲熊后面,在凹凸不平、光滑的岩石上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心里琢磨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脱身。

  十九、囚禁

  披甲熊押着莱拉,沿着悬崖上的一道溪谷往上走。雾气比海岸上更浓了。他们愈往上走,悬崖厉鬼的叫喊声和海浪的冲击声便愈来愈小。过了一会儿,便只听得到海鸟无休无止的叫声了。他们默默地攀登着岩石和雪堆。莱拉睁大眼睛,盯着周围灰蒙蒙的世界;竖起耳朵,想听到朋友们的声音。但是,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也许她是惟一的人,也许埃欧雷克已经死了。

  那个熊警官对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他们来到了平地上,停了下来。从海浪的声音判断,莱拉觉得他们来到了崖顶。她也不敢逃跑,因为害怕从悬崖边上掉下去。

  “往上看,”直到这时,那只熊才开口说话。一阵微风吹来,吹动着厚重的雾霭。

  虽然几乎没有什么亮光,莱拉还是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前面。它至少有乔丹学院最高的建筑物那么高,但要大出许多,上面刻满了战争的场面,描绘的是披甲熊取得了胜利和斯克雷林丑人投降、鞑靼人被铁链拴着在火矿做苦力、齐柏林飞艇从世界各地飞来向披甲熊国王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贡。

  这就是那些雕刻描绘的内容——至少熊警官是这么告诉她的。莱拉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正门上深深雕刻着的每一个凸起和壁架全都被鲱鸟和贼鸥占据了,它们忽粗忽细地大叫着,不断地在头顶上方盘旋。房子的每一个地方都被鸟粪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的脏乎乎的东西。

  然而,披甲熊却似乎看不到这又脏又乱的一切。他们领着她,穿过巨大的拱门,走在覆盖着冰雪和脏乎乎的鸟粪的地面上。里面是一个院子、高高的台阶和几个大门。每经过一个地方,身穿盔甲的披甲熊便喝令这些来访者站住,以便验明身份,他们便回答口令。他们的盔甲显得非常精美,闪着微光,头盔上全都插着羽毛。莱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见到的每一只熊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作一比较,结果总是埃欧雷克胜他们一筹。他比他们更强壮、更得体,他的盔甲也是货真价实的盔甲,带着锈迹斑斑的颜色,沾满了血迹,一次次战斗在上面留下了凹凸不平的印记,不像她此时看到的周围的大部分盔甲那样优雅、光鲜、华而不实。

  再往里走,温度便升高了,某些气味也随之浓重起来。埃欧弗尔的宫殿里的气味真是令人作呕:腐臭的海豹肉味、粪便味、血腥味,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的味道。莱拉把风帽往后推了推,以便稍微凉快一下,但她还是禁不住皱起了鼻子——但愿披甲熊看不懂人类的表情。地上每隔几码的距离便放着几个铁架子,上面托着鲸油灯。摇曳的灯影下,要看清她走在什么地方也并不总是容易的事情。

  最后,他们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外停了下来。一个熊哨兵撇下巨大的门闩,那个熊警官突然向莱拉挥起爪子,按住她的脑袋,一把把她推了进去。没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到身后的门被“哐啷”一声闩上了。

  里面漆黑一片,好在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萤火虫,在他们周围发出一丝微弱的亮光。这是一间监狱,四周的墙壁十分潮湿,滴着水珠,里面放着一条石凳,算是家具。最里面的墙角里堆着一堆破布片,算是她睡觉的地方。她能看得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莱拉坐了下来,潘特莱蒙落在她肩膀上。她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摸了摸,真理仪还在。

  “潘,它肯定被撞得够呛,”莱拉低声说,“但愿没有撞坏。”

  潘特莱蒙飞到她腰问,蹲在那儿发着光。莱拉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的部分思绪又开始工作了:虽然此时身处可怕的危险之中,但她依然能够保持着看懂真理仪所需要的那份沉着,她觉得这实在是了不起。然而,她的这一部分思绪又是那么地活跃,以至于那些最复杂的问题竟然自动地转化成了相应的符号,就像她的肌肉带动四肢那么自然:她几乎都用不着动脑子去想。

  她转动着指针,脑子里想着问题:“埃欧雷克在哪儿?”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离这里有一天的路程,你落地之后,他是被气球带到那儿去的;不过他正在朝这边赶过来。”

  “罗杰呢?”

  “跟埃欧雷克在一起。”

  “埃欧雷克打算干什么?”

  “虽然困难重重,但他打算闯进宫殿,救你出去。”

  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她甚至比刚才更担心了。

  “这些披甲熊是不会让他这么干的,是不是?”她对潘特莱蒙说,“他们数量太多了。潘,我真希望自己是女巫,这样你就能离开我去找他,给他带个信等等,我们就能制定一个适当的计划……”

  说到这儿,她对自己的生死产生了一种恐惧。

  就在这时,从几英尺远的暗处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问:“是谁?”

  莱拉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往墙边退去;潘特莱蒙马上变成一只蝙蝠,大声尖叫着,绕着莱拉的脑袋盘旋着。

  “嗯?嗯?”那个男子说,“是谁?说话!说话!”

  “变回到萤火虫吧,潘,”莱拉颤抖着声音说,“不过别靠得太近。”

  潘特莱蒙变的那点摇曳的亮光在空中飞舞着,在说话的那个人的头顶上方盘旋。原来,角落里的那一堆根本就不是破布,而是一个长着灰白大胡子的男子。

  他被铁链子锁在墙上,在潘特莱蒙的微光下,他的两眼熠熠闪光,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他的精灵是一条疲倦不堪的毒蛇,趴在他的大腿上,在潘特莱蒙飞近的时候不断地吐着毒信。

  “你叫什么名字?”莱拉问道。

  “乔塞姆·桑特里亚,”那个人答道,“我在特洛斯特大学担任皇家宇宙学教授。你是谁?”

  “莱拉。贝拉克瓦。他们为什么把你锁在这儿?”

  “出于仇恨和嫉妒……你从哪儿来的?嗯?”

  “乔丹学院,”莱拉说。

  “什么?牛津来的?”

  “是的。”

  “特雷罗尼那个无赖还在吗?嗯?”

  “担任帕尔默教授的那个人?是,他还在,”莱拉答道。

  “是吗?天啊!嗯?他们早就该要他辞职了。狡猾的剽窃犯!徒有虚名!”

  莱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他有没有发表关于伽马射线光子的论文?”教授把脸猛地一扬,直盯着莱拉的脸问。

  莱拉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她说,但马上又习惯性地编起了瞎话:“还没有,”她接着说,“我想起来了。他说还需要核实几个数字,而且……他说他还打算写一写尘埃——就是这样。”

  “无赖!小偷!恶棍!流氓!”老人大声叫道,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莱拉担心他会气坏了身子。教授用拳头捶打着大腿,他的精灵没精打采地从他的腿上滑下来。几滴口涎从他嘴里流了出来。

  “是的,”莱拉说,“我一直就认为他是小偷,还是个流氓,没错。”

  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出现在自己的监狱里,居然还认识自己耿耿于怀的那个人,这怎么可能呢?然而这位皇家教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他的确快要气疯了,这一点毫不奇怪——可怜的老头儿。不过,也许莱拉能从他那儿找到些有用的只言片语的消息呢。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附近,跟他保持着距离,既不能让他够着自己,但也能让潘特雷蒙那小小的亮光清楚地照亮他。

  “有一件事,特雷罗尼教授过去总是吹嘘,”她说,“说他跟披甲熊国王有多熟——”

  “吹嘘?嗯?嗯?我要说他确实是吹牛!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还是个剽窃犯!原始研究他一点儿也没做!全都是从史聪明的人那儿偷来的!”

  “就是,就是,”莱拉认真地说,“等他真的要自己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却总是弄错。”

  “对!对!就是这样!没什么能力,没有想像,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的意思是,”莱拉说,“就拿披甲熊来说吧,我敢说,你知道的肯定比他多。”

  “熊,”老人说,“哈!关于他们我能写出一大篇论文!你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我关起来的。”

  “为什么?”

  “关于他们,我知道得太多了,他们不敢杀我。虽然他们不敢,但他们非常想。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你知道,因为我有朋友,没错!而且是很厉害的朋友。”

  “就是,”莱拉说,“我敢肯定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老师,”她继续说,“因为你有那么多的知识和经验。”

  在他的极度愤怒之中,这时依然闪过一点点判断力。他严厉地盯着她,似乎在怀疑她是在挖苦自己。然而,莱拉这一辈子一直都在跟多疑、怪僻的院士打交道,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中流露着自然的钦敬。这让他释然了。

  “老师,”他说,“那些老师……是的,我会教书。给我个好苗子,我能点燃他心头的火花!”

  “你的知识不该就这么消失了,”莱拉鼓动他道,“应该传下去,这样人们就会记住你了。”

  “对,”他严肃地点点头说,“孩子,你说得很有见地。你叫什么?”

  “莱拉,”她又告诉了他一次,“你能不能把披甲熊的事情教给我?”

  “披甲熊……”他迟疑不决地说。

  “我真地想知道宇宙学和尘埃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够聪明,这些对我来说太难了。要是教这些东西,你得找真正聪明的学生。不过我可以学学披甲熊是怎么回事,你完全可以把有关他们的知识教给我,说不定我们可以先从这儿试试,然后再往上学尘埃。”

  他又点了点头。

  “对,”他说,“对啊,我认为你说得对。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是有相似之处的!星星像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孩子,这个你知道吗?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到处都是雄心壮志!你知道,宇宙中充满了意图。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目的的。你的目的就是提醒我不要忘了这一点。很好,很好——我在绝望中已经忘记了。很好!太棒了,孩子!”

  “那么,你见过国王吗?就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见过,是的,见过。你知道,我是应他的邀请才到这儿来的。他打算建一所大学,想让我当副校长。在皇家北极研究所看来,这是个令人垂涎的职位啊!

  嗯?这时候,特雷罗尼那个无赖!哈!”

  “怎么了?”

  “我被这些小人出卖了。当然,特雷罗尼就是这些小人中的一个。你知道,他当时也在,在斯瓦尔巴特,他对我的能力到处造谣中伤。诽谤!诋毁!谁发现了巴纳德一斯托克斯假设的最终证据,嗯?嗯?没错,这个人就是桑特里亚。特雷罗尼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耻地编造谎言,于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就把我关在了这里。你要知道,总有一天我要出去,我会成为副校长,哦,没错。到时候让特雷罗尼到我面前祈求饶恕吧!到时候再让皇家北极研究所出版委员会轻视我的投稿!哈!我要把他们全都曝光!”

  “我想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回来的时候,他会相信你的,”莱拉说。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等他回来是没用的,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现在就在路上。”

  “那他们会杀了他。你知道,他被驱逐出去了,不是披甲熊了,跟我一样,属于下贱的一类,没有披甲熊的任何特权了。”

  “可是,假设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确实回来了,”莱拉说,“假设他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挑战,要进行决斗……”

  “哦,他们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教授断然道,“埃欧弗尔永远不会自贬身份,去承认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跟自己进行决斗的权利的。他没有这个权利。现在,埃欧雷克可以是海豹,也可以是海象,但不是披甲熊;或者更糟糕:

  鞑靼人或者斯克雷林丑人。对他,他们不会像对待披甲熊那样体面地进行决斗;不等他靠近,他们就会用火来烧他,把他烧死。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怜悯。”

  “哦,”莱拉说着,心里觉得绝望极了,“披甲熊抓到的别的囚犯呢?你知不知道他们把这些人关在什么地方?”

  “别的囚犯?”

  “比如……阿斯里尔勋爵。”

  教授突然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退到墙边,畏缩地靠着墙,警告似地摇着头。

  “嘘!小声点儿!他们会听见的!”他低声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提阿斯里尔勋爵?”

  “他们不让!非常危险!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允许有人提到他!”

  “为什么?”莱拉凑近了些,也压低了声音,以便不让他感到紧张。

  “关押阿斯里尔勋爵是祭祀委员会交给埃欧弗尔的一项特殊任务,”老人低声答道,“库尔特夫人曾亲自到这儿拜访过埃欧弗尔,给他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报偿,目的就是让他确保阿斯里尔勋爵不碍她的事儿。你看,这我知道,因为当时埃欧弗尔还是支持我的。我见过库尔特夫人!没错,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埃欧弗尔被她弄得晕晕乎乎,张口闭口都是库尔特夫人,为了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要是库尔特夫人想让阿斯里尔勋爵离她一百英里远,那埃欧弗尔就会把他弄到一百英里外。只要是库尔特夫人要干的,什么事情都行。他还打算以库尔特夫人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都城,这个你知道吗?”

  “所以说,不管是谁,他都不会允许他去见阿斯里尔勋爵了?”

  “对!永远不会!不过,你知道,他也怕阿斯里尔勋爵。埃欧弗尔搞的这套把戏很不容易,但他很聪明,他们双方的需要他都满足了。他把阿斯里尔勋爵隔离起来,以此来讨好库尔特夫人;同时,他也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设备,也讨好他。但是,这种平衡持续不了多久,是不稳定的。讨好双方,嗯?

  这种平衡很快就会完蛋,我这么说是有真凭实据的。”

  “真的?”莱拉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紧张地思考着他刚才说的话的意思。

  “是的,你知道,我的精灵能掐会算。”

  “是,我的也能。教授,他们什么时候给我们吃的?”

  “给我们吃的?”

  “他们一定在某些时候放进些吃的东西,不然我们就会饿死的。地上到处都是骨头,我猜是海豹的骨头,是不是?”

  “海豹……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莱拉站起身,摸索着走到门口。自然而然地,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整扇门从上到下都密封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亮光也透不过来。她把耳朵紧贴在上面,但什么也听不到。在她身后,老人嘟嘟囔囔地继续自言自语。她听见他身上的锁链哐啷啷地响着,那是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换了个方向躺了下去,随即打起了鼾声。

  莱拉摸索着回到凳子那儿。潘特莱蒙受不了周围的黑暗,变成一只蝙蝠,这在他来说是非常合适的。他扑楞着翅膀,转着圈儿,轻轻地尖叫着。莱拉咬着指甲,坐在那儿。

  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先兆地,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休息室里听到的帕尔默教授说过的话。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第一次提到埃欧弗尔名字的时候起,那件事就一直在困扰着她,现在它又在她记忆中重现了:特雷罗尼教授当时说,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精灵。

  当然,她当时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当时提到披甲熊的时候,用的不是英语中的那个词,而是当地的土语,她当时也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属于人类,因为不管怎么说,人都有精灵,所以当时教授的话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如果把她听到的有关披甲熊国王的所有信息全都综合到一起,那就是:强大的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最需要的莫过于做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精灵。

  想到这儿,莱拉的脑子里一下子进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要迫使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去做他通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这个计划要恢复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合法王位;最终,这个计划还要把自己带到他们关押阿斯里尔勋爵的地方,把真理仪交给他。

  这个想法就像肥皂泡一样,优雅地飘动着,闪着微光,她怕它破碎,所以都不敢正眼看它。但是,她很熟悉各种念头的来龙去脉,于是便任由它闪着微光,自己则扭转头看着别的地方,想别的事情去了。

  就在莱拉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门闩“咔哒”一响,门开了。灯光照了进来,莱拉立刻站起身,潘特莱蒙迅速地钻进她的口袋里,躲了起来。

  熊看守低下头,提起一块海豹腰扔了进来。趁这个当儿,莱拉一步跳到他旁边,说道:

  “领我去见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然你就会受到惩罚,我有急事。”

  熊看守松开口,把海豹肉扔到地上,抬头看着她。要看懂披甲熊的表情并不容易,但莱拉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莱拉快速地说,“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国王有必要知道。”

  “告诉我,我替你转告,”熊说。

  “这样不对,在国王知道之前,不能让别人先知道,”莱拉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礼貌。不过你看,什么事儿都得是国王最先知道,这是规矩。”

  也许是因为这个看守笨头呆脑,总之,他迟疑了一下,把海豹肉扔进牢里,然后说:“好吧,跟我来。”

  他领着莱拉出了牢房,来到室外,莱拉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雾气已经散去,星星在围着高墙的天井上空闪着光。看守跟另外一只熊说了句什么,那只熊便走过来,跟莱拉说起了话。

  “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能见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他说,“你得等着,等他想见你的时候再说。”

  “可是,我要告诉他的这件事很急,”莱拉说,“这事儿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我敢说,国王陛下肯定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除了国王,我还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你难道不明白?先告诉你们是对国王的不尊重,他要是知道我们不尊重他,会发火的。”

  这句话似乎起了点儿作用,不过也可能是她把这只熊弄糊涂了。他迟疑了一下。莱拉觉得自己对事情的理解一定是正确的: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正在推行大量的新方法,弄得没有哪只熊敢肯定该怎么办,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种不确定性,见到埃欧弗尔。

  于是,那只熊退出去,向他的上级请示去了。过了不长时间,莱拉便又一次被带进宫殿,只是这一次去的是国王的住处。跟别处相比,这里并不干净。实际上,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更令人窒息,因为在所有的天然的臭气之外,还笼罩着一股厚重的令人生腻的香水味。他们先是让她在一条走廊里等着,然后在一个接待厅里等,接着又让她在一扇大门外等。披甲熊们则在讨论着,争吵着,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莱拉也就有了时间环顾一下荒唐可笑的装饰:四周的墙壁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镀金水泥,有的地方已经脱落,有的因为潮湿而碎裂开来,华丽的地毯被踩得污秽不堪。

  终于,那扇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六个枝形吊灯耀眼地照着,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空气中那股厚重的香水味又浓烈了许多,还有六七只熊的脸,全都径直盯着她。他们都没有披盔甲,但却都戴着些像首饰的东西:一条金项链、一块紫色羽毛做成的头巾和一条深红色的绶带。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房子里居然还住着一群鸟。燕鸥和贼鸥站在石膏飞檐上,不时地猛扑下来,争抢从它们建在吊灯上的窝里掉出来的碎鱼片。

  房子的尽头是一个高台,上面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宝座,是用花岗岩做成的,代表着力量和宏伟。但是,跟埃欧弗尔宫殿里的很多别的东西一样,上面花里胡哨地垂挂着镀金的垂花和挂饰,看上去像是在山腰上贴了一层金箔。

  宝座上坐着一只熊——莱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块头的熊。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甚至比埃欧雷克还要高大、魁梧,他的脸更加灵活,更富于表情,里面有一种类似人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在埃欧雷克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当埃欧弗尔看着她的时候,她觉得似乎看到有一个人从他的眼睛后面注视着自己,那眼神有点儿像她见过的库尔特夫人,那是对权力习以为常的狡猾的政客的眼神。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条沉重的金项链,上面俗不可耐地挂着一颗宝石。他的爪子足有六英寸长,上面全都包着金叶。这一切体现出了巨大的力量、充沛的精力和狡诈的技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完全配得上那些荒诞的过火的装饰;然而在他身上,这一切并不显得可笑,相反,却透着野性和庄严。

  菜拉觉得非常恐惧,她的主意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无力,简直说不出口了。

  但她还是凑近了一些,因为她不得不这样。这时,她看见埃欧弗尔在膝盖上抱着一个东西,就像人们抱着猫——或者精灵——坐在那儿似的。

  那是一个肚子里填满了东西的大个儿玩具娃娃,做成了人的模样,长了一张茫然、愚蠢的人脸,身上穿着库尔特夫人才会穿的那种衣服,而且跟她也有一点儿像。埃欧弗尔是在假装自己有精灵——这下,莱拉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她朝前走近宝座,深深地鞠了一躬。潘特莱蒙一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口袋里。

  “伟大的国王,我们向你问好,”莱拉静静地说,“我说的是我在向你问好,不包括他。”

  “他是谁?”埃欧弗尔问。他的声音比她想像的要轻柔,但语气中却意味深长,令人难以捉摸。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嘴巴前面挥动着爪子,赶走聚在那儿的一堆苍蝇。

  “陛下,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也非常机密,我想我应该单独跟你说,真的。”

  “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

  莱拉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过满是鸟粪的地面,凑到他前面,伸手轰着嗡嗡地向脸上扑过来的苍蝇。

  “跟精灵有关,”她说,声音低得只有埃欧弗尔听得到。

  他的脸色一变。莱拉看不出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他一下子有了兴趣。突然,他离开宝座,咚咚地径直朝前走去,吓得莱拉赶紧跳到一边。他冲着别的熊咆哮着,给他们下了一道命令,他们便都低下头,朝门口退去。吼叫声中,那些鸟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刺耳地尖叫着,在头顶上方快速地飞来飞去,然后才回到窝里安静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和莱拉。他迫不及待地转向她。

  “怎么样?”他说,“告诉我你是谁,什么事跟精灵有关?”

  “我就是精灵,陛下,”莱拉说。

  他一下子僵立在那儿。

  “谁的?”他问。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莱拉答道。

  这是她说过的危险最大的一句话。她看得很清楚,要不是他太吃惊了,他会马上杀了她。她继续说:

  “请听我说,陛下,让我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你,然后你再杀我。你看得出来,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到这儿来的,我也根本不可能伤害你,我想帮帮你,所以我就来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是第一头拥有精灵的熊,可是这个第一本来应该是你的。我宁愿做你的精灵,也不想给他做,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缘故。”

  “怎么可能呢?”他说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熊是怎么得到精灵的呢?

  为什么是他?你怎么能离开他那么远呢?”

  一群苍蝇像一个个单词似的,从他嘴边飞了出来。

  “这很简单。我之所以能离他很远,是因为我跟女巫的精灵一样。你知道他们能离开他们主人好几百英里吧?道理是一样的。至于他是怎么得到我的,那是在伯尔凡加。你一定听说过伯尔凡加,因为库尔特夫人一定跟你讲过,不过,他们在那儿都在做些什么,她可能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

  “用刀切……”他说。

  “是的,用刀切,这只是一部分,又叫切割,但是他们还干别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制造人工精灵,并且在动物身上做实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听说后,就主动提出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看看他们能不能给他造一个精灵,他们还真地造了一个,就是我,我叫莱拉。人类的精灵都是动物的样子,同样的道理,熊的精灵就是人的样子,我就是他的精灵。我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能准确知道他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还有——”

  “他现在在哪儿?”

  “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他正全速朝这个方向赶过来。”

  “为什么?他想干什么?他一定是疯了!我们会把他撕成碎片!”

  “他是冲我来的,要把我弄回去,可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不想做他的精灵,我要做你的精灵。伯尔凡加的那些人一看到熊有了精灵以后变得那么强大,他们便决定再也不做那样的实验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将成为历史上惟一拥有精灵的熊。有我帮助他,他能率领所有的熊来反对你,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来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原因。”

  熊国王愤怒地大声吼叫起来,震得枝形吊灯上的水晶叮当作响,大厅里的鸟全都尖叫起来,莱拉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

  但她还是忍住了。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最喜欢你的,”她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说,“因为你热情、强壮,而且聪明。我不得不从他那里逃出来,到这儿来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他统治披甲熊王国,应该由你来统治。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摆脱他,让我变成你的精灵,不过,除非我告诉你,否则你是不会知道的,你只会用通常对待像他这样被驱逐了的熊的方式来跟他搏斗。我是说,跟他搏斗的方式不对,向他扔火球烧死他等等方法。你要是这样做,我就会吹灯拔蜡、跟他一块死了。”

  “可是你——怎么能——”

  “我完全能够变成你的精灵,”莱拉说,“但你必须跟他单打独斗,打败他,这样,他的力量就会注入到你的身体里,我的思维也会注入到你的头脑里,我们就会像一个人那样,彼此知道对方的想法。你可以把我派到很远的地方,替你侦查;也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喜欢怎样就怎样。而且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带路;把伯尔凡加打下来,让他们给你喜欢的熊制造些精灵;要是你只想让自己成为惟一有精灵的熊,那我们就把伯尔凡加给毁掉。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你跟我联手,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莱拉一直用一只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握着潘特莱蒙。他变成了一只老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尽量地一动不动。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激动得像要爆炸开来似的。

  “单打独斗?”他嘴里念叨着,“我?我必须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打?不可能!他被驱逐了!怎么可能呢?我怎么能跟他单打独斗?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这是惟一的办法,”莱拉说,心里却真地希望不是这样,因为在她眼里,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愈来愈高大,愈来愈凶猛。尽管她是那么地爱埃欧雷克,又是那么坚定地信任他,但她还是难以相信他会打败这个巨熊中的巨无霸。可是,这是他们惟一的希望了,要是在很远的地方就被他们用火全都烧死了,那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突然,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转过了身。

  “拿出证据来!”他说,“证明你是精灵!”

  “好的,”莱拉说,“这个我能做到,很简单。你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都能想出来,这只有精灵才能办得到。”

  “那你告诉我,我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什么?”

  “我得单独去一个房间才能猜出来,”莱拉说,“等我做了你的精灵之后,你就能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猜出来的了,但在这之前,不能让别人看见。”

  “这个大厅后面有个接待厅,你就去那儿,等知道答案后再出来。”

  莱拉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房间,里面点着一枝火把,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个红木橱柜,里面摆着几件暗淡的银器。她把真理仪拿了出来,问道:

  “埃欧雷克现在在哪儿?”

  “离这儿还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正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我怎么跟他说我做的这些事情?”

  “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忧心忡忡地想,他一定会累得不行,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听真理仪的话:她没有相信他。

  她把这方面的想法放到一边,向真理仪问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他杀的第一个生命是什么?

  答案出来了:埃欧弗尔自己的父亲。

  莱拉接着又问了些问题,知道埃欧弗尔年轻的时候,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进行他第一次长途捕猎,路上遇见另一只形单影只的熊。他们争吵起来,然后动了手,埃欧弗尔把他杀了。他这样做本身就构成了犯罪,但比单纯谋杀更为糟糕的是,埃欧弗尔事后得知,那只熊是自己的父亲。熊都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很少见到父亲。埃欧弗尔自然把自己干的这件事隐瞒了起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不过现在,莱拉也知道了。

  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跟他说。

  “奉承他!”潘特莱蒙低声说,“他就想听这个。”

  于是,莱拉打开门,发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正等着自己,脸上透着得意、狡黠、忧虑和贪婪。

  “怎么样?”

  她在他面前跪下,低下头去触摸他的左前爪。这只爪子比右边的更有力,因为熊是左撇子。

  “请原谅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她说,“我原来不知道你这么强壮、这么伟大!”

  “怎么回事?回答我的问题!”

  “你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你自己的父亲。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认为你是一尊新的神,你一定是。这只有神才有力量做得到。”

  “你真的知道了!你真能看得出来!”

  “是的,因为我是精灵,我说过的。”

  “再告诉我另外一件事,库尔特夫人到这儿的时候给我的保证是什么?”

  莱拉又进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询问了真理仪之后,带着答案返了回来。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3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她答应你,要让在日内瓦的教会当局同意,即使到时候你还没有精灵,也可以给你洗礼,让你成为基督徒。唔,恐怕她还没跟他们说呢,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而且说实话,你要是没有精灵,我想他们永远都不会同意。我想这个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跟你说实话。但不管怎么说,等你有了我做你的精灵以后,你要是愿意,就可以接受洗礼,因为到那时候谁都不能反对了。你可以提出这个要求,而他们却拒绝不了。”

  “是……说得对。她就是这么说的。没错,一点儿不差。她欺骗了我?我相信她,她却欺骗我?”

  “就是,她是骗你了。不过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对不起,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要告诉你,现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离这儿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了,你是不是这时候最好命令你的熊警卫,别像通常那样去跟他打。

  你要是为了得到我而去跟他亲自决斗的话,那就得让他到宫殿这儿来。”

  “是的……”

  “还有,等他来的时候,也许我该假装还是他的精灵,说我迷了路,或者编个别的什么理由。我就假装是这样的,他是看不出来的。你要告诉别的熊,说我是埃欧雷克的精灵、你把他打败后我就属于你了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想现在最好先别说,等我们——你和我——成为一体后,我们就可以想一想最好该怎么做,那时候再作决定。现在你要做的是向别的熊解释,虽然埃欧雷克被驱逐了,你为什么还要允许他像披甲熊那样跟你单打独斗,因为他们不会明白,我们得找个理由。我的意思是,他们当然会遵守你的命令,但是,要是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那他们就会更佩服你了。”

  “是的,我们应该怎么跟他们说?”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说,为了让你的王国绝对安全,你亲自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召了过来,跟他决斗,获胜者将永远统治披甲熊。你看,你要是能让他们觉得埃欧雷克到这儿来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他主动来的,他们的印象会非常深刻,他们会觉得你能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把他召过来,他们会觉得你神通广大。”

  “是的……”

  这只伟大的熊已经完全身不由己了。莱拉发现自己对他控制得简直令人陶醉。

  要不是潘特莱蒙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周围凶险的环境的话,她差不多就会得意忘形起来。

  但是,她最终还是醒悟过来,谦卑地往后一退,看着披甲熊在埃欧弗尔兴奋的命令下,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准备战场,耐心地等待着。与此同时,对此一无所知的埃欧雷克正疾速地向这边赶来,她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他,这是一场关乎他生死存亡的决斗。

  “有一件事,特雷罗尼教授过去总是吹嘘,”她说,“说他跟披甲熊国王有多熟——”

  “吹嘘?嗯?嗯?我要说他确实是吹牛!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还是个剽窃犯!原始研究他一点儿也没做!全都是从史聪明的人那儿偷来的!”

  “就是,就是,”莱拉认真地说,“等他真的要自己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却总是弄错。”

  “对!对!就是这样!没什么能力,没有想像,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的意思是,”莱拉说,“就拿披甲熊来说吧,我敢说,你知道的肯定比他多。”

  “熊,”老人说,“哈!关于他们我能写出一大篇论文!你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我关起来的。”

  “为什么?”

  “关于他们,我知道得太多了,他们不敢杀我。虽然他们不敢,但他们非常想。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你知道,因为我有朋友,没错!而且是很厉害的朋友。”

  “就是,”莱拉说,“我敢肯定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老师,”她继续说,“因为你有那么多的知识和经验。”

  在他的极度愤怒之中,这时依然闪过一点点判断力。他严厉地盯着她,似乎在怀疑她是在挖苦自己。然而,莱拉这一辈子一直都在跟多疑、怪僻的院士打交道,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中流露着自然的钦敬。这让他释然了。

  “老师,”他说,“那些老师……是的,我会教书。给我个好苗子,我能点燃他心头的火花!”

  “你的知识不该就这么消失了,”莱拉鼓动他道,“应该传下去,这样人们就会记住你了。”

  “对,”他严肃地点点头说,“孩子,你说得很有见地。你叫什么?”

  “莱拉,”她又告诉了他一次,“你能不能把披甲熊的事情教给我?”

  “披甲熊……”他迟疑不决地说。

  “我真地想知道宇宙学和尘埃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够聪明,这些对我来说太难了。要是教这些东西,你得找真正聪明的学生。不过我可以学学披甲熊是怎么回事,你完全可以把有关他们的知识教给我,说不定我们可以先从这儿试试,然后再往上学尘埃。”

  他又点了点头。

  “对,”他说,“对啊,我认为你说得对。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是有相似之处的!星星像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孩子,这个你知道吗?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到处都是雄心壮志!你知道,宇宙中充满了意图。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目的的。你的目的就是提醒我不要忘了这一点。很好,很好——我在绝望中已经忘记了。很好!太棒了,孩子!”

  “那么,你见过国王吗?就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见过,是的,见过。你知道,我是应他的邀请才到这儿来的。他打算建一所大学,想让我当副校长。在皇家北极研究所看来,这是个令人垂涎的职位啊!

  嗯?这时候,特雷罗尼那个无赖!哈!”

  “怎么了?”

  “我被这些小人出卖了。当然,特雷罗尼就是这些小人中的一个。你知道,他当时也在,在斯瓦尔巴特,他对我的能力到处造谣中伤。诽谤!诋毁!谁发现了巴纳德一斯托克斯假设的最终证据,嗯?嗯?没错,这个人就是桑特里亚。特雷罗尼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耻地编造谎言,于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就把我关在了这里。你要知道,总有一天我要出去,我会成为副校长,哦,没错。到时候让特雷罗尼到我面前祈求饶恕吧!到时候再让皇家北极研究所出版委员会轻视我的投稿!哈!我要把他们全都曝光!”

  “我想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回来的时候,他会相信你的,”莱拉说。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等他回来是没用的,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现在就在路上。”

  “那他们会杀了他。你知道,他被驱逐出去了,不是披甲熊了,跟我一样,属于下贱的一类,没有披甲熊的任何特权了。”

  “可是,假设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确实回来了,”莱拉说,“假设他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挑战,要进行决斗……”

  “哦,他们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教授断然道,“埃欧弗尔永远不会自贬身份,去承认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跟自己进行决斗的权利的。他没有这个权利。现在,埃欧雷克可以是海豹,也可以是海象,但不是披甲熊;或者更糟糕:

  鞑靼人或者斯克雷林丑人。对他,他们不会像对待披甲熊那样体面地进行决斗;不等他靠近,他们就会用火来烧他,把他烧死。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怜悯。”

  “哦,”莱拉说着,心里觉得绝望极了,“披甲熊抓到的别的囚犯呢?你知不知道他们把这些人关在什么地方?”

  “别的囚犯?”

  “比如……阿斯里尔勋爵。”

  教授突然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退到墙边,畏缩地靠着墙,警告似地摇着头。

  “嘘!小声点儿!他们会听见的!”他低声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提阿斯里尔勋爵?”

  “他们不让!非常危险!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允许有人提到他!”

  “为什么?”莱拉凑近了些,也压低了声音,以便不让他感到紧张。

  “关押阿斯里尔勋爵是祭祀委员会交给埃欧弗尔的一项特殊任务,”老人低声答道,“库尔特夫人曾亲自到这儿拜访过埃欧弗尔,给他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报偿,目的就是让他确保阿斯里尔勋爵不碍她的事儿。你看,这我知道,因为当时埃欧弗尔还是支持我的。我见过库尔特夫人!没错,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埃欧弗尔被她弄得晕晕乎乎,张口闭口都是库尔特夫人,为了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要是库尔特夫人想让阿斯里尔勋爵离她一百英里远,那埃欧弗尔就会把他弄到一百英里外。只要是库尔特夫人要干的,什么事情都行。他还打算以库尔特夫人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都城,这个你知道吗?”

  “所以说,不管是谁,他都不会允许他去见阿斯里尔勋爵了?”

  “对!永远不会!不过,你知道,他也怕阿斯里尔勋爵。埃欧弗尔搞的这套把戏很不容易,但他很聪明,他们双方的需要他都满足了。他把阿斯里尔勋爵隔离起来,以此来讨好库尔特夫人;同时,他也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设备,也讨好他。但是,这种平衡持续不了多久,是不稳定的。讨好双方,嗯?

  这种平衡很快就会完蛋,我这么说是有真凭实据的。”

  “真的?”莱拉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紧张地思考着他刚才说的话的意思。

  “是的,你知道,我的精灵能掐会算。”

  “是,我的也能。教授,他们什么时候给我们吃的?”

  “给我们吃的?”

  “他们一定在某些时候放进些吃的东西,不然我们就会饿死的。地上到处都是骨头,我猜是海豹的骨头,是不是?”

  “海豹……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莱拉站起身,摸索着走到门口。自然而然地,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整扇门从上到下都密封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亮光也透不过来。她把耳朵紧贴在上面,但什么也听不到。在她身后,老人嘟嘟囔囔地继续自言自语。她听见他身上的锁链哐啷啷地响着,那是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换了个方向躺了下去,随即打起了鼾声。

  莱拉摸索着回到凳子那儿。潘特莱蒙受不了周围的黑暗,变成一只蝙蝠,这在他来说是非常合适的。他扑楞着翅膀,转着圈儿,轻轻地尖叫着。莱拉咬着指甲,坐在那儿。

  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先兆地,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休息室里听到的帕尔默教授说过的话。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第一次提到埃欧弗尔名字的时候起,那件事就一直在困扰着她,现在它又在她记忆中重现了:特雷罗尼教授当时说,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精灵。

  当然,她当时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当时提到披甲熊的时候,用的不是英语中的那个词,而是当地的土语,她当时也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属于人类,因为不管怎么说,人都有精灵,所以当时教授的话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如果把她听到的有关披甲熊国王的所有信息全都综合到一起,那就是:强大的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最需要的莫过于做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精灵。

  想到这儿,莱拉的脑子里一下子进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要迫使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去做他通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这个计划要恢复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合法王位;最终,这个计划还要把自己带到他们关押阿斯里尔勋爵的地方,把真理仪交给他。

  这个想法就像肥皂泡一样,优雅地飘动着,闪着微光,她怕它破碎,所以都不敢正眼看它。但是,她很熟悉各种念头的来龙去脉,于是便任由它闪着微光,自己则扭转头看着别的地方,想别的事情去了。

  就在莱拉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门闩“咔哒”一响,门开了。灯光照了进来,莱拉立刻站起身,潘特莱蒙迅速地钻进她的口袋里,躲了起来。

  熊看守低下头,提起一块海豹腰扔了进来。趁这个当儿,莱拉一步跳到他旁边,说道:

  “领我去见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然你就会受到惩罚,我有急事。”

  熊看守松开口,把海豹肉扔到地上,抬头看着她。要看懂披甲熊的表情并不容易,但莱拉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莱拉快速地说,“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国王有必要知道。”

  “告诉我,我替你转告,”熊说。

  “这样不对,在国王知道之前,不能让别人先知道,”莱拉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礼貌。不过你看,什么事儿都得是国王最先知道,这是规矩。”

  也许是因为这个看守笨头呆脑,总之,他迟疑了一下,把海豹肉扔进牢里,然后说:“好吧,跟我来。”

  他领着莱拉出了牢房,来到室外,莱拉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雾气已经散去,星星在围着高墙的天井上空闪着光。看守跟另外一只熊说了句什么,那只熊便走过来,跟莱拉说起了话。

  “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能见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他说,“你得等着,等他想见你的时候再说。”

  “可是,我要告诉他的这件事很急,”莱拉说,“这事儿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我敢说,国王陛下肯定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除了国王,我还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你难道不明白?先告诉你们是对国王的不尊重,他要是知道我们不尊重他,会发火的。”

  这句话似乎起了点儿作用,不过也可能是她把这只熊弄糊涂了。他迟疑了一下。莱拉觉得自己对事情的理解一定是正确的: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正在推行大量的新方法,弄得没有哪只熊敢肯定该怎么办,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种不确定性,见到埃欧弗尔。

  于是,那只熊退出去,向他的上级请示去了。过了不长时间,莱拉便又一次被带进宫殿,只是这一次去的是国王的住处。跟别处相比,这里并不干净。实际上,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更令人窒息,因为在所有的天然的臭气之外,还笼罩着一股厚重的令人生腻的香水味。他们先是让她在一条走廊里等着,然后在一个接待厅里等,接着又让她在一扇大门外等。披甲熊们则在讨论着,争吵着,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莱拉也就有了时间环顾一下荒唐可笑的装饰:四周的墙壁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镀金水泥,有的地方已经脱落,有的因为潮湿而碎裂开来,华丽的地毯被踩得污秽不堪。

  终于,那扇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六个枝形吊灯耀眼地照着,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空气中那股厚重的香水味又浓烈了许多,还有六七只熊的脸,全都径直盯着她。他们都没有披盔甲,但却都戴着些像首饰的东西:一条金项链、一块紫色羽毛做成的头巾和一条深红色的绶带。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房子里居然还住着一群鸟。燕鸥和贼鸥站在石膏飞檐上,不时地猛扑下来,争抢从它们建在吊灯上的窝里掉出来的碎鱼片。

  房子的尽头是一个高台,上面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宝座,是用花岗岩做成的,代表着力量和宏伟。但是,跟埃欧弗尔宫殿里的很多别的东西一样,上面花里胡哨地垂挂着镀金的垂花和挂饰,看上去像是在山腰上贴了一层金箔。

  宝座上坐着一只熊——莱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块头的熊。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甚至比埃欧雷克还要高大、魁梧,他的脸更加灵活,更富于表情,里面有一种类似人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在埃欧雷克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当埃欧弗尔看着她的时候,她觉得似乎看到有一个人从他的眼睛后面注视着自己,那眼神有点儿像她见过的库尔特夫人,那是对权力习以为常的狡猾的政客的眼神。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条沉重的金项链,上面俗不可耐地挂着一颗宝石。他的爪子足有六英寸长,上面全都包着金叶。这一切体现出了巨大的力量、充沛的精力和狡诈的技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完全配得上那些荒诞的过火的装饰;然而在他身上,这一切并不显得可笑,相反,却透着野性和庄严。

  菜拉觉得非常恐惧,她的主意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无力,简直说不出口了。

  但她还是凑近了一些,因为她不得不这样。这时,她看见埃欧弗尔在膝盖上抱着一个东西,就像人们抱着猫——或者精灵——坐在那儿似的。

  那是一个肚子里填满了东西的大个儿玩具娃娃,做成了人的模样,长了一张茫然、愚蠢的人脸,身上穿着库尔特夫人才会穿的那种衣服,而且跟她也有一点儿像。埃欧弗尔是在假装自己有精灵——这下,莱拉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她朝前走近宝座,深深地鞠了一躬。潘特莱蒙一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口袋里。

  “伟大的国王,我们向你问好,”莱拉静静地说,“我说的是我在向你问好,不包括他。”

  “他是谁?”埃欧弗尔问。他的声音比她想像的要轻柔,但语气中却意味深长,令人难以捉摸。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嘴巴前面挥动着爪子,赶走聚在那儿的一堆苍蝇。

  “陛下,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也非常机密,我想我应该单独跟你说,真的。”

  “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

  莱拉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过满是鸟粪的地面,凑到他前面,伸手轰着嗡嗡地向脸上扑过来的苍蝇。

  “跟精灵有关,”她说,声音低得只有埃欧弗尔听得到。

  他的脸色一变。莱拉看不出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他一下子有了兴趣。突然,他离开宝座,咚咚地径直朝前走去,吓得莱拉赶紧跳到一边。他冲着别的熊咆哮着,给他们下了一道命令,他们便都低下头,朝门口退去。吼叫声中,那些鸟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刺耳地尖叫着,在头顶上方快速地飞来飞去,然后才回到窝里安静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和莱拉。他迫不及待地转向她。

  “怎么样?”他说,“告诉我你是谁,什么事跟精灵有关?”

  “我就是精灵,陛下,”莱拉说。

  他一下子僵立在那儿。

  “谁的?”他问。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莱拉答道。

  这是她说过的危险最大的一句话。她看得很清楚,要不是他太吃惊了,他会马上杀了她。她继续说:

  “请听我说,陛下,让我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你,然后你再杀我。你看得出来,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到这儿来的,我也根本不可能伤害你,我想帮帮你,所以我就来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是第一头拥有精灵的熊,可是这个第一本来应该是你的。我宁愿做你的精灵,也不想给他做,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缘故。”

  “怎么可能呢?”他说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熊是怎么得到精灵的呢?

  为什么是他?你怎么能离开他那么远呢?”

  一群苍蝇像一个个单词似的,从他嘴边飞了出来。

  “这很简单。我之所以能离他很远,是因为我跟女巫的精灵一样。你知道他们能离开他们主人好几百英里吧?道理是一样的。至于他是怎么得到我的,那是在伯尔凡加。你一定听说过伯尔凡加,因为库尔特夫人一定跟你讲过,不过,他们在那儿都在做些什么,她可能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

  “用刀切……”他说。

  “是的,用刀切,这只是一部分,又叫切割,但是他们还干别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制造人工精灵,并且在动物身上做实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听说后,就主动提出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看看他们能不能给他造一个精灵,他们还真地造了一个,就是我,我叫莱拉。人类的精灵都是动物的样子,同样的道理,熊的精灵就是人的样子,我就是他的精灵。我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能准确知道他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还有——”

  “他现在在哪儿?”

  “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他正全速朝这个方向赶过来。”

  “为什么?他想干什么?他一定是疯了!我们会把他撕成碎片!”

  “他是冲我来的,要把我弄回去,可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不想做他的精灵,我要做你的精灵。伯尔凡加的那些人一看到熊有了精灵以后变得那么强大,他们便决定再也不做那样的实验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将成为历史上惟一拥有精灵的熊。有我帮助他,他能率领所有的熊来反对你,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来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原因。”

  熊国王愤怒地大声吼叫起来,震得枝形吊灯上的水晶叮当作响,大厅里的鸟全都尖叫起来,莱拉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

  但她还是忍住了。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最喜欢你的,”她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说,“因为你热情、强壮,而且聪明。我不得不从他那里逃出来,到这儿来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他统治披甲熊王国,应该由你来统治。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摆脱他,让我变成你的精灵,不过,除非我告诉你,否则你是不会知道的,你只会用通常对待像他这样被驱逐了的熊的方式来跟他搏斗。我是说,跟他搏斗的方式不对,向他扔火球烧死他等等方法。你要是这样做,我就会吹灯拔蜡、跟他一块死了。”

  “可是你——怎么能——”

  “我完全能够变成你的精灵,”莱拉说,“但你必须跟他单打独斗,打败他,这样,他的力量就会注入到你的身体里,我的思维也会注入到你的头脑里,我们就会像一个人那样,彼此知道对方的想法。你可以把我派到很远的地方,替你侦查;也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喜欢怎样就怎样。而且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带路;把伯尔凡加打下来,让他们给你喜欢的熊制造些精灵;要是你只想让自己成为惟一有精灵的熊,那我们就把伯尔凡加给毁掉。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你跟我联手,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莱拉一直用一只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握着潘特莱蒙。他变成了一只老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尽量地一动不动。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激动得像要爆炸开来似的。

  “单打独斗?”他嘴里念叨着,“我?我必须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打?不可能!他被驱逐了!怎么可能呢?我怎么能跟他单打独斗?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这是惟一的办法,”莱拉说,心里却真地希望不是这样,因为在她眼里,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愈来愈高大,愈来愈凶猛。尽管她是那么地爱埃欧雷克,又是那么坚定地信任他,但她还是难以相信他会打败这个巨熊中的巨无霸。可是,这是他们惟一的希望了,要是在很远的地方就被他们用火全都烧死了,那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突然,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转过了身。

  “拿出证据来!”他说,“证明你是精灵!”

  “好的,”莱拉说,“这个我能做到,很简单。你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都能想出来,这只有精灵才能办得到。”

  “那你告诉我,我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什么?”

  “我得单独去一个房间才能猜出来,”莱拉说,“等我做了你的精灵之后,你就能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猜出来的了,但在这之前,不能让别人看见。”

  “这个大厅后面有个接待厅,你就去那儿,等知道答案后再出来。”

  莱拉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房间,里面点着一枝火把,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个红木橱柜,里面摆着几件暗淡的银器。她把真理仪拿了出来,问道:

  “埃欧雷克现在在哪儿?”

  “离这儿还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正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我怎么跟他说我做的这些事情?”

  “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忧心忡忡地想,他一定会累得不行,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听真理仪的话:她没有相信他。

  她把这方面的想法放到一边,向真理仪问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他杀的第一个生命是什么?

  答案出来了:埃欧弗尔自己的父亲。

  莱拉接着又问了些问题,知道埃欧弗尔年轻的时候,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进行他第一次长途捕猎,路上遇见另一只形单影只的熊。他们争吵起来,然后动了手,埃欧弗尔把他杀了。他这样做本身就构成了犯罪,但比单纯谋杀更为糟糕的是,埃欧弗尔事后得知,那只熊是自己的父亲。熊都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很少见到父亲。埃欧弗尔自然把自己干的这件事隐瞒了起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不过现在,莱拉也知道了。

  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跟他说。

  “奉承他!”潘特莱蒙低声说,“他就想听这个。”

  于是,莱拉打开门,发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正等着自己,脸上透着得意、狡黠、忧虑和贪婪。

  “怎么样?”

  她在他面前跪下,低下头去触摸他的左前爪。这只爪子比右边的更有力,因为熊是左撇子。

  “请原谅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她说,“我原来不知道你这么强壮、这么伟大!”

  “怎么回事?回答我的问题!”

  “你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你自己的父亲。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认为你是一尊新的神,你一定是。这只有神才有力量做得到。”

  “你真的知道了!你真能看得出来!”

  “是的,因为我是精灵,我说过的。”

  “再告诉我另外一件事,库尔特夫人到这儿的时候给我的保证是什么?”

  莱拉又进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询问了真理仪之后,带着答案返了回来。

  “她答应你,要让在日内瓦的教会当局同意,即使到时候你还没有精灵,也可以给你洗礼,让你成为基督徒。唔,恐怕她还没跟他们说呢,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而且说实话,你要是没有精灵,我想他们永远都不会同意。我想这个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跟你说实话。但不管怎么说,等你有了我做你的精灵以后,你要是愿意,就可以接受洗礼,因为到那时候谁都不能反对了。你可以提出这个要求,而他们却拒绝不了。”

  “是……说得对。她就是这么说的。没错,一点儿不差。她欺骗了我?我相信她,她却欺骗我?”

  “就是,她是骗你了。不过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对不起,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要告诉你,现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离这儿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了,你是不是这时候最好命令你的熊警卫,别像通常那样去跟他打。

  你要是为了得到我而去跟他亲自决斗的话,那就得让他到宫殿这儿来。”

  “是的……”

  “还有,等他来的时候,也许我该假装还是他的精灵,说我迷了路,或者编个别的什么理由。我就假装是这样的,他是看不出来的。你要告诉别的熊,说我是埃欧雷克的精灵、你把他打败后我就属于你了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想现在最好先别说,等我们——你和我——成为一体后,我们就可以想一想最好该怎么做,那时候再作决定。现在你要做的是向别的熊解释,虽然埃欧雷克被驱逐了,你为什么还要允许他像披甲熊那样跟你单打独斗,因为他们不会明白,我们得找个理由。我的意思是,他们当然会遵守你的命令,但是,要是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那他们就会更佩服你了。”

  “是的,我们应该怎么跟他们说?”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说,为了让你的王国绝对安全,你亲自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召了过来,跟他决斗,获胜者将永远统治披甲熊。你看,你要是能让他们觉得埃欧雷克到这儿来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他主动来的,他们的印象会非常深刻,他们会觉得你能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把他召过来,他们会觉得你神通广大。”

  “是的……”

  这只伟大的熊已经完全身不由己了。莱拉发现自己对他控制得简直令人陶醉。

  要不是潘特莱蒙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周围凶险的环境的话,她差不多就会得意忘形起来。

  但是,她最终还是醒悟过来,谦卑地往后一退,看着披甲熊在埃欧弗尔兴奋的命令下,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准备战场,耐心地等待着。与此同时,对此一无所知的埃欧雷克正疾速地向这边赶来,她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他,这是一场关乎他生死存亡的决斗。

  二十、殊死之战

  披甲熊之间相互打仗是常见的,起因都是一成不变的。但一只熊杀死另一只熊的事情却并不常见,真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通常都是由于失手造成的,或者一只熊误解了另一只熊发出的信号,比如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情况就是这样。

  像埃欧弗尔杀死自己的父亲这种赤裸裸的谋杀就更少见了。

  但是,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解决争端的惟一办法就是死战到底,并为此确立了一整套的仪式。

  埃欧弗尔刚刚宣布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路上,并且要进行一场搏斗的时候,战场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平平坦坦。负责打造甲胄的工匠从火矿下面钻出来,给埃欧弗尔检查甲胄。每个铆钉都被检查了一遍,每个链环都试了试,每一片铠甲都用最好的沙子打磨一新。对他的爪子,他们也是同样地用心在意。爪子上的金叶被拿掉了,长达六英寸的爪子个个磨得锋利无比,一下子就能把人抓死。

  莱拉看着看着,内心深处觉得愈来愈担忧,因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是不会受到这样的照顾的;而且,他已经在冰天雪地里马不停蹄、不吃不喝地奔跑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说不定他在气球坠落时还受了伤;而自己却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他拉进了这场战斗中来。后来,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在一头刚刚被杀死的海象身上检验爪子的锋利程度,爪子过处,海象皮像一张纸似的被撕开了,他还在海象的头盖骨上试了试拳头(仅仅两下,海象头便像鸡蛋似的破裂了)。莱拉看到这些,不得不对埃欧弗尔找个借口,独自一个躲到一边,吓得哭了起来。

  甚至通常能让她打起精神来的潘特莱蒙也不敢说这件事有什么希望。她所能做的只是去问真理仪。真理仪告诉她,他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并再次告诉她,一定要相信埃欧雷克;而且(这一点更加难以理解),她甚至觉得因为自己把同一个问题问了两遍,真理仪都在责怪自己了。

  此时,这件事已经在披甲熊中间传开了,战场上到处挤满了熊。级别高的熊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还专门给母熊划出了一块地方,其中当然也包括埃欧弗尔的妻子。莱拉对母熊有着深深的好奇,因为她对她们知道得太少了,但现在可不是四处闲逛问问题的时候。相反,她跟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离得很近,看着他周围的侍臣在外围显示自己的职位比普通的熊要高,试着去猜他们似乎全都戴着的各式各样的羽毛、徽章和标志的含义。她发现,在最高级别的熊当中,有的还拿着个小小的人体模型,就像埃欧弗尔的碎布娃娃似的——通过模仿由他开始的时尚,他们也许是为了尽量拍他的马屁。让她觉得可笑的是,当他们看见埃欧弗尔已经把自己的娃娃扔掉之后,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的那些娃娃了。该把它们扔掉?他们现在是不是失宠了?他们该怎么表现?

  整个宫殿里到处都是这种情绪,莱拉已经开始看出来了。他们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没有把握,不像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样心无杂念、充满自信、不容置疑。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埃欧弗尔,到处笼罩着连续不断的惶惑不安的气氛。

  他们也毫不掩饰地、好奇地看着她,她则羞怯地站在埃欧弗尔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一有熊在看她,她便低垂下目光。

  这时,雾气已经散去,空中变得清爽起来;临近中午时分,极地的黑暗暂时退去——也许是巧合,这正是莱拉觉得埃欧雷克应该抵达的时候。她哆哩哆嗦地站在战场边上一个用厚厚的积雪堆成的高台上,仰头望着黯淡的天空,整个心思都在想,渴望那些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身影从空中飞来,把她带走;或者看到极光中隐藏着的那座城市,这样她就能沿着日光中那些宽广的大道平地走过去;或者看见玛·科斯塔宽阔的胸怀,闻到她给她带来的身体和厨房的味道……

  她发觉自己哭了,眼泪几乎一流出来就被冻住了,她只好忍着痛把它们擦掉。

  她是那么地害怕。熊是不会哭的,他们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大概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没有任何意义。莱拉的手还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握着潘特莱蒙的老鼠身子,可是他却无法像通常那样来安慰她,只是用鼻子轻轻地蹭她的手指。

  在莱拉身边,铁匠们在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盔甲进行最后的调整。他站在那儿,像一座巨大的铁塔似的,身上的铁甲熠熠闪光,光滑的金属片上镶嵌着金线;他上半截脑袋包在闪着银灰色光芒的头盔里,上面的眼睛处留了两道很深的缝隙,下半身穿着一件贴身的锁子甲。直到看见这一切,莱拉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背叛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因为这些东西埃欧雷克一样也没有,他的甲胄只能保护后背和身体两侧。再看看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他穿得那么整齐,又是那么强壮。就像愧疚和恐惧一起袭来似的,莱拉觉得心里一阵恶心。

  她说:“对不起,陛下,你还记得刚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的声音颤抖着,在空旷中显得那么单薄、无力。埃欧弗尔正在用锋利的爪子撕扯三只熊在自己面前举着的靶子,他把大脑袋转了过来。

  “什么?什么?”

  “记住,我刚才说我最好先去找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跟他说话,假装——”

  但是,还没等她说完,嘹望塔上的几只熊便大叫起来。别的熊全都明白了,随即兴奋地骚动起来。他们已经看见了埃欧雷克。

  “求你了,”莱拉急切地说,“你等着,我去骗骗他。”

  “好,好,去吧,去鼓动鼓动他!”

  由于愤怒和激动,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几乎说不出话来。

  莱拉从他身边走开,横穿过战场。战场上空空荡荡的,雪地上留下了她的小脚印。战场对面的披甲熊向两边一分,让她从中间过去。他们巨大的身躯笨拙地挪开后,地平线便出现了,在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暗淡阴郁。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哪儿?莱拉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是因为嘹望塔很高,她看不到的他们却能看到。她所能做的只是在雪地上朝前走。

  埃欧雷克先发现了她。几个纵跃,一阵金属的沉重撞击声之后,在飞溅的雪花中,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

  “哦,埃欧雷克!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亲爱的,你得跟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行决斗,可是你没做什么准备——你又累又饿,你的盔甲也——”

  “什么可怕的事?”

  “我跟他说了你要来,我是从真理仪那儿知道的。他不顾一切地想做一个人,想要一个精灵,都要想疯了。所以我就骗他,让他以为我是你的精灵,打算从你那儿逃走,去给他做精灵,但是要做到这个,他就必须得跟你进行决斗。因为,要不然,埃欧雷克,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跟他决斗,不等你接近,他们就会用火把你烧死——”

  “你让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上了当?”

  “是的,我骗他同意跟你决斗,而不是像对待被驱逐的熊那样直接把你杀死,获胜的将成为披甲熊的国王。我只能这样,因为——”

  “你叫贝拉克瓦?不,你该叫莱拉·巧舌如簧,”他说,“我要的就是跟他决斗。来吧,小精灵。”

  莱拉看着身披旧盔甲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他是那么精干、勇猛。莱拉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骄傲。

  他们一起朝着埃欧弗尔那座巨大的宫殿走过去,决斗的战场就设在那里,空荡荡的,四周都是高墙。披甲熊聚集在城垛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挤满了白花花的脸,他们笨重的身躯站在那儿,像是一道雾蒙蒙的厚厚的白墙,眼睛和鼻子黑点儿般地点缀在上面。站在最近的熊向两旁一退,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和他的精灵闪出一条通道,让他们从中间穿过。披甲熊们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

  埃欧雷克停了下来。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站在战场的对面。国王从雪堆积的高台上走下来。两只披甲熊在相隔几码远的地方互相对峙着。

  莱拉离埃欧雷克很近,感到他的体内不断地震撼着,像一台大功率发电机似的,源源不断地生出强大的电流。她轻轻地碰了碰他头盔下露出的脖子,说道:

  “好好打,埃欧雷克,亲爱的。你是真正的国王,他不是,他什么都不是。”

  说完,莱拉退到了后面

  “各位披甲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大声说道。大殿的四壁发出巨大的回音,巢里的鸟被惊得飞了出来。他继续说:“这场决斗的条件是这样的,如果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杀了我,那么他永远都是国王,不受挑战,不受异议。如果我杀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那么我就是你们的国王。我给你们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拆毁这座宫殿——这座臭气熏天的、可笑的、华而不实的宫殿,把黄金和大理石统统扔到海里。属于披甲熊的金属只有铁,不是黄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弄脏了斯瓦尔巴特,我来的目的就是进行消毒。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在此向你挑战。”

  埃欧弗尔往前跳了一两步,似乎难以控制自己。

  “各位披甲熊!”轮到埃欧弗尔说话了,他大声喊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应我的邀请又回来了,我把他引到这里来。这次决斗的条件由我来定,这些条件是:如果我杀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么就把他的肉体撕碎,扔给悬崖厉鬼,把他的脑袋挂在我的宫殿之上,抹掉有关他的记忆,谁提到他的名字,谁就是犯了死罪……”

  他继续说完了条件。接着,他们俩又讲了一通话。这是规矩,一种得到切实遵守的仪式。莱拉望着他们俩,他们是那么的截然相反:埃欧弗尔是如此的富丽堂皇、高大魁梧、身强体健,他的盔甲是那么的华丽,显得既傲岸而又有王者之气;而埃欧雷克却没有他那么高大——虽然她从来没觉得埃欧雷克看上去会瘦弱,他的装备也非常简单,他的盔甲锈迹斑斑,上面坑坑洼洼的。但是,他的盔甲就是他的灵魂,是他自己制作的,非常合身,他和盔甲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而埃欧弗尔对自己的盔甲并不满意,而且他还想再要一个灵魂。埃欧弗尔浮躁不安,而埃欧雷克却平静安宁。

  莱拉也知道,别的披甲熊也在进行着这样的比较。然而,埃欧雷克和埃欧弗尔并不仅仅是两只披甲熊,他们代表的是两个相互对立的披甲熊王国、两种未来、两种归宿。埃欧弗尔已经开始领着他们走上了其中的一条道路,而埃欧雷克要带他们走另一条路。就在这同一时刻,其中的一种未来就要永远消失,而另一种未来就要展现在面前。

  他们在礼仪上的较量进入到了第二阶段,两只熊开始在雪地上不停地兜来兜去,晃动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旁观的队伍一动不动,但他们的眼神全都跟着他们动来动去。

  终于,两个角斗士停了下来,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在战场的两端互相盯视着对方。

  突然,随着一声咆哮,两只熊同时向前猛扑过去,卷起的雪花迷住人的眼睛。

  他们像两块原本稳放在两座毗邻山峰上的巨石,被地震松动了似的,一下子从山腰上翻滚下来,愈来愈快,跃过山涧,撞碎树木,终于——“砰”地一声,重重地迎头相撞,撞得碎石纷飞:两只熊就是这样撞到了一起。巨大的撞击声在沉寂的空气中回荡着,又从宫殿的墙上反弹回来。即使是岩石,这一撞也会被撞毁,但他们俩却没有。他们全都摔倒在一边。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埃欧雷克。他身子一拧,敏捷地一跃而起,去抓埃欧弗尔。埃欧弗尔的盔甲被撞坏了,很难抬起头来。

  埃欧雷克立刻伸手去抓他脖子上露出来的那段没有防护的部分,把那儿的白毛略一摸索,爪子随即扣住埃欧弗尔的头盔下边,猛力往前一扳。

  埃欧弗尔立刻意识到了这一危险,他怒吼一声,身子猛地一晃——莱拉曾经看见埃欧雷克自己在水边就是这样一晃,把身上的水高高地甩向空中。他这一甩,把埃欧雷克甩到了一边,摆脱了他的进攻。随即,在被扭曲了的金属的尖啸声中,埃欧弗尔奋力一挣,把后背上的金属板拉直了。然后,趁埃欧雷克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当儿,埃欧弗尔如同一座崩落的雪山,向埃欧雷克猛扑下来。

  莱拉觉得这毁灭性的一扑简直把自己的魂儿都要撞飞了,脚下的大地被实实在在地震得直晃。埃欧雷克怎么能受得了?他费力地扭动着身躯,想在地上找到支撑点站起来,但他的脚却冲着天。这时,埃欧弗尔的牙齿已经咬住了埃欧雷克喉咙附近的某个地方,滚烫的血珠在空中飞溅开来。有一滴落在莱拉的皮衣上,她马上用手把它按住,以表示自己是爱埃欧雷克的。

  这时,埃欧雷克的后爪抠住埃欧弗尔锁子甲的连接处,猛地往下一撕,锁子甲前脸便整个脱落下来。埃欧弗尔踉跄着退到一边,检查盔甲损坏的程度,埃欧雷克趁机再次爬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两只熊各自站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埃欧弗尔的那副锁子成了他的累赘,原本起防护作用的它这时已经变成了障碍:锁子甲的下面依然连在一起,缠在两条后腿上。然而,埃欧雷克的情况更糟,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脖子上的一个伤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但是,没等埃欧弗尔把贴身的锁子甲摆脱掉,埃欧雷克便纵身一跃。向他扑过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随即猛戳埃欧弗尔脖子上因为头盔卷边而裸露在外面的部位。埃欧弗尔用力把他摔了出去,然后两只熊又纠缠在一起。积雪四处飞溅,让人有时很难看清谁占了上风。

  莱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攥得手都疼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埃欧弗尔正在撕扯埃欧雷克肚子上的一个伤口——

  不过也许是她看错了,因为过了一会儿,在阵阵雪花激烈地飞溅之后,两只熊都像拳击手似地站直了身子,埃欧雷克用巨掌猛击埃欧弗尔的脸,埃欧弗尔也同样凶猛地予以回击。

  这一记记重拳让莱拉感到不寒而栗。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巨人在挥舞着重锤,那锤子上面还装着五个钢刺……

  金属叮叮当当地互相撞击着,巨齿相互啃噬着,呼吸沉重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的脚震撼着坚硬的地面。四周的雪溅满了殷红的鲜血,被踩下去好几码深,变成了深红色的泥浆。

  此时,埃欧弗尔的盔甲已经破烂不堪,金属板被撕裂了、扭曲了,镶嵌在上面的黄金有的被撕扯下来,有的沾满了厚重的血污,他的头盔已被打得完全不见了踪影。埃欧雷克的盔甲却好多了,虽然粗糙丑陋,凹凸不平,但却完好无损,完全顶住了熊国王重锤般的打击,挡住了那六英寸长的凶残的爪子。

  但与此相反的是,埃欧弗尔比埃欧雷克更魁梧、更强壮,而埃欧雷克却又累又饿,失血更严重。他的腹部、双臂和脖子都受了伤,而埃欧弗尔只有下颌一个地方在流血。莱拉非常想帮自己亲爱的朋友,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时,形势对埃欧雷克非常不妙。他一瘸一拐的,每当左前爪着地的时候,他们都看得出它几乎承受不了他的体重。他从来不用这只爪子进攻,而他右爪的攻击也更柔弱无力,跟几分钟前他打出去的摧枯拉朽式的重拳相比,简直就是轻轻的爱抚。

  埃欧弗尔看出来了。他开始奚落埃欧雷克,叫他“断手熊”、哭鼻子的毛孩子、生了锈的熊、快死了的熊,等等等等。与此同时,他左一拳,右一拳,猛击埃欧雷克,打得埃欧雷克再也无法躲闪。埃欧雷克只好步步后退,低头躲闪着冷嘲热讽的熊国王雨点般打来的拳头。

  莱拉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亲爱的、勇敢的、无畏的卫士就要死了,但她决不背叛他,不去看他。如果他看见自己,他一定会看到自己泪光莹莹的眼睛,看到自己眼神中的关切和信任,看到自己绝对不是懦夫,也绝对没有恐惧地把眼神移往别处。

  于是,她还是注视着,但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战场的形势到底怎样——不过也许她本来就看不出来。而且,毫无疑问的是,埃欧弗尔也没有看出来。

  因为此时,埃欧雷克后退的目的就是要找一处没有泥泞的空地作为立足点,找一块坚固的岩石以便从上面居高临下猛扑下来,他那看似无用的左臂实际上保存着实力,依然强劲。一般来说,你是欺骗不了披甲熊的,但是,正如莱拉跟埃欧雷克说的那样,埃欧弗尔不想做熊,他想做一个人;因此,埃欧雷克便骗过了他。

  终于,埃欧雷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块深嵌在冻土层里的坚硬的岩石。

  他背靠着这块岩石,绷紧后腿,等待着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埃欧弗尔后腿站立,高高地直起身子,发出胜利的欢呼,嘲弄似的把脑袋转向埃欧雷克明显无力的左侧。

  就是在这一时刻,埃欧雷克动手了。像大海上千里之外就开始积蓄力量的海浪,不动声色地潜藏在大海深处,一旦到达浅滩,便掀起冲天的巨浪,让海边的居民心惊胆颤,然后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扑打到陆地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就是这样自下而上来迎击埃欧弗尔的——从脚下坚固、干燥的岩石上猛地向上爆发开来,左拳拼尽全力,猛击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暴露出来的下颌。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一拳。埃欧弗尔下颌的下部被打掉,在空中直飞出去,鲜血飞溅到很远的地方。

  埃欧弗尔红色的舌头从撕裂的喉咙里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一滴一滴地流着血水。就在这一刹那间,熊国王顿时没有了声音,没有了锋利的牙齿,变得衰弱无力。埃欧雷克已经稳操胜券了。他纵身一扑,牙齿咬住埃欧弗尔的喉咙,左右摇晃着,把他庞大的身躯从地面上拎起来,不断地在地上摔打,好像埃欧弗尔仅仅是水边的一头海豹而已。

  然后,埃欧雷克往上猛力一撕,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便在他的齿下一命呜呼了。

  然而这场决斗并没有结束,还要进行另外一项仪式。埃欧雷克把死去的国王那毫无保护的胸膛割开,撕开皮,露出里面密密的白色和红色的肋骨,像船翻后裸露出来的船骨。埃欧雷克把手伸进胸腔,抠出埃欧弗尔的心脏,红红的,冒着热气,在埃欧弗尔的臣民们面前把它吃了下去。

  披甲熊们随即欢呼起来,喧闹起来,他们蜂拥地冲到前面,向埃欧弗尔的征服者表达敬意。

  一片喧闹声中,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高声说:

  “各位披甲熊!谁是你们的国王?”

  他们应声大叫起来,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披甲熊们知道他们必须做什么。每一个徽章、每一条绶带、每一顶宝冠全都被抛到一边,他们用脚鄙夷地踩碾着,须臾之间便把它们忘到了脑后。现在,他们是埃欧雷克的披甲熊了,是实实在在的熊,不再是没有根基、受自卑感折磨的半人半熊的怪物了。他们蜂拥着冲进宫殿,动手把最高塔楼上大块的大理石用力摔下来,用他们有力的爪子撼动垒着垛口的高墙,石头松动之后,他们把它们从悬崖上扔过去,摔碎在下面距他们数百英尺的码头上。

  埃欧雷克没有去看这些,他解下盔甲,准备包扎一下伤口。但没等他开始,莱拉便来到他身边,脚用力跺着猩红色的冻雪,冲着披甲熊们大喊大叫,让他们不要再砸毁宫殿,因为里面关押着犯人。他们没听见她的话,但埃欧雷克听到了,他大喝一声,他们马上停了下来。

  “被关的是人?”埃欧雷克问道。

  “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把他们关在地牢——应该先放他们出来,给他们找个地方躲一躲,不然石头一落,他们会被砸死的——”

  埃欧雷克立刻下达了命令,有几只熊急忙冲进殿里,去放那几个犯人。莱拉转向埃欧雷克。

  “我来帮帮你——我要弄清你伤得不重,亲爱的埃欧雷克——哦,真希望这里有绷带什么的!你肚子上的伤真可怕——”

  一只熊嘴里叼着一种硬硬的绿色东西,放在埃欧雷克脚边的地上。那东西上面结满了冰霜。

  “这是血苔藓,”埃欧雷克说,“莱拉,替我把它挤到伤口里,再把伤口上的肉合上,把它包在里面,然后弄些雪敷在上面,直到把伤口冻住为止。”

  他不让任何别的熊来照顾他,虽然他们都很想。另外,莱拉的手非常灵巧,而且她也是不顾一切地要照顾他;于是,这个小人儿在魁梧的熊国王面前弯着腰,把血苔藓包进伤口,冷却伤口露出来的肉,直到伤口不再流血。弄完之后,莱拉的棉手套上已经被埃欧雷克的血湿透了,不过他伤口的血终于止住了。

  这时候,那些囚犯——大约有十几个男子——哆哩哆嗦、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从里面出来了。莱拉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跟那个教授说话,因为这个可怜的人已经疯了;她倒是很想知道别的人都是谁,可是还有很多别的急事需要去做。

  莱拉也不想去分散埃欧雷克的注意力,因为他正在迅速地下达着命令,把披甲熊们支使得四处乱窜。但是,她非常担心罗杰,担心李·斯科尔斯比和女巫们,她现在又饿又累……莱拉觉得,自己最该做的就是不要碍别人的事。

  于是,她蜷起身子,躲在战场上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狼獾,给她取暖。她学着熊的样子,把雪堆到身上,睡着了。

  后来,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脚,一个陌生的熊的声音说道:

  “莱拉·巧舌如簧,国王要见你。”

  莱拉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眼睛都睁不开了,因为眼睛闭着的时候被冻住了,好在潘特莱蒙舔化了她睫毛上的冰,过了不久,她便能看清月光下跟自己说话的那只小熊了。

  她努力想站起来,却接连两次都摔倒了。

  那只熊说:“骑着我。”然后便蹲在地上,让她爬上他宽阔的后背。莱拉摇摇晃晃地挣扎着,总算没有掉下来——小熊驮着她,来到一个陡峭的洞穴,有很多熊都聚在那儿。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们中间朝她跑了过来,他的精灵也飞起来迎接潘特莱蒙。

  “罗杰!”莱拉叫了起来。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让我一直在远处的雪地里待着,他自己却到很远的地方来找你——莱拉,我们从气球上摔了下来!你摔下去以后,我们又飞了很远,然后,斯科尔斯比先生又给气球放了些气,后来我们撞到一座山上,我们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你从来没见过那么陡的山坡!我不知道斯科尔斯比先生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女巫们在哪儿。当时只有我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两个。他直接沿着这条路回来找你。他们把他刚才的决斗都告诉我了……”

  莱拉朝周围看了看。那些囚犯正在一只老熊的指导下,用浮木和碎帆布建造栖身的地方。看上去他们很高兴有点儿事情干,其中一个还在敲打火石,准备生火。

  “那儿有吃的,”把莱拉叫醒的那只小熊说。

  一头刚被捕获的海豹躺在雪地上。那只熊用爪子把它撕开,给莱拉看在哪儿能找到它的腰子。莱拉生吃了一个:热乎乎、软软的,竟出人意料地好吃。

  “把脂肪也吃了,”那只熊说着,给她撕了一块脂肪。味道像是加了榛子的奶油。罗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跟着莱拉吃了起来。他们贪婪地吃着,不一会儿,莱拉便完全醒了过来,开始觉得暖和了。

  她擦了一下嘴,向四周看了看,却没有看见埃欧雷克。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跟他的顾问们谈话,”小熊说,“他想在你们吃完饭后见见你们。跟我来。”

  他领着他俩穿过雪地,走过一个高台,来到一处空地,披甲熊正在那儿用冰块修筑一道冰墙。埃欧雷克居中而坐,周围是一群上了年纪的熊。看见莱拉来了,他站起身来迎接她。

  “莱拉·巧舌如簧,”他说,“过来听听他们跟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向其他熊解释她是怎么来的,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有关她的事情,不管怎样,他们给她腾了块地方,对她极其谦恭有理,好像她是王后似的。北极上空,极光优雅地摇曳着。莱拉坐在自己的朋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身边,参加披甲熊的讨论,感到骄傲极了。

  他们这时候发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对他们的统治像是符咒一样难以避免。

  有的将其归因于库尔特夫人的影响。埃欧雷克被流放之前,她就到这儿见过埃欧弗尔,还送给他各种各样的礼物,但埃欧雷克对此毫不知情。

  “她送给他一种药,”一只熊说,“埃欧弗尔偷偷地给贾木尔·贾木尔松吃了,弄得他忘了自己是谁。”

  莱拉弄清楚了,贾木尔·贾木尔松就是被埃欧雷克杀死的那只熊,他的死导致埃欧雷克被流放。这么说,库尔特夫人也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但是,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人类是有法律的。在库尔特夫人打算做的事情中,有的是法律所不允许的,但是人类法律在斯瓦尔巴特群岛并不适用。她想在这儿再建一个试验站,跟伯尔凡加的那个一样,更糟糕的是,埃欧弗尔打算准许她建,这是完全违背披甲熊的风俗习惯的,因为虽然人类曾经来过这里,或者在这儿被关押过,但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居住、工作过。她要一点一点地加强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控制,也加强他对我们的控制,直到我们变成她俯首帖耳、跑前跑后的傀儡,到那时候,我们惟一的任务就是镇压由她造成的仇恨……”

  说话的是一只老熊,名叫索伦·艾萨尔松,担任顾问,在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统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莱拉,她现在在做什么?”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问,“一听到埃欧弗尔的死讯,她会有什么打算?”

  莱拉拿出真理仪。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于是,埃欧雷克命令拿来火把。

  “斯科尔斯比先生怎么样了?”趁他们等着的时候,莱拉问道,“还有那些女巫呢?”

  “女巫受到了另一个女巫部落的攻击,不知道这个部落是不是跟切割小孩精灵的那些人结成了同盟,但她们当时人数很多,正在我们飞过的那块空域巡逻,她们趁着暴风雪发起了攻击。我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怎么样了。至于李·斯科尔斯比,我跟这个男孩摔下去以后,气球就又升上去了,他就在上面。不过,你的真理仪会告诉你他后来怎么样了。”

  这时,一只熊让一副雪橇停下来,雪橇上放着一锅烧着的木炭。他把一根油性树枝插到木炭中问,树枝马上着了。火光下,莱拉拨动真理仪指针,询问李·斯科尔斯比的情况。

  答案是他还在天上,被风吹往诺瓦赞布拉,悬崖厉鬼没有伤到他,还打退了另一个女巫部落。

  莱拉把这讲给埃欧雷克听,他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4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要是他还在空中,那就平安无事,”他说,“库尔特夫人呢?”

  这次的答案却复杂难懂,指针在符号之间依次摆来摆去,让莱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莫名其妙。披甲熊们觉得十分好奇,但出于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尊重,他们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而他对莱拉又是非常尊重的。莱拉不再去想他们,重又对着真理仪神情恍惚地发起呆来。

  她曾经发现的那些符号的运行规律现在却让人感到沮丧失望。

  “它说,她……她正往这边飞,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她弄到一架齐柏林运输飞艇,配备了机*——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他们这时候正往斯瓦尔巴特群岛飞来。当然,她还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已经被打败,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哦,对了,因为有的女巫会告诉她,她们是从悬崖厉鬼那儿知道消息的。所以,埃欧雷克,我猜天上到处都有间谍。她打算……假装帮助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但实际上是要夺他的权,她还带了一个团的鞑靼人,从海上往这边赶,几天后就能到。

  “她还打算尽快去关押阿斯里尔勋爵的地方,让人把他杀了,因为……现在清楚了:埃欧雷克,这个我以前一直就没弄懂!就是为什么她要杀害阿斯里尔勋爵:是因为她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且很害怕,她要自己做,抢在阿斯里尔勋爵之前,由她来控制……这一定跟空中的那座城市有关,一定是!她要抢先到达那座城市!现在,真理仪又在告诉我另一件事了……”

  莱拉俯身看着真理仪,兴奋地注视着摆来摆去的指针。指针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站在莱拉身后盯着看的罗杰甚至没看到它停下来过,只知道莱拉拨动指针的手指在和随之而动的指针迅速地进行着某种飘忽不定的对话,不像是语言,跟极光一样令人困惑不解。

  “对,没错,”莱拉最后说道,同时把真理仪放到腿上,眨眨眼睛,叹了口气,从凝神苦想中回过神来。“对,我明白真理仪是什么意思了。库尔特夫人又在找我,她想从我这儿要一样东西,因为阿斯里尔勋爵也想要,他们需要这个东西是……是为了这次试验,不管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儿,莱拉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心烦意乱,但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肯定,这件如此重要的东西就是真理仪,因为毕竟库尔特夫人曾经想得到它,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然而,也许并不是真理仪,因为真理仪在指自己的时候是用的另外一种方式,不是这样的。

  “我猜是真理仪,”她伤心地说,“我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得把它交给阿斯里尔勋爵,不能让库尔特夫人得到它。要是归了她,我们就都活不了了。”

  莱拉说着,觉得自己累极了,全身上下没了一丝力气,心情也异常悲哀,觉得也许死亡才是一种解脱。但是,埃欧雷克给她树立了榜样,让她不去这么想。

  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坐直了身子。

  “她离这儿有多远?”埃欧雷克问。

  “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我想我应该尽快把真理仪去交给阿斯里尔勋爵。”

  “我跟你一起去,”埃欧雷克说。

  莱拉没有反对。埃欧雷克下达命令,组织起一小队武装披甲熊,跟他们一起上路,完成他们北极之行中的最后一段旅程;莱拉静静地坐着,保存精力。她觉得,刚才在对真理仪作最后解释的时候,自己身上好像失去了什么。她闭上眼睛,睡着了,但很快,他们便把她叫醒,然后上路了。

  二十一、阿斯里尔勋爵的迎客之道

  莱拉骑着一只身强力壮的小熊,罗杰骑着另一只,埃欧雷克不知疲倦地走在前面,一队披甲熊带着火球发射器跟在后面,负责殿后。

  道路又长又难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腹地是山区,到处是杂乱的山峰和陡峭的山脊,深沟陡谷纵横其间,气温凛冽难耐。莱拉想起了前往伯尔凡加的路上吉卜赛人平稳的雪橇,现在看来,那是多么迅速而又舒服啊!这儿的空气砭人肌骨,莱拉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寒气袭人的经历;不过,也许是因为她骑的这只熊的脚步不如埃欧雷克轻捷,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精疲力竭的缘故。不论怎样,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莱拉不太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离那儿有多远,她所知道的只限于老熊索伦·艾萨尔松跟她说的那些话,当时他们正在准备火球发射器。他曾参与了跟阿斯里尔勋爵就他的囚禁条件所进行的谈判,而且他记得非常清楚。

  他说,起初,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披甲熊认为,阿斯里尔勋爵跟流放到他们这个寒冷的岛上的其他政客、国王或闹事者没什么两样。囚犯们都是要人,否则早就会被他们自己人毫不犹豫地给杀了;有朝一日他们也许会成为披甲熊的无价之宝——如果他们的政治命运发生变化,回国重新当上统治者的话;因此,对待他们不残酷、不失礼,也许会对披甲熊有好处。

  所以,阿斯里尔勋爵觉得,跟其他无数的流放地相比,斯瓦尔巴特群岛的条件既不好也不坏,但是,某些事情却令他的看守对他比对别的囚犯保持了更高的警惕。任何跟尘埃有关的事情都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氛,一种精神上的危险;把他带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人中间流露出明显的慌乱,库尔特夫人还跟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行了秘密通信。

  另外,披甲熊们从来没有见过像阿斯里尔勋爵这样傲慢、专横的人。他甚至还影响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跟他激烈地雄辩,说服了熊国王让他自己选择栖身之地。

  他说,分给他住的第一个地方地势太低,他需要的是一块高地,在火矿、铁匠铺的浓烟和喧嚣的上面。他把自己想要的住所的设计图提供给披甲熊,告诉他们应该建在什么地方。他用金子贿赂他们,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时而奉承,时而恐吓。披甲熊被弄得晕晕乎乎的,心甘情愿地开始给他建造住所。不久,在面向北方的一个海岬上,一座房子拔地而起了:宽敞、结实,还建有壁炉,里面烧着披甲熊开采并运来的巨大煤块,宽大的窗户上镶着真正的玻璃。他就在那儿住了下来,虽是囚犯,但俨然一个国王。

  然后,他便为建造实验室着手收集材料。

  他极其执著地派人给他弄来书籍、仪器、化学制品、五花八门的工具和设备。

  最后,这些东西总算是从各种地方弄到了:有的是公开运来的,有的是由他坚持要见的来客偷偷带进来的。阿斯里尔勋爵通过陆海空各种途径收集他所需要的材料,被关押六个月后,他便把自己想要的所有设备都弄到手了。

  于是,他便开始着手工作,进行思考、筹划、计算,等待着一件东西,他需要用它来完成那项令祭祀委员会心惊胆战的任务。那个时刻在一分一秒地靠近了。

  埃欧雷克在一道山脊下面停了下来,让两个孩子活动活动身子,因为他们冻得身子发僵,已经很危险了。就在这时,莱拉第一次瞥见了关押她父亲的监狱。

  “往上边看,”埃欧雷克说。

  宽阔、崎岖的山坡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岩石和冰块,上面有一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修好的小道,往上通往一处耸入高空的峭壁。天上没有极光,但星星非常明亮。那道黑乎乎的峭壁凄凉地矗立着,但峭壁的顶上却是一座宽大的房子,灯光从里面向四面八方尽情地倾泻着:不是烟雾缭绕、忽明忽暗的鲸脂油灯光,也不是白得耀眼的电聚光灯,而是温馨、米色的石脑油灯。

  透出灯光来的窗户本身也说明阿斯里尔勋爵威力无边。玻璃本身就已经非常昂贵了,而在如此高的纬度上,这么大的玻璃窗非常浪费热量;因此,在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玻璃窗,这就足以说明这里的财富和势力比埃欧弗尔·拉克尼松那座俗不可耐的宫殿要大多了。

  莱拉和罗杰最后一次骑上各自的披甲熊,埃欧雷克领着他们朝着那座房子向上攀登。厚厚的积雪下面是一个院子,周围是一圈矮墙。埃欧雷克推开院门,便听见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莱拉下了熊背,几乎站立不住了,她帮着罗杰也下了熊背。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穿过齐腰深的雪,朝门前的台阶走去。

  啊,房子里面是多么温暖啊!啊,还可以安安静静地休息!

  莱拉朝门铃伸出手去,但没等摸到把手,门便开了。里面是一个灯光暗淡的小小的前厅,其目的是为了不让屋里的热气跑出来。她一下子就认出了灯光下站着的那个人:阿斯里尔勋爵的贴身男仆索罗尔德,还有他的精灵,名叫安芳的短毛猎犬。

  莱拉无力地把风帽推到脑后。

  “谁……”索罗尔德刚一开口,便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接着说:“不会是莱拉吧?小莱拉?我这是在做梦吧?”

  他把手伸到背后,去开里面的那道门。

  里面是一个大厅,煤火在石头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石脑油灯光暖暖地照着地毯、皮坐椅、光亮的木质家具……自从离开乔丹学院以来,莱拉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觉得喉咙一下子像是被卡住了似的。

  阿斯里尔勋爵的雪豹精灵低吼了一声。

  莱拉的父亲站在那儿,长着黑眼睛的威武的脸上先是显得凶猛、得意和期望;但接着,当他认出是他的女儿的时候,他一下子大惊失色,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紧紧抓着壁炉的架子。莱拉一动也不能动了。

  “出去!”阿斯里尔勋爵大叫起来,“向后转,出去,快出去!我没派人叫你来!‘。

  莱拉说不出话来了。她张了张嘴,两次,三次,终于费力地说道:

  “不,不是,我到这儿来,是因为——”

  他看上去吓坏了,不断地摇着头,举着手,好像要把她挡在外面似的。莱拉无法相信他会这么紧张。

  她往前走近一步,想让他放心,罗杰走过来站在莱拉身边,显得非常担心。

  他们的精灵一扇翅膀,飞到温暖的大厅里。过了一会儿,阿斯里尔勋爵一只手撑在眉头上,稍稍平静起来。他低头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开始恢复了血色。

  “莱拉,”他说,“你是莱拉?”

  “是我,阿斯里尔叔叔,”莱拉答道,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谈他们真正的关系,“我这次来,从乔丹学院院长那儿给你带来了真理仪。”

  “是的,你当然带来了,”他说,“这位是谁?”

  “他叫罗杰·帕斯洛,”莱拉说,“他是乔丹学院厨房里的小伙计,但是—

  —”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正要说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就在外面,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的。他从特罗尔桑德就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还让埃欧弗尔上了当——”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是谁?”

  “是披甲熊。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的。”

  “索罗尔德,”他叫道,“给孩子们放些热的洗澡水,给他们准备点儿吃的。

  然后他们需要睡一觉。他们的衣服脏极了,给他们找些穿的来。现在就办,我要跟这只熊谈谈。”

  莱拉觉得脑袋晕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热,也可能是因为终于放松了的缘故。

  她看见男仆鞠了个躬,离开大厅,阿斯里尔勋爵走到前厅里,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了。这时,莱拉几乎是瘫倒在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里。

  似乎刚刚过了一会儿,索罗尔德便跟她说起了话。

  “跟我来,小姐,”他说。莱拉强迫自己站起身,跟罗杰一起走进一问暖洋洋的浴室,加热的横杆上挂着松软的毛巾,浴缸里的水在石脑油灯光下冒着热气。

  “你先来,”莱拉说,“我坐外面,咱们说说话。”

  于是,罗杰热得缩手缩脚地喘着粗气,走进浴缸,开始洗澡。他们俩以前经常光着屁股一块儿游泳,跟别的孩子一起在伊希斯河(泰晤士河上游,位于牛津附近)或彻维尔玩耍。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我怕你叔叔,”罗杰隔着开着的门说,“我是说你爸爸。”

  “最好还是叫他叔叔,有时候我也怕他。”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看我,只是看你,而且他很害怕,等看到我的时候,他又马上平静下来了。”

  “他只是吃惊而已,”莱拉说,“不管是谁,见到想不到的人都这样。自从那次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见到我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我,所以他一定非常吃惊。”

  “不是的,”罗杰说,“不光是吃惊。他看我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狼,又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他往身上撩了些水。莱拉把真理仪拿了出来。

  “要不要问问真理仪?”莱拉问。

  “嗯……不用了。有些事我倒宁愿不知道。自从饕餮到了牛津以后,我听到的所有的消息好像都是坏的。早知道五分钟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没什么好处。就像现在,我知道这间浴室很好,再过五分钟,我还可以用那个热乎乎的毛巾。擦干身子后,我也许会美美想一想该吃什么了,但就到此为止,不再往下想了。等吃完饭,我也许会想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但再往下我就不去想了,莱拉。

  我们见过很可怕的事情,是不是?而且有可能越来越多,所以,我想最好不要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事,我只关心现在。”

  “是的,”莱拉无精打采地说,“有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尽管手里还拿着真理仪,但只是一种安慰而已,莱拉并没有去转动上面的轮子,也没注意到真理仪指针的摆动。潘特莱蒙却在默默地盯着真理仪看。

  等两个人洗了澡,吃了些面包和奶酪,喝了点儿葡萄酒和热水之后,男仆索罗尔德说:“现在,罗杰去睡觉,我领他去。莱拉小姐,勋爵大人问你愿不愿意去书房见见他。”

  在一间有着宽敞的玻璃窗的屋子里,莱拉看见了阿斯里尔勋爵。透过窗户可以俯视下面很远的冰冻的大海,宽大的壁炉架下面烧着煤火,一盏石脑油灯光被调得很低,这样,房间里的人和窗外星光下凄冷的景色之间便几乎没有什么让人分心的反射了。阿斯里尔勋爵靠坐在壁炉一边的一把椅子里,招手让她过来坐在对面的另一个椅子上。

  “你的朋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外面休息,”他说,“他喜欢寒冷。”

  “他跟你说了和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决斗了吗?”

  “说得不细,不过,我知道他现在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了,是不是?”

  “当然是了。埃欧雷克从不撒谎。”

  “他好像是自愿作你的护卫了。”

  “不是的,是约翰·法阿让他照顾我的,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这样的,他在执行约翰·法阿的命令。”

  “约翰·法阿是怎么卷入这件事的?”

  “你要是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莱拉说,“你是我爸爸,是不是?”

  “是,那又怎么样?”

  “那你早就应该告诉我,就是这样。你不该向人们隐瞒这个,因为等他们弄清事实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很傻,你这样做很残酷。我要是知道了我是你女儿,那又有什么两样呢?你很多年前就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告诉我;要我保密,我一定会保密的,不管我有多小,你如果要我保密,我一定会做到。你要是让我保密,我会觉得非常骄傲,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绝对不会说出去。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却从来不跟我说。”

  “谁告诉你的?”

  “约翰·法阿。”

  “你妈妈的情况他也告诉你了?”

  “是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我不想让没有礼貌的小孩儿来审问我,谴责我。我想听听你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把该死的真理仪给你带来了,对不对?”莱拉忍不住大叫起来,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从乔丹学院到现在,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照管它。虽然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但还是把它藏得很好,像宝贝似的对待它,学会了怎么使用。我本来完全可以把它放弃,然后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但是我还是带着它,走了这么远的该死的路。可是你连声谢谢都不说,而且一点儿也看不出你见到我后很高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但我还是这样做了,没有放弃,即使在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臭烘烘的宫殿里、披甲熊包围着我,我也没有放弃,全靠我自己,我还骗他,骗他跟埃欧雷克决斗,这样我才能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你……等你真的见到我,你却差点儿晕倒,好像我是你从来不想见的一个可怕的东西似的。阿斯里尔勋爵,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会这样对待我。当爸爸的应该是爱他们的女儿的,对不对?可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这是事实。我爱法德尔·科拉姆,也爱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我爱一只披甲熊胜过爱我的爸爸。我也敢肯定,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比你更爱我。”

  “你亲口跟我说的,他只是在执行约翰·法阿的命令。你要是感情用事,那我就不想浪费时间来跟你谈什么了。”

  “那把你该死的真理仪拿走吧,我要跟埃欧雷克回去了。”

  “去哪儿?”

  “回埃欧弗尔的宫殿去。等库尔特夫人和祭祀委员会来的时候,他能跟他们决斗。要是他打败了,那我也不活了,我才不在乎呢。要是他赢了,我们就派人去找李·斯科尔斯比,我就坐他的气球飞走,然后——”

  “李·斯科尔斯比是谁?”

  “是气球驾驶员。他把我们带到这儿,后来气球摔下去了。给你,这是你的真理仪,一点儿没坏。”

  他一动不动,没有去拿真理仪。莱拉把它放在炉床边的黄铜围栏上。

  “我想我得告诉你,库尔特夫人正往斯瓦尔巴特群岛赶过来。她一听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事儿,就会往这里来。她坐着齐柏林飞艇,带了很多很多士兵,他们要执行教会当局的命令,把我们全都杀光。”

  “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们,”他平静地说。

  他显得那么从容不迫,这让莱拉不再那么恶狠狠的了。

  “你并不知道,”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有另外一个真理仪?”

  “要知道这件事,我并不需要真理仪。莱拉,现在,我要听听你是怎么到的这儿。从头开始说,一个细节也别漏。”

  莱拉便按照他的吩咐讲了起来。她从自己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藏身讲起,讲到饕餮拐走了罗杰,又讲到她跟库尔特夫人待在一起的日子,然后便毫无遗漏地把随后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

  她讲得很长。讲完之后,她说:“所以,有一件事我想知道,我想我有权知道,就像我有权知道我是谁一样。虽然那件事你没有说,但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算是补偿。这就是:什么是尘埃?为什么人人都怕它?”

  他盯着她,像是在猜测她能否听得懂他要说的话。莱拉想,他以前从来没有严肃认真地看过自己;在此之前,他一直像是一个纵容孩子大搞恶作剧的成年人。

  但现在,他似乎觉得她快要长大了。

  “尘埃是让真理仪工作的东西,”他说。

  “啊……我原来就觉得可能是尘埃!还有呢?人们是怎么发现的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教会对此一直就是知道的。关于尘埃,他们已经宣扬了好几个世纪,只是他们不叫它尘埃罢了。

  “但是几年前,一个叫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鲁萨科夫的莫斯科人发现了一种新的基本粒子。你听说过像电子、光子、微中子这些东西吧?他们之所以被叫做基本粒子,是因为你不能再把它们细分了:它们的构成物质只是它们自己,没有其他物质。嗯……这是一种新的基本粒子,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对它们进行测量却非常困难,因为它们根本不是以惯常的方式进行反应的。最让鲁萨科夫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这种新粒子似乎集中在人的周围,就像是受到我们的吸引似的,尤其是受到成年人的吸引。儿童也能吸引这种粒子,但很少,直到他们的精灵固定成某一种形式。进入青春期后,他们吸引尘埃的能力便开始强大起来,像成年人一样,尘埃也在他们身上积淀下来。

  “因为所有这一类的发现都关系到教会的学说,昕以它们的结果必须由日内瓦的教会当局来宣布。鲁萨科夫的发现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稀奇古怪,弄得教会法庭的监察员怀疑他被魔鬼附了体。于是,他在实验室里驱魔,按照教会法庭的规定对鲁萨科夫进行了质询。但是,最终,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鲁萨科夫没有撒谎,也没有欺骗他们,尘埃确实存在。

  “这就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问题,也就是要确定这种物质到底是什么。出于教会的本性,他们所能选择的解释只有一种。教会当局判定,尘埃是人类原罪的物理证据。你知道什么是原罪吗?”

  莱拉抿起嘴,像是回到了乔丹学院、老师对她一知半解的知识进行检查似的。

  “差不多知道,”她说。

  “不,你不知道。到桌子旁边的书架那儿,把《圣经》给我拿来。”

  “还记得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吧?”

  “当然,”莱拉说,“夏娃不应该吃那个果子,蛇就引诱她,于是她就吃了。”

  “然后呢?”

  “嗯……他们就被撵出去了。上帝把他们撵出了花园。”

  “上帝告诉他们不要吃那个果子,因为吃了之后,他们便不再长生不老了。

  不要忘了,他们在伊甸园里是赤身*的,跟孩子们一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幻各自的精灵。但是,后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翻到《创世记》中的第三章,读道: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都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上帝曾说,你们不可以吃,也不可以摸,免得你们死亡。

  “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

  “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果子的日子,你们的眼睛就会明亮,你们的精灵将现原形,你们就像上帝一样,懂得善恶之分。

  “女人看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悦人的眼目,而且能使人的精灵现出原形,于是,她就摘下果子,把它吃了;又给他丈夫,他也吃了。

  “他们两人的眼睛便都明亮了,他们看见了自己精灵的原形,便同他们说话。

  “但是,当男人和女人认识了各自的精灵,他们便知道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在那一刻之前,他们似乎与地上、空气中的一切生物完全一体,他们之间没有不同;

  “他们现在看到了这些不同,懂得了善与恶;他们感到了羞耻,便把无花果树的叶子缝在一起,遮盖自己赤裸的身体……”

  他合上书。

  “罪恶就是这样来到了世界上,”他说,“罪恶、羞耻、死亡,就在他们的精灵固定下来的那个时刻,罪恶也降临了。”

  “可是……”莱拉费力地找着自己想要的词,“可是,这并不是真的,是吧?

  不像化学或者工程学那样真实,不是那种真实,对吗?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亚当和夏娃吧?卡辛顿院士告诉我说,那只是一种童话而已。”

  “按照传统,卡辛顿院士的头衔都是给予思想自由的人士的,他的任务就是对院士们的信仰提出异议,因此他那么讲是很自然的。但是,假设亚当和夏娃是一个虚数,就像负一的平方根:你永远也看不到能证明它存在的任何具体证据,但是如果你把它放到你的方程式里,那么,原本没有它就无法想像的各种东西,现在你都能进行计算了。

  “总之,几千年来,教会就是这样教导人们的。鲁萨科夫发现尘埃以后,便终于有了物理证据可以证明:人类在由天真无邪变为老奸巨猾的过程中,的确曾经发生过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凑巧的是,《圣经》也给我们提供了尘埃这个名词。一开始的时候,人们管它叫鲁萨科夫粒子,但不久便有人指出,在《创世记》第三章结束部分,有这样一段令人好奇的话,也就是上帝因为亚当吃了禁果而诅咒他的话。”

  他再次打开《圣经》,给莱拉指着那段话。莱拉读道: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埃,仍要归于尘埃……”

  阿斯里尔勋爵说:“对于这段话的翻译,教会的学者们历来都是苦苦思考。

  有人说,不该翻译成‘仍要归于尘埃’,而应译成”仍要服从于尘埃‘;另有人认为,这段话中的’土‘和’尘埃‘像是一语双关,它真实的含义是上帝承认自己的性格当中,有一部分也是有罪的。人们意见纷纭,没有人能够让大家观点一致起来,因为原来的文本就有讹误。但这个词却很达意,不该忽视不用,正因为如此,这些粒子便被叫做尘埃。“

  “那饕餮是怎么回事?”莱拉问道。

  “总祭祀委员会……也就是你母亲的那一派。她很聪明地看到了机会,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权力基础,不过她本身就是个聪明人,我敢说这个你已经注意到了。

  允许各种不同的机构繁荣发展,这符合教会当局的愿望,他们可以居中进行挑拨,从中获利;如果某一派成功了,他们便可假装自己是一贯支持那一派的;如果某一派失败了,他们便伪称那一派为离经叛道,从来没有履行正当的登记手续。

  “你知道,你母亲一向对权力充满了欲望。最初,她试图用常规的方式来获取权力,也就是通过结婚,但却没有奏效,这个我想你已经听说过了。于是,她便转向了教会。当然,她不可能走男人的路子——比如担任神职人员等等——她只能采用非常手段,她必须确立自己的地位,建立属于她自己的施加影响的渠道,并利用这些渠道。专门研究尘埃是一个非常明智的步骤。人人都害怕尘埃,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她主动提出由她领导进行调查的时候,教会当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给她提供各种各样的资金和资源方面的支持。”

  “可是他们却切割——”无论怎么强迫自己,莱拉也没法把话说完,那几个字憋在嘴里,就是出不来。“你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勾当!教会为什么允许他们干这样的事?”

  “曾经有过先例,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你知道阉割这个词的意思吗?它的意思是把男孩子的性器官割掉,这样他就不会再有男性特征了。被阉割的男歌手一辈子都可以保持高音,这就是为什么教会允许这样做,因为这在教堂音乐中用处极大。有的被阉割的男歌手成了伟大的歌唱家,无与伦比的艺术家;多数人只不过沦落为肥胖的、被毁了的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有的死于阉割手术的后遗症。

  但是你看,教会却不会对这小小的一刀而有任何犹豫。所以,这样的先例是有的。

  而现在所谈的手术同古老的方法比较起来要卫生多了,而那时候没有麻醉药,没有消毒纱布,也没有完全的护理。相对而言,这种手术要温和多了。”

  “不温和!”莱拉大叫道,“不温和!”

  “是的,当然不温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得不躲到遥远的北极,藏身在黑暗、无人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教会很高兴由你母亲这样的人来负责——谁会怀疑如此妩媚迷人、交际广泛、可爱而又理性的人呢?但是,由于这属于秘密的、非官方的任务,所以,如果有必要,她也是教会可以驳斥的对象。”

  “可是,最初是谁出的主意,要做那样的切割?”

  “是她的主意。据她猜测,人在青春期的时候,有两件事可能是相互联系的:

  精灵发生变化以及尘埃开始沉积。如果把精灵跟人体分离,我们也许再也不必‘服从于尘埃’——也就是原罪了。问题是是否有可能既把精灵跟人体分割开来而人又不死。不过,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比如,她曾去过非洲。非洲人有一套制造奴隶的办法,称为借尸还魂。这样的奴隶没有自己的意志,会不分昼夜地工作,从来不会逃走,也不会抱怨,看上去像是一具僵尸……”

  “是没有精灵的人!”

  “正是。这样,她便认识到,把人和精灵分割开来是可能的。”

  “嗯……托尼·科斯塔跟我说过北方森林里可怕的鬼怪,我想这些鬼怪可能是同样的东西。”

  “是的。总之,总祭祀委员会便因为类似这样的想法而建立起来,也是出于教会对原罪着了魔般的执著。”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猛地抽动了一下耳朵,他把手放在她漂亮的脑袋上。

  “他们进行切割的时候,还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况,”他继续说,“但是他们却没有注意。连接人体和精灵的能量非常巨大,切割的时候,所有的能量瞬间便释放出来,消失殆尽。他们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们误把它当作休克、憎恶或道德上的愤怒;而他们受到的训练是要他们对这种现象麻木不仁。于是,他们便忽视了这种能量的作用,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这些能量……”

  莱拉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外面无边的黑漆漆的一片,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看。他们太残忍了。不管解开原罪之谜有多么重要,要像对待托尼·马科里奥斯那样来对待别人,真是太残酷了。这样做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那么你在干什么呢?”莱拉问,“你有没有做过那样的切割?”

  “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总祭祀委员会做得还不够,我要直接找到尘埃本身的来源。”

  “来源?那它是从哪儿来的?”

  “来自于另外一个宇宙,我们可以透过极光看到那个宇宙。”

  莱拉再次转回身。她父亲正仰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而又坚强有力,两只眼睛跟他精灵的眼睛一样凶猛。莱拉并不爱他,也无法信任他,但是却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在这个了无生机的荒地。上聚集起来的极度奢华,佩服他强大的野心。

  “另一个宇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多得难以计数的平行存在的世界之一。女巫几百年前就对它们有所了解,然而,用数学方法第一个证明它们存在的神学家却在五十几年前被逐出了教会。

  但这是事实,是没有办法予以否认的。

  “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我们有可能从一个宇宙跨越到另一个宇宙。我们原来认为,这样是违反基本规律的。嗯……我们错了,我们通过学习研究,看到了我们上方的那个世界。既然光能够穿越不同的世界,那么我们也能。莱拉,就像你通过学习研究学会了使用真理仪一样,我们过去只能通过学习研究来逐渐发现那个世界。

  “现在,那个世界,以及其他所有的宇宙,由于可能性而出现了。比如说你抛硬币:硬币落下来的时候,有可能是正面朝上,也有可能是反面朝上,在它落地之前,我们不可能知道哪一面朝上。如果是正面朝上,那就是说它反面朝上的可能性便不存在了。但是在这一时刻之前,这两种可能性是相等的。

  “但是,在另一个世界,硬币却的的确确是反面朝上。这种情况一出现,这两个世界也就分割开来了。我用抛硬币为例想把它说得更清楚些。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是在基本粒子的层面上消失的,但其消失的方式是完全一样的:在某一时刻存在着很多可能性,在另一时刻,只有一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其他的可能性便不复存在——除非其他世界突然出现,如果那样的话,那么,那些可能性便的确成为现实。

  “而我就是要走进极光后面的那个世界中,”他说,“因为我认为,我们这个宇宙中所有的尘埃都来源于那个世界。你看过我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给院士们放的幻灯片,你看到尘埃从极光那里倾泻到这个世界上,你也亲眼看到过那个城市。既然光能够跨越不同宇宙之间的障碍,既然尘埃能够跨越,既然我们能看到那座城市,那么我们就能建造一座桥梁,穿越过去。这需要突然之间释放出来的能量,但我能做到。那个世界中的某个地方就是所有尘埃的源头,是这个世界上一切死亡、罪恶、痛苦和危害的源头。莱拉,无论人类看到什么,都有一种要摧毁它的欲望。这就是原罪。我要把它摧毁,到那时候,死亡就不复存在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关到这儿来的原因?”

  “是的,他们吓坏了。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他站起身,他的精灵也跟着站了起来,显得非常自豪,是那么的美丽,又是那么的可怕。莱拉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害怕自己的父亲,也深深地钦佩他,她觉得他已经完全疯了——可是自己有资格评判这样的人吗?

  “你去睡觉,”他说,“索罗尔德会告诉你在哪儿睡。”

  说完,他转身要走。

  “你忘了拿真理仪,”莱拉说。

  “啊,是的。实际上我现在不需要它了,”他说,“没有说明其用法的书,它对我毫无用处。你难道不知道?我想乔丹学院院长是把它送给了你。他真地要你把它带给我吗?”

  “嗯……当然!”莱拉说。但她随即转念一想,这才发现实际上乔丹学院院长从来没有要她这样做过;她一直都是想当然地认为是要交给阿斯里尔勋爵的,因为院长把真理仪交给自己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没有,”莱拉说,“我不知道,我原来以为——”

  “哦,我不需要它,它是你的,莱拉。”

  “可是——”

  “晚安,孩子,”

  莱拉无话可说了。她被弄糊涂了,脑子里急切想问的十几个问题一个也说不出来。她坐在壁炉旁边,看着他离开了房间。

  二十二、背叛

  莱拉醒来的时候,发现一个陌生人正在摇晃自己的胳膊。潘特莱蒙也醒了过来,一跃而起,低声吼叫起来。莱拉认出是索罗尔德。他举着一盏石脑油灯,他的手在颤抖。

  “小姐——小姐——快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没告诉我怎么办。我想他是疯了,小姐。”

  “什么?出了什么事?”

  “是阿斯里尔勋爵,小姐。从你上床睡觉后,他就一直亢奋得不得了。他把很多仪器和电池装到雪橇上,套上狗就走了。可是,小姐,他把那个男孩带走了!”

  “是罗杰?他把罗杰带走了?”

  “他吩咐我把他叫醒,给他穿好衣服。我没有问为什么,连想都没想——我历来都是这样——男孩不住地要找你,小姐——但是阿斯里尔勋爵只要他一个人去——小姐,你还记得你刚进门时的情形吗?他见到你的时候,简直都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了。你还记得他要你离开这儿吗?”

  莱拉又累又怕,脑子里一片混乱,思维都几乎停滞了,只是说:“是啊,是啊,怎么了?”

  “小姐,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孩子来完成他的实验!阿斯里尔勋爵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只需要提出要求,然后就——”

  莱拉在脑子里怒吼着,像是强迫自己不要看到这个现实。

  她已经下了床,伸手去拿衣服,却突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她绝望地大哭起来。她是用哭喊宣泄着自己的绝望,可这种绝望大得似乎把她自己完全包裹起来,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从绝望中来的,因为她想起了阿斯里尔勋爵的话:连接人体和精灵的能量非常巨大;为了建立沟通不同世界的桥梁,需要突然之间释放出来的能量……

  莱拉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她千辛万苦地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给阿斯里尔勋爵带来一件东西。以为自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可是他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理仪,他要的是一个孩子。

  而她却把罗杰给他送上门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看到她的时候,大喊“我没派人叫你来”的缘故:他派人去找一个孩子,可是命运却把他自己的女儿带了过来——或者说,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直到莱拉站到旁边,看到后面的罗杰。

  哦,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原以为自己是在救罗杰,可实际上却在尽心尽力地背叛他……

  莱拉痛苦得身子颤抖着,啜泣着。这不会是真的。

  索罗尔德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极度悲痛,只能不安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埃欧雷克——”她哭着说,把仆人推到一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哪儿?那只熊呢?他还在外面吗?”

  “帮帮我!”莱拉叫道,因为虚弱和恐惧而全身颤抖着,“帮我穿上衣服,我得走了。快点儿!快点儿!”

  他把灯放下,照她的吩咐给她穿衣服。尽管她的脸上湿漉漉地满是泪水,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她颐指气使的样子跟她父亲像极了。潘特莱蒙甩动着尾巴,在地板上踱着步,身上的毛都几乎竖了起来。索罗尔德匆匆忙忙地给她拿来那件硬邦邦、散发着臭味的皮衣,帮她穿上。所有的扣子刚一系好,所有的衣襟刚一掖好,莱拉便冲到门口,立刻觉得凛冽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自己的喉咙,脸上的泪水马上被冻成了冰。

  “埃欧雷克!”她大叫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快来啊!我需要你!”

  雪地上晃动了一下,传来金属的撞击声,披甲熊就在那里,他一直安静地睡在纷飞的大雪下。借着索罗尔德在窗口举着的灯光,莱拉看见了那个长长的藏在头盔后面的脑袋、露出眼睛的那道窄窄的缝隙、赤乌的金属下闪着微光的白毛,她真想拥抱他,从他的铁盔和冰冻的毛发那儿得到些安慰。

  “什么事?”埃欧雷克问道。

  “我们得抓住阿斯里尔勋爵,他劫走了罗杰,他要——我都不敢想了——哦,埃欧雷克,求求你了,快点儿,亲爱的!”

  “那就来吧,”他说。莱拉立刻跳到他的背上。

  不必问朝哪个方向走——雪橇留下的痕迹从院子里径直通向平原。埃欧雷克沿着这些痕迹,向前冲去。他现在跑起来的节奏几乎已经成了莱拉的一部分,她可以完全自然而然地平稳地坐在上面。埃欧雷克穿过冰雪覆盖着的凹凸不平的地面,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甲胄上的金属板在莱拉下面很有节奏地晃动着。

  他们身后,其他披甲熊轻松地跑着,随身拖着火球发射器。道路很清晰,因为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月光照着积雪覆盖的世界,跟在气球上看到的一样明亮:

  那是银亮与漆黑构成的世界。阿斯里尔勋爵的雪橇印迹径直通往一道参差不齐的小山,奇形怪状的锐利的山尖直刺天空,黑得如同真理仪上的天鹅绒布。现在还看不到雪橇的影子——也许在最高峰的山腰上正轻如羽毛般地飞奔?莱拉眯缝着眼睛,使劲地盯着前方看;潘特莱蒙拼尽全力飞到最高处,睁着锐利的猫头鹰的眼睛,仔细观察。

  “没错,”过了一会儿,他落到莱拉的手腕上,说道,“是阿斯里尔勋爵,他正疯狂地驱赶那几条狗,后面还有个男孩儿……”

  这时,莱拉察觉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速度出现了变化。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放慢脚步,抬起头左右摇晃着。

  “什么事?”莱拉问道。

  他没有回答。他正在仔细地听着什么,但莱拉却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她真地听到了些什么:一种神秘的、非常遥远的沙沙声和噼啪声。这是她曾经听到过的声音:是极光的声音。一条闪着亮光的轻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垂落下来,悬挂在北方的天空上,闪闪发光。那些看不见的数以亿计的带电粒子——也许是尘埃,莱拉想——魔幻般地在高空放射着光芒。眼前的极光比莱拉见过的更灿烂、更神奇,好像极光知道了下面正在发生这一幕,它要用叹为观止的光来照亮这一切。

  但是,没有一只熊抬头往天上看: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地面上。实际上,引起埃欧雷克注意的并不是极光。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莱拉从他后背上滑下来,知道他需要不受任何羁绊地感受四周的环境。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心神不安。

  莱拉看了看周围,然后往身后看,越过宽阔的平原和远处的阿斯里尔勋爵的房子,再看他们刚才翻过的怪石嶙峋的群山,却什么也没看见。这时,极光运动得更加强烈起来。第一道轻纱抖动着,竞相摆到一边,参差不齐的帷幕在上方卷起来,又放下去,愈来愈大,愈来愈亮;一个个弧拱和圆圈在地平线上从一边滚动到另一边,用它们彩虹一样的光弧触摸天穹。莱拉比以前能更清楚地听到那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唱出的嘶嘶声和嗖嗖声。

  “是女巫!”一只熊叫了起来。莱拉高兴地转过身,松了口气。

  突然,一只巨大的嘴巴猛地把她往前一撞。莱拉吓得差点儿没了气,只能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因为她刚才站着的地方插着一枝绿色的羽箭,箭头和箭杆都插进了雪地里,只有箭上的羽毛露在外面。

  这不可能!莱拉想,感到浑身无力。但这确实是真的,因为又有一枝箭从埃欧雷克的甲胄上“吧哒”一声掉下来,插在她眼前的地上。她们不是塞拉芬娜·佩卡拉的女巫,而是另一个女巫部落。她们大约一共有十几个,从空中包抄过来,朝下俯冲射箭,然后又迅速地飞上高空。莱拉用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脏话咒骂着她们。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迅速下达了命令。很显然,披甲熊对于跟女巫作战是有经验的,因为他们马上便站成防御队形,而女巫们也同样顺利地进入攻击状态。

  她们的箭只能在近距离的时候才能射得准,为了不浪费箭,她们总是突然猛扑下来,俯冲到最低位置时再放箭,然后便立刻上升。但是,当冲到最低点的时候,因为双手拿着弓箭,所以这时候她们也容易受到攻击,披甲熊便会纵身跃起,挥着耙子一样的爪子把她们扯下来。不止一个女巫被这样拽下来,马上便被杀死了。

  莱拉蜷缩在一块岩石旁边,看着一个女巫向下俯冲。有几枝箭向她射来,但都散落在周围。莱拉抬头向天上望去,发现女巫大部分离开了队伍,往回飞。

  如果说这让她松了一口气的话,那也仅有几秒钟的光景,因为她在她们飞走的那个方向,看见更多的女巫跟她们汇合了;她们周围的半空中,闪耀着一群灯光;从斯瓦尔巴特群岛上广袤的平原,在闪烁着的极光下面,莱拉听到了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声音。那是汽油发动机传来的刺耳的轰鸣。那架齐柏林飞艇载着库尔特夫人和她的士兵,正往这边赶来。

  埃欧雷克怒吼着下了一道命令,披甲熊立刻变换成另一个队形。借着空中耀眼的火光,莱拉看见他们迅速地卸下了火球发射器。先期攻过来的那些女巫也发现了他们,开始俯冲下来,向他们倾泻箭雨。但披甲熊凭借着盔甲,对此毫不在意,迅速地架起了发射器:一条长臂斜插入空中,上面挂着足有一码宽的看上去像杯子和碗一样的容器,另一头是一个巨大的铁罐子,周围冒着烟和蒸汽。

  莱拉瞪大眼睛,只见一团火焰喷射而出,随即,一队披甲熊立刻熟练地开始行动起来。其中两只熊用力把火球发射器的长臂拉下来,另一只熊把燃烧着的火球往那个碗状容器里铲。随着一声令下,他们立即松开长臂,燃烧着的硫磺便被高高地直抛向漆黑的空中。

  向下俯冲的女巫队形太密集了,因此,第一次喷射便打中了三个,她们身上着着火摔落下来。但很快人们便明白了,披甲熊真正的目标是齐柏林飞艇。也许是驾驶员从来没见过火球发射器,也许他低估了它的威力,因为他驾着飞艇,既不向上爬升,也不左右躲闪,而是径直向披甲熊们飞来。

  这时,人们也都看清了,他们在齐柏林飞艇上也有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吊篮的前面架着一挺机*。还没听见*的尖啸声,莱拉便看见有的熊身上的盔甲飞起了火星,他们蜷缩着身子,躲在盔甲下面。她惊恐地大叫起来。

  “他们没事儿,”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小小*打不穿他们的盔甲。”

  火球发射器又发射起来。这一次,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硫磺呼啸着朝空中飞去,击中了吊篮,随即爆成一个个燃烧着的碎片,像瀑布一样四处飘落。齐柏林飞艇向左一转,怒吼着划了一道大大的弧线,躲到了一边,随即掉转身,向在发射器旁边迅速行动着的那队披甲熊猛冲过来。飞艇愈来愈近,发射器的长臂咯吱咯吱地放了下来。飞艇上的机*哒哒哒地吼叫起来,两只熊倒在了地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发出一声低吼。这时,飞艇几乎已经到了他们头顶正上方,一只披甲熊一声令下,按在弹簧上的长臂便又向空中猛弹起来。

  这一次,硫磺呼啸着径直飞向齐柏林飞艇上的氢气包——那是一层用油浸过的丝绸,包裹在坚硬的骨架外面,里面是氢气。虽然它很坚固,经得起不大的刮擦,但重达百磅的燃烧着的石头对它来说却远远超过了它的承受力。丝绸一下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硫磺和氢气迅速相遇,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球。

  那块丝绸立刻变得透明起来,齐柏林飞艇的整体骨架清晰可见,在地狱般恐怖的橙色、红色和[x]的火焰的映照下,在空中停留了一段长得令人不可思议的时间之后,才几乎很不情愿地飘落到地面上。借着白雪和火光,只见一个个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地从坠落的飞艇里跑出来,女巫们也飞落下去,把他们拖离火焰。

  坠毁不到一分钟,齐柏林飞艇就成了一堆扭曲变形的废铁,冒着烟,零星地跳动着几个火苗。

  但是,飞艇上的士兵以及别的人(虽然距离太远,莱拉现在还看不见库尔特夫人,但她知道她一定在那儿)一分钟也没有耽搁。他们在女巫的帮助下,把机*拖出来,重新架起来,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地面上的战斗中。

  “我们快走,”埃欧雷克说,“他们会坚持很长时间的。”

  他怒吼一声,熊的队伍当中便冲出一队披甲熊,猛攻鞑靼人的右翼。莱拉感觉得到埃欧雷克很想跟他们在一起,去跟鞑靼人大战一场,她在心里不断地拼命叫喊:快走!快走!她的脑子里满是罗杰和阿斯里尔勋爵的影子。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了解她的心思,所以,他离开战场,朝山上冲去,让他手下的披甲熊挡住鞑靼人的进攻。

  他们继续往山上爬。莱拉瞪大眼睛使劲往前看,但是就连潘特莱蒙的猫头鹰眼睛在他们攀爬的山坡上也看不到任何活动的东西。不过,阿斯里尔勋爵的雪橇的痕迹还是很清楚的,埃欧雷克沿着这道痕迹,在雪地上大步地飞奔,在身后卷起很高的雪花。在他们身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只不过是“身后的”事,莱拉已经远离了它们。她觉得自己正在脱离整个世界,自己是那么遥远,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爬得是那么高,周围的光线是那么离奇古怪。

  “埃欧雷克,”她问,“你能找到李·斯科尔斯比吗?”

  “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

  “你要是见到塞拉芬娜·佩卡拉……”

  “我就把你所做的这些都告诉她。”

  “谢谢你,埃欧雷克,”莱拉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说话。莱拉觉得自己好像进入到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既非睡眠也非清醒:大概是一种清醒的睡梦,她梦见自己正被披甲熊带到群星中的一座城市。

  她正要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说这件事,埃欧雷克却突然放慢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

  “雪橇的痕迹还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可是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莱拉从他背上跳下来,站在他旁边望去。他正站在一个断层的边缘。到底是冰的裂口还是山岩上的裂缝,这一点很难说,也没有任何区别;最重要的是这道断层的下面黑洞洞的,深不可测。

  阿斯里尔勋爵的雪橇印一直通到断层边缘……而且穿过断层上一个用积雪堆成的桥,继续延伸到对面。

  很明显,这座桥受到了雪桥的重压,因为桥上的一道裂缝直抵断层对面的边缘,靠近他们的这一侧桥面已经下降了大约有一英尺。这座桥可能还经得起一个孩子的重量,但绝对承受不了一只披甲熊的重压。

  阿斯里尔勋爵的雪橇在桥对面留下一道痕迹,一直朝对面的山顶上延伸过去。

  如果莱拉继续追击,她只能一个人去了。

  莱拉转向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我得过去,”她说,“谢谢你做的这一切。我不知道追上他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能不能追上,也许我们都活不了了。可是如果我能回来,我就去看你,向你表示衷心感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国王。”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他任它放在那儿,轻轻点了点头。

  “再见,莱拉·巧舌如簧,”他说。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5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莱拉的心因为爱而痛苦,剧烈地跳动着。她转过身,一只脚踏上了那座桥。

  雪在她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潘特莱蒙飞到空中,越过桥,在对面的雪地上停下来,鼓励她继续朝前走。莱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迈出一步,心里都在想是应该飞跑过去还是跳过去,或者像现在这样慢慢地走,尽量轻轻地落步。走到桥中间的时候,雪桥又发出一下很响的咯吱声,脚边的一个雪块脱落下来,翻滚着摔到深渊里,整个桥又在裂缝那儿下沉了几英寸。

  莱拉一动不动地站着。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豹子,蹲下身子,随时准备跃过去救她。

  桥没有塌。莱拉又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这时,她觉得脚下一空,便拼尽全力猛地向对面一跃,脸朝下摔倒在对面的雪地上,只听身后“刷”地一声轻响,整个桥落入了断层。

  潘特莱蒙的爪子抠进了她的皮衣里面,紧紧地抓着她。

  须臾,她睁开眼睛,在断层边上爬了起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她站起身,冲望着她的披甲熊举起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用两条后腿站着,向她示意,然后便掉转身,飞速地冲下山坡,去帮助他的臣民同库尔特夫人和齐柏林飞艇上的士兵的战斗。

  莱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二十三、通往群星的桥梁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视野中刚一消失,莱拉便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她茫然地转回身,伸手去找潘特莱蒙。

  “哦,潘,亲爱的,我不能再走了!我怕极了——累坏了——一路上都是这样,我怕得要死!真希望经历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别人。说实话,我真是这么想的。”

  她的精灵变成一只猫,用鼻子轻轻地蹭着她的脖子,既温暖又令人感到安慰。

  “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莱拉哭着说,“潘,这对我们来说太难了,我们不可能……”

  她紧紧地靠着潘特莱蒙,身子颤抖着,在空旷的雪地上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

  “而且,即使——要是库尔特夫人把罗杰抢先弄到手,那他就没救了,因为她会把他带回到伯尔凡加,也许更糟,他们为了报仇,会把我杀了……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小孩?他们是不是都恨小孩,所以就想把他们跟精灵撕开?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潘特莱蒙也不知道答案,他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她。随着巨大的恐惧感逐渐消失,莱拉一点一点地又恢复了常态。她毕竟是莱拉,虽然又冷又怕,但她还是原来的莱拉。

  “我希望……”她说,但马上又止住了。只靠希望是什么也做不成的。莱拉最后哆嗦着深吸了一口气,便决定继续前进了。

  此时,月亮已经下山了。南方的天空依然漆黑,数以亿计的星星像天鹅绒上的钻石一样镶在上面,但极光却比它们更亮上百倍。莱拉从来没有见过极光这么辉煌、生动;每一次甩动,每一次飘动,整个空中都辉映出舞动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光。在不断变幻的薄如轻纱的光幕后面,另一个世界、另一座阳光灿烂的城市变得清晰可见、蔚为壮观。

  他们越往高处爬,身后那片荒凉的土地便越多地展现出来。北面是冰冻的大海,海上到处是两块浮冰相互挤压后隆起的一道道冰岭——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么冰冻的大海便会显得平坦坦、白茫茫、无边无际——直抵北极,并越过北极,伸向远方,没有任何景致,没有任何生机,一切都是苍白乏味,凄凉凛冽,莱拉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地方。东面和西面是更多的山脉,巨大的锯齿状的群峰锋利地直刺苍穹,陡坡上堆着高高的积雪,风像耙子一样把它们的边缘切削得有如刀片一样锋利。南面是他们来的时候走过的路。莱拉怀着极大的渴望看着那条路,想知道能不能看见她亲爱的朋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和他的披甲熊部队;但是,广袤的平原上,连一个活动的影子也没有,她甚至也不敢肯定自己能看见被烧毁的齐柏林飞艇的残骸,或者战死者尸体周围那满是血迹的暗红色的雪。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头鹰,飞到空中,然后迅速地飞回来,停在莱拉的手腕上。

  “他们就在山那面!”他说,“阿斯里尔勋爵把所有的仪器都弄好了,罗杰跑不了了——”

  正说着,极光闪烁了一下,变得暗淡起来,像走到生命尽头的一盏电灯似的,然后便完全熄灭了。黑暗中,莱拉感觉到了尘埃的存在,因为空气中似乎充满了各种黑暗的意图,犹如人们尚未成形的思想。

  在愈来愈重的黑暗中,她听到了一声呼喊:

  “莱拉!莱拉!”

  “我来了!”她大声答应着,跌跌撞撞地往上攀登、爬行,拼尽全力地挣扎着,穿过闪着幽灵一样光的雪地,拼命地向前,再向前。

  “莱拉!莱拉!”

  “就要到了,”她大口地喘着气,“快了,罗杰!”

  潘特莱蒙激动地不断地变化着样子:狮子、貂、鹰、野猫、野兔、火蜥蜴、猫头鹰、豹——他所有的样子都变换过了,如同尘埃下各种各样的形式,如同万花筒一般——

  “莱拉!”

  终于,莱拉登上了山顶,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星光下,在离他们五十码的地方,阿斯里尔勋爵正在把两根电线拧到一起,电线连着他底朝天的雪橇,上面放了一排电池、罐子和几件仪器,已经冻上了一层水晶一样的冰霜。他身上穿着厚重的皮衣,一盏石脑油灯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精灵像斯芬克斯似的蜷伏在他身边,长着斑点的毛皮光滑而又有力,尾巴在雪地上懒洋洋地甩动着。

  她的嘴里正叼着罗杰的精灵。

  小东西正在使劲地挣扎,拍打着、搏斗着。一会儿变成鸟,一会儿变成狗,然后又变成猫、老鼠,接着又变回到鸟,不断地呼喊着罗杰。罗杰在几码以外的地方,想奋力挣脱这个痛苦的枷锁,痛苦地、恐惧地大声叫着。他在呼喊自己精灵的名字,也在呼喊莱拉;他朝阿斯里尔勋爵扑过去,用力去拉他的胳膊,但被阿斯里尔勋爵一下子甩到了一边。他又冲了过来,大声叫喊着,哀求着,哭着,阿斯里尔勋爵却毫不理会,只是一下子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们此时正在一道悬崖的边上,身后除了无边无际的天空外什么也没有,下面是离他们一千英尺左右的冰冻的大海。

  这一切都是莱拉借着星光看到的。就在这时,阿斯里尔勋爵把电线接到了一起,极光便在突然之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在两点间用长长的手指遮住了光芒,然后又突然移开手指似的,只不过那个光源有一千英里高,一万英里长: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波动起伏着,闪烁着,像瀑布似的倾泻着光芒。

  他在控制它……

  也许他正在从极光那里吸收能量,因为雪橇上放着一捆电线,一根电线从里面拉出来,径直伸向空中。这时,漆黑的天空中,一只乌鸦猛地飞落下来,莱拉知道这是女巫的精灵——这就是说,有一个女巫在帮助阿斯里尔勋爵,她飞到空中,把那根电线带到了高空。

  这时,极光又一次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几乎就要一切就绪了。

  他转向罗杰,招手叫他过来,罗杰无助地走过来,摇着头,哀求着,哭喊着,但却身不由己地走了过来。

  “不!快跑!”莱拉大叫一声,从山坡上向他猛冲过去。

  潘特莱蒙猛地扑向那头雪豹,从她嘴里夺下罗杰的精灵。但很快,那头雪豹便向他猛扑过来,潘特莱蒙放开罗杰的精灵,于是,两个幼小的精灵便不断轻快地变换着样子,同巨大的花斑豹搏斗起来。

  雪豹锋利的爪子左扑右打,怒吼声甚至淹没了莱拉的叫喊。两个孩子也都在跟她搏斗,或者说是在混乱的空中跟某些形态搏斗,跟那些伴随着倾泻而下的尘埃蜂拥而至的黑暗的意图搏斗——

  极光在空中摇摆着,不断地闪耀着光芒,一会儿现出一座楼房,一会儿一个湖泊,一会儿又是一排棕榈树,距离那么近,让你觉得你能从这个世界走入到另一个世界。

  莱拉身子一跃,冲过来抓住了罗杰的手。

  她拼命地拉他,终于,他们挣脱了阿斯里尔勋爵,手拉着手,撒腿就跑。可是忽然,罗杰大叫一声,身子扭动着,因为他的精灵又被抓住了,雪豹的嘴紧紧地咬着她,阿斯里尔勋爵拿着一根电线,向她伸了过去。莱拉知道人和精灵分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想去阻止——

  但是,他们却阻挡不了了。

  他们脚下的悬崖在慢慢地滑走。

  一大片积雪,正无情地向下面滑去——

  冰冻的海洋,在一千英尺的下方——

  “莱拉!”

  她的心跟罗杰的一样,在痛苦地跳动着——

  两个人紧紧地握着手——

  他的身体突然在她的怀里瘫软下来。这时,高空中呈现出了最为壮观的景象。

  就在罗杰摔倒的那一刻,群星闪烁的深远的苍穹中,像是被一枝矛猛地刺穿了。

  一道亮光喷薄而出,一股纯洁的能量像一张大弓上的离弦之箭,从阿斯里尔勋爵把电线连到罗杰的精灵的那个地方向空中劲射而出。构成极光的那道道五光十色的帷幕随即被撕裂开来,巨大的裂帛声在两个宇宙间回荡;空中随即出现了大片的土地——

  是阳光!

  阳光正照在一只金猴的身上……

  滑落的那大片积雪现在已经停住了,也许是被看不见的岩石给挡住了。莱拉看见,在被踩过的山峰上的雪地上,那只金猴从空中跳出来,来到雪豹的身边。

  她看见这两个精灵竖起身上的毛发,警惕地看着对方,显得无与匹敌。猴子的尾巴笔直地竖立着,雪豹的尾巴有力地扫来扫去。后来,猴子试探性地伸出一只爪子,雪豹低下头,优雅地表示回应,他们触到了对方——

  莱拉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向上看去,只见库尔特夫人正站在那儿,被阿斯里尔勋爵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的周围闪烁着亮光,像火星,又像是明亮的电灯光线。莱拉感到十分无助,只能想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库尔特夫人一定是想方设法,终于过了那道断层,然后在她后面跟踪而至……

  她自己的父母,现在在一起了!

  他们那么热烈地拥抱——这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罗杰在她怀里躺着,静静地一动不动,永远不会醒来了。她听见她的父母在说话。

  她母亲说:“他们永远也不会允许的——”

  她父亲说:“允许?我们已经过了那个要听命于人的年龄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让任何人进入那个世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他们会禁止的!他们会把这封锁起来,谁要是想试一试,他们就会把他逐出教会!”

  “想这样做的人太多了,他们不可能全都挡得住。玛丽莎,这意味着教会的末日,教会当局的末日,意味着数百年的黑暗结束了!看看上面的光明: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来,感受一下它照在你皮肤上暖洋洋的感觉吧!”

  “可是,阿斯里尔,他们比谁都强大!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教会有多么强大!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那么强大。不管怎样,尘埃将会改变一切。现在,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用罪恶和黑暗扼杀我们?”

  “玛丽莎,我要的是摆脱束缚!我已经做到了。你看看岸边那些摇曳着的棕榈树!你能感受得到风吗?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感受一下它吹动你的头发、拂过你的面颊的感觉……”

  阿斯里尔勋爵把库尔特夫人的风帽推到后面,把她的头转向天空,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莱拉看着这一切,觉得透不过气来,一动也不敢动。

  女人紧紧偎依着阿斯里尔勋爵,像是陶醉了的样子。她摇摇头,显得非常痛苦。

  “不——不——他们就要来了,阿斯里尔——他们知道我的去向——”

  “那就跟我来吧,远离这个世界!”

  “我不敢——”

  “你?不敢?你的孩子会来的。你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敢干,她的母亲真应该感到耻辱。”

  “那你就带她走吧,我会非常高兴的。阿斯里尔,她更像你,而不是像我。”

  “并非如此。是你把她带到这件事情中的,你试图按照你的方式来教育她,那时候你就想让她卷入进来。”

  “她太没礼貌,又太倔强。我放弃得太晚了……她现在在哪儿?我是跟着她的脚印来的……”

  “你还想要她,是不是?你两次想留住她,可她两次都跑掉了。我要是她,我就会逃走,逃得愈远愈好,决不给你第三次机会。”

  他的双手依然抱着她的头,突然用力把她朝自己拉过来,热烈地吻了她一下。

  莱拉觉得这个吻看上去不像是爱,倒更像是残忍。她看了看他们俩的精灵,发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雪豹紧绷着肌肉,蜷伏着身子,爪子抠到了金猴的肉里;而猴子却全身放松,在雪地上幸福地陶醉着。

  库尔特夫人猛地挣脱他的吻,说道:“不,阿斯里尔——我的位置是在这个世界,不是那个——”

  “跟我来吧!”他急切而又有力地说,“跟我来,跟我一起合作!”

  “我和你——我们俩不能合作。”

  “不能?玛丽莎,我和你能把宇宙分成碎片,然后再合成一个整体!我们可以找到尘埃的来源,把它永远封住!而且,你自己也愿意参与到这个伟大的事业中,这个你就不要隐瞒了。你可以在其他任何事情上撒谎,比如祭祀委员会、你的情人——是的,我知道你和博雷尔的事,我全都不在乎——你可以在教会的问题上撒谎,甚至可以在孩子的问题上撒谎,但是,在真正的意图上,你不要撒谎……”

  他们的嘴十分贪婪地紧贴在一起。他们的精灵疯狂地撒着欢儿,雪豹在雪地上打着滚,猴子在抓耳挠腮。库尔特夫人快乐地轻轻叫了一声。

  “我要是不去,你就会毁灭我,”库尔特夫人挣脱开来,说道。

  “我为什么要毁灭你?”他说着,大声笑了起来,另一个世界的光在他的脑袋周围闪耀着,“如果你跟着我,跟我合作,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会照顾你。如果你留在这儿,你马上就会失去我对你的兴趣。别自己欺骗自己,以为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要么留下来,继续做你的那些把戏,要么跟我来。”

  库尔特夫人犹豫了。她闭上眼睛,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身子似乎在摇摇晃晃,但她站稳了身子,睁开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美丽的忧伤。

  “不,”她说,“我不去。”

  他们俩的精灵又一次分开了。阿斯里尔勋爵往下伸出手,有力的手指在雪豹皮毛里弯曲着,然后,他转回身,一言不发地迈步走了。金猴跳到库尔特夫人的怀里,痛苦地轻轻地叫着,向渐渐远去的雪豹伸出爪子,库尔特夫人的脸上满是泪水。莱拉看见它们闪着光——是真正的泪水。

  然后,她母亲转过身,颤抖着身子,轻轻地啜泣着,走下山坡,从莱拉的视线里消失了。

  莱拉冷冷地望着她,然后抬起头,望着天空。

  那是一幕她从未见过的奇观。

  空中的那座城市空荡荡、静悄悄的,像是一座新城,等待着人们来居住;也许是睡着了,等待着被唤醒。那个世界的阳光照到这个世界,把莱拉的双手染成了金色,融化了罗杰狼皮风帽上的冰雪,让他苍白的脸颊变得透明起来,在他无神的眼睛里熠熠闪光。

  莱拉痛苦得心如刀割,当然这其中还有愤怒。要是能把她父亲的心抠出来,她也许会杀了他,就在此时此地杀死他,给罗杰报仇,也为自己——因为他欺骗了她:他怎么敢这么做?

  她还抱着罗杰的身体。潘特莱蒙说了些什么,但莱拉满脑子都是怒火,没有听见,直到后来潘特莱蒙用自己的野猫爪子使劲掐她的手背,她才注意到。她眨了眨眼睛。

  “什么?什么?”

  “尘埃!”他说。

  “什么恿思?”

  “尘埃。他要找尘埃的来源,然后把它毁掉,是不是?”

  “他是这么说的。”

  “祭祀委员会、教会、伯尔凡加、库尔特夫人还有别的人,他们都想毁掉它,是不是?”

  “是……或者说不让它再影响人们……怎么啦?”

  “因为如果他们这些人都认为尘埃不好的话,那它就一定是好的!”

  莱拉没有说话,胸中涌起一股激动。

  潘特莱蒙接着说:

  “我们听过他们这些人谈论尘埃,他们对尘埃害怕极了,你知道吗?以前,虽然我们看见他们做的事都是坏事,是不对的,但我们还是相信了他们的话……

  我们也认为尘埃一定是不好的东西,因为他们是大人,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万一事实不是这样的呢?万一它是——”

  莱拉说:“对啊!万一尘埃实际上是好的呢……”她激动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她看了看他,看见他那双野猫绿眼睛里闪着光,跟自己一样激动。她觉得有点儿晕,好像脚下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如果尘埃是好东西……如果它值得追求、值得欢迎、值得珍惜的话……

  “我们也可以去找它,潘!”莱拉说。

  他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我们可以抢在他前面找到尘埃,”他接着说,“而且……”

  想到这项任务是那么艰巨,他们谁都不说话了。莱拉抬头望着灿烂的天空。

  她知道,跟广袤无边的宇宙比起来,她和自己的精灵有多么渺小;也知道跟天空中的奥秘比起来,他们的知识又是多么地贫乏。

  “我们能做得到,”潘特莱蒙坚持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是不是?

  我们能做得到。”

  “可是,潘,我们弄错了,在罗杰这件事情上,我们完全弄错了,我们原以为是在帮他……”她说不下去了,笨拙地几次吻了吻罗杰僵硬的脸,“我们弄错了,”她说。

  “那么,下一次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进去,把我们能想到的问题都先问自己一遍。下一次我们会做得好一些。”

  “可是只剩下我们自己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没有办法跟着我们,帮不了我们。法德尔·科拉姆、塞拉芬娜·佩卡拉、李·斯科尔斯比等等,他们都帮不了我们。”

  “那就只有我们好了,没关系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是孤单的,不像…

  …”

  莱拉知道他想说的是不像托尼·马科里奥斯;不像在伯尔凡加的那些失去了主人的可怜的精灵;我们还是一个整体;我们俩都是完整的。

  “而且我们还有真理仪,”她说,“是的,潘,我想我们应该这么做。我们去上面的那个世界,去找尘埃,找到后,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罗杰在她怀里躺着,一动不动。她轻轻地把他放了下来。

  “我们要去找尘埃,”她说。

  她转过身去。他们身后是痛苦、死亡和恐惧,前面是疑惑、危险和无尽的神秘,但他们不是孤独的。

  于是,莱拉和她的精灵转过身,离开他们出生的这个世界,抬头望着太阳,迈步走进了天空中的另一个世界。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6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黑质三部曲之二魔法神刀

  一、猫和角树

  威尔拉着他母亲的手说:“快点,来吧……”

  但他的母亲畏缩不前,她还是害怕。威尔在暮色中打量着这条狭长的街道,街边是成排的房子,房前是小花园和方形篱笆,阳光在房子一侧的窗户上闪耀着,却将另一侧置于一片阴影之中。没有多少时间了,人们现在大概正在吃晚饭,周围很快就会出现别的孩子,会注意到他们,议论纷纷地盯着他们看。等待很危险,但他所能做的还是像往常那样劝她。

  “妈妈,我们进去找库柏夫人吧,”他说,“你看,我们都来了。”

  “库柏夫人?”她有些迟疑地问。

  但他已经开始按门铃了。他得先放下包再去按门铃,因为他另一只手还挽着妈妈。在十二岁这样的年纪,被别人看见他挽着妈妈的手本来是一件让他感到烦恼的事,但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就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他母亲身上。

  门开了,钢琴老师那有些衰老的、弓着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上散发出他熟悉的薰衣草香水的味道。

  “是谁?是威廉吗?”老太太说。“我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有什么事吗,亲爱的?”

  “请让我进去,我还带来了我的母亲。”他坚定地说。

  库柏夫人看着这个头发凌乱、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女人,还有这个目光忧郁、嘴唇紧抿、下巴突出的男孩。她注意到,威尔的母亲佩里夫人一只眼睛化了妆,另一只眼睛却没有,然而她自己却没有发现,威尔也没发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好吧……”她说着向边上走了几步,在狭小的门厅里让出地方。

  威尔小心地看了看街道,然后才关上门。库柏夫人注意到,佩里夫人紧紧抓着她儿子的手,而他则非常温柔地带她走进那问有钢琴的起居室(当然,他只知道那个房间);她还注意到,佩里夫人的衣服闻起来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好像晾干前在洗衣机里放了很长时间。他们俩坐在沙发上,夕阳照着他们的脸,那宽大的颧骨,大大的眼睛,还有那笔直的黑眉毛,他们俩看上去是那么相像。

  “怎么了,威廉?”老太太问道,“怎么回事?”

  “我母亲需要在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他说,“眼下在家里照顾她实在太困难了。我不是说她病了,她只是有点犯糊涂,她还有点儿紧张。照顾她不会很麻烦。她只需要有人和善地对待她,我想您可能做得到。”

  那个女人看着她的儿子,好像没怎么听懂,库柏夫人看见她脸上有一处瘀伤。

  威尔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库柏夫人,他的表情很迫切。

  “她花费不多,”他继续说道,“我带来了几包吃的,我想足够维持一段时间。您也可以吃,她不会介意别人跟她分享的。”

  “但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她难道不需要去看病吗?”

  “不用,她没有生病。”

  “但是必须有人能够……我是说,难道没有邻居或是亲戚——”

  “我们什么亲戚也没有,就我们俩。邻居也很忙。”

  “那社会福利机构呢?我不是在推脱,亲爱的,但是——”

  “不!不,她只是需要一点点帮助。目前这会儿我帮不了她,但时间不会很长。我要去……我有一些事要办,但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会带她回家的,我保证。

  您不用照顾很长时间。”

  那位母亲无限信任地看着她的儿子,他转过身,对母亲微笑着,充满爱意和安慰。这一切让库柏夫人无法说“不”字。

  “好吧,”她说着转向佩里夫人,“我相信几天是不成问题的,你可以用我女儿的房间,亲爱的。现在她在澳大利亚,她不再需要这个房间了。”

  “谢谢您。”威尔说着站了起来,好像急着要走。

  “可你要去哪儿?”库柏夫人问。

  “我要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他说,“我会尽量多打电话的,我有您的电话号码,不会有问题的。”

  他母亲看着他,有点迷惑。他弯下身子,笨拙地吻了她。

  “别担心。”他说,“库柏夫人会比我更好地照顾你,真的。明天我会给您打电话。”

  他们紧紧拥抱着,威尔又吻了她,然后轻轻地松开她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向门口走去。库柏夫人看见他有些苦恼,因为他的眼中有泪光在闪耀,但他还是转过身来,想起了应有的礼节,他伸出手。

  “再见。”他说,“非常感谢您,”

  “威廉,”她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说,“但她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真的。”

  她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俩都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威尔一定要管这件事。

  老太太心想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倔强的孩子。

  他转身走了,心里早就开始想那幢空房子了。

  威尔和他母亲住的地方是一处现代住宅区,周围是环形街道,有十几座相同的房子。他们家显然是其中最破旧的一座。房前的花园只是一小块草地,长满了杂草。他的母亲在今年早些时候种了些灌木,但那些树由于没浇水都枯死了。威尔绕到花园的拐角,他的猫莫西从她最喜欢的地方,也就是那棵活着的绣球花下钻出来,伸了个懒腰,脑袋蹭着他的腿,轻轻“喵”了一声向他打招呼。

  他抱起她,小声说:“他们回来过吗,莫西?你看见过他们吗?”

  整幢房子很安静。黄昏里最后一丝光亮中,马路对面那个男人正在洗车,但他没有注意威尔,威尔也没有看他。别人越不注意他越好。

  他把莫西抱在胸前,打开门,迅速走了进去,在把莫西放下地之前,他认真倾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整栋房子空无一人。

  他打开一听罐头,放在厨房的地上让莫西吃。那伙人还有多长时间会回来?

  他无法知道,所以他最好动作快一点,于是他上楼开始寻找。

  他在找一个破旧变形的绿色皮革文具盒。就算是一幢普通的现代住宅,能藏下一个这么大一点的东西的地方也多得惊人,你无需另外的秘密隔板和地下室来增加找东西的难度。威尔先找他母亲的卧室,翻找她存放内衣的抽屉令他发窘。

  他挨个找了楼上其他的房间,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房间。莫西走过来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坐在一边清理自己身上的毛,同时给威尔做伴。

  但他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也饿了。他自己烤了些豆子吃,然后他坐在厨房桌子边,考虑怎样用最好的办法检查楼下的房间。

  就在他快吃完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心在狂跳。他数了数,二十六声,然后铃声停了。他把盘子放在水池里,开始接着我。

  四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找着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快一点半了,他筋疲力尽。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没脱,立刻就进入了梦乡。他的梦紧张而拥挤,母亲那张忧郁、害怕的面孔总是近在咫尺。

  好像就是一瞬间(其实他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他醒了,同时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他知道那只文具盒在哪里了。第二,他知道那些人就在楼下,正在打开厨房的门。

  他把莫西拎到一边,轻声制止了她睡意朦胧的抗议。然后他双腿一悠,来到床边,他穿上鞋,绷紧每一根神经倾听楼下的动静。那些声音非常轻微:一张椅子被搬起来、又被放回原处、短促的嘘声、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

  他的动作比那些人更轻,他离开卧室,踮着脚尖来到楼梯顶头一个空房问里。

  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在黎明前的幽暗光线中他看见了那台老式的脚踏缝纫机。

  几个小时之前他刚刚检查过这个房间,但他忘了检查缝纫机边上放图样和线圈的小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摸到那只盒子,同时注意听着。那伙人在楼下走动,威尔还看见门缝外可能是手电筒发出的一线微光。

  这时他找到了盒子上的开关,他按动开关,盒子被打开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只皮文具盒就在那儿。

  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蹲在暗淡的光线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努力倾听。

  那两个人就在楼下的门厅里。他听见其中一个轻声说:“嗨,我听见送牛奶的到这条路上来了。”

  “还没到这儿呢。”另一个声音说,“我们得上楼看看。”

  “那就上去吧,别在这儿晃悠。”

  威尔听到楼梯顶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稳住了自己。那人并没制造什么响动,但他却无法阻止这预料之外的嘎吱声。这时声音停住了,威尔从门缝里看见一束微弱的手电筒光扫过门外的地板。

  门慢慢开了,威尔等到那人的身影完全出现在门口时,猛地从黑暗里冲出来,撞向入侵者的肚子。

  但他们都没有看到那只猫。

  那人来到楼梯顶时,莫西静悄悄地从卧室溜出来,竖着尾巴,站在那人的腿后,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蹭他。那人身体健壮,训练有素,本来是可以对付得了威尔的,但那只猫挡住了他的路。他向后退时被她绊倒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从楼梯上一个倒栽葱滚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门厅的桌子上。

  威尔听见一声可怕的撞击,他来不及停下来去想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就抓住文具盒,顺着楼梯扶手滑下来,从躺在楼梯下、缩成一团抽搐不止的那人身体上跳过去,抓过桌子上的大手提袋,从大门跑了出去,而另外那个人只来得及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瞪眼看着这一切。

  即使在害怕忙乱中,威尔还是感到好奇:为什么另外那个人没有冲他叫嚷,也没有追他呢?不过他们很快会来追他的,开着车、拿着手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快跑。

  他看见送牛奶的工人出现在街口,他那电动小货车的灯光在满天曙光中显得很苍白。威尔跳过篱笆,进入了邻居的花园,又沿着房子一侧的小路来到花园的另一侧,跳了出来,又跑过一片被露水打湿的草地,穿过树篱,来到住宅区和大马路之间的一片灌木树林里。他爬到一棵灌木下,躺在那里大口喘着气,浑身打颤。现在到马路上还为时过早,还得再等会儿,等到交通高峰时刻。

  他无法从脑中赶走那人脑袋撞在桌子上发出的响声,以及他的脖子屈成一团的样子,完全变了形,四肢也可怕地抽搐着。那人死了,他杀了他。

  他无法把这一幕幕抹去,但他不能再想了,还有很多事要考虑。他的母亲:

  她待在那个地方真的会安全吗?库柏夫人会不会说出去?甚至,如果威尔没有像他所保证的那样回去会怎么样呢?因为他不能回去,他杀了人。

  还有莫西。谁来喂养莫西呢?莫西会不会担心他们在哪里?她会跟来吗?

  这时天更亮了,已经有足够的光线察看购物袋里的物品:他母亲的钱包、律师刚来的信、英格兰南部的地图、巧克力条、牙膏、换洗短裤和袜子,还有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

  所有的东西都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除了他杀了一个人。

  威尔七岁时,第一次认识到他的母亲和别人不一样,还有,他得照顾她。那是在一家超市里,他们在做一个游戏:他们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往小推车里放东西。威尔的任务就是环顾四周,然后悄声说:“现在可以了。”于是她会从货架上拿起一听罐头或是一盒别的什么东西,悄悄放进小推车。东西放进去以后他们就安全了,因为他们都隐身不见了。

  游戏很有趣,他们玩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店里人很多,但这个游戏他们玩得很好,而且合作得很成功,他们彼此信任,威尔爱他的母亲,而且会常常这样告诉她,她会告诉威尔她也爱他。

  他们来到收银台时,威尔既激动又高兴,因为他们就要胜利了。当他母亲发现钱包不见了,还说一定是小偷偷走了钱包时,这仍是游戏的一部分。但这时威尔已经开始厌倦这个游戏,而且他饿了,妈妈也不再那么高兴。她真的害怕了,他们又走回去,把东西分别一一放回到货架上,但这次他们得特别小心,因为敌人得到她的钱包后,知道了她的*号码,正在追踪他们……

  威尔自己也越来越害怕。他意识到他母亲是多么聪明,她把现实中的危险变成一场游戏,不让他害怕,可结果他还是知道了真相,为了让她放心,他得假装不害怕。

  所以小男孩仍然假装这是一场游戏,这样她就不用担心他是否害怕,他们虽然什么也没买就回家了,但远离敌人他们就安全了;后来威尔还是在门厅的桌子上发现了钱包。星期一他们去了银行,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撤消了旧账号,又在别处开了新账号,危险过去。

  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威尔慢慢地、同时很不情愿地意识到他母亲的敌人并不存在于生活中,敌人在她的心里。但那些敌人并没有因此变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危险和吓人;这只意味着他得更加小心地保护他的母亲。从超市事件开始,他认识到,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必须假装。威尔的部分注意力一直关注着她的忧虑,他是那么爱她,他会用生命去保护她。

  关于威尔的父亲,在威尔还不能记住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

  威尔对他的父亲非常好奇,他经常问母亲一些让她头疼的问题,而大部分问题她都回答不了。

  “他很有钱吗?”

  “他去哪儿了?”

  “他为什么要走?”

  “他死了吗?”

  “他会回来吗?”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能解答。约翰·佩里曾经是皇家海军的一位英俊、勇敢、聪明的军官,后来他离开军队,成了一名探险家,到世界上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

  威尔听到这些觉得很刺激,没有什么比有一个探险家父亲更让人激动了。从那时起,所有的游戏中他都有一个看不见的伙伴:他和父亲一起在丛林里披荆斩棘地前进,在帆船甲板上以手遮眼眺望波涛汹涌的大海,在蝙蝠出没的岩洞里手持火把辨认神秘的字迹……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救过对方的命,他们在篝火旁笑谈到深夜。

  但威尔渐渐长大了,他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一张他父亲在日常生活或探险时的照片?比如和其他胡须上结满冰霜的男子汉一起在北极乘坐雪橇,或是在丛林里察看藤蔓植物覆盖下的废墟?为什么家里没有一件他带回来的纪念品?

  为什么书本里从来没提到过他?

  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但她说过的一句话打中了他的心坎。

  她说:“有一天,你也会沿着你父亲的足迹,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你要继承他的衣钵。”

  威尔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已经有了某种顿悟,并且被一种骄傲和使命感鼓舞着。他的游戏即将成为现实。他父亲还活着,迷失在某处荒野,他要去解救他,继承他的衣钵……有这么伟大的目标,即使生活困苦也值得。

  所以他严守母亲的秘密。在她较为平静清醒的时候,他注意向她学习如何买东西、做饭、收拾房间。当她糊涂和害怕的时候,他就能干这些活。他也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在学校里保持默默无闻,避免引起邻居的注意,即使母亲在害怕和疯狂中几乎说不出话时,他也要做到这一点。威尔最害怕的莫过于社会有关机构发现她、带走她,再把他送到陌生人的家中,什么困难都比这强。因为她也有心中阴霾一扫而光的时候,她会重新快乐起来,嘲笑自己的恐惧,赞扬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时的她是那么慈爱和温柔,他觉得没有比她更好的伙伴了,他只想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

  但后来那伙人来了。

  他们不是警察,也不是社会福利机构人员,更不是罪犯——至少威尔是这么判断的。威尔想赶走他们,但他们对他毫不理睬,也不说要什么,他们只跟他母亲说话,而那时的她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他在门外听见他们在打听他的父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些人想知道约翰·佩里去了哪里,有没有捎带东西给她,她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么时候,还有,他有没有和任何外国使馆联系过。威尔听见他母亲越来越悲伤,最后他跑进房间让他们离开。

  他看上去是那么凶猛,以致于那两个人竟没有因为他年纪幼小而觉得可笑。

  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或是用一只拳头把他打翻在地,但他毫不畏惧,怒发冲冠。

  他们离开了。这一幕让威尔更加坚信不疑:他的父亲肯定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去救他。他的游戏不再充满孩子气,不再是内心的想像,它确有其事,他必须表现出色。

  不久之后他们又来了,声称威尔的母亲有事要向他们交待。他们是在威尔上学的时候来的,其中一个人在楼下跟威尔的母亲谈话,另一个人趁机搜查他们的卧室。她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威尔早早回家,发现了他们,他再次怒目以对,他们又一次离开了。

  他不愿向警察求助,怕母亲被有关机构带走,而他们似乎知道这一点,更加纠缠不休,最后他们在威尔到公园去寻找母亲时破门而入。她的情况更糟了,她认为她必须把湖边长凳上的每根木条都摸一遍。为了让她快点做完,威尔就帮助她。那天他们回到家时看见那伙人的汽车消失在街口,他进屋后发现他们来搜查过家,大部分抽屉和橱柜都被他们翻过了。

  他知道他们要找什么。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是他母亲最珍贵的财产,他梦想能看一看里面的东西,但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他知道里面有信,他还知道她时常哭着读它们,然后她就会向他讲起他的父亲。威尔断定那伙人要找的就是这个文具盒,因此他必须采取行动。

  他决定先给母亲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左思右想,但他没有朋友可以求助,邻居也早就对他们起了疑心,他能想到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库柏夫人。只要母亲在那儿安然无恙,他就准备找出那只绿色的皮文具盒,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然后他要去牛津,为他心中的疑问寻找答案。但那伙人来得太快了。

  现在他还杀了其中的一个人。

  所以警察也会来追他的。

  还好,他擅长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时间越长越好,直到他找到他父亲或是那伙人找到他。如果那伙人先找到了他,他可不在乎再杀几个人。

  那天后来,实际上是半夜了,威尔走在离牛津城大约四十英里的地方,他精疲力竭。他先搭车,又换了两次公共汽车,接着又步行,晚上六点钟才到牛津,这时已经太晚了,他要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他在“汉堡王”吃了晚饭,然后到一个电影院躲了起来(即使正在看着电影的时候,他还是转眼就忘了电影的内容),现在他走在郊区的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北方。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他明白最好能马上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因为时间越晚,他就越引人注目。问题是路边那些舒适住宅的花园里没地方可躲,也没有一点快要到野外的迹象。

  他来到一个大的环形交叉路口,有一条穿过牛津的东西环路,一直通向北方。

  夜晚的路上车很少,他站的那条路也很安静,路两旁是大片的草地,草地后面是一些舒适的住宅。在路两旁,沿着草地长着两排角树,那些树长得怪模怪样,树叶紧靠在一起,树冠非常对称,看上去更像是小孩子用笔画出来的。路灯使得这幅景象更加虚幻,像舞台上的布景。威尔已经被疲惫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可能是接着向北走了,也可能在其中某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睡了一觉;总之当他站在那里试图使自己头脑清醒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只猫。

  她和莫西一样,是一只花斑猫。她从威尔站着的地方,从牛津那一侧的马路边的一个花园里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威尔把手提包放下,伸出双手,那只猫走上前来,用脑袋蹭他的膝盖,就像莫西那样。当然,每只猫都会这么做,但这还是使威尔非常想家,他热泪盈眶。

  最后,那只猫转身走开了。这是夜晚,她要巡逻,还要捕捉老鼠。她悄无声息地穿过马路,走向角树外的灌木丛,这时她停住了脚步。

  威尔好奇地注视着这只猫的举动。

  她伸出一只爪子,在前面的空中拍打着什么威尔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她往后一跳,拱着背,身上的毛竖了起来,尾巴僵直地伸着。威尔熟悉猫的动作,他警觉地注视着,这只猫又接近了刚才那个地方,也就是角树与花园树篱之间一小块空白的草地,她又开始拍打。

  她又往后一跳,但这次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警惕了。她发出呼哧声,试探着,抽动着胡子,过了几秒钟,她的好奇战胜了警惕。

  那只猫向前一跳——然后消失不见了。

  威尔眨了眨眼睛。这时一辆卡车沿着马路开过来,他靠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车灯的亮光从他身边扫过。卡车过去了,他穿过马路,眼睛一直盯着刚才那只猫侦察的地方,可这并不容易,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盯着的,但当他来到近前仔细察看时,他看见了。

  至少,他从某些角度看见了。它看上去就像是有人从路边两码远的空中挖去了一条不到一码宽的方块。如果你处在水平的方向,那么这个方块就是竖着的,它几乎无形无迹,从后面看则完全看不出来。只有在最靠近路的一侧你才能看见它,但即使那样也很难看见,因为它前面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块路灯下的草地。

  但威尔毫不怀疑:草地那边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说不出原因,但他立刻就信了,就像相信火会燃烧,善良是美德那样确凿无疑。他正在注视着的是完全新鲜而陌生的事物。

  正是这个原因使他蹲下来进一步细看。他的所见让他头晕心跳,但他没有犹豫:他先把手提包塞了过去,然后自己也爬了过去,这样他就从这个世界的一个窟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排树下。但这些树不是角树,而是高大的棕榈树,他们和牛津的树一样,沿着草地站成一排。这是一条林阴大道,路边是一排小饭馆和小商店,在满天繁星下,这问店铺的灯亮着,门敞开着,却寂静无人。炎热的夜晚中充满了花香和大海的咸湿气味。

  威尔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在他身后,一轮满月照耀着远处绵延的青山,山脚下的斜坡上有带着美丽花园的房子,开阔的草地,小树林,还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神殿。

  他身边就是空中的那个方块,从这边看去同样难以辨认,但它千真万确地存在着。他弯下腰,看见了牛津的马路,他自己的那个世界。他转过身,身体战栗了一下;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它一定得比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好。随着拂晓的到来,他似醒非醒,感到轻微的头痛。他站起身,四处寻找他的向导,那只猫。

  她不在视线中。她一定已经走过了那些闪耀着诱人灯光的小饭馆,到那后面的小街和花园寻幽探胜去了。威尔提起他那只变了形的购物袋,穿过马路,缓缓向那边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这一切会突然消失。

  这里的空气中有某种地中海或加勒比海地区的味道。威尔从没到过英格兰以外的地方,所以他无法将它和他所知道的其它地方作比较,但这是那种夜深了人们还出来吃喝玩乐、跳舞、享受美妙音乐的地方。只是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寂静。

  他来到第一个转弯处,那里有一个小饭馆,外面的小道上摆着绿色小桌、贴着锌皮的小吧台,还有一台制作蒸馏咖啡的咖啡机。有的桌子上有一些半空的杯子,有一只烟灰缸里还有一支烟,已经燃到了烟蒂。在一篮陈旧得像硬纸板的面包卷旁,有一盘意大利饭。

  他从柜台后面的冰柜取出一瓶汽水,想了想,又往抽屉里扔了一英镑的硬币。

  他关上抽屉,突然想到里面的钱可能会解释这是什么地方,于是他又打开抽屉,里面的货币叫“科罗那[科罗那(Corona,也作”克朗“(Crown)),是一种捷克斯洛伐克、丹麦、冰岛、挪威和瑞典等国的货币基本单位]”,可别的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把钱放回去,用拴在柜台上的开瓶器打开汽水瓶,然后离开了这家小咖啡馆。他离开那条林阴道,沿着小街往前溜达,街上有小食品店、面包房、珠宝店、花店,还有挂着珠帘的私宅,锻铁阳台上种满了花,悬垂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这里地处偏僻,更加寂静无声。

  街道向低处延伸,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那里的棕榈树更多,树叶背面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道的另一侧是大海。

  威尔发现自己前面是一个港湾,左边是石头防波堤,右边是一块伸人海中的陆地,陆上的花树和灌木丛中,有一座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宏大建筑,有着圆圆的石柱、宽阔的台阶和华丽的阳台。港湾里静静地停泊着两只划艇。防波堤外,星光照耀着平静的大海。

  现在,威尔的疲惫已经被一扫而光。他完全清醒了,惊奇攫住了他的心。刚才在小街上,他不时抬起手,抚摸着墙壁或门洞,或是窗台上的花,发现它们真实无疑。而现在他则想抚摸展现在面前的整幅景象,它实在是太宽阔了,他的双眼一时不能看尽。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深深地呼吸着,几乎有些害怕。

  他发现手中还拿着那瓶从小咖啡馆拿的汽水。他喝了几口。汽水的味道和刚才一样冰凉惬意,因为夜晚的空气是炎热的。

  他向右走去,走过带着遮阳篷、入口处灯光通明的酒店,走过旁边大片盛开着的九重葛,来到这里的花园。树丛中那座有着华丽外墙、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建筑可能曾是一座歌剧院,沿着挂着路灯的夹竹桃树,有通往各处的小路,但没有一点生命的动静:没有夜鸟歌唱,没有小虫低呜,只有威尔自己的脚步声。

  威尔惟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花园边棕榈树的远处,从海滩上传来的细密而规律的海浪声。威尔向那边走去。潮水刚涨了一半,也可能是刚退了一半。柔软的白色沙滩上,有一排踏板船停在深水线以上。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排细浪拍向海岸,在下一排海浪到来之前又整齐地退去。在这平静的海面上,大概五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跳水台。

  威尔坐在一只踏板船的船舷上,踢掉脚上的鞋,他那双快要磨破的廉价帆布鞋挤得他发烫的脚十分难受。他把袜子扔在鞋的旁边,把脚趾伸进沙子。又过了一会儿,他脱掉衣服,走进海水。

  海水不凉不热,很舒服。他划着水,游到跳水台,爬了上去,在那饱经风吹日晒的台板上坐下来,回过头来望着这座城市。

  在他的右边,防波堤围住了港湾,离它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红白条纹相间的灯塔。灯塔远处是隐隐约约浮现的峭壁,再远处,就是威尔从刚来的地方看见的那片绵延的小山。

  近在眼前的就是那些别墅花园里挂着灯的树、街道,还有海边的酒店、咖啡馆、亮着灯的商店,全都寂静无人。

  这里也很安全。没人跟踪到这里来,那伙搜查他家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警察也不可能发现他。他有整整一个世界供他藏身。

  从那天凌晨从大门跑出来直到现在,威尔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他又渴又饿。毕竟他上一次吃饭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他滑入水中,用比刚才更慢的速度游回岸边。他穿上短裤,手中拎着其余的衣服和那只购物袋,把空瓶子扔进他看见的第一个垃圾箱,然后光着脚沿着小路走向港口。

  当他身上的水稍微干了一点儿时,他套上牛仔裤,准备找个地方吃饭。那些酒店太豪华了,他先看了看第一个酒店,它大得让他不舒服。于是他又接着往前走,直到他看见一个小咖啡馆,他觉得这地方应该还不错。他说不出为什么,它和其他那些咖啡馆差不多,一楼的阳台上都种满了鲜花,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些桌椅。但他就是看中了这一家。

  那边柜台的墙上贴着一些拳击手的照片,还有一张签名海报,上面是一个开心微笑着的手风琴演奏家。厨房的旁边有一扇门,通向一段铺着鲜亮花纹地毯的狭窄楼梯。

  他走上楼梯,来到狭窄的楼梯口,打开他看见的第一扇门。这是个临街的房间,里面又热又闷。威尔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让夜晚的风吹进来。房间很小,里面的家具显得粗大简陋,但房间里既干净又舒适。原先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好客。房间里还有一个小书架,桌上放着一本杂志和几个镶着照片的相框。

  威尔离开这里,看了看其他的房间:一个小浴室、一个放着一张双人床的卧室。

  他打开最后一扇门之前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的心跳加快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他觉得这个房间里不是空无一人。今天凌晨,别人在黑暗的房间外,他在里面,而现在这一场景则颠倒过来。他感到这一切很奇怪——

  正在他站着想的时候,门被撞开了,有什么东西像野兽一样向他冲过来。

  但记忆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他站得不是很近,所以没有被撞倒。他奋力回击:用他的膝盖、头、拳头和胳膊的力量反击他,她——

  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四肢细瘦,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正在凶狠地向他厉声喊叫。

  在这同一时刻,她看见了他,她从他光着的胸膛前跳开去,像一只困兽般蹲在楼梯平台的黑暗角落里。让他惊讶的是:她身边还有一只猫,是一只大的野猫,到他膝盖那么高,身上的毛和尾巴竖了起来,向他露出牙齿。

  她把手放在猫的背上,舔了舔她干裂的嘴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威尔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是谁?”

  “莱拉·西尔弗顿。”她说。

  “你住在这里吗?”

  “不。”她立即否认道。

  “那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城市?”

  “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

  “从我的世界,它跟这儿连着。你的精灵在哪儿?”

  他的眼睛瞪大了。这时他发现那只猫有了奇异的变化:它一跳到她的臂弯里,立刻就变了。现在它变成了一只短尾鼬,红棕色的毛皮,脖子和腹部则是乳白色,它和那个女孩一样,凶狠地瞪着他。但这时情况有所变化,因为他发现女孩和短尾鼬都十分怕他,好像他是一个魔鬼一样。

  “我没有精灵,”他说,“我不知道你指什么。”然后他说,“哦,这就是你的精灵吗?”

  她慢慢地站起来。那只短尾鼬蜷起身子,绕在她的脖子上,他的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威尔的脸。

  “但是你活着,”她半信半疑,“你没有……你还没有……”

  “我叫威尔‘佩里,”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精灵是什么。在我的世界里,精灵是魔鬼的意思,是[x]的。”

  “在你的世界?你是说这不是你的世界?,,“对,我只是发现了……一条进来的路。我猜,就像你的世界一样,它一定是跟这儿连着。”

  她放松了一点儿,但她还是专注地盯着他。他则很平静,好像她是一只他想要认识的陌生的猫。

  “你见过这个城市里别的人吗?”他继续问。

  “没有。”

  “你到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几天吧,我不记得。”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来找‘尘埃’。”她说。

  “找尘埃?什么?是金粉吗?什么样的尘埃?”

  她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他转过身,走下楼去。

  “我饿了,”他说,“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吗?”

  “我不知道。”她说。她跟着他走下楼,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威尔在厨房里找到用来做炖菜的鸡、洋葱和胡椒,但它们是生的,在炎热的天气里已经发出了臭味。威尔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箱。

  “你什么都没吃吗?”他说着打开了冰箱。

  莱拉跟了过来。

  “我不知道它在这儿。”她说,“哦!这么冷。”

  她的精灵又变化了,这回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色彩鲜艳的蝴蝶,它飞进冰箱,但立刻又飞出来,停栖在她的肩头,缓慢地上下扇动着翅膀。威尔被它的奇异之处搞得头脑发晕,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该老盯着它看。

  “你以前没见过冰箱吗?”他说。

  他找出一听可乐递给她,然后拿出一盒鸡蛋。她很高兴,双手紧握着它。

  “喝吧。”他说。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7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她皱着眉头看着它,她不知道如何打开。他帮她打开,可乐气泡冒了出来,她怀疑地舔了舔,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个好吗?”她说,语气中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害怕。

  “是啊。显然这个世界里也有可乐。看我来喝两口,证明它不是*。”

  他又打开一听。她看见他喝,就跟他学。她显然渴坏了,她喝得那么快,气泡窜进了她的鼻子,她打着嗝。鼻子发出响亮的吭哧声。威尔盯着她看,她就怒气冲冲。

  “我要做煎鸡蛋。”他说,“你吃不吃?”

  “我不知道什么是煎鸡蛋。”

  “那好,你看我做就知道了。如果你想吃,那边还有一听烘豆。”

  “我不知道烘豆是什么。”

  他指给她看,她在罐子上找可乐罐上的那种易拉盖。

  “不,你得用开罐器。”他说,“你们那儿的人不用开罐器吗?”

  “在我们那儿仆人做饭。”她不屑一顾地说。

  “到那边抽屉里找找看。”

  她在餐具中翻找着。他则在碗里打了六个鸡蛋,用叉子搅拌着。

  “就是它。”他注视着她,“那个有红色把手的,把它拿过来。”

  他切穿盖子,向她示范如何打开罐头。

  “现在去把那只小平底锅从挂钩上拿下来,把罐头里的东西倒进去。”他对她说。

  她闻了闻豆子,眼神中又充满了喜悦和怀疑。她把罐头里的东西倒进平底锅,舔了舔手指。她看着威尔往打好的鸡蛋里洒了盐和胡椒,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黄油,切了一小块放在铁锅里。他去吧台拿火柴,当他回来的时候,她正用手指蘸着碗里的鸡蛋,贪婪地舔着。她的精灵,这时又变成了一只猫,也把它的爪子伸进碗里,但当威尔走近的时候它又缩了回去。

  “还没做熟呢。”威尔说着把碗拿开了,“你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在斯瓦尔巴特,我父亲的家里。”她说,“好几天之前吧,我不记得了。

  我在这里看见面包什么的,我就吃那个了。”

  他点燃煤气,等黄油融化了,把鸡蛋倒进去,让它铺满锅底。她的眼神贪婪地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她看着他把鸡蛋在锅的中央堆成柔软的小山,又倾斜着锅,好让生鸡蛋流到锅底。她也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脸、正在忙碌的双手,还有他光着的肩膀和脚。

  鸡蛋饼煎好了,他把蛋饼翻个身,用铲子从中间切开。

  “找几个盘子来。”他说道,莱拉顺从地照办了。

  她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后好像还是很听从吩咐的,于是威尔又让她到小饭馆前清理出一张桌子。他把饭端出来,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副刀叉。他们一起坐了下来,觉得有点别扭。

  她不到一分钟就吃完了她的那份,然后等着威尔吃完,她烦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拉扯着编织坐垫上的塑料线。她的精灵这会儿又变成了一只黄雀,在桌子上啄着那看不见的面包屑。

  威尔慢慢吃着。他把大部分的烘豆都给了她,尽管如此,他还是吃得比她慢。

  他们面前的港湾,无人的大街边的路灯,夜空中的星星,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好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存在了。

  他一直注意着这个女孩,她纤细而结实,刚才打起架来像一只老虎那么凶猛。

  他的拳头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块青紫,她并不在意。她的表情中搀杂着天真幼稚——当她第一次尝可乐时——和一种深深的忧郁和警惕。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她的头发要是洗过了的话应该是暗[x]的,她很脏,她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好像是好多天没洗过澡。

  “劳拉?拉拉?”威尔说。

  “莱拉。”

  “莱拉……西尔弗顿?”

  “对。”

  “你的世界在哪儿?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她耸耸肩。“我走来的。”她说,“雾很大,我不知道到了哪里。直到雾散了我才知道,至少,我知道我离开了我的世界。然后我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你刚才说什么尘埃来着?”

  “尘埃,对。我要找它。但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也找不到人打听。我以前来过这里……我不知道,三四天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但你为什么要找尘埃呢?”

  “特殊的尘埃。”她立刻说,“当然不是普通的尘埃。”

  那只精灵又变了。眨眼问他从黄雀变成了老鼠,一只红眼睛、浑身漆黑的健壮的老鼠。威尔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女孩看见了他的眼神。

  “你有一个精灵。”她说,“在你的身体里。”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她接着说,“你只能是人。你一定曾……快死了。我们见过一个小孩,他的精灵被砍掉了。你不是那样的,即使你不知道,你也有一个精灵。我们一开始看见你都被吓着了,好像你是一个恶鬼之类的,但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不是。”

  “我们?”

  “我和潘特莱蒙,我们。但是你,你的精灵和你没有分开。他就是你,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世界里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吗?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精灵都藏起来了?”

  威尔看着他们俩,那个瘦瘦的浅色眼珠女孩和坐在她怀中的黑老鼠精灵,他觉得自己非常孤单。

  “我累了,要去睡觉了。”他说,“你打算待在这个城市里吗?”

  “我不知道。我得努力找我要的东西,这个世界里肯定有院士,肯定有人知道跟这有关的事情。”

  “可能不在这个世界里,我是从一个叫牛津的地方来的,那里就有许多院士,如果你要找的是这些人的话。”

  “牛津?”她叫道,“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你的世界也有一个牛津吗?你不可能来自我的世界。”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但我的世界里也有一个牛津。我们都说英语,不是吗?我们还有别的相同之处,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你是怎么过来的?是有一座桥?还是别的什么?”

  “好像就是空中的一个窗口。”

  “带我去看。”她说。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摇摇头。

  “现在不行。”他说,“我想睡觉,再说,现在还是半夜呢。”

  “那明天早晨带我去看!”

  “好吧,我会带你去看的。但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自己去找那些院士吧。”

  “那容易。”她说,“我知道关于院士的所有事情。”

  他把盘子摞起,站了起来。

  “我做了饭,”他说,“所以该你洗碗了。”

  她看上去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洗碗?”她不屑地一笑,“那儿躺着成千上万只盘子呢!再说我也不是仆人。我不打算洗碗。”

  “那我就不告诉你去牛津的路。”

  “我自己找。”

  “你找不到,它是藏着的,你不可能找到。听着,我不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能待多久,我们要吃东西,这儿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但吃完了我们得把这个地方收拾干净,我们应该这么做。这些碗你来洗,我们要对得起这个地方。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我用另外一个房间。明天早晨见。”

  他进屋去了,从他的破包里取出牙膏,用手指刷了牙,然后倒在双人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莱拉等到确信他已经睡着了以后,拿着盘子进了厨房,把盘子放在水笼头下面,用一块布使劲擦,直到它们看上去干净为止。刀叉也是如此。但这个步骤对煎鸡蛋的锅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拿了一块肥皂来擦,又笨拙地抠了一会儿,直到她认为差不多干净为止。然后她用另外一块布擦干它们,把它们整齐地堆放在水池边的架子上。

  她还觉得渴,她还想尝试打开一个罐头,所以她又打开了一听可乐,拿上楼。

  她在威尔的门外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于是她踮着脚尖来到另外一个房间,从她的枕头下拿出真理仪。

  她不需要靠近威尔就可以问他的情况,但她还是想去看一看,所以她竭力蹑手蹑脚地转动威尔房间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海边有一盏灯,灯光向上照进房间,又从天花板反射下来,她就在亮光中注视着这个熟睡中的男孩。他皱着眉头,脸上都是汗,闪闪发亮。他矮壮结实,当然他还没有长成大人,因为他比她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但有一天他会变得强大有力的。如果能看见他的精灵会容易得多!她想着那可能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还没有固定的形状。不管那是什么形状,它会表现出一种野性、礼貌和忧郁的性格。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在路灯的光亮中调整了真理仪的指针,放松意念,在心中问了一个问题。指针开始在仪表盘上停停转转,令人目不暇接。

  她问的是:他是谁?朋友还是敌人?

  真理仪上的答案是:他是一个杀人凶手。

  当她看到这个答案时,立刻感到了轻松。他可以找到吃的,还可以带她去牛津,那都是很有用的本领,但他原本也可能懦弱,或不值得信任。杀人凶手是有价值的伙伴,她感到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披甲熊伯尔尼松一样安全。

  她把百叶窗的叶片调到和敞开的窗户相对的方向,这样早晨的阳光就不会照到他的脸。然后她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二、在女巫中间

  女巫塞拉芬娜·佩卡拉在伯尔凡加把莱拉和其他的孩子们从实验站拯救出来,又一同飞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现在她却陷入了一个*烦。

  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的阿斯里尔勋爵逃跑了,他逃跑时产生的气流把她和同伴吹到了远离群岛数英里的结冰的海上。她们之中有人努力留在得克萨斯飞行员李·斯科尔斯比那只受损的热气球上,但塞拉芬娜却被高高地抛上了天,天空被阿斯里尔勋爵的实验捅开了一条裂口,浓雾滚滚不断地从裂口处涌了进来,她就被抛在雾堆之中。

  当她发现自己又能自主飞行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莱拉,因为她对真假熊王之间搏斗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了解在这之后莱拉的下落。

  所以她和她的雪雁精灵凯萨一起,骑在她的云松枝上,飞翔在金色的云雾中寻找莱拉。他们向斯瓦尔巴特群岛飞去,又向南飞了一点儿,他们在充满奇怪光影的动荡的天空中飞了好几个小时。那光照在塞拉芬娜·佩卡拉身上,刺痛了她的皮肤,她感到心绪不宁,断定这光一定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凯萨说:“看!一个女巫的精灵,迷路了……”

  塞拉芬娜·佩卡拉向雾中望去,她看见一只燕鸥在雾气笼罩的光柱中盘旋哀叫。他们转身向他飞去,那只燕鸥看见他们靠近,惊恐地向上飞,但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了友好的信号,于是他又飞回到他们身边。

  塞拉芬娜·佩卡拉问道:“你是哪个部落的?”

  “泰梅尔半岛[泰梅尔半岛(Taymyr),在西伯利亚西北部],”他告诉她,“我的女巫被抓起来了。我们的同伴被赶走了!我迷路了!”

  “谁抓走了你的女巫?”

  “有猴子精灵的那个女人,从伯尔凡加来的……帮帮我!帮帮我们!我害怕极了!”

  “你的部落和儿童切割机是同盟吗?”

  “是的,在我们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之前都是。伯尔凡加那场搏斗之后,他们打败了我们,抓走了我的女巫,把她关在一条船上……我该怎么办?她在召唤我,而我却找不到她!哦!帮帮我!帮帮我!”

  “安静,”精灵雪雁说道,“听下面的声音。”

  他们向下滑翔,用敏锐的双耳倾听,塞拉芬娜·佩卡拉很快就辨认出那是汽油发动机的振动声,在浓雾的包裹中那声音显得很沉闷。

  “这种雾天他们不可能开船,”凯萨说,“他们在干什么?”

  “那是一种更小的发动机。”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她正说着,从另外的方向传来新的声音:低沉而使人难受的震颤着的巨响,好像巨大的海洋生物在大海深处呼唤,它轰响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停止了。

  “船的雾角。”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他们低飞到水面上,再次寻找发动机的声音。因为不同的地方雾气浓度不一样,他们突然发现了:一艘小艇突突地驶过一团团湿漉漉的空气,女巫及时飞向他们看不见的上方。海浪滞缓平滑,好像海水不愿上升似的。

  他们在上面盘旋,燕鸥精灵紧跟着,就像孩子紧跟着母亲,他看着舵手调整着航向,这时雾角又响起了。船头前方有一盏灯,但在大雾中它只能照亮前面几码远的地方。

  塞拉芬娜·佩卡拉对迷路的精灵说:“你是不是说过还有一些女巫在帮助这些人?”

  “我想是的——有一些从乌戈斯克[乌戈斯克(Vol~orsk)。俄罗斯地名]

  脱离的女巫,除非她们也逃走了。”他对她说,“你要干什么?你会找我的女巫吗?”

  “会的,但现在你先和凯萨待在一起。”

  塞拉芬娜。佩卡拉向小艇飞落,把精灵们留在上面看不见的地方,她降落在船尾,就在舵手身后。他的海鸥精灵叫起来,舵手回过头来看。

  “你倒是从容不迫,是不是?”他说,“到前面去,在左舷边上给我们带路。”

  她立刻又起飞了。这一招还是起作用了:仍然有一些女巫在帮助他们,他以为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她记得港口在左边,港口的灯是红色的。她在雾中搜寻着,直到她在不到一百码的远处看见了隐约的灯光。她飞了回来,在小艇的上方为舵手指引方向,舵手放慢小艇的速度,徐徐驶向大船吃水线上垂下的舷梯。舵手喊了一声,一个水手从上面扔下一根绳子,另一个水手匆匆爬下舷梯,把绳子系在小艇上。

  塞拉芬娜‘佩卡拉飞上大船的船尾,躲在救生船的影子里,她看不到别的女巫,也许她们正在天空巡逻,凯萨应该知道怎么做。

  下面,一个乘客正在离开小艇,爬上舷梯。这个人裹着皮大衣,戴着头巾,看不出是谁。但当这个人登上甲板时,一只金色的猴子精灵跳到船尾,瞪着周围,黑眼睛里放射出恶毒的光。塞拉芬娜屏住了呼吸:这个人是库尔特夫人。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匆匆来到甲板上迎接她,还看了看周围,像是在期待另外什么人。

  “鲍里尔勋爵——”他正要开口。

  但库尔特夫人打断了他:“他去别的地方了。他们开始拷问了吗?”

  “是的,库尔特夫人。”他回答,“但是——”

  “我命令他们等一会儿的,”她打断道,“他们开始不听我的命令了?也许这艘船上还得加强纪律。”

  她把头巾推向脑后。在昏黄的光线里,塞拉芬娜·佩卡拉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傲慢、暴戾,还有,在女巫看来,如此年轻。

  “其他的女巫在哪里?”她问。

  船上的人说道:“都走了,逃到她们的故乡去了。”

  “但是有一个女巫引着小艇来的。”库尔特夫人说,“她去哪儿了?”

  塞拉芬娜向后退缩了一下:小艇上的水手显然不知道这最新的情况。神父迷惑地看着周围,但库尔特夫人已经很不耐烦了,她粗略地扫了一眼甲板,摇了摇头,就和她的精灵匆匆走进那扇敞开的、漏出一圈黄晕的门,那人跟在后面。

  塞拉芬娜·佩卡拉看看四周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她躲在船尾和上层结构之间的狭窄甲板上,在排风扇的后面。从这儿望去,在前面船桥和烟囱的下面,是一个交谊厅,三面都有窗户,而不是舷窗。那些人就是走进了这个地方。从窗口泻出的朦胧灯光照在沾满雾气水珠的栏杆上,也隐隐照出船前的桅杆和帆布覆盖着的舱口。所有的东西都湿漉漉的,即将被冻成一片僵硬。没人能看见塞拉芬娜在哪里,但如果她想看到更多的东西,她就得离开藏身之处。

  这太糟糕了。她带着可以用来逃跑的松枝,还有可以用来搏斗的刀和弓箭。

  她把松枝藏在排风扇的后面,沿着甲板溜到第一扇窗户前。因为雾气,窗户玻璃上凝结着水珠,她没法看见里面。塞拉芬娜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她又退进了黑暗之中。有一件事她是能做到的。她有点不情愿,因为那实在太冒险了,那会使她耗尽精力,不过,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可以通过某种:魔法让别人看不见她,当然,真正的隐形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一种精神魔术,施术人通过一种高度集中的谨慎,仅仅使自己不被别人注意,而不是真正的隐形。将它掌握在合适的尺度,她可以穿过拥挤的人群,或走过单个的行人,而不被人看见。

  所以现在她控制住自己的意念,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上,那就是改变她表现自己的状态,以免被人注意。过了几分钟,她确信差不多了。她先做了个试验,她走出她藏身的地方,有个水手拿着工具包沿甲板走过来,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避让她,却没有看她一眼。

  她准备好了。她来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门前,打开门,发现大厅里空无一人。

  她把外面的门半开着,以便必要时从那里逃走。她在大厅的另一头也看见一扇门,门里面是一段楼梯,向下通往船的内部。她走下楼梯,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头顶上是被舱壁的灯光照亮的、刷成白色的管道,这条走廊贯穿整条船的内部,走廊两侧都有门。

  她静静地走过去,听着周围,直到她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某个委员会在开会。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

  在大桌子边坐着十几个人。其中有一两个人抬起头,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立刻又忘了她的存在。她在门边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一个穿着主教长袍的年长男人主持会议,其余的像是神父一类的人。只有库尔特夫人不一样,她是在场的惟一女性,库尔特夫人把皮衣搭在椅背上,因为船上室内的温暖,她双颊泛红。

  塞拉芬娜·佩卡拉仔细地观察四周,她看见房间里还有别人:有个瘦脸男人,和一只青蛙精灵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桌上堆着一些皮面的书,还散放着一些[x]纸页的文件。一开始她以为他是神父或秘书,直到她看见他所做的事情:他专注地盯着一只像是大手表或是指南针模样的金色仪表,他每分钟都停下来记下他的发现,然后打开其中的一本书,费劲地查找目录,找到注解,把它记下来,然后又回到那只仪表前。

  塞拉芬娜的目光又回到了桌边的讨论,因为她听到了一个词:女巫。

  “她知道关于那个小孩的事情。”其中一个神父说,“她承认她知道一些,所有的女巫都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

  “我想知道库尔特夫人对此事的了解。”主教说,“我想,是不是有些事情你早就该告诉我们?”

  “你应该说得更明白一些,”库尔特夫人冷冰冰地说,“主教阁下,您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因此我不像主教那样高深。说我应该知道这个孩子是什么道理?”

  主教表情复杂,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阵沉默之后,另一个神父几乎辩解似地开口道:

  “好像有一个预言,是关于这个孩子的。你看,库尔特夫人,所有的征兆都得到了证实,一开始是她出生的情形,吉卜赛人也知道一些她的事——他们用女巫之油[女巫之油(Witch-oil),文中指一种可以使沼泽地燃烧的液体]和沼泽里的火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够离奇的,你看——因此她成功地带领吉卜赛人到了伯尔凡加。还有她对罢免熊王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惊人的恐惧——这不是个普通的小孩。也许弗拉·帕维尔能告诉我们更多……”

  他扫了一眼正在读真理仪的瘦脸男人,那个男人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然后看着库尔特夫人。

  “你也许知道,除了那个孩子拿着的那台,这是剩下的惟一的真理仪,”他说,“其余的都按照大师的吩咐找出来销毁了。那个孩子的真理仪是乔丹学院的院长给她的,她自己学会了如何读它,她不需要书本的注释就能使用它。如果可以怀疑真理仪的话,我会怀疑的。因为对我来说,在没有书本注释的情况下使用这台仪器简直不可思议,要达到某种理解水平需要几十年的勤奋学习。

  她得到它之后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学会如何读它,现在她几乎成了十足的专家。

  我真是想像不出有哪个院士能比得上她。“

  “现在她在哪儿,弗拉·帕维尔?”主教问。

  “在另一个世界。”弗拉·帕维尔说,“已经晚了。”

  “女巫知道!”另一个人说,他的麝鼠精灵一刻不停地啃着一支铅笔。“都布置好了,就等着女巫的口供了!我说应该再拷打她!”

  “那个预言是什么?”库尔特夫人问,她已经怒不可遏了。“你们怎么敢对我隐瞒这件事?”

  她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威是显而易见的,那只金色的猴子瞪着桌子四周,没有一个人敢看他。

  只有主教没有畏缩。他的精灵,一只金刚鹦鹉,抬起一只脚爪挠了挠脑袋。

  “那个女巫已经暗示了一些特别的事情,”主教说,“我不敢相信我的理解,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要面对的是最可怕的有责任心的男人和女人。但我再次问你,库尔特夫人——关于那个小孩和她的父亲你知道什么?”

  库尔特夫人的脸色不再红润,而是由于怒愤变得灰白。

  “你敢调查我?”她啐道,“你竟敢把从女巫那里得知的消息瞒着我?还有,你竟敢认为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以为我站在她那边吗?也许你以为我站在她父亲那一边?也许你觉得我应该像那个女巫一样接受拷问?好吧,我们听从您的指挥,主教阁下。您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把我撕成碎片,不过你就算搜遍每一片肉,也找不到任何答案,因为我对那个预言或是别的什么都一无所知。现在我要求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尽管是在罪恶中孕育,在羞耻中诞生,但不管怎样那是我的孩子,而你却隐瞒了我完全有权知道的一切!”

  “对不起,”另一个神父紧张地说,“对不起,库尔特夫人,那个女巫并没有说出来,我们应该从她那里知道更多的事情。斯特罗克主教只是说那个女巫有所暗示。”

  “如果那个女巫不说呢?”库尔特夫人说,“然后怎么样?我们就猜,是不是?我们就胆战心惊地乱猜?”

  弗拉·帕维尔说:“不,因为我正准备向真理仪提出这个问题。不管是从女巫那儿还是从书本的注释上,我们都会找到答案。”

  “那要多长时间?”

  他疲惫地扬了扬眉毛,说:“要相当长的时间,那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但那个女巫会立刻告诉我们。”库尔特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其余大部分人像是很畏惧她,也站了起来,只有主教和弗拉·帕维尔坐着没动。塞拉芬娜·佩卡拉向后退了退,强迫自己不被别人看见。那只金色的猴子咬牙切齿,身上那闪闪发亮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库尔特夫人把他甩在自己的肩头。

  “那我们就去问问她。”她说。

  她转过身,傲慢地走出大厅,进入走廊。那些人紧跟着,从塞拉芬娜·佩卡拉身边挤了过去,她连忙闪向一边,她的思绪一片混乱。走在最后的是主教。

  激动的情绪开始让她显出形迹,塞拉芬娜花了几秒钟控制住自己,然后她跟着神父们走下楼梯,来到一个更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是白色的,空荡荡的,而且很热。他们都围着房间中央一个可怕的身影:一个女巫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她灰色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的双腿变形,已经断了。

  库尔特夫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塞拉芬娜站在门口,她知道她无法长时间保持不被人看见,这很困难。

  “告诉我们关于那个小孩的事,女巫。”库尔特夫人说。

  “不!”

  “那你会受折磨的。”

  “我已经受了很多折磨。”

  “哦,还会有更多的折磨。我们这个教派有几千年的经验,我们会为你安排永无止尽的折磨。告诉我们有关那个孩子的事情。”库尔特夫人说,她弯下身,拧断了女巫的一根手指,它轻易地就被拧断了。

  那个女巫叫出声来,有一刹那塞拉芬娜·佩卡拉显出了形迹,有一两个神父迷惑而恐惧地看着她,但她又控制住了自己,于是那些人又回过头去看那场酷刑。

  库尔特夫人说:“如果你不说我就再拧断一根手指,然后是另一根。关于那个孩子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好吧!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了!”

  “那就回答吧。”

  这时传来一声可怕的断裂声,女巫爆发出哭声。塞拉芬娜·佩卡拉几乎藏不住自己了。这时传来一阵尖声叫喊:

  “不,不!我告诉你!求求你,不要了!那个要来的孩子……女巫比你们更早知道她是谁……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你说的名字是什么?”

  “她真正的名字!代表她命运的名字!”

  “那名字是什么?告诉我!”库尔特夫人说。

  “不……不……”

  “怎么发现的?”

  “有一个试验……如果她能从许多云松枝中挑出那一枝,她就是要来的孩子,那是在特罗尔桑德,在我们领事的房前,那个孩子跟着吉卜赛人一起来的……和一只熊在一起……”

  她的声音消失了。

  库尔特夫人不耐烦地喊了一声,然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呻吟。

  “那你们对那个孩子的预言是什么?”库尔特夫人继续问,她情绪激动,声音像青铜一样冰冷坚硬。“确定她命运的名字是什么?”

  塞拉芬娜·佩卡拉靠得更近了,几乎来到围着女巫的人群中,那些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近在咫尺。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个女巫正在遭受的折磨,但努力保持自己处于隐形状态非常耗费精力。她颤抖着从腰间抽出刀。

  女巫在抽泣:“她以前来过,你一直就对她又恨又怕!好了,现在她又来了,你找不到她……她曾在斯瓦尔巴特群岛——跟阿斯里尔勋爵在一起,你失去了她。

  她逃走了,她会——”

  她没能说完,有什么打断了她。

  从门口飞进来一只燕鸥,因为恐惧而发狂,它断断续续地扇着翅膀,栽倒在地,又挣扎着飞起来,扑向备受折磨的女巫的胸口,紧紧偎依着,吱喳叫着,哭着,女巫痛苦地呼唤着:“娅姆阿卡[娅姆阿卡(Yambe—Akka),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来吧,来吧。”

  只有塞拉芬娜·佩卡拉听懂了。娅姆阿卡是迎接临死女巫的女神。

  塞拉芬娜准备好了,她立刻恢复了形迹,欢笑着走上前去,因为娅姆阿卡是欢乐愉快的,她的到访是快乐的礼物。女巫看见了她,仰起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塞拉芬娜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把刀轻轻插进了女巫的心脏。精灵燕鸥睁开迷蒙的双眼看了看,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塞拉芬娜·佩卡拉必须冲出去。

  那些人惊呆了,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但库尔特夫人几乎立刻恢复了理智。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她大叫着,但塞拉芬娜已经跑到了门前,弓弦上架着一支箭。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弓射了一支箭,主教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塞拉芬娜跑了出去,沿着走廊跑向楼梯,她转身、架箭、拉弓、放箭,又一个人倒下了。船上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她跑上楼梯,来到甲板上。两个水手拦住了她。她说:“快到下面去!犯人跑了,快去帮忙!”

  这就足够迷惑他们了,他们站着愣了一会儿,这给了她时间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从排风扇后面拿出藏在那里的云松枝。

  “向她开*!”从后面传来库尔特夫人的声音,三支*立刻开了火,塞拉芬娜乘着松枝跳开了,她驾驭着它向上飞,好像那是她的一支箭。那些*打在金属上,又呼啸着消失在雾中,片刻之间她已经安全地置身于浓雾弥漫的半空,阴沉雾气中,一只大雁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

  “去哪儿?”他问。

  “离开这儿,凯萨,离开这儿。”她说,“别让那些人的臭气熏到我。”

  说实话,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去哪儿,该干什么。但有一件事她确定无疑:

  她的箭袋中有一支箭,它将在库尔特夫人的喉咙那儿留下痕迹。

  他们向南飞去,远离了雾中那令人烦恼的另一个世界的闪光。飞行中,塞拉芬娜的脑中渐渐产生了一个疑问:阿斯里尔勋爵在干什么呢?因为使这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所有事件都源于他神秘的活动。

  问题是她的各种知识都源于自然。她可以追捕动物、抓到任何一种鱼、找到最罕见的浆果,她明白松貂的内脏显示的预兆,她可以读懂鲈鱼的鳞片上所含的智慧,理解番红花的花粉所含的警告,但那些都是大自然的孩子,他们告诉她自然界的真理。

  要了解阿斯里尔勋爵,她得去别的地方。在特罗尔桑德港,他们的领事兰斯刘斯博士一直和那个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保持接触,塞拉芬娜·佩卡拉穿过浓雾,迅速飞到了那里,想看看他能告诉她什么。在到达他的房子之前,她在港口盘旋了一会儿,港口里冰冷的水面上飘浮着缕缕幽灵般的雾霭,她看见一只注册为非洲籍的大船在掌舵人的指挥下驶进来。港口外还有其他几艘船正要进港抛锚。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船。

  短暂的日光慢慢隐退了,她在领事家的后花园飞落下来。她敲敲窗户,兰斯刘斯博士亲自打开门,他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塞拉芬娜·佩卡拉,你好。”他说,“快进来,欢迎你。但你最好别停留太长时间。”他透过面向大街的窗帘看了看,然后请她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

  “你来点葡萄酒吗?”

  她啜饮着金色的托考依葡萄酒,把船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你认为他们明白她说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事吗?”他问。

  “我认为他们不完全明白,但他们知道她很重要。至于那个女人,我很怕她,兰斯刘斯博士,我真想杀了她,但我还是怕她。”

  “是的。”他说,“我也这样想。”

  塞拉芬娜听他讲了在小镇流传的谣言,有一些事实从扑朔迷离的谣言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们说教会当局正在集结最强大的军队,这是一个先进的组织。关于其中一些战士也有不愉快的谣言,塞拉芬娜。佩卡拉。我听说过伯尔凡加,还有那里人的所作所为——砍掉孩子们的精灵,这是我听过的最[x]的举动。好了,好像那里还有一队战士也有同样的遭遇。你听说过宗比[宗比(Zomtbi),伏都教传说中的一种僵尸]吗?它们什么都不怕,因为它们没有思维。现在镇里也有一些,当局瞒着大家,但还是有消息传出来,镇上的人都很怕它们。”

  “其他的女巫部落呢?”塞拉芬娜·佩卡拉问,“你有她们的消息吗?”

  “她们大部分都回自己的故乡了。所有的女巫都在等待下面要发生的事情,塞拉芬娜·佩卡拉,她们内心充满了恐惧。”

  “关于教会你知道什么?”

  “他们一片混乱。你看,他们不知道阿斯里尔勋爵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像不出。你认为他想干什么,兰斯刘斯博士?”

  他用大拇指温柔地摸了摸蛇精灵的头。

  “他是一个学者,”过了一会儿他说,“但他并不热衷于做学问,也不热衷于搞政治。我见过他一次,我觉得他性格中有某种激情和权威,但不是专制,我不认为他想统治……我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我想他的仆人可以告诉你,他名叫索罗尔德,他被阿斯里尔勋爵关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的房子里。那儿也许值得你一去,看他是否能告诉你点儿什么。但是,当然了,他也可能跟他的主人去了另外那个世界。”

  “谢谢你。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会去的,我现在就去。”

  她向领事告辞,穿过聚集起来的黑暗,飞向云中,在那里和凯萨会合。

  因为周围世界的混乱,塞拉芬娜的北方之旅变得更加艰难。北极的人们陷入一片恐慌,动物们也是,不仅仅因为大雾和磁场的变化,还因为不合季节的冰层碎裂和土壤的活动,好像地球的冰冻层正在从一场漫长的被冻僵的梦中缓缓醒来。

  在这场?昆乱中,突如其来的离奇闪光从雾堆的裂缝中直射下来,倏忽又无影无踪,促使成群的麝牛向南疾驰,然后立即转向西方,或者又转向北方,编队整齐的野鹅飞过四处波动闪烁的磁场时惊叫着四散开来。塞拉芬娜·佩卡拉骑在她的云松枝上向北方飞去,来到斯瓦尔巴特荒原高地上的那座房子前。

  她在那里看见了阿斯里尔勋爵的仆人索罗尔德,他正在和一帮悬崖厉鬼搏斗。

  她先听见了动静,等她靠近了才看见发生的一切,有一堆宽大的皮革似的翅膀围成一圈,积雪的院子里回响着凶恶的嚎叫声。有一个裹着毛皮衣服的身影举着*向他们开火,他身边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精灵,正在向那些飞得太近的丑陋东西咆哮着、狂咬着。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悬崖厉鬼却一直是敌人。她在上空盘旋,向那一伙射了十多支箭。那一伙——他们组织松散,还称不上是一支部队——尖声叫着,乱哄哄地嚷着,盘旋着,发现了他们的新对手,然后一窝蜂地逃走了。一分钟后,天空又恢复了清爽,他们“哎哟——哎哟——哎哟”的惨叫声回响在远山问,最后归于沉寂。

  塞拉芬娜飞到院子里,降落在一片狼藉的地上。那人把头巾捋向脑后,女巫有时候也会是敌人,所以他仍然警惕地拿着*。她看见一个年长男人,下巴长长的,有一双灰色的、镇定自若的眼睛。

  “我是莱拉的朋友,”她说,“希望我们能谈谈。看,我把弓箭放下了。”

  “那孩子在哪里?”他说。

  “在另外一个世界,我很关心她的安全。我想知道阿斯里尔勋爵正在干什么。”

  他放下了*,说道:“那么进来吧,看,我把*放下了。”

  彼此交换礼节后,他们走进门里。凯萨飞上了天空,他在那里站岗。索罗尔德煮了些咖啡,塞拉芬娜告诉他她和莱拉的交往。

  “她一直是个任性的孩子。”他说。他们在一张橡木桌边坐下来,一盏油灯照着他们。“每年勋爵大人访问他的学院时我都能见到她。我喜欢她,注意——

  这可是情不自禁的。但她在庞大计划中担任什么角色,我就不知道了。”

  “阿斯里尔勋爵计划干什么呢?”

  “你并不认为他会告诉我,是不是,塞拉芬娜·佩卡拉?我是他的男仆,仅此而已。我给他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和勋爵大人在一起的这几年中我也许知道一两件事,但那也只是偶然得知的。他对我不会比对他的剃须罐更加信赖。”

  “那就告诉我你偶然知道的那一两件事吧。”她坚持道。

  索罗尔德年纪虽大,但仍然健康、充满活力。他像任何男人一样,对这个年轻女巫的美貌和对他的注意感到很受用。但他也很精明,他知道她的注意力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所知道的事情。他也是诚实的,所以没等太长时间他就说了出来。

  “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他在做什么。”他说,“因为我并不了解所有复杂的细节。但我可以告诉你是什么在驱动着勋爵大人,尽管他并不知道我了解这一点,我从无数的细节中看到了这一点。如果我错了就请纠正我,但女巫的上帝跟我们的不同,是不是?”

  “对,是这样的。”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8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但你知道我们的上帝吗?教会的上帝,他们称之为权威[权威(Authnrity),莱拉世界的教会当局对上帝的称呼]的?”

  “我知道。”

  “那好,这么说吧,阿斯里尔勋爵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喜欢过教会的教义,当人们谈论到圣餐、赎罪、拯救等等时,我见到他脸上闪过厌恶的表情。在我们这里,向教会挑战是死路一条,塞拉芬娜。佩卡拉,但自从我为他服务以来,阿斯里尔勋爵一直在心中酝酿着一场反叛,这件事我知道。”

  “反叛教会?”

  “一部分吧,是的,有段时间他曾经有建立一支部队的想法,但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是教会太强大了吗?”

  “不是,”老仆人说,“那倒阻止不了我的主人,听起来你可能会觉得奇怪,塞拉芬娜。佩卡拉,但我比任何一位妻子更了解他,比一位母亲更了解他。近四十年来他一直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研究对象。我达不到他的思想高度,我飞也飞不到他的高度。不过,即使我无法跟随,我能看出他的方向。不,我相信他并不是因为教会太强大才放弃反叛,而是因为教会太脆弱,不值得一打。”

  “那么……他现在做什么呢?”

  “我想他正在准备打一场更高级的战争,我想他要针对至高无上的权威发动一场叛乱,他去寻找权威本人的住所,他要去摧毁他,这是我的理解。说出这些让我心惊胆战,女士,我几乎不敢去想,但我也总结不出其他能说明他这番行为的理由。”

  塞拉芬娜安静地坐着,领会着索罗尔德所说的一切。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继续说:

  “当然,任何从事那种宏大事业的人都会成为教会仇恨的目标。不用说,那是对教会的最大亵渎,他们会这么说的,他们会把他送到教会法庭,立刻宣判他死刑。以前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将来我也不会再说的,如果你不是一个不受教会控制的女巫的话,我是不敢跟你说这话的。但这的确是事实,他准备找到权威并杀死他。”

  “那可能吗?”塞拉芬娜问。

  “阿斯里尔勋爵的生活中充满了原本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想说他没有办不成的事,但显然,塞拉芬娜,是的,他完全是疯了。如果天使都做不到,一个人怎么敢去想呢?”

  “天使?天使是什么?”

  “就是纯粹的精神,教会这么说的。教会说,在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前,有一些天使背叛了,他们被赶出天堂,抛进地狱。他们失败了,你看,问题就在这儿。

  即使他们有天使的本领也做不到。阿斯里尔勋爵只是一个凡人,只有凡人的本领,但他的雄心壮志却是无止尽的,他敢做别的男人和女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看看他做过的事情:他撕开了天空,他打开了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路。有谁做过这样的事吗?有谁能想过这样的事吗?所以从某个方面来说,塞拉芬娜·佩卡拉,我觉得他疯狂、恶劣、精神错乱,但另一方面我又想,他是阿斯里尔勋爵,他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如果真有可能的话,那件事也只能由他来做,任何别人都不行。”

  “那你会做什么呢,索罗尔德?”

  “我会在这儿筹着,看守他的房子,直到他回来,告诉我他的非凡经历,或者等到我死。现在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女士。”

  “我要去确认那孩子平安无事,”她说,“可能我就要这样告别了,索罗尔德,我很高兴知道你会一直待在这儿。”

  “我不会挪地方的。”他告诉她。

  她拒绝了索罗尔德请吃饭的挽留,向他道了别。

  片刻之后,她又和她的雪雁精灵会合了,他们飞向浓雾弥漫的山峦上空,她和精灵一直沉默不语。她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无需解释:她故乡的每一缕苔藓、每一块结冰的小池塘、每一只小昆虫都使她心潮澎湃,都在呼唤她回家。她担心他们,也担心自己,因为她不得不改变自己。她要过问的是人类的事情,这是人类的问题;阿斯里尔勋爵的神不是她的神。她开始像人了吗?她要失去女巫的身份了吗?

  如果是,她不能独自这么做。

  “现在回家,”她说,“我们必须告诉我们的姐妹们,凯萨。这些事对我们来说太重大了。”

  于是他们飞越迷蒙的雾团,飞向恩那拉湖,飞回了家。

  在湖边草木丛生的山洞里,他们见到了部落里的其他女巫,还有李·斯科尔斯比。这位热气球飞行员在斯瓦尔巴特群岛坠毁后又努力使他的热气球继续飞行,女巫指引他回到她们的家园,他在这里修理他的吊篮和球囊。

  “女士,我很高兴见到你,”他说,“有那个小女孩的消息吗?”

  “没有,斯科尔斯比先生。今晚你愿意参加我们的会议,和我们一起讨论下一步的行动吗?”

  得克萨斯人惊讶地眨了眨眼,因为还没有一个人参加过女巫的会议。

  “那将是莫大的荣幸,”他说,“我也许会提一两个建议。”那一天女巫们不断到来,就像暴风雪中的黑色雪花,天空中充满了她们丝绸衣服的鼓动声和她们乘坐的松枝松针间嗖嗖的风声,在湿漉漉的森林里的猎人以及在半溶化的浮冰间的渔夫都听到了浓雾中天际传来的飒飒声响,如果天空晴朗,他们抬头会看见女巫在飞翔,就像一股暗潮在涌动。

  夜晚降临时,湖边的松树被上百支火把照亮了,其中最亮的一支是在聚会的岩洞前,女巫曾经在那里聚餐,现在她们又聚到了一起。塞拉芬娜。佩卡拉坐在中央,她的秀发上嵌着一只镶满红色小花的花冠。她的左边坐着李·斯科尔斯比,她的右边是位客人:拉脱维亚的女巫酋长,她名叫鲁塔·斯卡迪。

  出乎塞拉芬娜的意料,她一个小时前刚刚到达。塞拉芬娜知道库尔特夫人漂亮,那是属于短暂人生的漂亮;但鲁塔。斯卡迪不仅和库尔特夫人一样可爱,还另具一种神秘的风韵。她情绪饱满,这显而易见。她活泼热情,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据说阿斯里尔勋爵曾是她的情人。她戴着沉甸甸的金耳环,黑色卷曲的头发上戴着一只叮当作响的虎牙王冠。塞拉芬娜的精灵凯萨从鲁塔。斯卡迪的精灵那里得知,因为崇拜老虎的鞑靼部落在她去访问的时候没有向她表示敬意,为了惩罚他们,她亲手杀死了那些老虎。没有老虎当他们的神,这个部落陷入了恐慌和悲哀,他们请求转而崇拜她,但被她轻蔑地拒绝了,他们对她的崇拜有什么好处呢?她问,这对那些老虎也无济于事。这就是鲁塔·斯卡迪:美丽,傲慢,而且无情。

  塞拉芬娜不清楚她为什么来这儿,但她以迎接女巫酋长的规格对待她,按照礼节,鲁塔·斯卡迪应该坐在塞拉芬娜的右侧。大家都到齐之后,塞拉芬娜开始说话了。

  “姐妹们!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出现了新的情况,我们要决定怎么做。宇宙被打破了,变得更加广阔,阿斯里尔勋爵打开了一个从这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我们是应该关注和参与这件事,还是继续我们一贯的生活方式?

  还有那个孩子莱拉·贝拉克瓦,她现在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称为莱拉。西尔弗顿。她在兰斯刘斯博士的屋前挑出了正确的松枝,她就是我们一直在期待的那个孩子,现在她失踪了。

  “我们有两位客人会告诉我们他们的想法。首先我们来听听鲁塔·斯卡迪酋长的。”

  鲁塔·斯卡迪站了起来。她雪白的臂膀映着火光,双眼熠熠生辉,即使坐在最远处的女巫都能看见她脸上生动的表情。

  “姐妹们,”她开口道,“让我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以及我们应该和谁战斗。一场战争就要来临。我不知道谁将加入到我们这一边,但我知道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是谁。那就是教会当局。它有史以来——跟我们的年龄相比还不算长,但也存在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在压迫和控制每一种自然的情感,当它无法控制的时候就砍掉它们。你们当中有些人见过他们在伯尔凡加所做的一切,那太可怕了,但这不仅限于那一个地方,也不仅限于那一件事。姐妹们,你们只知道北方的事情,我去南方旅行过,那里也有教会,相信我,他们跟伯尔凡加的人一样,也砍他们的孩子——方式不同,但同样可怕。他们切掉他们的性器官,对,男孩和女孩都是,他们用刀切,这样他们感觉不到。这就是教会的行为,每个教会都一样:控制、摧毁和消除每一种美好的感情。所以,如果战争来临,教会是战争的一方时,那我们一定是在另一方,不管我们和多么奇怪的盟友绑在一起。

  “我的提议是我们的部落团结在一起,去北方探索那个新世界,看看我们在那里能发现什么。如果在我们的世界里找不到那个孩子,那就是因为她已经跟随阿斯里尔勋爵去了。相信我,阿斯里尔勋爵是这个问题的关键,他曾经是我的情人,我也愿意与他联手,因为他憎恨教会和教会所做的一切。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鲁塔·斯卡迪很激动,塞拉芬娜羡慕她的威力和美丽。当拉脱维亚的女巫酋长坐下后,塞拉芬娜转向李。斯科尔斯比。

  “斯科尔斯比先生是那个孩子的朋友,所以也是我们的朋友。”她说,“你愿意说说你的想法吗,先生?”

  得克萨斯人站起来,谦恭地倾斜着身体,他似乎对这个场合的奇异之处并不在意,可实际上他很在意。他的兔子精灵赫斯特蜷伏在他身边,耳朵耷拉在背上,金色的眼睛半闭着。

  “女士们,”他说,“首先我要感谢你们的好意,感谢你们对一个被另外世界的风暴吹坏气球的飞行员的帮助,感谢你们的耐心倾听,我不会说太久的。

  “当我和吉卜赛人一起旅行到北方的伯尔凡加时,那个孩子莱拉告诉我关于她曾经居住的牛津大学那个学院发生的事情,阿斯里尔勋爵向其他几个院士展示了一个名叫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人被砍下的头颅,说动他们给他一笔钱,让他去北方看看发生了什么。

  “现在,这孩子坚信她所看见的,我几乎不想再问她太多问题。但她的话让我回想起了什么,可又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我知道一些关于这个格鲁曼博士的事,在从斯瓦尔巴特群岛飞向这里的旅途中我才回想起来,那是通古斯克[通古斯克(Tungusk),西伯利亚地名]的一个老猎人告诉我的,说有一样东西,谁拿到它,它就能保护谁,而格鲁曼知道它在哪里。我并不敢轻视你们女巫也掌握的魔法,但这样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的威力超越了我听说过的任何事物。

  “因为我对那个孩子的关心,我想我可以推迟去得克萨斯退休的时间,去找格鲁曼博士。你看,我认为他并没有死,我想阿斯里尔勋爵是在愚弄那些院士。

  “所以我要去新地岛[新地岛(NovaZembla),又名NovayaZemlga,由南北两岛组成,在巴伦支海和喀拉海之间],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说他还活着的地方,我要去找他。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能明白无误地看清现在。这场战争我站在你们这边,这样我的*才有价值。但我下面的任务是,女士,”他总结道,转向塞拉芬娜·佩卡拉,“我准备去找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看看他都知道些什么,如果我能找到他知道的那样东西,我会把它带给莱拉。”

  塞拉芬娜说:“您结婚了吗,斯科尔斯比先生?您有孩子吗?”

  “没有,女士,我没有孩子,尽管我愿意做一名父亲,但我理解您的问题,您是正确的:那个小女孩跟她真正的父母在一起得到的是坏运气,也许我能补偿她。总得有人这么做,而且我也愿意。”

  “谢谢你,斯科尔斯比先生。”她说。

  她取下她的王冠,取下了一朵红色的小花,那些花戴在她的头上就像刚摘下来一样新鲜。

  “带上这朵花吧,”她说,“任何时候你需要我的帮助时,就把它握在手里,呼唤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听见的。”

  “哦,谢谢,女士。”他惊奇地答道。他接过那朵小红花,小心地插进胸前的口袋。

  “我们会唤起一阵风,帮助你到新地岛。”塞拉芬娜·佩卡拉告诉他。“现在,姐妹们,下面谁愿意说话?”

  真正的会议开始了。从某一方面来说,女巫是民主的。每一位女巫,即使是最年轻的女巫,都有发言的权利,但只有女巫酋长才能作决定。发言持续了整整一夜,大家对即将开始的战斗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一些女巫提出要小心谨慎,只有少数几个女巫,尽管她们是最聪明的,建议派人动员其他部落第一次加入进来。

  鲁塔。斯卡迪也同意了,塞拉芬娜立刻派出了信使。至于她们马上要做的,塞拉芬娜从她最好的战士中挑出二十名,命令她们准备和她一起飞往北方,到阿斯里尔勋爵打开的新世界寻找莱拉。

  “那你呢,鲁塔·斯卡迪酋长?”塞拉芬娜最后说,‘’你有什么计划?““我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听他亲口说在做什么。看样子他似乎也去了北方。

  姐妹们,我能先跟着你们走一段吗?”

  于是她们同意了。

  可是不久讨论中断了,一位年长的女巫来到塞拉芬娜。佩卡拉面前,说道:

  “酋长,你最好听一听茱塔·卡迈南说的话。她很顽固,但她说的也许很重要。”

  茱塔·卡迈南是一位年轻的女巫——她才一百多岁,用女巫的标准来衡量,她是年轻的——她很固执,也很尴尬。她的精灵,一只知更鸟,激动地从她的肩头飞到她的手中,在高处盘旋一圈,然后又飞回到她的肩头。女巫的双颊丰满红润,她性格活泼,充满激情。塞拉芬娜不太认识她。

  “酋长,”年轻的女巫说道,面对塞拉芬娜的凝视,她无法保持沉默。“我认识这个名叫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人。我曾经爱过他,但现在我恨透了他,如果我看见他,我一定会杀了他。本来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的姐妹们让我告诉您。”

  她带着怨恨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位年长的女巫,后者回了她一个热情的眼神:

  她懂得爱。

  “好吧。”塞拉芬娜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得活到斯科尔斯比先生找到他的那一天。你最好跟我们一起去新世界,那样就不会有你会先杀了他的危险。

  忘了他吧,茱塔·卡迈南,爱使我们备受折磨,但我们的任务比复仇更伟大,记住这一点。”

  “是,酋长。”年轻的女巫谦恭地说。

  塞拉芬娜·佩卡拉和她的二十一个伙伴,还有拉脱维亚的女巫酋长鲁塔·斯卡迪,准备飞往新世界,那个女巫从未去过的新世界。

  三、孩子的世界

  莱拉很早就醒了。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有人塞给她一个真空罐子,就是她的父亲阿斯里尔勋爵给乔丹学院的大师和院士们看的那个罐子。那次莱拉躲在衣柜里,看见阿斯里尔勋爵打开那个罐子,给院士们看那个失踪的探险家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被砍下的头颅。可这次莱拉在梦里是自己打开那个罐子的,她并不愿意,实际上她很害怕,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不得不那么做,当她刚刚掀开盖子,听到空气窜进冰冻的罐子里时,她的双手因为恐惧而虚弱无力。盖子打开了,她恐惧得几乎窒息,但她知道她必须——她必须这么做。里面什么都没有,那颗头颅不见了,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但她还是醒了,哭着,浑身是汗,在面向海湾的炎热的小房间里,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她躺在别人的床上,攥着别人的枕头,她的貂精灵潘特莱蒙,用鼻子蹭着她,发出使她觉得安慰的声音。哦,她是多么害怕!多奇怪,在现实生活中,她盼望能见到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头颅,她曾经请求阿斯里尔勋爵打开罐子让她看一眼,可在梦里她却如此害怕。

  当早晨来临时,她向真理仪询问这个梦的含义,但它的答案却只是:那是一个关于头颅的梦。

  她也曾想叫醒那个陌生的男孩,但他睡得很沉,她还是决定不吵醒他,而是下楼去了厨房,她想做煎鸡蛋。二十分钟后,她坐在甬道边的桌子上,骄傲地吃着那被熏黑了的、粗糙的东西,变成麻雀的潘特莱蒙则啄着碎蛋壳。

  她听见后面有声音。是威尔,他睡眼惺松。

  “我会做煎鸡蛋,”她说,“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做。”

  他看了看她的盘子,说:“不,我想吃些谷类食品,冰箱里还有一些新鲜牛奶,原来住这儿的人离开没有多久。”

  她看着他把玉米片倒进一只碗里,然后倒上牛奶——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他拿着碗来到外面,说:“如果你不是这个世界的,那你的世界在哪儿?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从一座桥。我的父亲造了这座桥,还有……我是跟着他过来的,但他去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哪儿,我不在乎。但我过来的时候雾很大,我想我迷路了。

  我在大雾中转了好几天,就吃找到的浆果和别的东西。后来有一天雾散了,我们就在那边的悬崖上——”

  她指向身后。威尔沿着海岸看去,越过灯塔,看见海岸线耸成一连串的悬崖,消失在朦胧的远方。

  “我们看见了这儿的小镇,就下来了,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不过这儿至少有东西吃,有床睡。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你确信这不是你韵世界的另一部分?”

  “当然,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可以肯定。”

  威尔想起了他自己不容置疑的命运,那时他透过空中的窗口看见了那一小块草地,那也不是他的世界。他点了点头。

  “那至少有三个世界连在一起。”他说。

  “有无数的世界。”莱拉说,“另一个精灵告诉我的,他是一个女巫的精灵。

  没有人能数得清有多少个世界,它们都在同一个空间里,但在我父亲造那座桥之前,没有人曾经从一个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那我发现的那个窗口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也许那些世界现在开始互相重合了。”

  “那你为什么要找尘埃呢?”

  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以后我也许会告诉你。”

  “好吧,但你怎么去找它呢?”

  “我要去找一个知道它的院士。”

  “什么,一个学者?”

  “不,一个实验神学家。”她说,“在我们牛津,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人。

  你们牛津应该也是这样的吧。我先去乔丹学院,因为乔丹学院有最好的院士。”

  “我从没听说过实验神学。”他说。

  “他们知道所有的基本粒子和基本力量。”她解释道,“还有类似电磁学的知识,原子技术。”

  “什么……磁学?”

  “电磁学,比如电子。那些灯,”她指着用来装饰的路灯说,“它们就是电子的。”

  “我们叫它们电灯。”

  “电的……听上去像琥珀[原文中”电的(anbar)“与”琥珀(amber)

  “发音相似].那是一种石头,一种宝石,是从树脂中提取的。有时候里面还会有小昆虫。”

  “你是说琥珀,”他说,然后他们俩同时说:“琥珀……”

  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的表情,后来很长时间威尔都还记得那个时刻。

  “好吧,电磁学,”他继续说,目光转向别处,“你们的实验神学听上去像我们说的物理学,你们需要的是物理学家,而不是神学家。”

  “哦,”她谨慎地说,“我会找到他们的。”

  他们坐在空旷明净的清晨里,太阳静静地照着港口,他们俩心中都充满疑问,因此,本来他们都有可能接着开口说话,可就在这时,从港口的远处,朝着别墅花园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俩都吃惊地朝那边望去。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但看不见一个人。

  威尔轻声问莱拉:“你说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天了,四天——我记不清了。我没见到任何一个人。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人就在那儿,是两个孩子,一个是和莱拉差不多大的女孩,还有个更小点儿的男孩,他们出现在通往港口的一条街上。他们都长着红色的头发,手中拿着篮子,他们在一百码的远处看到了小饭馆桌边的威尔和莱拉。

  潘特莱蒙从黄雀变成了一只老鼠,从莱拉的胳臂上跑进她衬衫的口袋里。他看见那些陌生的孩子和威尔一样:身边都没有精灵。

  那两个孩子走过来,坐在附近一张桌子旁。

  “你们是喜鹊城人吗?”那个女孩问。

  威尔摇了摇头。

  “从圣埃利娅来?”

  “不是,”莱拉说,“我们从别的地方来。”

  女孩点点头,这是一个合理的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威尔问,“那些大人在哪儿?”

  女孩眯起了眼睛,“妖怪没有去你们的城市吗?”她问。

  “没有,”威尔说,“我们刚到这儿,我们不知道什么妖怪,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喜鹊城。”女孩有点疑心,“喜鹊城,没错。”

  “喜鹊城。”莱拉重复了一遍。“喜鹊城。为什么大人都离开了?”

  “因为有妖怪。”女孩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和嘲笑,“你叫什么名字?”

  “莱拉,他叫威尔。你呢?”

  “安吉莉卡,我弟弟叫保罗。”

  “你们从哪儿来?”

  “从山上。这儿原来有场大雾和暴风雪,大家都很害怕,于是都跑上了山。

  后来雾散了,大人从望远镜里看到城里都是妖怪,所以他们不能回来。但是我们孩子不怕妖怪,还有更多的孩子要下来,他们会来晚一些,我们是第一批。”

  “我们和图利奥。”小保罗骄傲地说。

  “图利奥是谁?”

  安吉莉卡生气了:保罗不该提到他,但这个秘密已经被说出来了。

  “我们的大哥,”她说,“他没和我们在一起。他躲起来了,要等到他能…

  …他就是躲起来了。”

  “他要去拿——”保罗开口刚要说,安吉莉卡使劲打了他一下,他立刻闭上了嘴,紧紧抿着颤抖的嘴唇。

  “你刚才说这个城市怎么了?”威尔问,“都是妖怪?”

  “对啊,喜鹊城,圣埃利娅,所有的城市。哪里有人,妖怪就去哪里。你从哪里来?”

  “温彻斯特。”威尔说。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那里没有妖怪吗?”

  “没有,在这儿我也没看见妖怪。”

  “当然看不见!”她得意地说,“你不是大人!我们长成大人才会看见妖怪。”

  “我才不怕妖怪呢,哼,”小男孩说,他伸出脏兮兮的下巴,“干掉那帮坏蛋。”

  “那大人就不回来了吗?”莱拉问。

  “回来,过几天吧,”安吉莉卡说,“等妖怪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喜欢妖怪来,因为这时我们可以在城里到处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的。”

  “那大人认为妖怪会怎么处置他们呢?”威尔问。

  “哦,妖怪抓住大人可就糟糕了,妖怪会吃掉他们的生命。我可不愿意长大,他们一开始听说有这样的事后很害怕,哭个不停。他们转过脸去,假装没有这回事,但这事的确发生了。太晚了,没有人愿意走近他们,他们无依无靠,脸色变得苍白,慢慢就一动不动了。他们还活着,但他们像是从里面被吃掉了。从他们的眼睛往里看,你会看见他们的后脑勺,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孩转向她的弟弟,用他衬衫的袖子给他擦鼻子。

  “保罗和我要去找冰淇淋,”她说,“你们要不要也去找点儿?”

  “不了,”威尔说,“我们还有别的事情。”

  “那就再见了。”她说,保罗则说道:“杀死妖怪!”

  “再见。”莱拉说。

  安吉莉卡和小男孩一消失,潘特莱蒙就从莱拉的口袋里冒了出来,他那皱巴巴的老鼠脑袋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对威尔说:“他们不知道你发现的那个窗口。”

  这是威尔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直到现在还没有比这更让他惊讶的事,莱拉在嘲笑威尔吃惊的模样。

  “他——他居然会说话!所有的精灵都会说话吗?”威尔问。

  “当然了!”莱拉说,“你以为他就是一只宠物吗?”

  威尔捋捋头发,眨眨眼睛,又摇摇头。“对,”他对潘特莱蒙说:“我想你说得对,他们不知道。”

  “所以我们过去时最好小心一点。”潘特莱蒙说。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和一只老鼠说话很奇怪,后来他觉得那和打电话差不多,因为他其实是在和莱拉说话。但这只老鼠是独立的,他的表情中有莱拉的影子,也有别的东西。他一时也想不明白,因为同时有那么多怪事发生。威尔努力集中精力。

  “你去牛津之前,”他对莱拉说,“得先去找几件别的衣服。”

  “为什么?”她固执地问。

  “因为你不能穿成这样去我的世界跟人说话,他们不会让你靠近的。你得看上去穿着得体,你要伪装好。这我知道,好多年我都是这么做的。你最好听我的,不然你会被抓起来的。如果他们知道你从哪里来,还有那个窗口,一切的一切…

  …这个世界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知道吗?我……我得躲着一些人。这是我梦想的最好的藏身之处,我不想被别人发现。所以我不想让你看上去和那地方格格不入或是看上去不像当地人,这样会出卖我的。我去牛津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如果你出卖我,我会杀了你。”

  她咽了一下唾沫。真理仪从不说谎:这个男孩是个杀人凶手,如果他原来杀过人,那他也能杀她。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是严肃的。

  “好吧。”她说。

  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狐猴,两只大眼睛瞪着他,让威尔感到不安。于是威尔也瞪眼看着他,那只精灵又变成一只耗子躲进了莱拉的口袋。

  “好,”他说,“现在,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对那些孩子,我们要装作来自他们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这里没有大人,很好,我们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但在我的世界里,你得照我说的做。你最好先洗个澡,你得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然你就会与众不同。我们去任何地方都要伪装自己,我们得看上去像当地人,这样别人才不会注意到我们。你先去洗头吧,浴室里有香波,然后我们再去找几件不同式样的衣服。”

  “我不知道怎么洗,”她说,“我从没洗过头发。在乔丹学院的时候,管家替我洗,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洗过头。”

  “那你得自己弄干净,”他说,“好好洗,在我的世界里,人们都是干干净净的。”

  “嗯。”莱拉说着上楼去了。一张凶恶的耗子脸从她的肩头冒出来,瞪着他。

  威尔则冷漠地看着他。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安静的早晨,一部分的他想在这个城市里探险,一部分的他在为母亲担忧,还有一部分的他因为自己导致的死亡事件的震惊而麻木,而超乎这一切之上的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好在忙碌是件好事,所以他在等莱拉的时候,清理了厨房桌面,擦洗了地板,把垃圾倒进他在外面巷子发现的垃圾箱。

  然后他从破包里拿出绿色的皮文具盒,充满渴望地凝视着。一旦等他指给莱拉从窗口进入他的那个世界里的牛津的路后,他就要回到这里,看看文具盒里有什么东西。但这会儿,他先把它塞进他睡觉的床垫下面。在这个世界里它是安全的。

  莱拉干干净净、湿漉漉地走下楼来,他们就开始给她找衣服。他们找到了一家百货商店,那儿跟别处一样简陋,里面的衣服在威尔看来都有点过时了。但他们给莱拉找了件格子呢衬衫和一件绿色无袖的坎肩,坎肩上有一个口袋,这样潘特莱蒙可以待在里面。她拒绝穿牛仔裤,甚至连威尔告诉她好多女孩都穿牛仔裤她也不信。

  “那是裤子,”她说,“我是女孩,别傻了。”

  他耸耸肩,格子呢衬衫看上去毫不起眼,这是最主要的。他们离开之前,威尔往柜台的抽屉里扔了一些硬币。

  “你在干什么?”她问。

  “付钱,你买东西要付钱的。你们那儿买东西不用付钱吗?”

  “这儿他们不付钱!我敢打赌其他小孩也不付钱。”

  “也许他们不付钱,但我是要付钱的。”

  “如果你的行为像大人那样,妖怪就要来找你了。”她说,但她还是不知道应该跟他开玩笑还是该害怕他。

  白天里,威尔看见市中心的建筑还是很古老的,但有一些几乎快成了废墟。

  马路上的窟窿无人修补,窗户玻璃碎了,墙皮掉了。这地方原来曾经美丽豪华。

  透过精雕细刻的拱门,他们可以看见草木茂盛的宽大庭院,还有许多看上去像宫殿的建筑,台阶都碎了,门框和墙之间也裂了缝,看起来还不如把旧楼推倒,重建一栋新楼,但喜鹊城的人们还是喜欢将来什么时候修补一下。

  他们来到一座矗立在小广场上的塔楼前。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有四层楼那么高,上面还有墙垛。在明亮的阳光下,它静静矗立着,发出某种诱惑。

  威尔和莱拉都感到宽大台阶上那扇半开着的门对他们有某种吸引力,但他们俩都没有说出来,他们有点不太情愿地继续往前走。

  当他们来到长满棕榈树的大道时,他告诉她注意找一个拐弯处的小饭馆,外面的甬道上有绿色的金属桌子。他们一会儿就找到了,白天里它看上去似乎更小也更破旧,但那是同一个地方,柜台上贴着锌皮,还有一台制作意大利浓咖啡的咖啡机,还有那盘只剩下一半的意大利饭,在热天里已经开始发出难闻的气味。

  “是在这儿吗?”她问。

  “不,在马路中间,注意看周围有没有小孩。”

  就他们俩,没有别人。威尔带着她来到棕榈树下的草地中央,看看周围,确定了方位。

  “我想大概就是这儿了。”他说,“我过来的时候,我能看见上面白房子后面那座大山,往这边看就是那家小饭馆,还有……”

  “它什么样?我什么都看不见。”

  “别误会,它可不像你见过的任何东西。”

  他上下观察着,它是不是消失了?还是关上了?他从哪儿都看不见。

  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他前后移动着,观察着边缘,就像他昨天晚上从牛津那边看见的一样,你只能从侧面看见它。如果从后面看,它就消失不见了。照着那边草地上的太阳和照着这边草地上的太阳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觉得有把握了。

  “啊!我看见了!”

  她兴奋极了,她看上去那么吃惊,就像他自己当时听见潘特莱蒙开口说话时那样。她的精灵在口袋里再也待不住了,他变成一只黄蜂,嗡嗡地飞着,在那个窗口前来回飞了好几次。她则把湿头发捋成一缕缕的。

  “站到一边去,”他告诉她,“如果你站在前面,别人会看见两条腿,他们会奇怪的。我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

  “什么声音那么吵?”

  “汽车。那是牛津环路的一部分。那条路上车一直很多。你到侧面来看,白天可真不是从这里过去的好时候,那边人太多了,但半夜我们肯定又很难找到这里。不过,我们一旦过去之后就很容易混进人群中。你先过,快点钻过去,再把路让出来。”

  她有一个蓝色的小帆布背包,他们离开那家小饭馆后她就一直背着这个包。

  她把包摘下来抱在臂弯里,然后蹲下来往那边看。

  “哎呀!”她吃惊地屏住了呼吸,“那就是你的世界吗?看上去不像牛津的任何地方。你确信你以前在牛津吗?”

  “当然是。等你过去后,你就会看见前面有一条路,你沿着左边走,不多远你再走通向右边的路,那条路一直通向市中心。一定要记住这个窗口在哪里,知道吗?这是惟一回来的路。”

  “知道了,”她说,“我不会忘记的。”

  她把背包夹在胳膊下面,钻过空中的那个窗口,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威尔蹲下来,看她去了哪儿。

  她就在那儿,站在他的牛津的草地上,潘特莱蒙还是一只黄蜂,站在她的肩膀上。据他所知,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出现。汽车和卡车在几英尺远的地方飞驰而过,在这个繁忙的路口,司机不会有时间盯着人行道边一个奇怪的窗口看的,即使他们能看见,来往的车流也挡住了任何从远处看过来的人的视线。

  这时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尖叫声和撞击声,他赶紧弯腰去看。

  莱拉躺在草地上。有一辆车刹车太急,后面一辆货车撞了上去,还把那辆车向前顶了一点儿,莱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威尔冲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他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辆汽车、变形的汽车保险杠、正从车里出来的货车司机、还有那个小女孩身上。

  “我控制不住!她冲到前面来。”汽车司机说道,她是位中年女士。“你跟得太近了。”她转过身对货车司机说。

  “先不管它,”他说,“那孩子怎么样了?”

  货车司机在问威尔,他正跪在莱拉身边。威尔抬头看看四周,但四周什么都没有,他要负起责任。在他身边的草地上,莱拉转动着脑袋,使劲眨着眼睛。威尔看见那只黄蜂,就是潘特莱蒙,正昏头昏脑地爬上她身边的一棵小草。

  “你没事吧?”威尔问道,“动动你的胳膊和腿。”

  “真蠢!”汽车上的那个女人说,“看都不看一眼,就这么冲到前面来。现在我该怎么办?”

  “嗨,你还好吧?”货车司机问。

  “是的。”莱拉咕哝道。

  “都没问题吧?”

  “动动你的手和脚。”威尔坚持着。

  她照着做了,她的手和脚都没断。

  “她没问题,”威尔说,“我会照顾她的,她没事了。”

  “你认识她吗?”卡车司机说。

  “她是我妹妹。”威尔说,“没关系,我们就住在附近,我会带她回家。”

  现在莱拉坐了起来,显然她并没受什么伤,那位女士的注意力转到了她的车上。其他车辆飞快地驶过这两辆停着的汽车,经过他们身边时,车上的司机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威尔扶着莱拉站起来,他们离开得越早越好。那个女人和货车司机认识到应该由他们的保险公司处理他们的争执,他们交换着地址,这时那个女人看见威尔扶着莱拉一瘸一拐地离开。

  “等一下!”她喊道,“你们是证人。我需要你们的姓名和电话。”

  “我叫马克·兰塞姆,”威尔回过头来说道,“我妹妹叫丽莎。我们住在伯恩路26号。”

  “邮政编码呢?”

  “我记不清了。”他说,“瞧,我要带她回家。”

  “到驾驶室来,”卡车司机说,“我带你们去。”

  “不用了,没关系。走回去会更快一点,真的。”

  莱拉的腿瘸得不太厉害。她跟着威尔离开了。他们沿着角树下的草地走着,在第一个路口拐了弯。

  他们坐在一堵矮矮的篱笆墙下。

  “你疼吗?”威尔问。

  “它撞了我的腿,我摔倒的时候,头也被撞到了。”她说。

  但她更关心背包里的东西。她伸手进去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黑天鹅绒包裹,打开它。威尔的眼睛瞪大了,他看着真理仪,看着涂在表盘周围的小符号和金色的指针,它那华丽的外表让威尔屏住了呼吸。

  “那是什么?”他问道。

  “那是我的真理仪,它能说出真相,希望它没被摔坏。”

  还好它没坏,即使在她颤抖的手中,那长长的指针也走得稳稳当当的。她把它放到一边,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汽车,我没想到他们开得那么快。”

  “你的牛津没有汽车和卡车吗?”

  “没这么多,也不像这些车。我刚才不太习惯,但现在没事儿了。”

  “那好,从现在起要小心一点。要是你撞上汽车,或是迷了路什么的,别人就会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他们就会寻找来的路……”

  他火冒三丈,最后他说:“好吧,你听着,如果你假装是我妹妹,就为我作了掩护,因为他们要找的人没有妹妹。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会告诉你怎么过马路而不被车撞到。”

  “好的。”她谦恭地说。

  “还有钱。我敢打赌你没钱——你怎么会有钱呢?你打算怎么行动,还有,怎么吃饭?”

  “我有钱。”她说着从钱包里倒出一些金币。

  威尔不相信地看着那些金币。

  “那是金子吗?是金子,是不是?哦,别搞错了,别人会问的,你这样可不安全。我给你一些钱,把那些金币收起来,别让人看见。记住——你是我妹妹,你的名字是丽莎·兰塞姆。”

  “利齐,我以前曾经假装叫自己利齐。我能记住那个名字。”

  “那好,就利齐吧,我叫马克,别忘了。”

  “好的。”她平静地说。

  她的腿开始疼了,被汽车撞到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正在形成一块深色的瘀伤,再加上昨天晚上他在她脸上留下的那块青紫,她看上去就像被人虐待过似的,这也让他很担心——万一哪个警察好奇心发作怎么办?

  他努力从脑海中赶走了这个想法。他们一起出发了,穿过红绿灯时,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角树下的那个窗口,他们根本看不见它,它几乎无影无踪,路上重新车水马龙。

  沿着班伯里路走了10分钟,到了萨默敦,威尔在一家银行前停下了脚步。

  “你要干什么?”莱拉问。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9楼
发表于 2007/11/24 | 编辑
“我要取一些钱。我最好别取得太频繁,不过他们要到每天晚上才登记,我觉得是这样。”

  他把母亲的*塞进自动取款机,按下密码,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要取一百英磅,取款机一点儿都没耽搁,立刻吐出了钱。莱拉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他给她一张二十英磅的钞票。

  “一会儿可以用,”他说,“买点东西,换点零钱。我们去找进城的公共汽车吧。”

  莱拉任由他去买票,她则安静地坐着,注视着那些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房子和花园。那就像是在别人的梦里。他们在市中心下了车,旁边是一座石头教堂,这莱拉认识,对面还有一家大百货商店,这她就不认识了。

  “都变了,”她说,“就像……那不是谷米市场吗?这是宽街,那是贝列尔学院。那下面是包德利图书馆,但乔丹学院在哪里呢?”

  她颤抖得厉害。这也许是刚才那场事故的延迟的反应,也许是她对熟悉得像家一样的乔丹学院附近出现了一座截然不同的建筑而感到震惊。

  “不对,”她轻轻地说,因为威尔告诉她不要高声指出错误,“这是一个不同的牛津。”

  “是的,我们知道。”

  他对莱拉睁大眼睛的无助的样子感到措手不及,他无法知道她小时候曾无数次在这相似的街道上跑来跑去,她对属于乔丹学院感到多么自豪,乔丹学院的院士是最聪明的,也是最富有的,也是最耀眼的。但现在它却不在那儿,她再也不是乔丹学院的莱拉了,而是另一个奇怪世界里无所适从的迷路的小女孩。

  “那么,”她颤抖地说,“如果它不在这儿……”

  那将比她想像的还要艰难和漫长,就是那样。

  四、钻孔

  莱拉一走,威尔找到付费电话,拨通了他手中那封信上写的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喂?我找珀金斯先生。”

  “请问你是谁?”

  “跟约翰·佩里有关,我是他儿子。”

  “请稍等……”

  过了一分钟,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好。我是艾伦。珀金斯。请问你是谁?”

  “威廉·佩里。请原谅我打来电话,这与我父亲约翰·佩里先生有关,你每隔三个月从我父亲那里寄钱到我母亲的银行账户里。”

  “是的……”

  “那么,我想知道我父亲在哪里,请告诉我,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多大了,威廉?”

  “十二岁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是的……你的母亲有没有……她是不是……她知道你给我打电话吗?”

  威尔仔细地考虑了一下。

  “不知道,”他说,“但她现在身体不太好。她不能告诉我很多事情,但我想知道。”

  “那好,我明白了。现在你在哪儿?你在家里吗?”

  “不,我在……我在牛津。”

  “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你是说你的母亲身体不太好吗?”

  “是的。”

  “她是在医院里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吗?”

  “差不多,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好,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但不会很多,也不是现在,我想还是不要在电话里说这个。五分钟后我要见一个客户,你能在两点半钟到我的办公室来吗?”

  “不能。”威尔说。那太危险了,那名律师也许已经听说他是警察局通缉的人。他迅速地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要赶一辆去诺丁汉的公共汽车,我不想错过那辆车。但我想知道的事你可以在电话里告诉我,是不是?我想知道我父亲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是,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这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

  “这没那么简单。我不会说出我的客户的个人信息,除非他要求这么做。再说我也需要证明你的身份。”

  “是的,我理解。但你能不能就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那好……那倒不是机密。但不幸的是,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

  “什么?”

  “那笔钱来自一个家庭财产托管机构。他留下指示,让我寄钱直到他说停为止。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归根结底他是……嗯,我认为他失踪了。那就是我无法回答你问题的原因。”

  “失踪了?就是……不见了?”

  “实际上官方记录就是这样。听着,你为什么不到我的办公室来——”

  “我去不了。我要到诺丁汉去。”

  “那么,写信给我吧,或者让你母亲写信。我会告诉你我能做什么。但你得明白,电话上我能做的很有限。”

  “是的,我想也是,没关系,但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失踪的吗?”

  “我说过,那是官方记录,那时报纸上有过几篇报道。你知道他是一名探险家吗?”

  “我母亲告诉过我一些,是的。”

  “嗯,他带着一支探险队,然后就失踪了。大概十年以前吧,也许更早。”

  “在哪儿?”

  “很远的北方,我想是阿拉斯加,你可以在公共图书馆查到。你为什么不—

  —”

  但就在那时,威尔的钱用完了,他没带更多的零钱。他的耳中传来嘟嘟的拨号音,他放下电话,四处张望着。

  他最想做的事是给他的妈妈打电话。他不得不阻止自己去拨库柏夫人的电话号码,因为要是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很难不会回到她身边,那会使他们俩都陷入危险之中,但他可以给她寄张明信片。

  他选了张城市风光的明信片,写道:“亲爱的妈妈,我一切安好,我很快就会再见到您。希望您一切都好,我爱您。威尔。”他写上地址,贴了邮票,紧紧握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投进了信箱。

  已经是上午了,现在他在一条商业大街上,公共汽车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

  他开始认识到他暴露得太厉害了,因为今天不是周末,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去上学。他能去哪里呢?

  他没花多长时间就想出了躲藏的办法。威尔可以很容易躲起来,这一点他很擅长,他甚至为自己的技艺感到骄傲。就像塞拉芬娜·佩卡拉在船上一样,他只需把自己变成背景的一部分。

  所以现在,他知道自己处于何种环境之中,于是他去了一家文具店,买来圆珠笔、便笺簿和一个书写板。学校经常会布置小学生一些类似商店调查的作业,如果他看上去是在做类似的事情就不会被人看作无所事事。

  然后他就开始闲逛,假装在做笔记,双眼寻找着公共图书馆。

  在这期间,莱拉在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阅读真理仪。在属于她自己的牛津,走五分钟路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有十几处,但这个牛津却有着令她惊惶的不同之处,有的地方极其相似,有的地方却是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们为什么在地上画出那些黄线?人行道上那些白色的小方块是什么东西(在她的世界,人们从没听说过口香糖)?马路转弯处的红灯和绿灯是什么意思?那简直比真理仪还难读懂。

  但这里出现了圣约翰学院的大门,有一次,就是在这儿,她和罗杰在天黑以后爬了上去,在花坛里种上了焰火。还有卡特街转弯处那块年代久远的石头——

  西蒙·帕斯洛在上面刻下了他的姓名缩写SP,它们一模一样!她亲眼看见他刻的!

  这个世界里某个姓名缩写相同的人一定也曾懒散地站在这里干了同样的事。

  也许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西蒙·帕斯洛。

  也许这个世界也有一个莱拉。

  她的脊梁一阵发凉,变成耗子的潘特莱蒙在她的口袋里颤抖着,她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无需更多的想像,这里已经有太多神秘的事情。

  这个牛津和她的牛津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每一条人行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来往行人,每一栋楼都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人:男子装束的女士,非洲人,甚至还有一群鞑靼人顺从地跟随着他们的头领,他们衣冠楚楚,手中拎着小小的黑色皮包。一开始她还害怕地看着他们,因为他们没有精灵,在她的世界他们会被看作鬼怪,甚至更糟。

  但(这是最奇怪的事情)他们看起来全都生龙活虎,他们愉快地走来走去,他们看起来完全就是人类,莱拉不得不承认他们原来可能就是人类,只不过和威尔一样,他们的精灵在身体里面。

  莱拉逛了大约一个小时,打量着这个似是而非的牛津。她觉得饿了,于是就用那张二十英镑买了根巧克力条,尽管她说得很清楚,店主还是奇怪地看着她。

  也许因为他是从印度来的,听不懂她的口音。她用找的零钱在集贸市场买了一个苹果,那里更像真正的牛津。她向公园走去,到那儿以后她发现面前是一栋大的建筑,一栋真正牛津风格的建筑,但在她自己的世界却没有这栋建筑,尽管它看上去和周围的环境很相称。她坐在外面的草地上,开始吃东西,欣赏着这栋建筑。

  她发现那是一家博物馆,大门敞开着,她在里面看到了填充后的动物标本和化石骨骼标本,还有一盒一盒的矿石,就像她和库尔特夫人在伦敦参观过的皇家地理博物馆一样。宽敞的钢铁玻璃大厅后面有一条通道,通向博物馆的另一部分,因为那儿几乎无人光顾,于是她走了进去,四处张望着。在她的意识中,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真理仪。但就在第二个展室,她发现自己被一些非常熟悉的东西所包围:橱窗里展示着在北极穿的衣服,就像她自己的毛皮外套,还有雪橇、海象象牙雕刻、猎海豹用的鱼叉,还有无数五花八门的战利品、纪念品和不可思议的东西,以及各种工具和武器。它们不仅仅限于她看到的那些来自北极地区的东西,它们来自世界各个地方。

  哦,太奇怪了,那些驯鹿毛皮外套跟她穿的一模一样,但他们把那架雪橇的挽绳系错了。但有一张展示几个萨莫耶德[萨莫耶德人(Samoyed),生活于俄罗斯西伯利亚北部]猎人的照片,其中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他们抢走莱拉并把她卖到了伯尔凡加。看!就是他们!甚至那根绳子被磨断后又重新打结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莱拉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曾经被绑在那架雪橇上好几个小时,痛苦难熬……这些神秘的事情是怎么回事?难道其实只有一个世界,这一切只是做梦?

  后来她又遇到一些东西,让她重新想到了真理仪。在一个陈旧的镶着黑色木框的玻璃盒子里,是几个人的头颅,其中几个上面有孔:有的孔在前面,有的孔在侧面,有的孔在上面。最中间的那个头颅有两个孔。卡片上印着细长的笔迹:

  这个步骤叫做钻孔。卡片上还说,那些孔是在头颅的主人还活着的时候钻的,因为孔的边缘愈合得很光滑。但有一个孔并不如此,那是被一支铜箭头刺的,那支箭头现在还在那儿,孔的边缘粗糙破损,因此你能看出它的不同之处。

  北方的鞑靼人就这么干。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对自己也这么干,这是认识他的乔丹学院的院士说的。莱拉迅速地看看四周,发现周围没人,她就拿出了真理仪。

  她把意念集中在最中间的头颅上,问道:这是谁的头颅?他们为什么要在上面钻孔?

  在从玻璃屋顶漏下的灰蒙蒙的光线里,她全神贯注地站在那儿,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正看着她。

  那人六十多岁,看上去很威严,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亚麻服装,手中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站在陈列室的楼上,从钢制的扶手上往下看。

  他灰白的头发整齐地从额前梳向脑后,他的额头被晒成黑色,但很光滑,几乎没有皱纹。他的黑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目光热烈。几乎每过一分钟,他那深色的舌尖就会从嘴角伸出来舔一舔嘴唇。插在他胸前口袋里的雪白手帕散发出浓郁的科隆香水味,就像种植在温室里的植物,味道浓郁得让你几乎能闻出它们的根在腐烂。

  他注意莱拉有一段时间了。她在楼下走动,他跟随着她在楼上走动。当她站在那些头颅面前时,他密切地注视着她,盯着她的一切:她那乱糟糟的脏头发、脸上的青紫、身上的新衣服、俯在真理仪上的光溜溜的脖颈,还有她光着的双腿。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然后走下楼来。

  莱拉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些新奇的事物。这些头颅占老得令人难以想像,橱窗的卡片上只简单地注明铜器时代,但从不说谎的真理仪却显示:这个头颅的主人生活在三万三千二百五十四年前,他曾是个男巫师,钻那些孔是为了让神进入他的头脑。然后,真理仪就像以往有些时候一样,随意地回答了一个莱拉并没有提出的问题,说和被箭头刺穿的那个头颅相比,在那些被钻孔的头颅周围,尘埃更多。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莱拉从阅读真理仪的专注中回到现实,发现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有个穿浅色衣服、散发出香味的老人正在注视着旁边一个橱窗,他让她想起了什么人,但她说不出是谁。

  他意识到她在看他,于是他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在看这些钻孔的头颅吗?”他问。“人们在自己身上做这个,多奇怪呀。”

  “唔。”她面无表情地说。

  “你知道吗?现在还有人这么干。”

  “是的。”她说。

  “嬉皮士,你知道,就是那些人。其实你还太年轻,还不记得嬉皮士。他们说那比吸毒还管用。”

  莱拉把真理仪放进了背包,她在考虑怎么才能离开。她还没问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但现在这个老人在跟她交谈。他看上去很不错,闻起来也不错。他靠得更近了,他从橱窗边斜靠过来时,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

  “你觉得很惊奇,是不是?没有麻醉药,没有消毒剂,也许只用了石头工具。

  他们一定很厉害,是不是?我觉得以前没在这儿见过你,我经常来。你叫什么名字?”

  “利齐。”她从容地答道。

  “利齐,你好,利齐,我是查尔斯。你在牛津的学校上学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是。”她说。

  “就是来玩玩?哦,那你可挑了个好地方。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所遇到过的人中,这个人让她感到相当困惑。一方面他和蔼可亲,穿着整洁得体,可另一方面,潘特莱蒙却在口袋里拽她,提醒她多加小心,因为他也依稀想起了什么。她也从什么地方感觉到一种粪便和腐烂的意味,而不是这味道本身。她想起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宫殿,那里空中散发着香味,地上却肮脏不堪。

  “我最感兴趣的?”她答道,“哦,各种各样的事,真的。我刚刚看到这里的头颅后就产生了兴趣,我觉得没人会喜欢那么干,那太可怕了。”

  “对,我自己也不喜欢。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的确有这种事发生。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就干过这事。”他说。他看上去那么友好,那么乐于助人,她几乎要答应了。但就在这时,他又伸出那深色的舌尖,湿漉漉地舔了一下,动作快得像一条蛇,于是她摇了摇头。

  “我得走了。”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不去了。再说,我现在要走是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我的朋友。”她又加上一句,“我现在跟他在一起。”

  “是的,当然。”他和蔼地说,“很高兴跟你交谈,再见,利齐。”

  “再见。”她说。

  “对了,万一你需要的话,这是我的名字和地址。”他说着递过一张名片,“万一你想多了解这类事情的话。”

  “谢谢。”她无动于衷地说。她把名片放进背包后面的小口袋,然后就走了,她感觉到他一直盯着她离开这里。

  她一来到博物馆外,就转身向公园走去,她知道那儿是打板球和其他体育运动的场地。她在树下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又开始查真理仪。

  这次她问的是到哪里才能找到了解尘埃的院士。她得到的答案很简单:它示意她到她身后那栋高大的方形建筑的某个房间里去。实际上,这个答案来得那么直截了当,以致于莱拉确信真理仪还有活要说。她开始感到它像人一样也有情感,她也知道它什么时候想告诉她更多东西。

  它现在就是,它说的是:你必须关心这个男孩。你的任务是帮他找到他的父亲,把你的心思放到那上面。

  她眨了眨眼睛,她真是惊呆了。威尔从天而降明明是来帮助她的,现在她千里迢迢到这里却是为了帮他,这个主意让她大为惊讶。

  但真理仪还没有结束,它的指针又开始转动,她读到的是:别对院士撒谎。

  她用天鹅绒包起真理仪,把它塞进背包里藏了起来。她站在那儿四处张望,寻找那座大楼,那里有她要找的院士。她向那里走去,感到很别扭,但她毫不畏惧。

  威尔很容易就找到了图书馆,那里的工作人员完全相信他是在做一项学校里地理课布置的研究作业,帮他找到了他出生那年所有《泰晤士报》的目录,他父亲就是那一年失踪的。威尔坐下来开始浏览,的确有几处提到了约翰·佩里,他和一次考古探险联系在一起。

  他发现,每个月报纸的内容都存在一个缩影胶卷里,他逐一将它们放入放映机,一一浏览寻找,他以强烈的专注阅读有关报道。第一篇讲一支探险队出发去了阿拉斯加北部。这次探险由牛津大学的考古协会资助,目的是考察一个地区,希望在那里发现早期人类居住的证据,有一位职业探险家随队前往,他就是曾经是皇家海军一员的约翰·佩里。

  第二篇报道是六星期之后,简要报告说探险队已抵达位于阿拉斯加的诺阿塔克的北美洲北极考察站。

  第三篇报道是在那之后的两个月,说考察站发出信号,但没有收到任何答复,他们推测约翰·佩里和他的队员可能失踪了。

  在那一篇报道之后又有一系列的文章,描述徒劳无获的搜寻小组、白令海上空的搜救飞机、考古协会对此的反应、对亲属的采访……

  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因为上面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她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他。

  记者是以标准的悲情故事的笔触来报道的:妻子流着眼泪在痛苦中等候消息。

  文中对事实的记载却很少,这让威尔很失望。有一段文章简要介绍说,约翰·佩里在皇家海军部队中事业有成,他离开海军后专门组织地理和科学探险,这就是全部了。

  目录里再没有其他地方提及这件事,于是威尔从阅读缩微胶卷的隔问站了起来。其他什么地方肯定还有更多有关的信息,但下一步他该去哪儿呢?如果他用太长的时间寻找,他会被人追踪的……

  他把缩微胶卷交回去,问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请问您知道考古协会的地址吗?”

  “我可以查到……你是哪个学校的?”

  “圣彼得学校。”威尔答道。

  “不在牛津吧?”

  “不在,它在汉普郡[汉普郡(Hampshire),英国南部的一个郡].我们班组织了一次有关人类居住地的实地考察,这是一种环境研究的考察方法。”

  “哦,我知道了。你要找什么?……考古学?……这就是。”

  威尔抄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既然承认不认识牛津他也能平安无事,于是他就问了怎么才能到那儿,那地方并不远。威尔向图书馆员道了谢,然后就出发了。

  在那栋建筑里,莱拉看见楼梯下有一张宽大的桌子,后面站着一名门卫。

  “你要去哪儿?”他说。

  这里又有点像家了,她感到口袋里的潘特莱蒙也很喜欢这儿。

  “我要给二楼的一个人带个口信。”她说。

  “谁?”

  “利斯特博士。”她说。

  “利斯特博士在三楼。如果你有什么东西要给他,你可以把它留在这儿,我会告诉他的。”

  “我知道,他现在就要,他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事,事实上那不是一样东西,而是我要亲口告诉他的一些事情。”

  他仔细地看着她,但只要莱拉愿意,她施展起平淡无奇的温顺技巧来,他可不是她的对手。最后他点头同意,回去埋头看他的报纸去了。

  当然真理仪并没有告诉莱拉具体的人名,她从他身后墙上的信箱格子里看到了利斯特博士的名字。因为如果你假装认识某个人,他们就更容易放你进来。在某些方面莱拉比威尔更了解他的世界。

  在二楼莱拉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一扇门通往一个空荡荡的演讲厅,另一扇门通往一个小房间,有两个院士站在黑板前讨论着什么。这些房间和走廊的墙壁光秃秃的,很简陋,莱拉觉得那地方很简陋,没有显出牛津的学术氛围和气派,当然砖墙粉刷得很平整,还有那厚重的木门和光可鉴人的钢制扶手,这些都价值不菲,但也从另一方面显示出这个世界的奇怪之处。

  她很快就找到了真理仪告诉她的那扇门。门上的标志写着:黑暗物质研究组,那下面有人潦草地写了R.I.P三个字母,又有人用铅笔加上“主任:拉扎勒斯”。

  莱拉毫不在乎,她敲敲门,一位女士的声音说道:“请进。”

  这是一个小房间,堆满了摇摇欲坠的书籍和资料,墙上的白板上写满了数字和等式,门后有一个看上去具有中国风格的图案。透过一扇开着的门,莱拉能看见另一个房间,里面静静陈列着一些似乎很复杂的电子仪器。

  莱拉发现她要找的院士是位女士,她有点惊讶,但真理仪并没有说明那是位男士,毕竟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那位女士坐在一台机器前,机器的玻璃屏幕上显示着一些数字和图形,前面还有一个象牙色的托盘,排列着脏兮兮的小方块,上面写着字母表上的所有字母。女士敲了其中一个小方块,屏幕变成一片空白。

  “你是谁?”她问。

  莱拉关上身后的门。她没忘记真理仪告诉她的话,竭力才克服自己不像往常那样,而是说了实话。

  “莱拉·西尔弗顿。”她答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士眨了眨眼睛,莱拉猜她大概接近四十岁,也许比库尔特夫人稍微大一点儿,她一头黑色短发,脸颊红润,绿色衬衫外套了一件白色外套,她穿着一条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会穿的蓝色帆布长裤。

  听到莱拉的问话后,她伸手摸了摸头发,说道:“哦,你是今天的第二个意外。我是玛丽·马隆博士,你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告诉我关于尘埃的事情。”莱拉说,她看看周围,确信没有旁人在场,“我知道你了解它,我能证明。你一定要告诉我。”

  “尘埃?你在说什么?”

  “也许你们不这么叫它。它是基本粒子,在我的世界里,院士们叫它鲁萨科夫粒子,但他们通常叫它尘埃。它们不会轻易出现,但它们来自字宙,会粘在人的身上。但不是孩子,经常在大人身上。我今天只发现了——我在马路那头的博物馆里看见一些古老的被钻了孔的头颅,就像鞑靼人钻的孔。铜器时代是在什么时候?”

  女士瞪大眼睛看着她。

  “铜器时代?天哪,我不知道,大概五千年前吧。”她说。

  “哦,那么他们写标签的时候弄错了。有两个孔的那个头颅离现在有三万三千年了。”

  她停了下来,因为马隆博士看上去像是要晕倒了。她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抓着椅子扶手,嘴张着。

  莱拉困惑地站在那里,等着她恢复正常。

  “你是谁?”女士终于问道。

  “莱拉·西尔弗顿——”

  “不,你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莱拉厌倦地叹了口气,她忘了院士是很会兜圈子的,当他们更容易理解谎言时,对他们讲述真相相当困难。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开始说,“在那个世界里,也有这么一个牛津,但不一样,我就从那儿来,还有——”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从哪儿来?”

  “从另外一个地方,”莱拉更加小心地答道,“不是这儿。”

  “哦,另外一个地方。”女士说,“我明白了,哦,我想我明白了。”

  “我来是为了寻找尘埃,”莱拉解释道,“因为在我的世界里,教会里的人,对,他们害怕尘埃,因为他们认为那属于原罪。所以它非常重要。我的父亲……

  不,”她跺着脚急躁地说,“这不是我要说的,我全搞错了。”

  马隆博士看着莱拉绝望愁苦的面容、捏紧的双拳、她脸颊上的青紫和她的双腿,说道:“哦,孩子,冷静一点。”

  她停下来揉了揉因为疲劳而发红的双眼。

  “我为什么要听你讲?”她继续说道,“我一定是疯了。事实是,这是世界上惟一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地方,但他们打算关闭这个地方。你所说的,你的尘埃,像是我们一直在研究的某种物质,你提到的博物馆里的头颅给了我一个启示,因为……哦,不,这太多了。我太累了,相信我,我想听你说,但不是现在。

  我不是说了他们要关闭这个地方吗?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了一份提交给基金会的建议,但我们还是没什么指望……”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你今天遇到的第一个意外是什么?”莱拉问道。

  “哦,对,一个我一直信赖的人撤回了他对申请经费的支持,其实我认为那也不怎么出乎意料。”

  她又打了个呵欠。

  “我要冲点咖啡,”她说,“不然我会睡着的。你也来点儿吗?”她往电水壶里倒满水,用小勺舀出速溶咖啡倒进两只杯子,莱拉则盯着门后那个中国图案。

  “那是什么?”她问。

  “那是中国的易经图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的世界有这个吗?”

  莱拉眯着眼睛看她,以防她是在讥讽自己。她说:“我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和这里一样,有些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我对我的世界也不是无所不知,也许他们也有这个什么经。”

  “我很抱歉,”马隆博士说,“是的,他们也许有。”

  “什么是黑暗物质?”莱拉问,“那个图案说的就是它吗?”

  马隆博士又坐了下来,用脚勾出另一张椅子让莱拉坐下。

  她说:“黑暗物质是我的研究小组一直在寻找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宇宙里的这种物质比我们眼睛能看见的还要多,关键就在这儿,我们能看见发光的东西,比如星星和银河,但要使它们彼此关联,不会分散,就需要有更多这样的物质——使重力产生作用,你明白吗?但没有人能探测到它。关于它,有许多不同的研究项目,这是其中之一。”

  莱拉全神贯注,至少这位女士说得很认真。

  “你认为它是什么?”她问。

  “哦,我们认为它是——”她刚要说,壶里的水开了,于是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去倒咖啡,“我们认为它是一种基本粒子。跟我们已经发现的任何物质都不同,不过这种粒子很难探测……你在哪儿上学?你研究物理吗?”

  莱拉感觉到潘特莱蒙捏她的手,警告她要小心。不过没关系,真理仪告诉她要讲实话,但她也知道讲出所有真相的后果,所以她要小心谨慎,避免直截了当地说谎。

  “是,”她说,“我了解一点,但不是关于黑暗物质。”

  “那好,我们正准备从其他粒子对撞的干扰中探测这种几乎无法探测的物质。

  一般来说,他们会把探测器置于很深的地下,而我们所做的只是在探测器周围设立一个电磁场,屏蔽我们不需要的,只接受我们需要的,然后我们把这种信号放大并接在电脑上。”

  她递过一杯咖啡,没加糖也没加牛奶,但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几块姜饼,莱拉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块。

  “我们发现了一种符合条件的粒子,”马隆博士继续说道,“我们觉得它符合条件,但它非常奇特……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我不该说,它既未经公布,也没什么根据,甚至还没有书面报告。今天下午我真是有点不正常。

  “那么……”她接着说,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莱拉几乎以为那呵欠停不住了。“我们的粒子的确是些奇怪的小魔鬼,我们把它叫做阴影粒子,阴影。你知道刚才是什么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吗?就是你提到博物馆里的头颅的时候。因为我们小组里有一个人是业余考古学家,有一天他发现了我们不敢相信的事情,但我们无法忽视,因为它符合关于这些阴影的所有不可思议的理论。你知道吗?它们有意识,是的,阴影是有意识的粒子。你听说过这种无稽之谈吗?难怪我们的经费得不到延续。”

  她小口喝着咖啡,莱拉像一朵缺水的花吸水一样,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是的,”马隆博士继续说道,“它们知道我们在这儿,还做出回应。更不可思议的是:除非你在期待,否则你看不见它们。除非你的意念处于某种状态,同时你还必须充满信心、放松,你得有这种能力——那上面说什么来着……”

  她伸手到她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中拿出一小片纸,上面是绿色的笔迹,她读道:

  “‘一个人能够安于不肯定的、神秘的、怀疑的状态中,而不急于追究事实和理由[引自英国诗人济慈(JohnKeats)写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你必须要进入那种状态。顺便说一句,这是诗人济兹说的。所以你只需要使自己进入正确的状态,然后你再看着山洞[山洞(Cave),在本书中是对黑暗物质研究组的计算机的呢称,寓意引自柏拉图的寓言《山洞墙上的影子》]——”

  “山洞?”莱拉问。

  “哦,对不起,就是计算机。我们叫它山洞。《山洞里墙上的影子》(引自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寓言),柏拉图说的。是我们的考古学家告诉我的,他真是个全才。但他去日内瓦参加一个求职的面试了,我认为他这几天内不会回来…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山洞,对了。你跟它连上后,如果你想了,阴影就会有反应。毫无疑问,阴影就像一群鸟,飞向你的思想……”

  “那些头颅呢?”

  “我正要说到它,奥立弗·佩恩——他,我的同事——有一天闲着没事,就用山洞做了几个试验。非常奇怪,那完全不像物理学家所预料的那样。他有一块象牙,就一小块,那上面并没有阴影,它也没有反应。但一块被雕刻过的象牙棋子却有反应。一大块木头没有,但一把木头尺却有,木头雕像则有更多……我说的是基本粒子,天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它们知道这些是什么,只要是和人类的劳动有关的任何东西,都被阴影包围着……

  “然后奥立弗——奥立弗博士——从他在博物馆的一个朋友那里拿了几个化石头颅,对它们进行测试,看那种影响能上溯到什么时候,它终止在三四万年前,那以前没有阴影,在那之后,则有许多。显然那就是人类首次出现的时间。我指的是,你知道,我们的远古祖先,但他们跟我们并没什么不同,真的……”

  “那就是尘埃,”莱拉肯定地说,“就是它。”

  “但是,你看,如果你想让别人认真对待这件事,就不能在经费申请里这么说,这毫无道理。它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如果不是不可能,那它就是毫不相干,如果两者都不是,那它就只能令人困窘。”

  “我想去看山洞。”莱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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