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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下载][小野不由美]十二国记全集+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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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十二国记

作者:小野不由美

录入者:浮云居

转自哪裡:浮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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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50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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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医院之后,广濑到会计部门去结了帐,然后走向高里的病房。高里病床的拉帘仍然紧闭着,广濑轻轻地抓住布帘的一端,往里面一看,只见高里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窗帘。

    认出是广濑,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窗帘很好玩吗?”
    广濑开玩笑地说道,高里也笑了。
    “上面映着麻雀的影子。”
    “哦?”
    面对窗户的窗帘上因为有着微微斜射进来的阳光而映出了外面的树影。看不到有任何像鸟影子的东西,只看到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徐徐地摆动着。正当广濑想问哪里有麻雀的时候,突然一根树枝晃动了。一个非常淡的影子摇晃着,从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就可以知道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呈现出有别于树叶形状的圆形轮廓影子飞向旁边的树枝。那根树枝也仿佛背风似地摆动着,可以看出小鸟停栖到上头了。感觉好像看着一幕幕难以理解的皮影戏一样。

    果然是麻雀的影子。广濑确认之后看着高里,他寻求赞同似地抬眼看着广濑。
    “好刺眼。”
    广濑说道,高里笑着把视线望向窗帘的方向。
    “有三只。”
    广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可是他甚至没办法分辨出刚才看到的是哪一只。广濑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去结过帐了。”
    高里的表情顿时阴暗了下来。
    “对不起。”
    “我说过不要放在心上的。”
    高里虽然穿着制服,但是衬衫是薄的,看起来好凄切。不知道是之前肢体冲突时造成的,还是落地时造成的,他的衬衫上有好几处都破掉了,甚至还沾有零星的变了色的血迹。“穿上吧!”广濑苦笑着将抱在手上的外套递给高里。高里站起来接过外套,再度深深地对着广濑行了一个礼。

             ※       ※       ※
    他们来到护理站,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医院。走到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时,高里再度对广濑行了一个礼,作势要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一边问,一边将硬币投进售票机当中,买了两张目的地一样的车票。
    “我先回家一趟。”
    高里淡淡地说,广濑不禁叹了一口气。先前他是搭救护车被送进医院的,当然没有带书包来。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没有带钱,因此他是打算就这样走路回家吧。换搭*回到高里家也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对高里而言,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广濑把车票递给他。
    “到我家来。我的房间虽然小了一点,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不用客气。”
    高里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然后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脸上掠过一股悲叹似的阴影。他沉重地低下头去。
    “我不能去。”
    广濑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往高里的背上一推。
    “我只有一床棉被,不过现在这种天气大概不需要用到棉被吧?但是也许会睡得腰酸背痛。”
    “老师。”
    “隔一段时间再说吧。”
    广濑低声说道,高里总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深深地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
    广濑并没有提到任何事情,可是高里似乎全部懂,看得广濑好伤感。像这样的争执,在他们母子之间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啊?一想到这,广濑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广濑住在市区的边缘。是一栋老旧的高级公寓,窗外是面对着河口的堤防,堤防的高度高过屋顶,因此视野非常不好。这一带是住宅区的密集区,因此虽然靠海,可是风却好像是静止不动的,令人很难捱过夏天酷热的天气。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而且就在大学附近。

    “这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说着走过屋里,高里则好像看着什么稀奇事物似地环视着房间内部。
    一进去就是三叠宽的厨房,后面则是六叠宽的和室,置鞋处的旁边则有一套简单的卫浴设备。
    广濑没有收集东西的癖好,因此屋内显得非常空旷而清爽。他本来就是那种只要房间内一堆满东西就会觉得心浮气躁的人,所以尽可能地将东西简化到最极致。更因为房内正好有一个橱柜,因此他甚至连衣柜都没放。六叠宽的房间里有一张取代桌子的炕桌、一个书架,另外就是一个拿来当电视柜使用的三层柜,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很煞风景吧?”
    广濑苦笑着说,高里却摇摇头。他问道,“我可以看看窗外吗?”广濑点点头,高里便靠到窗边去。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前方就是沿着堤防铺设的道路。道路比窗台还高,就算站在阳台上,除了斜向上方的水泥地之外,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由于道路跟房间的距离有点远,所以采光并不差,不过却因此失去了通风的管道。

    高里拉起窗帘,眺望着窗外,然后转过头来抬眼看着书架。广濑喜欢看书,可是又不喜欢房间里塞满书籍,因此多半都去图书馆借书。买来的书也在看过之后就立即处理掉,所以摆在书架上的只有教科书和基本摄影专集而已。

    高里带着稀奇的视线看着书架,广濑带着苦笑看着他。
    “很稀奇吗?”
    高里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
    “这是我第一次到别人家。”
    好叫人落寞的说词。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互相拜访探望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家时我会到你家去一趟。你需要什么东西?”
    高里歪着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果有教科书的话。”广濑点点头,将备用钥匙交给高里,简单地说明了家中的设备之后就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高里问了一声“我可以看看书吗?”这一幕景象竟然深深地残留在广濑的印象中。

    Ⅴ
    “伤势怎么样了?”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就问道。
    “劳您烦心真是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
    “恐怕有一阵子全身都会肿起来。”广濑说着笑了。
    学校里面一片寂静的气氛。现在已是放学后的时间,本来应该会因为准备明天就要举办的体育祭而喧腾不已的。
    “高里呢?”
    “据护士的说法,应该是没有什么严重性,顶多就是一些跌撞伤和擦伤。”
    “是吗?”后藤点点头,帮广濑在烧杯里倒了咖啡。
    “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广濑问道,后藤把脚搁到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还在苦思处理的方式。刚刚还在开会,决定目前先不予处分。唉,要是让所有人都关禁闭的话,我看从明天开始我们都得对着空荡荡的桌子上课了。”
    “说得也是。”
    “校方决定姑且先以意外来处置。因为高里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样说吗?”
    “你没听他说吗?”
    “嗯。”
    后藤叹了一口气。
    “那些把他推下去的学生也一再扬言是高里自己跳下去的。站在走廊上看热闹的那些人虽然都说高里是被推下去的,可是高里在被救护车载走之前说他是自己绊到脚,才从窗口掉下来的。”

    “是这样啊……”
    后藤又叹了一口大气。
    “他不是什么坏人……不是坏人,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因此广濑并没有回答。
    “所以你的情况也算是意外。”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皱起了眉头。
    “一群因为同学遭遇不幸而群情激动的学生企图把少年A吊死,少年A感觉到自己有生命的危险,意图逃跑,结果一不小心从窗口掉下去了。而想要前往仲裁的实习老师也在和学生的推撞当中跌到而受了伤。”

    后藤说着说着用食指比比广濑。广濑露出一脸苦笑。
    “我明白了。”
    “抱歉了。”
    广濑还是只能苦笑,然后说道。
    “后藤老师,高里会在我那边住一阵子。”
    后藤一听,咚的一声把脚放了下来。
    “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的好,我已经跟他母亲沟通过了。”
    后藤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广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藤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
    “……真是的,你怎么擅自做这种决定呢?”
    “对不起。”
    后藤弯下嘴角。
    “也罢。总之,实习结束之前,你先保持沉默吧。”
    广濑点点头。后藤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
    “另外,下次的家庭访问就让我去吧。”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只是剩下高里的家我还没去做过家庭访问。”
    广濑看看后藤,他苦笑道。
    “我去过一次,结果没人在家。之后打了几次电话去,也总是一再推说忙忙忙。对方还说他们把孩子都交给学校了,随我们高兴怎么处理。一年级的时候也是这样,结果就这样一直拖,直到现在始终都没能去做过家庭访问。”

    这一次倒换成广濑要叹气了。
    “当时的导师生田老师是气得直跳脚。”
    广濑轻轻地笑了。生田是英文老师,同时兼任足球社的顾问,是个热血汉子。
    “母亲那边解决不了,他甚至跑到高里的父亲工作的公司去找人。没想到对方说,这种事全都交给孩子的母亲主管,他一概不过问。”
    “是真有这个可能。”广濑点点头说。
    “他说,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他们叫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猛地想起,高里的母亲老是只说“那个孩子”,却从来没提过他的名字。
    “生田老师好像有好几次也想过把高里带回自己家里去。可是一般人总难免会多想的。生田老师家里有两个精力充沛的孩子,而高里又牵扯了那么多的负面传闻,所以他还是有所顾虑的。”

    广濑点点头。后藤很难为情地笑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把他带回家。跟她母亲谈过话之后,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这样想。不过我们家有一个一开口就没好话的恶婆娘。”
    后藤叹了一口气。
    “生田老师很照顾高里。事实上也是在生田老师的请托下,才把高里编到我班上来的。”
    “可以这样做吗?”
    广濑狐疑地问道,后藤苦笑着说。
    “总有办法的。——不过,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后藤又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后藤今天只会叹气。
    “我也希望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连生田老师都死了……”
    广濑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
    后藤狐疑地反问,广濑只有摇头的份。
    “在第三学期结业式的那一天。当天生田老师来这里跟我说,‘高里有劳您了。’因为他说最后他喝斥了高里一顿。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当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车子撞上了护栏。听说现场没有刹车的痕迹,也没有打过方向盘的迹象,可能是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才造成的。”

    广濑闭上眼睛。
    “大概是有人知道当天生田老师把高里留了下来,因此在举行葬礼的时候,班上的学生才说这是降祸造成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都是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对高里做了些事。或许该说他们都是出于善意的,而且高里自己也清楚——可是,他们都死了。那跟高里的想法一点都没有关系。其实他们都是为了高里好,不应该死的,然而这样的人却死了,而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是高里的错。

    所以高里永远是孤独的。
    后藤又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他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孩子,可是……”
    Ⅵ
    广濑从学校里打电话到高里家,表示要去拿高里的行李,然后就离开了学校。
    静谧的学校里好象笼罩着一股紧张的气息。隔天学校仍然照常上课,不过校园内可能要花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回归平静吧。
    来到高里的家,广濑看到玄关前面放着行李。有一个纸袋和一个旅行袋大小的包包。广濑打开纸袋,里面装了教科书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他咬住嘴唇,拿定主意按下门铃。接连按了几次,耐心地等着,里面却完全没有回应。玄关旁边的房间全都关上了遮雨窗。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缓缓西斜,堤防上方的天空艳红地晕染着薄薄的云层。他招呼了一声之后打开门,从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着书。
    他抬起头来,看到广濑之后立刻合上书本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之后,接过广濑手边的行李。
    “我说过不要在意的。”
    “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
    广濑说完,高里便轻轻地笑了。
    广濑受到深深的震撼。虽然只是淡淡的笑,但是他觉得最近高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多了。他的母亲虽然说过那些话,但是广濑相信,高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也不是什么都不想的。只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传达出去的对象而已——即便在家里也是一样。

    夕阳余晖洒满了整个房间。广濑点亮了灯,刚刚还显得很明亮的窗口因此整个暗淡了下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广濑说,但高里摇摇头。广濑看看他手上的书,原来他刚刚看的是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集。
    “你在看那个啊,很不错吧?”
    高里点点头。
    “我很想亲自跑一趟去看看。”
    广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高里回答道,“是啊。”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
    他点点头之后,又说道。
    “我想到罗莱马山去看看。”
    “啊,你是说有水晶山谷的那个地方吗?”
    高里轻轻地笑了。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屈身蹲到坐在地上的高里前面,看看书页。他看到了从上空拍摄的被称为“岩石迷宫”的地区的相片。当地布满了奇岩和龟裂的山石,仿佛一座迷宫一样。因为比例的关系,看起来好渺小,不过事实上那是一座有东京圆顶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高里喃喃地低声说道,广濑窥探着他的脸。
    “你是说迷宫?”
    高里温驯地点点头。
    “圭亚那高地的风景也让我有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所说的‘即视感’吧?”
    “是那个吗?你神隐期间去的地方?”
    “不知道。”高里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搞不清楚。”
    听出他的语气中隐含着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广濑勉强自己装出开朗的声音对他说。
    “别沮丧,总有一天会想出来的。”
    高里想对广濑笑,可是终究没办法成功地挤出笑容。
    “高里,想太多也于事无补。”
    “我总觉得非想出来不可。一直觉得要是我不赶快想出来,就好像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广濑只是皱起眉头,没办法说什么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约定。而那个约定是绝对不能忘的。”
    广濑默默地将上衣挂到衣架上,然后打开橱柜,将上衣收进去。正想拉上纸门时,发现高里一直朝着自己这边看,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橱柜的下方。
    这个橱柜的上半部是用来吊挂衣服的,而下半部则放着架子,用来收藏书本。高里觉得很稀奇似地看着那个书架。两人视线一对望,高里就问,“我可以看看吗?”
    “不用客气。”广濑便把空间让出来给高里。
    橱柜左侧下方的左右边放着两个小小的架子。广濑把它拿来收藏没办法处理掉的书籍。他从进大学就读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然后过了四年,但这个架子依然还有空位。

    高里看了看橱柜里面,他没有去看书背封面,倒先举起手指着里面。广濑看着他指着的地方,有一张从里面的墙上垂挂下来的画。
    “啊……,那是后藤老师画给我的。”
    用不太有文艺气息的画框裱起来的那幅水彩画,是以一种渲染手法般的薄淡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在开满了白色花朵的原野上有一条透明的河川蜿蜒曲折地绵延而去,远处有一座半透明似的桥。

    这是广濑提到的“那个世界”的故事时,后藤为他画出来的。后藤用铅笔约略勾勒出淡淡的草图,问广濑“是这种感觉吗?”广濑说他想要这幅画,于是后藤当天就为他着上色彩,成了这幅有着非常淡薄而复杂色彩的画。

    “为什么挂在那里?”
    广濑笑了,指着放在下层架子旁边的台灯。
    “要睡觉时不是会把棉被垂直移动地铺起来吗?”
    广濑将手臂弯成与橱柜成直角的样子,然后又指着橱柜的方向。
    “所以我把枕头摆在这里,只要点亮那盏台灯就可以看画了。看起来很像是懒人的书房。很不错的点子,对不对?”
    广濑说完,高里便笑着点点头。
             ※       ※       ※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一边将衬衫放进摆在阳台的洗衣机里一边问。他指着歪着头不知所措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要高里脱下来一块洗。
    “随便都好。”
    “有没有特别的喜好?”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
    “太帅了!”
    广濑让水流进洗衣机,再倒进洗衣精,这时换上便服的高里把头探到阳台上来。
    “这个就不要了,包包里面放有替换的制服。”
    “是吗?”广濑说着指了指摆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衣服一旦沾染到血迹,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清洗干净的,更何况还破了好几个地方,以广濑做家事的功力,他觉得那件衬衫是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因此高里的这番话倒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高里打开垃圾桶的盖子,然后看着广濑,脸上是一片茫然。

    广濑觉得奇怪,往垃圾桶里一看,看到自己白天丢进去的那件衬衫——因为沾了很多鼻血,所以他不想再穿了。
    “这事别谈吧?”
    广濑淡淡地说道,高里则充满歉意似地低下了头。
    Ⅶ
    一到深夜,从广濑的房间便可以听到海涛声。广濑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心跳的声音。今天晚上,他还可以听到仿佛配合着海浪起伏声的微微鼻息声。
    台灯已经熄灭。洒落于堤防上的月光的反射光芒整个泄进了没有灯火的房间当中。转头一看,高里睡得正甜。他帮高里铺了冬天用的厚棉被,又给了他一条毛毯代替夏天用的盖被。要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的话,那么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吧——除了修学旅行之外。

    老实说,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宿在自己家里。他原本就不喜欢让别人进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又不能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因此尽管他还不至于在门口就将来访者给赶走,然而一旦有外人进到房子里来,他就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果要为这个毛病冠上个名称的话,应该就叫“来访者综合症”吧?他会毫无来由地产生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会就此长期留在这里,进而从此再也不离开。一来他害怕对方会就此待下去,二来也怕所有的东西和秩序都会被搞得乱七八糟。至于要问,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被搞的一团糟,其实连广濑自己也都不清楚。

    因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从不让别人住在自己的屋里。即便允许别人进来,也绝对不接受来访者住下来。就算是母亲或父亲来时也一样。他会让他们进屋里来,但是绝对不让他们留宿。与其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倒不如说他是因为难以忍受那种恐慌和不安,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广濑常被说成是一个怪人。

    广濑天生就不喜欢跟别人有太长的相处时间。即使是再怎么好相处的人,譬如:父母或恋人。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就会开始产生一种疏离感。他不是不喜欢对方,只是一旦产生那种疏离感,他就会很想要要求对方让自己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如果是到别人家,开始有那种不耐感的时候,他只要回自己家就没事了,但是万一是别人来自己家里时,他总不能要求对方主动离开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自己也会这样怀疑。

    而现在自己竟然主动邀请别人来住,这实在太叫人惊讶了。广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住将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原因何在。
    广濑并不怕高里,高里不会引起广濑的不安,他不会做出“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行为。如果要换成一种比较感伤的说法的话,那就是因为——高里是他的“同胞”。高里跟广濑都不是“这边”的人。至少广濑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知道高里不会“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所谓的“事件”是什么啊?广濑心里想着。那是不是和失去祖国的幻想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呢?
    迷迷糊糊得睡着之后,广濑突然又清醒了过来。他保持着半睡半醒的思绪想着,“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呢!还想多思考一下,还不想睡。”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广濑突然觉得旁边有人的气息。“是谁啊?”他讶异地想着,随即想到高里就睡在旁边。“对了,高里睡在这里。”接着意识又逐渐模糊了起来,但是他又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这一次他可是真的醒过来了。

    “是高里醒来了吗?他是因为认床而睡不着吗?”广濑想转头看看旁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连手跟脚都没办法动了,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每一次呼吸总要拖上好长一段时间。

    “唰。”附近有脚步声。他听到榻榻米上有脚掌擦地而行的声音。他拼命地想转头看看声音的出处,可是连转动视线都要花上他好大的力气。保持仰躺的姿势动都不能动的广濑的视野里看不到脚步声的主人。他用视线搜寻着四周,光是做这个动作就让他汗水直流。“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的感觉吗?”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

    “唰。”脚步声再度响起。是距离非常遥远的脚步声。即使他用尽了搬动大石头的力气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头稍微转动一下。“唰。”脚步声又再响起,人的气息就近在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转动的视野的某一个小角落有人存在——只要头能转动一下,即便只是一公分,他应该就可以看到对方了。

    “沙沙沙……”有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的声音。然后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四周回归一片寂静。
    广濑仍然执拗地想确认出声音的出处。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滑到太阳穴一带。他以身体所能转动的最大幅度转动了一下脖子。“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
    他使出浑身的力道,几乎都快让自己窒息了,好不容易他的视线终于看到了散发出人的气息的角落。就在他只能看到月光投射进来的窗户的上方,视野的一角瞄到了旁边睡着的人影。

    “刚刚是高里吗?是高里起身,然后又躺回去睡吗?”就在他这样揣测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视野的一角蠢动着。他知道那是只白皙的手。
    白色的手在他没办法灵活转动的视野一角蠕动,企图去触摸睡在旁边的高里的脸。那只手绕到广濑这边来,想要触摸高里。白皙的手臂宛如轻轻抱住高里的脖子似地整个出现了。广濑屏住气息把头转了过去。他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幅景象了。

    那只环抱住高里的脖子的白皙手臂有着丰盈的线条,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臂。那只手臂从高里的对面伸过来。那个地方比较低,看起来像是有人睡在死角的方位,可是广濑知道并没有这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突然从广濑凝视着的高里的侧脸的阴暗处冒出来。
    广濑定睛一看,是女人的脸。她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看着广濑。广濑想叫起来,可是却只引起腹肌的一阵痉挛,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没办法把眼睛闭上,也没办法把视线移开。因为室内一片阴暗,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孔的长相——那对圆圆的、睁得老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广濑。

    广濑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还来不及解析这句话的意义,“唰!”的一声,那张脸突然就凑到广濑的眼前来了。又圆又大的眼睛来势汹汹仿佛就要窜进广濑的眼中一般,并夹带有一股强烈的海水味道。广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随即整个人像被弹起一般,撤掉了全身的束缚力道,一跃而起。同一时间,那只手臂和头部缩了回去,速度快过广濑的视线扫射。

    就在广濑探出身体追上去的同时,那只手臂和头仿佛就要被吸进榻榻米当中。长及手肘的白皙手臂和露到鼻梁部位的女人的头——圆圆的眼睛微微地眯细了起来,发出“唰!”的一声就消失了。就像是沉入榻榻米当中似地消失了。

    广濑惊骇地喘着气。冒出的汗水不断地流到下巴,滴到榻榻米上。已经没有任何气息存在了。只剩下有着冰冷色彩的榻榻米和静静地睡着的高里。
    广濑支起身体愕然地看着刚发生的那一幕。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是女人——头发好像是长的,有着像爬虫类或者像鱼类一样的眼睛。那对圆圆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海水味道。与其说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倒不如说感觉更像女人的吐息。看不到她的鼻梁,或许根本就没有,嘴巴、脖子和肩膀等其他的部分也都看不到,然后她就这样沉入榻榻米当中。

    广濑捂着脸,擦掉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着高里,高里还是静静地熟睡着。看不出受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丝一毫的影响。
    广濑抱住自己右手的上胳膊。汗水急速地变冷了,寒意直透入身体内部。他用自己的手所抱住的手臂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广濑拉起棉被,躺了下来,将整个头部都盖住。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睡觉。
             ※       ※       ※
    小朋友放学回家,在黄昏的道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小朋友出于好心跟她打招呼,于是她便问道,“你认识ki吗?”
      “不知道。”小朋友回答,于是女人便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进货途中看到一个女人。他停下车子想问路,没想到女人反倒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认识ki吗?”男人回答,“在我的的记忆中没有,应该不认识。”于是女人“咻!”地一声,消失在附近墙上的龟裂处。

    司机深夜在路上载了一个年轻女人。他按下计程表开始往前开,然后问女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女人问他,“你认识ki吗?”司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个地名,是一家店吗?”一脸困惑的司机想知道女人的目的地,一再追问,然而女人几乎不吭声。不到五分钟,双方的对答就中上了。司机回头一看,女人不见踪影了。

    一位女性在月台上等最后一班*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上前攀谈。“你认识ki吗?”她问道。女性回答说,“同性朋友当中是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于是女人露出非常高兴的样子。她问,“那个人在哪里?”那位女性便把朋友的地址给了女人。女人深深地低头行了一个礼,然后跳下月台,作势要走过轨道。她惊惶失措地叫住那位女人,这时候最后一班*进站了。*开过女人的身上后,连忙紧急刹车,可是那位女人却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发生过事故的痕迹。

    深夜,某位女性在房间里正准备睡觉,却在角落看到一头奇怪的野兽的身影。大小像一只狗,眼睛却只有一个。这只怪兽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进入这位女性的房间,便走到她的枕头旁边。这位女性发出恐惧的尖叫声,一跃而起,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一脸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脚,低声说了一句“不对。”便消失了。那个女人消失的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认识ki吗?”女性回头一看,好像是那只像狗的怪兽在讲话。女性惊恐过度,摇摇头说“不认识。”于是怪兽垂下了头,潜进地板当中消失了。

    深夜,男人们开着车飞驰在路上。他们在市郊看到一位女人,便停下车搭讪。“要不要搭个便车?”男人们问道,女人很干脆地点点头坐上了车,并问他们“你认识ki吗?”。男人们明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却彼此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回答道“认识。”

      “在哪里?”女人问道,男人们说,“我们带你去吧。”随即把车开向海边。到了海边,女人又问,“ki在什么地方?”男人们没有回话,几只手开始在女人身上游移,这时一颗狗头从后座当中浮现——那只狗只有一只眼睛。狗咬住男人们,然后跟着女人同时消失。三个男人当中有两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手腕处以下的部分整个不见了。他们在车子里面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手掌。

    大白天,小朋友在公园里嬉戏,当时公园里没有其他的小朋友。当他蹲在沙堆里玩着沙子时,一只狗从沙子底下露出脸来,狗只有一颗圆圆的眼睛,小朋友大惊失色,吓得连动都没办法动。这时狗从沙堆当中爬了出来,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只比狗还大的怪兽。小朋友没看过用种外形的怪兽。两只怪兽一起发出高亢的吼声,然后一跃而起,跳上半空中不见了。沙堆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深夜,女人出现在某个住宅区的四楼右边的房间里。女人从墙中出现,问正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认识ki吗?”少年极度惊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女人便露出悲哀的表情,消失于她刚刚出现的墙壁对面的那一道墙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四楼右边算来第二个房间当中。房间里面一个才三岁的小小孩瞪大了眼睛。两人四目对望,女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于对面的墙上。女人一消失,小小孩便像被火烧着似地号啕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从右边算来的第三个房间当中。正在礼佛的老婆婆大吃一惊,将手上的佛珠丢了过去,这时一只狗便像一阵风似地出现,咬住了老婆婆的脚。女人消失后,老太婆的脚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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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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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魔性之子


    第六章



    Ⅰ
    广濑被吵杂的闹钟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看到高里已经起床坐在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水泥道路。
    “早……”
    广濑招呼了一声,高里也带着微笑说了一声早安。
    “你起得可真早,什么时候起床的?”
    “才刚刚起来。”
    身体感觉好沉重,广濑慢慢地支起身体。
    “睡得好吗?”
    广濑一边起身一边问道,高里点点头说,“嗯。”
    “睡在别人家很不习惯吧?”
    广濑说道,高里歪着头说。
    “反倒比在我家还好睡。”
    “是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呢。”
    广濑点点头,高里便笑了。
    “我是听着海浪声入睡的。”
    “是吗?”广濑说着便站起来去洗脸。他用仿佛罩着一层薄雾而混沌不明的脑袋去评断昨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真,还是梦?
    ——不是梦。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下了结论,回到六叠宽的房间时,高里刚好折好了棉被。
    “不好意思了。”
    “哪里的话。”
    高里笑着,伸手去拿挂在门框上的制服。
    “高里。”
    广濑叫着他的名字,高里停下手回头看着他。
    “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到学校去比较好。”
    高里定定地看着广濑。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觉得最好等那些滋事者平静下来再说。”
    他觉得学生们的激动情绪应该会因为昨天的举动而稍稍平静一点。岩木的惨死和与高里相关的死亡所产生的怨恨,如果只是单纯的意外,或许只是多加了一桩负面的传闻罢了,但是亲自杀死同学的冲击却使他们的情绪整个失控了。他们借由吊死高里的行为来平息心中的那种冲击。经过一个晚上,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冷静下来。他们应该已经有很充足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所采取的行动是对是错。

    ——然后他们会觉得很恐怖。
    他们一定会想起来,如果加害高里,就会得到被报复的下场。他们应该会想到,把高里从窗口推下去的他们是不可能被放过的。
    或许是察觉出了广濑心中的想法吧,高里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       ※       ※
    校门前仍有两三个可能与传播媒体有关的人士徘徊着,不过和昨天的阵仗相交之下,是明显地减少了许多,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还不到学生上学时间的校园内一片寂静。

    每天早上于教职员办公室举行的朝会比平常提早三十分钟开始。经营委员会的成员们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疲累色彩。校长严峻地交代,必须尽快弥平学生内心的不安,尽快恢复学校内的秩序,关于前天的意外,纯粹是当事者的过失所引起,因此严禁不负责任的流言传出。

    广濑的教育实习将于后天结束。明天星现五和隔天星期六将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研究发表。在结束教职员会议之后,实习老师们被聚集在休息室里,校方严格要求这些准老师们,虽然实习已经结束,但还是不该有不负责任的发言。

    在听完布达内容回准备室的途中,一个职员在办公室前面叫住了广濑。
    “您是广濑老师吧?”
    是一个年过中年的女职员。她那有着高耸颧骨的脸庞带着强烈的困惑表情。
    “能不能请您把这个交给后藤老师?是假条。”
    二年级学生的导师正在开会中,广濑点点头,接过了假条。小小的纸张上列了六个名字。上头只写着名字,没有写请假原因。当中应该也有害怕到学校来而称病告假的,但是也不能因此一概而论,认定每个人都是这样。

    广濑回到准备室等着后藤,等他开完会回来之后就把纸张交给他。后藤皱起了眉头,但是并没有特别发表什么意见。
    “我也让高里请假了。”
    对于这个情况,后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       ※       ※
    广濑跟着后藤一起走向教室。
    “好安静啊。”
    虽说预备铃已经响了,可是校园内安静的程度却让人感到惊讶。后藤停下脚步看看四周。
    “唉,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气氛。”
    校园内听不到学生一如往常的豁达喧闹声。在一片静谧当中,肉眼看不到的某个深处似乎有着一股骚动不安的声音。那是一种犹如由无数的低语所营造出来的宛如海涛声般的吵杂声。

    “大家好像都非常紧张的样子……”
    “或许吧。”
    广濑和后藤也没来由的压低了声音。校内弥漫着的紧张感,强烈地压迫着人们,无法不经意地去破坏这样的静寂。
    二年六班的教师在整个校园当中更是显得寂寥静谧。学生们应该都在教室里,然而每个人却好像都屏住了气息似地,没有任何的声响。广濑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教室门,这时后藤反而抬起手来。后藤吐出了一口气,一脸没事似地打开了门,顿时室内的空气一阵骚动,学生们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后藤环视整间教师。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
    “缺席的人可真多啊,广濑,点名。”
    后藤一如往常以洪亮的声音说着,广濑配合着他,勉强地轻轻点点头。他走上讲台去点名,叫到筑城时发觉有人回应,广濑不禁抬起头来。他看到那张好久不见的脸。
    点完名之后发现一共有十一名学生缺席。有假条的包括高里在内一共有七名,剩下的四名学生并没有主动联络。
    “广濑!”后藤叫了一声,广濑点点头,从讲台上走下来。后藤站在讲台下看着全班的学生。
    “学校并没有针对你们作处分。但是没有被处分并不代表你们所做过的事情会被一笔勾销。这次的时间就以意外收场。”
    教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放松了的气氛。
    “高里证明是他自己不注意才掉下去的——这一点你们自己好好想想。”
    听到这话,所有的学生都刻意移开了视线。后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教室里的气息完全没有改变。后藤的这翻话无法消解学生们心头的紧张。
    “那是当然的。”后藤心想。学生们的一颗心是蜷缩的,内心感到极度畏怯。弥漫在教室当中的紧张感当然是来自于恐惧。他门害怕的不是校方的处分,而是伤害高里后直接的报复。他们怕的只是这一点。

    Ⅱ
    后藤说要到职员办公室去打电话,所以广濑一个人先回准备室去。第一堂没有课。他茫茫然地看着自己写过的实习记录,过了一会儿,后藤回来了。他一回到准备室,整个人便虚脱似地瘫坐到椅子上,广濑帮他泡了一杯咖啡送上。

    “怎么了?您不是打电话到缺席学生的家中吗?”
    广濑问道,后藤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因为意外而受伤,四个说头痛、腹痛告病假,另外有三个人不详。”
    “果然发生了。”广濑暗自忖着。
    “受伤的情况怎么样?”
    “有一个是从家里的阳台上掉下去,只受到挫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一个掉到车站的月台和*之间,也只是轻微的擦伤而已。还有一个从楼梯上摔下来,造成复杂性骨折住院了。”

    所有的人都里从某个地方“掉落”,就像高里从窗台上摔下去一样,这让广濑有很深的感触。
    “广濑,你怎么看?”
    听到后藤的问话,广濑看着他。
    “你认为这是高里降祸吗?”
    广濑一阵迷惘。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老实地回答。
    “我在想,如果是偶然的话……”
    后藤露出挖苦的笑容。
    “这么说,你也不是那么有自信敢一口咬定是偶然咯?”
    后藤点点头。
    “在我单纯的印象当中,高里是无辜的。高里不是这种人,虽然受到高度的压抑——”
    后藤打断他的话。
    “受到压抑的人有时候会瞬间爆发。”
    “我明白。但是,他不会采用那种爆发的方式。我在想,他应该是不会作出诅咒,诅咒某某人死亡或者让某某人受苦之类的事情。”
    “为什么?”
    广濑用低沉但是很笃定的声音说道。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后藤扬起眉毛看着广濑。
    “后藤老师说过,我应该是可以了解高里的,而我也确实是可以了解他。高里是一个失去祖国的人。”
    “失去……祖国?”
    “高路不记得神隐期间发生的事情。可是他说过,对他来说,那个地方让他觉得很舒服。跟我一样。我们同样都被幻想所攫住。”
    后藤默不做声,无言地催促广濑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幻想就是,这里不是我们应该存在的世界。当世界与我为敌的时候,我无法憎恨这个世界——至少我是做不到的。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没办法走得顺顺遂遂的呢?我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没办法融入这个地方,这本来就是一样很勉强的事情。”

    “嗯。”
    “我所企求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归故里。我从小就跟母亲常有争吵,可是从来没有诅咒她去死过。只是想着‘我想回去。’而已。”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吧?”
    后藤说道。
    “不只是你们。找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不过,老实说,我曾经恨过人。心里暗骂别人是畜生的次数数不胜数。”
    广濑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但是我们的情况有点不同。我曾经濒临死亡。当时我确实看过那片原野。在我心中,那里明确的事实。高里有一年的空白时间。不论是实际消失的一年或是从记忆中消失的一年。那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幻想。而这种幻想让我们在与现实对决之前,就让我们大有逃跑的念头。”

    后藤定定地看着广濑,然后立刻移开了视线,喃喃地说道。
    “这难道不是表里的问题吗?”
    “——表里?”
    “唉,算了。”
    “就算这些意外和高里的摔落事件有关系,那也跟高里个人的意志无关。只是……”
    广濑顿了一下。该怎么说才好呢?出没在高里四周的白皙的手。昨天晚上看到的异形女人。就算他明白自己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认为后藤可以理解这种事情。

    高里的身边有某种东西存在。难道不可能是那个东西安排了一出又一出的复仇剧,因此并非高里下的手。抓住筑城的脚的那只手,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的手?
    广濑陷入思考当中,这时瞪着天花板的后藤开口了。
    “你认为会有多少被害人?”
    “就数量而言还是就程度而言?”
    “两者。”
    广濑叹了一口气。举例来说,筑城只不过是提到“神隐”之事,而桥上也不过只是调侃高里罢了,结果他们两个人就受到那种程度的报复。在还没有把岩木的死亡考虑进去的情况下,广濑就可以想象到,报复的程度是非比寻常的。

    “或许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相对的报复。我认为就程度而言会残酷至极。”
    “像岩木那样吗?”
    后藤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无可奈何的味道,广濑不敢轻易回答。
    “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这点我承认。可是,当时他们情绪正激动。当人们开始集体失控之时,当事者本身也没办法控制,就算控制了,有时反而更加危险。广濑你应该明白吧?”

    广濑摇摇头。他能理解后藤的分析,但是他没办法接受。存在于高里身边的“某种东西”应该不会如此仔细地揣度所有的事情吧?就像对岩木所采取的行动,“它”似乎就没有任何慈悲怜悯之心。

    后藤凝视着广濑,看起来就好像等待着审判的人一样。广濑再度摇摇头。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很怕高里,广濑。”
    后藤落寞地说,广濑一听,猛然抬起头。他凝视着仰望着天花板的后藤的侧脸。
    “准备室有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就算行为怪异,再怎么说他们都还是人类,可是高里……我就不知道了。我实在看不出高里的真面目。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想?他太过异质了,老实说,我觉得他让我很不舒服。”

    “后藤老师。”
    “我讲这种话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后藤轻轻地笑了。笑完之后,再度缓缓地把背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概是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吧。我放学后在校园里闲逛,经过了教室的门口。”
    后藤停顿了一下。
    “——当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有一个人留在教室里,那个人就是高里。我想出声叫他,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广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脚边有一个东西。”
    “是——什么东西?”
    后藤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素描簿。他翻了翻画簿,将其中一张素描拿给广濑看。
    用铅笔画出来的粗糙线条用水彩上了色。可是还是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连轮廓线都破绽百出,根本表现不出任何形状。
    “我死命地看,可是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边,可是就是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体积大小有一只大狗那么大,就蹲踞在高里脚边。我脑海中的整个印象就是这样。”

    广濑望着素描,那让他想起高里所画的画。
    “回到这里之后,我立刻将它画了下来,结果只画出那样的画。我可以想出隐约的印象,可是就是没办法掌握它的形体。”
    广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我感觉那个东西只是蹲踞在高里的脚边,而高里只是看着窗外。这时候,一只手从桌子的阴暗处出现了。”
    心脏再度以几乎要涌上喉头的态势狂跳着。
    “是一只白皙的女人的手,那是绝对错不了的。看起来像是裸露到上胳膊,用大理石雕成的女人手臂。那只手从桌子对面出现,抚摸着高里放在桌上的手。爬也似地越过桌子表面,企图握住高里的手。可是桌子底下和阴暗处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是那个女人。”广濑心想——难道他从来没有看过教室里的某个影子吗?后藤不提那件事吗?
    “高里好像看不到那只手。不过他在微笑。当手触摸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是在微笑。手立刻缩了回去,同时在高里脚边的不知名的东西也被吸进地面当中了。”
    广濑没有说什么。
    “老实说,我很高兴你对高里产生兴趣。我很害怕,要我一个人在这边朝思乱想实在让我难过得受不了。”
    广濑无言以对,后藤便苦笑道。
    “我心想,要是你听到神隐的故事,是不是就会对高里产生兴趣?我无法理解高里,他的来历太过不明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我觉得,或许你会有比较不一样的反应吧。”

    广濑只是点点头。
    “还是你也怕高里?”
    后藤这样问道,广濑摇摇头。
    “我不怕。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广濑说着莫名地笑了。
    “高里是我的同胞。我想,他大概是我遇到的人当中唯一的伙伴。”
    后藤没有说什么。只是当广濑这样说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广瀚投以询问的视线,他却摇摇头。好像突然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似地站了起来。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回头,拿起腰间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默默地站到画架前面。他交抱着两手,望着画布。
    广濑叹了一口气,当他打开实习日志时,后藤终于出声了。
    “广濑,能不能帮我做一件很庸俗的事情?”
    Ⅲ
    这一天的第二堂课是化学课,是二年五班与六班的共同课程。休息时间时,五班的班级委员前来询问要布达到教室的指示事项,广濑交代接下来的课程要使用实验室,同时他请五班的班级委员把这件事传达给六班的同学知道,自己便走向实验室。他站在实验室的窗边眺望着运动场。

    靠近运动场中央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沙丘,现在已经看不到花束了。岩木也选修化学,上课之前,后藤要求广濑帮他画一条线,在这堂课的出席簿上画一条长长的线,画在岩木那一栏上。那意味着他不会再来上这堂课了。广濑用原子笔和直尺画了线,他莫名地想起那只手的触感,同时想着,等实习结束了,就到岩木家去上个香吧。之前一阵忙乱,结果广濑并没能赶去参加岩木的葬礼。

    五班的学生零零散散地走了进来,在他们的帮忙下,广濑开始做实验的准备。备齐道具后,上课铃刚好也响起了,可是却迟迟不见六班的学生。
    广濑心中一阵骚动。“我去看看。”广濑对后藤说,可是后藤却说,“我自己去。”便离开了实验室。广濑将实验的程序写在黑板上,心中却产生极度的不安。写完字之后,后藤只带着五个学生回来了。这五个人当中也有筑城。

    “广濑,过来一下。”
    广濑被后藤叫到准备室去。
    “怎么了?其他的学生呢?”
    广濑小声地问,后藤也小声地回答他。
    “联合抵制。他们说实验室里有很多危险的东西,他们不想上。”
    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害怕遭到报复。
    “我去的的候,只看到筑城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好像是被赶出教室的。我大声斥骂他们难不成想翘课吗?结果就只有出来那几个学生,其他的都集体罢课。”
    “怎么办?”广濑问道,后藤也不知所措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就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没办法了。”
    广濑也只能点点头。
             ※       ※       ※
    六班的学生选修化学的人除了岩木之外,还有十七名学生。其他的二十二名则选修生物。使用教室时就固定生物课利用五班的教室,化学课则利用六班的教室,所以生物组现在应该是在五班的教师或者生物实验室。选修化学的十八名学生当中,出现在实验室的学生只有五名而已。再加上本来就有五个人请假,所以算起来总共有七个学生呆在课外辅导室里。

    广濑一边进行实验说明一边想着这些事,此时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响起一个剧烈的声响。那是有人在大声呼叫着的声音。广濑和后藤制止了作势要起身的学生,往走廊上跑去。走廊窗户的正对面是体育馆,右手边可以看到教室大楼。可能是正在上体育课吧,学生们和老师正聚集在体育馆洞开的门口前面。他们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口中不停地叫喊着。广濑循着他们的视线往上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上有几个人影。

    广濑产生一阵晕眩,他倏地抓住窗框,想把视线移开,可是却没办法做到。
    穿着制服的人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顶的边缘。就站在屋顶的最边上,好像风一吹就可能会因此失去平衡而坠下来一样。
    屋顶本来就是禁止学生进入的,所以连个阻隔的栅栏都没有。在这个紧张时刻,他们是如何打开了层层大锁的门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仅隔着小小的间隔排成一列的学生们被一条像绳子一样的东西给绑在一起。远远看过去就知道那是他们制服上的领带。广濑无意识地数了数人影的数目,数到七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是二年六班的学生。

    “不要!”他在心中呐喊着。
    “必须阻止他们!不阻止他们不行!必须要想办法救救他们!可是该怎么做?没有时间了。”广濑无计可施。就算他此时跑过去也来不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内心翻腾的焦躁情绪使得他全身无法动弹。结果他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那七个人。他感到一阵晕眩,剧烈的心跳让他觉得快窒息了。
    原本像雕像一样动都不动的那几个学生当中,最左边的一个突然有所行动了。广濑的思绪弹跳着,脑袋一片空白。那个学生好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失去了平衡,广濑听到他口中呐喊着什么,而被领带绑在一起的其他学生仿佛是被掀起的波浪似地跟着晃动了。“啊。”广濑无言地叹着气。他也不知道在叹气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刻意地想要捂住耳朵,但是周遭所有的声音却全都从他的听觉当中消失了。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屋顶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       ※       ※
    广濑记不清楚事件发生之后所引起的骚动,他浑浑噩噩地过了那段时间。回过神来时,广濑发现自己坐在准备室里发呆。
    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突然之间醒了过来一样。现实感是那么地淡薄,然而他唯一可以理解的一点就是,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准备室里除了广濑之外别无他人。“后藤跑到哪里去了?”随即想起,他正在询问整个事情的经过。紧接着广濑想到,自己为什么没被叫去?后来又想到,后藤见他差一点要昏死过去,便命令他留下来休息。

    记忆的片断不断地复苏,在他的脑海里互相争伐。排在屋顶上的七个人,抬头看着他们的其他学生,绑在手腕上的灰色领带,陷入恐慌状态的实验室,救护车,警察,被紧急送出校门的学生,惨叫,喧闹,三个人当场死亡,四个人重伤……

    广濑抱住了头,呜咽声涌到喉头。他无法阻止那股奔腾上涌的悲情,因为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该怎么跟高里说?
    该怎么告诉他比较好呢?高里自己应该也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他一定有所觉悟了。因为当高里从窗户上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形同已经确定了今天会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但是该怎么把这件悲惨的事件告诉他呢?

    广濑在脑海里搜寻着适当的措辞好一会儿,然后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已经整个偏向高里了,因为他在乎高里胜过那七个学生。……虽然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七个人当中明明还有四个人现在还在与死神搏斗着。

    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广濑只能无助地一个人不断地苦笑着。
    Ⅳ
    广濑过了九点左右才回到家。高里坐在窗边,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眼睛却定定地看着窗外。
    “您回来了?”招呼的表情是那么地拘谨僵硬。广濑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找句适当的话来说。但是广濑想不出适当的话,犹豫了一会儿,于是高里又开口说道。
    “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
    “……开会吗?”
    高里用僵硬的声音问道,脸上有着沉重的色彩。广濑心想,“他知道。他知道一定会有报复的事情发生。”
    广濑点点头,指着外头。
    “我们去吃饭吧?你肚子一定饿了吧?”
    他们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去,随便吃了顿晚餐。广濑没什么食欲,高里似乎也一样。回家的路上,广濑约高里去散散步。缺了一半的月亮出来了,强劲的风势将天上稀疏的云层吹得四处飘荡。

    他们走在堤防边的道路上,走了一会儿便来到宽阔的河口。河川很宽,但是因为长时间淤积的沙泥而使得实际的水流不到河面的一半。可能今天又刚好是退潮的关系吧,黑压压的水更以仅及黑泥流一半的宽度缓缓地流动于其中。远近的海水看起来都一片昏暗。闪着粼粼光芒的水在散发出光泽的泥沙上头流着。

    “几个人……死了?”
    高里站在堤防上俯视着海面,低声问道。
    “结果一共是五个人。剩下的两个人还在昏迷当中,不过听说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是意外吗?”高里问道,广濑摇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些罢上化学课而关在教室里的人突然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距离下方的步道足足有四层楼的高度。可能有十二公尺高吧?或者更高?三个人当场死亡,其余的四个人也陷入昏迷当中,从头到尾没有醒来过。其中一个就这样闭着眼睛死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屋顶应该是上不去的。”
    “嗯。可是我亲自去看了一下,发现门好像是开着的。至于为什么是开着的,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真的是出于自主性才跳下来的吗?”
    广濑叹了一口气。一阵风吹来,将他那从堤防上滚落到黑泥上的叹息一并带走了。
    “我亲眼看到了,高里。他们纵身一跳的那一瞬间,其他还有很多人也都目睹了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落的,可是却看不到犯人。从整个情况看来,只能说是集体自杀。”

    高里静默了一阵子。饱含湿气的风从夜晚的海面上轻轻拂过。空气流动的速度好快。这才想起好像有人说过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当中。
    “只有七个人吗?”
    “另外有三个人受伤,但是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算来只有七个吧?”
    “到目前为止。”广濑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吧?”
    沉静而落寞的声音。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如果我逃走的话就不会有事了。”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定定地看着堤防外头。
    “如果我当时明确地抵抗,逃过了他们,可能就没事了。如果我不乖乖地任他们将我推落,奋力逃跑的话就没事了。这么一来,至少可以……”
    “我不认为你逃得了。”
    “可是……”
    “你逃的话充其量也只是会被围殴罢了。就像前去阻止的实习老师A一样。”
    广濑说道,高里便露出一抹非常淡的笑容,然而笑容也随即就融化消失了。
    “不管怎么做,状况都不会改变。那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他们说害怕到实验室去上课,说里面有许多危险物品,所以拒绝上课。像炉子或化学物品等只要一稍有闪失就有可能会造成意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当后藤跑去叫学生的时候,看到筑城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筑城曾经证明过。他说,五班的学生前来通知化学课要到实验室上课,当他站起来想前往实验室时,其他人却动也不动。他站在门口回头问同学,“你们不去实验室吗?”结果就被推出教室,而后门就被紧紧地关起来了。于是他就站在走廊上等着,看看会不会有人出来。

    他还说,把他推出教室的学生这样说,“当时你不在场,算你好运。”
    那天,把高里推下去的时候,筑城并不在场。因为害怕高里而拒绝上学却救了筑城一命。想起来真是讽刺,讽刺至极。
    本来筑城是加害者,而其他人则是旁观者。因为筑城曾经是加害者,所以他没办法对高里施以更残酷的伤害。而对高里进行更大伤害的却是那些本来应该只是旁观者的学生们。因为害怕他们远离了实验室,但是来实验室的人却获得了救赎。只有那些充满戒心的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高里落寞地说道。
    “是我的关系。”
    “不是。”
    广濑说道。高里将手臂放在堤防上,把脸埋进两只手臂之间。
    “我要是没有回来就好了。”
    “高里。”广濑安抚似地叫了他一声,可是他仍然低垂着头。
    “要是我就这样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不回来对每个人都好,偏偏……”
    这里事实,因此广濑没有回什么话。他觉得对高里而言,他不回来也会比较好些。对他而言,“那边”是一个让他觉得很舒适的地方。如果他能永远呆在“那边”的话,就不会受这种苦了。

    风势转强了,海鸣声阵阵响起。不知不觉中,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海上绵延着无边无际没有光芒的夜空。夜晚是如此地深、重,隐约可以嗅出风雨欲来的味道。两个人好一阵子都只是默默地呼吸着。

    Ⅴ
    “……我说高里。”
    广濑靠着柱子盘坐在棉被上。高里坐在窗边,从窗帘的空隙中看着外头。
    回到家里,洗过澡,铺好了棉被准备睡觉,可是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连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使得广濑心力交瘁。而精神上的疲累更甚于肉体上的消耗。尽管如此,睡魔却完全没有侵袭上来的意图。他自己也清楚,神经的紧绷昂扬和对睡眠的不安是原因所在。

    广濑茫然地坐着思索。高里也望着窗外,看起来像在发呆。
    “高里,你相信幽灵或妖怪之类的东西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过幽灵之类的东西?”
    高里摇摇头。
    “没有。要说看过比较奇怪的东西的话,那就是……”
    “神隐时看过的那只手?”
    “是的。”
    “那气息呢?”
    广濑又问道,高里突然皱起眉头。
    “你没有感觉过奇怪的气息吗?”
    高里凝望着广濑,然后露出思索着什么事情似的样子。
    “我曾经看过奇怪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广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白皙的手臂,还有来历不明的影子。虽然都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我觉得你的身边好像有奇怪的东西在徘徊。”
    说完广濑露出了苦笑。
    “真是伤脑筋,我一直都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广濑回看着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高里。
    “我在怀疑,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上身了。”
    高里瞪大了眼睛。
    “降祸的不是你,而是它们。”
    抓住筑城的脚的白皙的手、在桥上手掌中钉入钉子的某个东西,还有取代岩木支撑骑马阵的某个人,岩木死亡时广濑所看到的那块奇怪的晕染。不管哪一个,都是异常的现象。都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些东西。无法以常识来分类的某种存在。

    “……有一只半狮半鹫怪兽。”
    高里突然这样说道,广濑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自己叫他半狮半鹫怪兽。像大狗……或许更大吧。体积有那么大,有时候会飞起来,所以我想它是翅膀的。所以才叫半狮半鹫怪兽。”
    “你看过吗?”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有时候会觉得身边有它的存在,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有时候会觉得好像有一头像狗一样的生物在我身边。从小就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多心。”
    高里轻轻地笑了。
    “它总是蹲在我的脚边,像只温驯的狗一样,有时候会有‘啊!’——它在叫喊的感觉,可是真的看过去时又不见踪影。突然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有时候也会觉得好像看到影子一样的东西,可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看不到的。——以前不是曾经在放学后跟老师碰面吗?”

    “嗯。”
    “就在您问我很多问题的时候。那个时候它也在。当老师走进教室时,您也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所以我怀疑,除了我以外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感觉得到?”
    消失在教师的某个地方的那个影子。
    “我好象养了一只秘密的狗,以前还有点庆幸。”
    高里微笑着说,然后很快地,那个愉悦的表情随即烟消云散了。
    “有时候会感到人的气息。有人的气息存在,而且对方好像想触摸我。在那时候,一定会伴随有海水的味道……。我叫它‘慕而甘’。”
    “慕而甘?”
    广濑没听过这个名字。
    “您知道半人半鸟的海妖吗?六世纪时有一个半人半鸟的海妖被人类抓到,后来因为受洗而变成一个圣女,它的名字就叫做慕而甘。”
    “哦……”
    “每当我觉得沮丧的时候,摹而甘和半狮半鸠怪兽就会出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或者用身体磨蹭着我的脚。我想它们是在安慰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在颤抖。
    “可是,为什么?”
    原本一直很沉静的声音第一次带着充满真实情感的语气。那是一种掺有高里的强烈感情的声音。
    “我很感谢岩木,真的很感谢他。”
    “我明白。”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广濑当然无法回答。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从来就没有伤害过我,只是一直安慰我。我还以为是我的同伴。”
    这些话不是针对广濑而发的。高里发现到了整件事情的因果关系,出没在自己周遭的某种气息和频繁发生的不幸事件之间那无法否定的关联性。
    “为什么要让他死呢?”
    “就好像守护者一样。”广濑心里想着。而且是非常恶质的守护者。就像过度的母爱一般,它们以这种方式守护着高里。它们毫不留情地排斥着伤害高里的人,对它们来说,重要的不是高里有没有受到伤害,而是看它们如何判断的。它们判断出岩木是高里的敌人,因此岩木被排除了。

    “真相终于搞清楚了。”广濑心想着。被称为“降祸之源”的东西。必须把它们跟高里分隔开来,否则高里早晚会被迫面临进退维谷的局面。而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将高里推落的学生有大半还是平安无事的。但要是只是提及不快的话题的筑城和桥上就要受到那种程度的报复的话,那么它们就绝对不可能放过大部分的学生,让事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落幕。

    ——可是该怎么做呢?
             ※       ※       ※
    当天晚上,半夜里刮起了强风。海浪不安地轰然作响。广濑躺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从气息的流动他知道,睡在他旁边的高里也迟迟难以入眠。
    就在广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的凌晨时分,他觉得耳边好像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广濑回了她一些话。
    至于回了什么话?广濑在醒来之后仔细地想了又想,却还是无法回想起来。
             ※       ※       ※
    一对男女站在堤防上眺望着夜里的海景。
    男人默不做声,女人一个人独自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女人所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几乎都是无聊的内容,事实上却隐含有强烈的嘲讽味道。女人似乎是企图挑拨男人,而男人则完全没有与之周旋的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啪的一声,响起敲打水泥的微弱声音。
    好像是小鱼在泥中蹦跳一般的声音。男人窥探着堤防底下,但堤防底下只有粘糊糊的泥浆。他不认为在这么阴暗的地方会看得到小鱼,不过基于好奇,男人还是把视线转了过去,果然泥浆表面什么都没有。女人依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大概是急了吧?言词变成了明显的嘲讽。

    男人把手扶在堤防上,这时声音又响起。“卡嘭。”这一次好像是什么东西沉入泥浆中的声音。女人终于住了嘴。
    “鱼吗?”
    女人问道,低头自着堤防下方。
    “大概是鳗鱼吧?”
    “怎么可能?”女人来不及回答,下方又发出泥浆翻搅的声音。
    “卡嘭。”
    “卡普卡普。”
    “啪。”
    男人皱起眉头。突然间,海水的味道变得好强烈。声音并没有停歇,一直有一种有什么东西在黑漆漆的泥浆表面蠢动的声音。如果是鳗鱼造成的声音,那数量一定多到足以覆盖住整个泥浆表面吧。

    “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男人低声说道,挥挥手命令女人后退。可是他的视线却完全没有从堤防外头移开。“叭。”持续响起舔舌头的声音。黑压压的泥浆上头卷起小小的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那边。
    小小的,无数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男人凝神定视。泥浆散发出奇妙的光泽整个蠕动了起来。有某种生物群涌到他们的正下方来了。当男人战战兢兢地把身体探出去看时,女人发出了经过压抑的尖叫声。
    “咦!”
    男人赶紧回头看着女人,他看到女人僵着脸望向海面。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盯在海面上。在完全由泥水形成的海水中,看起来像河中沙洲一样被切割开来的泥水的正中央,有东西隆起来了。

    两人距离那个看起来像巨大的龟壳般黑压压的东西不到两百公尺远。可能是从泥浆底下浮上来的关系吧,宛如圆形的泥丘一般隆起的黑影,整个曲线看起来仿佛因为不断滴落的泥水而快速溶解当中。

    “那是什么东西啊?”
    海水的味道越发地浓烈。脚底下噗嗒噗嗒的声音越来越大。很明显的好像有东西不断地接近过来了。声音慢慢地来到耳边,仿佛就要从地方底下爬上来了。
    男人突然一把抓住女人的上胳膊,连手带身体将她整个往前推,反弹似地跑了起来。男人拖着因为惊讶过度而动弹不得的女人离开了现场。一边回头看着背后,一边跑回堤防边的路上。

    跑了十几步远,回头一看,视野所及尽是一片漆黑。看起来是那么的平滑有光泽,像泥浆一样。那个东西越过堤防,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滴落在道路上。女人停下脚步,接着男人也停了下来。那个像泥水一般的东西发出潮湿而令人不快的声音穿过道路,越过水泥斜坡,流向堤防下方的房子。流进长在墙外茂密的高大杂草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河流。

    男人感到莫名其妙,将视线一转,看到刚刚在河口看到的某种东西正要沉进泥水当中。现在只看到一点点的隆起随即成了高低起伏的泥团,然后消失于泥浆底下。之后便仅剩表面平坦的泥海了。

    男人再度看向道路的方向。铺着水泥而不是柏油的小路上只留下涂满泥浆的某种东西拖行而过的痕迹。
    “刚刚那个是什么啊?”
    男人想要去看看地上的泥浆痕迹,往前走了过去,女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摇摇头,示意男人不要去。男人看看女人,又看看泥浆痕迹,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四周有着一股刺鼻的强烈海水味道。
    “回去吧!”
    男人铿锵有力地说道。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警告。最好不要靠近那个东西。若真要看个清楚,等明天再说也不迟。等漆黑被一扫而空,天色全明,任何东西都不能潜藏之后再来确认应该会比较好。

    两个人赶紧小跑步了起来。海水味道尾随着他们,就像紧追不舍的触手一般,而在这其中又含带着强烈的海水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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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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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魔性之子


    第七章



    Ⅰ
    广濑一早到学校时就看到有传播媒体相关人士成群地聚集在校门口前面。人数之多比发生岩木事件时更甚。
    距离学生们到校还有一小段时间。他们幸运地逮到了零零星星走向校门的学生和老师们。被逮到的老师莫不低着头赶快逃开,同时强行将同样被媒体逮到的学生叫过来,带进校门。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走进校门的学生们看起来好像觉得很遗憾似的。他们一边被老师强行带进校园内,一边带着兴味盎然的视线回头看着那些媒体人。

    广濑在可以看到校门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看到校门口的状况,他只能叹气。他不想被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所以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可以看见后门的地方,结果后门四周也聚集了一些人。他以目视算了算,觉得至少这边比较少,正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这时背后轻轻响起车子的喇叭声。

    回头一看,保健老师十时坐在车子里面。
    “要不要搭个便车?”
    “有劳你了。”
    广濑行了一个礼,搭上停靠在步道边的白色小型汽车。坐进密闭的空间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真是辛苦的教育实习啊。”
    十时沉稳地笑了。
    “——是啊。”
    “不过明天也就要结束了。有点羡慕你呢。”
    “也许吧。”广濑露出了苦笑说,十时也笑了,把车子靠向右边。他打出右转的方向灯,等待红灯变绿。
    “身体状况还好吧?”
    “顶多只是身上到处有淤青而已。”
    十时笑着点点头。看到信号灯变了,他一边将车子往前开,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听说昨天到学生所住的医院去探视的老师被记者问到很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
    “嗯。他们问,听说发生过学生从二楼掉下来的意外,那个学生有没有来?”
    “可是那个事件……”
    已经以意外收场了。报纸和电视也没有多所著墨。
    “大概是从哪里听来的吧?一直紧追不放,直问高里家住在什么地方?”
    十时把车子开向后门,按着喇叭驱散了聚集在后门口的媒体,直接开进校园内。
    “他们一再追问,真的是意外吗?可是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那边了。可能也会提到受伤的学生的事情,你最好注意一下。”
    “我会小心的。”
    十时把车驶进后门旁边的停车场,笑着说。
    “不嫌弃的话,放学之后我也送你一程吧!因为校门附近可聚集了‘蚂蚁大兵’呢。”
    广濑轻轻地笑着点点头。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       ※       ※
    广通和十时一起走进职员办公室,发现里面笼罩着一股奇怪的紧张气氛。老师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办公室的四处,紧靠在一起,大家都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报纸。广濑环视了整间职员办公室,看到站在角落的后藤之后便走了过去。

    “早安。——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轻轻扬起手,然后愁眉苦脸地压低了声音说道。
    “运动报上刊载了一则很奇怪的报导。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和其他的事故牵扯在一起,说降祸什么的。”
    广濑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十时很感兴趣似地把身体探了过来。
    “降祸?”
    “难不成讲的是高里?”广濑用眼神问道,后藤摇摇头。
    “他们好像听说了高里的事件和修学旅行的事情。甚至还提到生田老师的事情。”
    后藤露出了苦笑。
    “他们把什么事情都兜在一起,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写着被诅咒的学校啦什么的。还说相关人士都说这一定是某种降锅现象,心里很害怕。”
    十时发出愕然的叫声。
    “相关人士?”
    “我看说的就是我或者十时老师吧?”
    十时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我不知道我自己竟然会害怕呢!”
    “我也一样啊。”
    后藤笑着说,然后绷起了脸。
    “真是麻烦了。昨天医院里被那些媒体给搞得天翻地覆的。”
    “是喔。”
    “状况归状况,因为才刚刚发生过岩木的事情,也难怪啦。更加上昨天好像也发生了几件小意外。”
    “昨天吗?”
    “嗯。我们班上有九个学生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要不就是从天桥上滚下来,造成好几个人缺席。我正在想,搞不好今天没办法上课了。”
    后藤说着对广濑使了个眼色,这时校长走了进来。
             ※       ※       ※
    上课时间提前了一些,全校举行了朝会。据校长的说法,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七个人当中,已经有六个人死亡了。
    广濑前往教室要举行朝会,没想到却看到教室当中一片凄寒的景象。六个人死亡,一个人意识不清。从前天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当中,有十二名学生因为意外而缺席,因病请假的也有四个人,教室里只有十六名学生带着不安的表情坐着。

    为期两个星期的教育实习也快接近尾声了。实习老师的研究课程是勉强地举行了,不过之外的课程多半都让学生自习。广濑按照预定的计划于第五堂课到一年级的理科Ⅰ去上课,可是前来旁观的老师和学生有大半都心不在焉。

    结束研究课程回到准备室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一告知住院的最后一名学生终于在完生没有清醒过来的情况下死亡了的消息。
    Ⅱ
    后藤放下话筒,沮丧地用手抵在额头上。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广濑说,因此便默默地看着他的背。
    “广濑。”
    后藤对着广濑的背低声说道。
    “我并不喜欢害怕高里的这种感动。可是,发生了这种事,我真的没办法忍受。”
    广濑仍然背对着他,轻轻地点点头。
    “去恨高里反而会轻松许多。七个人耶,七个人。”
    “都还不能确定是高里的关系吧?”
    后藤回过头来。
    “你说过高里会降祸。”
    广濑摇摇头。
    “我只是说,高里和报复行动有关。首先那不见得就一定是报复,或许真的是自杀。”
    “动机呢?”
    “自杀者的动机往往都不清楚。有人会因为一些在旁人看来可笑至极的小小理由就寻死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被后藤一瞪,广濑低下了头。
    “——不是高里,后藤老师。”
    广濑说道,后照讶异地眨了眨眼。
    “降祸给人的不是高里,而是后藤老师以前看的那个东西。”
    后藤看着广濑,又看着收放着素描簿的橱柜。
    “……你是指那个吗?”
    “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它们上了高里的身,一直守护着高里。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我不会把那种事情称为守护。”
    “它们的方法是有错,但是意图很明显。它们是以它们的方式守护着高里的。对于它们判断是高里的敌人的人是绝对不宽容。我想它们是以报复的手段来达到守护的目的。”

    后藤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他们是不会加害高里的咯?”
    “或许吧。”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站在高里那边的人不是反而会比较安全吗?我不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手法来报复的,但是只要高里在教室里,它们应该就不会使用让天花板掉落或穿透地板之类的手法吧,就算是使用比较姑息的做法,待在高里身边的安全机率就比不在他身边要高多了。是不是就是这样?”

    广濑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样没错。”
    如果它们守护着高里的话,那么越待在高里身边,安全机率就越高了。
    “把高里……”
    “叫来吧!”广濑正要这么说,后藤却制止了他。“等等!”他语气坚定地说道,然后有所犹疑似地把视线移开。
    “让我打电话回家。”
    “不要!”
    后藤很明显的露出狼狈的样子。广濑不解地歪着头看他。
    “——太危险了。学生们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现在都怕高里,他们深信高里本身会降祸。或许有人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认定只要高里消失就没事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他们会以为,只要高里死了,就可以逃过灾厄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说完之后广濑又继续说道。
    “可是,万一高里发生什么事,那些东西一定会保护他的。”
    “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平安无事不就是因为它们的关系吗?”广濑说完,后藤便把头转开。
    “不要这样做。我相信就连那些学生都没有人愿意待在高里身边吧?有人称病请假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只要跟他们讲清楚,为了自身的安全起见,他们应该会懂的吧?找机会去说服那些请假的学生,让他们到学校来会比较——”
    “你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吗?”
    “不行吗?”
    “别傻了。”
    后藤简短而无奈地说道。广濑觉得很不可思议,看着后藤。
    “为什么?”
    “你要告诉他们,因为事情是这样子那样子,所以不要离开高里身边吗?没用的。他们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待在高里身边啊。”
    “可是。”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等着看吧,要是再有任何人死亡的话,到时候,他们看到高里时,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我们没有其他自卫的对策了呀!”
    “我们不知道会有多少效果,而且风险太大,别乱想了。”
    “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总而言之,千万别说出去。”
    广濑叹了一口气。他无法理解后藤怎么会突然开始采取如此冥顽不灵的态度?
    “后藤老师。”
    后藤看也不看广濑,站到画框前面。他交抱着双臂望着画布。
    “广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广濑不知道后藤问这句话的用意何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歪着头默不做声,于是后藤看着画布喃喃说道。
    “我喜欢你。”
    “谢谢。”
    “——所以我劝你不要说。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
    广濑瞪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这是我的自我作祟。可是,至少我不是那种可以平等喜欢全部所有人的大善人。你把事情讲开来,对他们造成阻碍的话,可能连你都会被降祸。我真的不想看到变成像岩木那样的广濑。”

    “您知道我所说的把话说清楚的意思吗?”
    后藤仍然不看广濑。
    “我懂,要我说得白话一点吗?—一就算你把事情说出来,还是会有人要变成牺牲品。它们会对不得不下手的对象下手,你就得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买单付帐。而这代价不是你付得起的。”

    “后藤老师。”
    后藤面对着画布露出苦笑。好苦好苦的笑。
    “你很惊讶吧?还要我讲更卑劣怯懦的话来吗?”
    “我不想听。”
    “那我问你——如果你死了,高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广濑看着后藤的侧脸。
    “到时候情况可不能跟生田老师或岩木死亡的时候比啊。广濑你可能是高里有生以来第一个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你要抛下高里而去吗?”
    “我……”
    后藤移开了视线。露出好痛苦、好苦闷的表情。
    “如果能够对所有的人好,谁都愿意这样做。可是有时候我们必须决定一个顺序。喜欢所有的人就等于是不喜欢任何一个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广濑沉默了,他觉得被戳到了痛处。事实上,广濑也因为觉得万一学生们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相对地增加高里的心理负担,所以他才担心。在广濑的心中确实也存在着一种想法,那就是那些把高里推下去的人多少受到一点报复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是超过限度的报复会成为高里的负担。所以要是能阻止的话,他希望能阻止那些东西。他没有想到,如果出面阻止的话,自己本身可能会受到伤害。

    “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的话,由我来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渡危桥。”
    广濑觉得自己又再度被戳到痛处。
    “……卑鄙的老师。”
    “嗯。”
    后藤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多。记得他担任广濑的导师时已经快五十岁了。广濑突然想到,“这个人也快接近退休的年龄了啊?”
    “我不喜欢参加像你这样的人的葬礼,简直是浪费奠议。”
    广濑低声说道,后藤真的很痛苦地笑了。他不再说什么,所以广濑也没有再多说。
    一个人珍视别人的情爱应该是很宝贵的,然而内心深处竟然是存在如此丑陋的自我。每个人以人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是这么地龌龊。广濑心里有这种感觉。

    从屋顶上跳下来,当天就死亡的学生的葬礼预定于下午举行,目送着拖着看似沉重的脚步出门的后藤离去之后,广濑摊开出席簿。他在七个名字的后方用直尺仔仔细细地各画了一条长线,就像之前对岩木所做的事情一样。

    Ⅲ
    今天也老是一直开会,学生多半都自习。即使是在上课的时间内,校园里依然一片喧闹。后藤离开准备室,过了一会儿,有人讲话的声音靠近,广区侧耳倾听,跟着门被用力地打开来,野末和杉崎出现了。

    “咦?老师,您好了吗?”
    “身体还好吧?”
    两人连珠炮似地问道。广濑对着他们露出苦笑。
    “还好啦。”
    野末很夸张地窥探着广濑的脸。
    “真的没事吗?有人说昨天你那张脸看起来就好像快死了一样。”
    “谁说这种话?”
    “班上的人啊。他们说穿着白衣服的实习老师,脸色难看得就好像是自己跳楼一样。”
    “太夸张了。”
    “夸张吗?谁叫老师那么单纯。”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野末咯咯笑了起来。
    “你们不用上课吗?”
    现在应该正在上第四堂课。广濑一问,野末便恶作剧似地睁大了眼睛。
    “自习。所以我们就想来个化学自习吧。”
    广濑怀着莫名的获得救赎似的心情望着那两个擅自粗鲁地拿出烧杯的学生。一个人坐在这边让他沮丧得受不了,咯咯咯开朗地笑着的他们让广濑的精神为之一振。
    “听说二年六班空荡荡的?”
    野末拿着装了咖啡的烧杯坐到广濑面前。
    “唉。”
    “来了多少人?”
    “十六个人。教室里可通风得很呢。”
    “要我说呢……”
    杉崎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们听说了降祸的事情吗?”
    野末喃喃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个?”杉崎摇摇头。
    “要不是T,那会是谁降祸啊?”
    杉崎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岩木学长。”
    广濑顿时讲不出话来。野末也一样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
    “怎么可能?岩木学长为什么要降祸?”
    “二年六班不是一直有被害人出现吗?是他们杀死岩木学长的,不是吗?”
    “也有五班的人在啊!”
    野末说,杉崎得意地微笑道。
    “他们不是利用五、六班一起上课的的时候作骑马战的预演练习吗?当用会分成敌我两方啊,我们也玩过,通常都会按照班级来分队,对不对?”
    “到目前为止我还可以接受。”
    “岩木学长是五班的,他怎么可能和自己的同志在那边纠缠?所以岩木学长的骑马队的四周应该都是六班的学生。和六班的人一阵推打之后,岩木学长倒了下来,所出加害人以六班的人居多。证明完毕。”

    “啊,有道理。”
    “再说还有人看到呢。”
    “看到什么?”
    衫崎放低声音。
    “住在学校附近的人说晚上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上有个穿着体育制服的人。”
    “体育制服?”
    “另外一班的人说在玄关的地方看到一个穿着体育制服的人走进室内鞋柜的后面。还说体育制服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哈哈。”
    广濑露出苦笑。
    “看来人要是死了,没有变成幽灵似乎不会甘心哦?”
    杉崎皱起了眉头。
    “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说有这种传闻。”
    “人一死,就会有这样的传闻产生。”
    被广濑一调侃,杉崎更不服似地鼓起了脸颊。
    “可是大家都在传,说昨天的跳楼事件也是岩木学长的关系……”
    “不会吧?”
    “是真的。听说当时在体育馆里的人都听到了。听到屋顶上那些人一直大叫‘救救我!原谅我!’喔!”
    广濑皱起眉头。
    “大叫?”
    “没错,所以在体育馆里的人才会发现到屋顶上有人。他们说那些人像说梦话一般地一直叫着原谅我原谅我。一群人站在屋顶边缘怎么救?也有人说他们好像被什么操控着。”

    广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空想。五花大绑,身体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不过脚却可以活动。明明不想走,可是他们的脚却走向屋顶。原本不应该开着的门也打开了,他们来到屋顶上。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走到屋顶边缘。因为过于恐惧,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救救我!”。

    广濑甩甩头,那纯粹是他的空想。老实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排除他们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自杀这个可能性。
    “而且今天早上……”
    杉崎说道,广濑赶紧回神看着他。
    “怎么了?”
    “嗯,有人说一楼的走廊上沾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行过的泥巴的痕迹。泥巴,好像很那个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啊!早上最先到校的人说的。可惜当我来到学校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好像是校工清理的。”
    “哦?”野末发出了感叹的声音,杉崎又继续说道。
    “听说从玄关旁边的楼梯下方到六班的教室前面留有大约这么广宽,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的泥土痕迹。”
    杉崎张开两手,比出一个不到一公尺宽的空间。
    “我在玄关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立刻飞奔而去。谁叫我天生爱起哄。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不过却可以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
    广濑抬起头来问道,杉崎点点头。
    “一种潮湿又腐臭的味道,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闻过那种味道。”
    广濑战战兢兢试探性地问道。
    “是……海水的味道吗?”
    “啊!”杉崎叫了起来,挫响手指头。
    “没错。我一直觉得那味道很熟悉。就是海边的味道。是肮脏海边那种粘糊糊的泥水味。”
    野末发出愕然的声音
    “然后呢?海边的味道跟岩木学长有什么关系?”
    “咦?啊,——说得也是。咦?”
    杉崎歪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野末笑了。野末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人们传出来的没有任何根据的传闻,可里广濑根本没有在听。
    “海水的味道。”
    从某方面来说,认为那是岩木留下来的说法是很恐怖的。高里是不是也有提过?提过它们的出现一定会伴随着海水的味道。
    Ⅳ
    下课钟一响,桥上马上就来了。
    “哟,听说了吗?”
    桥上一走进准备室就这样说。
    “杉崎,听说出现了。”
    杉崎很得意地笑了。
    “早就知道了。是岩木学长的事吧?”
    桥上一听,大吃一惊。
    “岩木?岩木怎样?”
    被桥上这么一反问,杉崎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不是这件事吗?不是岩木学长的幽灵出现了吗?”
    “有这种传闻吗?”
    “有啊。你说的事情跟这个不一样吗?”
    桥上带着惊愕的表情坐了下来。
    “你是指岩木化身成幽灵跑出来的传闻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是岩木,是关于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
    杉崎兴味盎然地把身体往前探。
    桥上微微地笑了。野末递了一杯咖啡给他,他轻轻地举起手来。
    “这是常有的故事,不过最近好像挺出名的。听说她常出现在这附近一带。”
    “什么事?什么事?”
    “是一个年轻的女幽灵,她会把人叫住问一个问题。‘你认识ki吗?’如果回答不认识,她就会立刻消失,要是回答认识,就会有一只独眼的大狗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把那个人吃掉。”

    杉崎发出喜孜孜的叫声。
    “你很喜欢这种故事,对不对?”
    “喜欢啊。”
    野本狐疑地歪着头。
    “那个ki,是什么东东啊?”
    桥上沉吟了一会儿……
    “不是鬼吗?鬼。”(译注:日文中,鬼也可以发音为ki。)
    “找鬼干什么?”
    “我哪知道?这是最可能的推测,不是吗?”
    杉崎歪着头。
    “会不会是一个人的名字?因为以前就有类似这样的怪谈。关于一个女人一直在找名字是‘hi’这个音开头的男人的故事。”
    “哪又是什么东东啊?”桥上问道,就在这个时候,准备室的门被打开来,坂田出现了。
    坂田看了看他们三个人一眼之后,直接走到广濑旁边。
    “老师,您知道高里在什么地方吗?”
    广濑无法正确掌握这个问题的含意,不解地歪着头。
    “昨天我打电话到他家去,可是没有人接电话。您知道他人在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广濑回答道。坂田便露出谄媚的笑容。
    “能不能告诉我啊?高里不会再到学校来了吧?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高里,跟他谈谈。”
    广濑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简短地回答,“我不能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
    “我相信高里以后还是会到学校来,如果在学校见到他,到时候再说就好了。”
    坂田很不服似地抬眼看着广濑。
    “老师跟高里的感情好像很好哦?”
    “是吗?”
    “好像就是不一样。其他人提到高里的时候跟老师说到高里时的气氛就是不一样。”
    广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如果您跟高里感情那么好的话,能不能让我见高里一面?我真的非见高里一面不可。”
    坂田的态度执拗的让人生气。
    “你想说什么?”
    “很多话。”
    他那充满渴望的声音引起广濑生理上的厌恶感。
    “高里现在的立场挺辛苦的,我想为他打打气。”
    “哟。”发出另有含意的声音的是野末。
    “我从来不知道坂田学长做人这么的好耶。”
    坂田哼哼地笑着。
    “我本来就是好人。……对于那些值得我对他好的人。”
    “听起来真不舒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讨厌跟无聊的人扯上关系,因为很多人明明是无聊到极点,却又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野末带着挪揄的语气笑了。
    “如果跟高里学长建立良好的感情,或许就不会被降祸了吧?”
    “不是这样的。”
    坂田嘟起了脸颊。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误会高里了。高里是个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我觉得把这种人当成普通人看待并不是好事,特别的人还是必须受到特别的待遇,否则高里就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广濑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好刺耳,“高里应该不会喜欢坂田吧?”
    “你跟高里在学校里会有很多机会碰面吧?我不想做这种事。”
    广濑这样说,坂田便不悦地哼了哼鼻子。
    “无所谓,我也没有意思要勉强你。”
    不过……坂田窥探着广濑的脸。
    “你这种态度真让人不能苟同。”
    “什么态度?”
    “没什么,不懂就算了。”
    广濑觉得他真是一个没来由的会让人心浮气躁的人。此时野末发出愕然的声音。
    “坂田学长,为什么你对高里学长如此在意?我一看坂田学长就觉得有点不寻常。”
    “小心你的谴词用字。”
    “可是不就是这样吗?坂田学长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崇拜高里学长。这种做法不是会造成高里学长的困扰吗?”
    “为什么?”
    “照一般说来,要是被人指责因为自己的关系而造成某人死亡,我相信没有人会觉得高兴,何况他现在还因为差一点被吊死而受了伤。”
    “所以我不是说想见他,鼓励他一下吗?他可能会对因为自己的关系造成有人死亡一事感到沮丧,我觉得他好可怜。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高里就是那么的特别啊。我觉得那些不明白这一点而出手欺负他的人真是白痴。高里根本不需要觉得自己必须为此负起责任。”

    坂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大家因为不认同这一点而做出不恰当的事情。总之,只要不与高里唱反调,就没有人会死。虽然大家嘴巴上说高里会降祸于人,可是心中并不这样认同,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情。如果大家能够确实理解高里就是那么特别的话,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了。”

    坂田说着露出极度不稳的笑容。桥上不屑地说道。
    “我可是敬谢不敏。我才不要为了活下去而去取悦某个人。”
    “有这种论调的人就随自己高兴去做就好了。因为总有一天会被肃清的。”
    桥上瞪着坂田。
    “我可要把话说清楚。坂田,我觉得你很异常,脑袋一定有哪个地方有问题。”
    坂田笑了。
    “我认为如果不修正老是觉得只有自己是正确的那种态度的话,总有一天会触怒高里。”
    广濑并没有开口。他很不能接受坂田的存在,那让他感到不快。桥上也觉得很扫兴似地闭上嘴巴。野末和杉崎的脸上则很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色彩。
    广濑站起来。“怎么了?”野末带着询问的表情抬头看着他。广濑只丢下一句,“办点杂事。”就离开了准备室。来到走廊上,将坂田隔离在门的另一边,广濑不禁叹了一口大气。

    Ⅴ
    因为本来就不是基于某种特别的目的离开准备室的,所以广濑便漫无目的地下到一楼。来到一楼的走廊上时,看到学生们聚集在中庭的草坪上。看到这个情况,并不会让人产生这所学校目前持续发生异常事态的印象。他茫然地坐在出入口,这时他眼前的盆栽发出声音,从细黄杨的后面探出一张学生的脸来——是筑城。

    “你在那里做什么?”
    “休息。吃中饭吗?”
    广濑问道,筑城点点头。广濑站了起来,穿着室内鞋来到中庭。他绕到放盆栽的地方,看到筑城和五反田坐在长板凳上。
    “啊,室内鞋?”
    “就帮我保守一下秘密吧。”
    筑城笑了,挪了挪身体,帮广濑挪出了一人份的空间。广濑坐了下来。他们两人把便当盒放在膝盖上,不过似乎已经用完餐了。
    “现在晒太阳还太早吧?”
    强烈的阳光洒在板凳上。明亮的阳光形成了一块阴影。广濑觉得四周虽然一片明亮,可是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因为这里没有冷气啊。”
    筑城笑了。
    “嗯。筑城不到准备室来吗?”
    广濑问道,筑城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我想去,可是总觉得不知道怎么面对桥上学长……。而且坂田也在。”
    “啊?你不喜欢坂田吗?”
    筑城皱起了眉头。
    “他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最近那家伙好奇怪。”
    “奇怪?”
    筑城不说话。反倒是五反田开口了。
    “因为他最近着魔了。好像开始接触新兴宗教。”
    广濑狐疑地歪着头,五反田面无表情地说道。
    “高里教。”
    “哦。”广濑点点头。五反田不甚有兴趣地耸耸肩。
    “他一直打电话来。”
    “你说坂田吗?”
    “嗯,他说赶快悔过吧。”
    广濑大吃一惊,看着五反田又看看筑城,两个人都露出不耐的样子。
    “他根本不管认不认识对方,只是不断地打电话给我们班的人,要说服大家不要忤逆高里。”
    广濑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打算入教吗?”
    五反田又耸了一次肩。
    “别开玩笑了。坂田是个性格异常的人。”
    “真是的。”广潭在内心感叹着。
    筑城则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那些受过伤的人就像受洗过一样。”
    “什么意思?”
    “高里神的受洗啊。他说这是个机会。”
    “我搞不懂。”
    “我也一样啊。他说——我相信你也不知道高里到底有什么能力,对不对?这样的人就该率先改变态度才是。你虽然受到了惩罚,但是还有机会洗心革面。从某方面来说,你比那些一无所知的人还要好命……。他说如果再不改变态度,就会发生更不好的事情。还说高里一定已经感到很厌烦了。……那家伙脑袋有点秀逗。”

    “我有同感。”广濑在口中喃喃说道。
    “我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所谓的‘穷人有穷福’吧?”
    “意思有点出入。”
    五反田说。
    “如果把坂田的话以宗教的方式来解读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抗拒高里者有罪。犯罪者要被神定罪。定罪是一种奇迹,罪人因为犯了罪所以罪孽深重,但是也因为受到惩罚而得以有目睹神迹的机会。当中也有因为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而被判死刑的人,但是存活下来的人却有机会亲眼目睹奇迹,所以这是一种祝福。”

    筑城发出愕然的声音。
    “你倒是挺了解的嘛。”
    “我不是了解,而是为了了解而去学习的。整个班上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愿意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在电话上和坂田周旋吧!”
    “好奇宝宝。”
    “能不能请你说我有旺盛的求知欲?——其实我不在乎。因为他的电话对我来说是无害的。不过对其他人的话……”
    “怎么样?”广濑问道,五反田耸了耸肩。
    “总而言之,就算他一直说奇迹啦,定罪啦,不赶快悔过就会再度受到惩罚之类的话,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不管是积极的或消极的,我都没有参与吊死高里的事情。不过,要是我是参加了那场暴动的人,那么坂田的电话可能就变成是一种威胁了。”

    广濑叹了一口气。
    “确实……”
    “我想那些请假的人大部分都是假病吧?连那些真的受伤的人大概也很少是严重到不能来上学的。大家只是害怕到学校来而已。我也相信,现在还来学校的人,一定有很多都是因为父母亲严厉拒绝让他请假的人吧。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坂田的电话在拒绝上学的行为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不会吧?他们只是单纯地害怕报复吧?”
    五反田斩钉截铁地说。
    “不至于害怕到不来上学,因为已经有代罪羔羊了。总有一天他们还是会来的。”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这时五反田睁大了眼睛。
    “我一年级的时候跟高里读同班。顺便告诉你们,我读国中三年级的有一半的时间也跟他同班。他在国三时转学过来的。所以我对高里的情况知道的算蛮详细的。我不认为一旦伤害了高里就一定会受到报复。”

    “是……这样吗?”
    五反田点点头。
    “像上次的事件一样,一群人加害于高里时,当中有几个人会有很惨的下场,其他的人不是只受一点伤就没事,要不就是逃过一劫,法则是这样的。”
    “啊,所以你说代罪羔羊……”
    “我认为高里的用意不在复仇,而是在警告。他在威胁大家,如果敢对我动手,下场可不会好过的。所以一群人同时伤害他的时候,只有其中运气比较差的人会受到残酷的报复,其他的人则只是薄施小惩而已。运气好一点的话,就什么事都没有。现在那些因伤请假的人也都不是受到多严重的伤,对不对?”

    “……嗯。”
    “所以,受过伤的人就不会再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旁观者也不会受到伤害。不论什么时候总会有旁观者的——就是那种只会在一旁观看而没有加以制上的人。然而,那些旁观的人却没有人遭遇过什么意外。也就是说,那是一种威胁警告。如果只是为了警告,那么更严重的报复就太浪费太没有意义了。”

    广濑点点头。
    “其实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了,可是那些人之所以没有来上学,我认为是因为坂田那种奇怪的煽动方式吧。”
    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
    “那么你知道最后有多少人参加吗?”
    广濑问道,五反田不确定地歪着头,口中念出几个学生的名字。
    “我想有二十六个。筑城跟其他两个人缺席,而我立刻就拒绝了,另外受了伤但拒绝他的人有四个,旁观的人大概有五个,包括高里在内有十四个人。我们班上刚好有四十个人,所以一共有二十六个人参加。”

    已经发生意外的人有十二人,七个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是七个人。——那七个人真的只受一点警告性的轻伤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吗?
    广濑心里很清楚,之所以觉得五反田的说法有道理是因为没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事情了。然而可怕的事实是,进行报复的并不是高里本人。人类的理论是否适用于那些异形呢?

    尽管如此,广濑还是感到安心不少,很确定的是,心头的某种紧张感已经获得抒解了。
             ※       ※       ※
    他急急地从三楼的走廊跑向楼梯。校舍里已经点起了灯火,到处盘踞着充满寂寥色彩的影子。
    他瞄了手表一眼。没想到画阿格里柏会占用了那么多时间,再加上美术老师米田还罩上了塑胶袋,结果使得他原本就画习惯的石膏像,今天素描起来变得无比地艰困。如果在校门前拦一辆计程车,直接赶到绘画补习班去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开始上课的时间。今天的课是素描,他不想迟到。素描是他最头痛的一环,但是他的第一志愿美术大学却往往会把素描放进入学考试的项目当中。

    他以小跑步的方式跑下楼梯,直接冲向玄关。窗户不多,而且又设在建筑物背光处的玄关已经照不到太阳了。
    他站在摆满了鞋柜的空旷空间前面,瞬间想起最近老是被提及的传闻。那里关于星期二死亡的学弟在这里出没的怪谈。他只想了那么一下,因为他现在要赶时间。
    他就读的这所学校,就偏差值而言算是水准颇高的学校,但是对于想进入美大的人而言,却不能算是很好的预备校。他对笔试有自信,但是决定是否能入学的是术科考试。他演练术科考试的时间并不够,而且也没有受到任何老师特别的关照。

    他粗鲁地把鞋子拉了出来,随手把室内鞋丢了进去。他急急地穿好鞋,正想穿过玄关,却发现附近的阴暗处站着一个人。
    不是死去的学弟。他敢这样断言。因为他虽然不认识死去的学弟,但是他知道学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而且他也不会是个女人。
    她把身体靠在室内鞋柜边站着,白皙的脸正对着他。
    “是谁啊?”他心里感到疑惑,但是并没有觉得特别怀疑。他知道开始在校内流传的传闻内容,但是并不知道开始在新市镇散播开来的流言。
    他歪着头开口。
    “请问你是谁?是哪个学生的家人吗?”
    他开口问话,女人很沮丧地垂下了头,然后立刻又抬起眼睛,再度看着他。
    “我在找taiki。”
    “taiki?”
    她点点头。
    “你认识ki吗?”
    他无法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边,于是她再度垂下眼睛。
    “我很苦恼。要是不赶快找到他的话……”
    他歪着头说道。
    “我没听过,不好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道了歉,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沮丧。因此他又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她摇摇头。
    “ki是一只兽,一只叫taiki的兽。”
    “狗吗?”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ki就是ki。这么说来你并不认识咯……”
    “嗯。对不起没能帮上你的忙。”
    他一边说着一边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有叫ki这样的兽吗?
    “那么你也不知道sanshi吗?”
    “sanshi?”
    “白sanshi。”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比“ki”更难以理解的字眼。
    “那也是一头兽吗?”
    她歪着头。
    “我想与其说是兽,不如说更接近人吧。你没看到她吗?”
    他摇摇头,同时想着“与其说是兽,不如说更接近人。”这句话的意思。
    “不早点找到的话,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嗯,非常不好。会变得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
    瞬间,他的脑海里掠过最近校内连续发生的一些怪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
    “taiki的气息变得非常脏。但那好像不是血腥的污秽,因为讨厌血的兽是会避开血的。”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hanshi好不容易帮我找到这里来……”
    他不是很懂她话中的意思。这时他的头脑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有点不对劲,跟他所熟悉的世界不一样。
    他终于想到应该赶快离开她,于是他说。
    “总之,你还是快点离开比较好。守卫会来锁门,刚果被他看到,他会罗嗦一大堆的。”
    于是她点点头,身体离开了室内鞋柜。
    是的。如果不赶快丢下这个奇怪的女人回去的话,如果不加快脚步的话,会赶不上补习班的课。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走廊的方向走去。
    “不行啦,校外的人……”
    话说到一半,他立刻又吞了回去。
    她的身影慢慢地变淡,在他甚至忘了应该要叫出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就溶化似地消失了。
    留下他呆立在原地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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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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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魔性之子


    第八章



    Ⅰ
    隔天星期六对广濑而言是教育实习的最后一天。结束了在职员办公室举行的朝会,他回到准备室,过了一会儿,后藤也回来了。
    “意外七,病假八。”
    后藤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不过那已经够了。
    进入教室,看到包括筑城和五反田在内,只有五名可怜的学生等着。这就是广濑和负责实习了两个星期之久的班级最后分道扬镳时的景象。
             ※       ※       ※
    本来今天下午预定要举行研究课程研习会的,不过已经延到后天了。
    结束了应该也不算是替代课程的星期六的第四堂课后,回到准备室时,后臃帮他泡了一杯咖啡。广濑和后藤两个人互相碰了碰烧杯,小小地干杯了一下。
    广濑的教育实习已经真正结束了。
    “后藤老师。”
    广濑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叫道。
    “以后我还可以偶尔来这边坐坐吗?”
    后藤站在画框前面。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画画的?
    “尽管来,不然你也会良心不安的。”
    “是。”
    后藤笑着擦了擦手。
    “我去开会。今天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这边,先跟你讲一声。”
    广濑看着后藤的脸。
    “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我觉得对高里而言,这也是好事。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广濑轻轻地点点头。
             ※       ※       ※
    写完当天的实习日志,又写好了反省记录之后,广濑合上了笔记本。很难看到内容这么波澜万丈的实习日志吧。八个学生在他实习期间死亡。
    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广濑把手搁在笔记本上发着呆。这时包括桥上在内的三名学生喧喧嚷嚷地找上门来了。
    “啊,还在!”
    “太好了。”
    没看到坂田和筑城。
    “怎么了?”
    广濑问道,他们三个人便从背后拿出超市的袋子给他看。
    “庆祝实习结束。”
    “来个饯别会。”
    说着他们便开始迅速地整理着桌面,将饮料等一些东西摆放在上头。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布置出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场。
    “老师,你会回来吗?”
    野末问道。
    “如果获得采用的话。”
    广濑这样回答,野末便皱起了眉头。
    “我扪学校很难采用新进人员的。”
    “嗯。要是没有征人的话,或许还可以参加教师甄试吧,虽然我不认为你会通过考试。”
    “那可真是无趣啊。”
    桥上露出带着几分恶作剧色彩的笑容。
    “那还得要先能毕得了业吧?万一被留级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明年我就变成学弟了。”
    “前提是要能过关。”
    野末搅和了进来,发出轻轻的笑声。
    桥上轻轻地拿起烧杯。
    “算了,无论如何,辛苦你了。恭喜你平安结束教育实习。”
    广濑露出了苦笑,于是野末说道。
    “可是,能说平安吗?我倒觉得是惊涛骇浪的教育实习吧?这可会成为大家聊天的话题呢。连岩木同学——”
    话说一半,野末赶紧住了嘴,但气氛已经变得有点低落。桥上苦笑道。
    “唉,先别提那件事了。”
    “对!对!”杉崎附和着。
    “对了,有一件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桥上学长,听说昨天出现了……”
    野末露出不悦的表情。
    “又是那种传闻吗?”
    “不是啦。就是桥上学长说过的那个要找ki的女幽灵。”
    桥上愕然地张大嘴巴。
    “你说出现了?在哪里?”
    “我们学校啊。好像是昨天傍晚的事。”
    “真的?”
    杉崎用力地点点头。
    “听说看到她的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他在玄关遇见一个女人,问他‘你认识ki吗?’后来又问说你认识白什么的吗?”
    “白——什么的?”
    杉崎摇着头。
    “这个嘛……我忘了,是美术社的人从学长那边听来的。”
    杉崎说着把身体往前探。
    “话又说回来,ki好像是动物的名字呢,不是鬼。”
    桥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不是因为有人家里的狗或什么的迷了路,所以找到学校来的?”
    杉崎皱起眉头。
    “不是!听说她就活生生地消失在那个三年级学生的眼前。”
    “三年级啊?是谁呢?”
    “这个嘛,我倒没听说。”
    “不是眼花了吗?”
    “我就说不是嘛。”
    杉崎正说到激动处,门外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来,是后藤。
    后藤一走进房间就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可是看到窝在里面的三个学生后,便赶紧又合上了。
    “广濑。”
    他叫了一声,指指走廊。广濑站起来跟着来到走廊上,后藤用力地关上冂,压低了声音。
    “广濑,赶快回去。”
    广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后藤老师?”
    “十时老师会送你回去,赶快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露出很狼狈的样子。
    “运动报。”
    “后藤老师?”
    后藤把报纸递给广濑,同时仍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高里被揭发出来了。而且那些低能的人竟然把他的名字都刊出来了。”
    广濑瞠目以对,紧接着又无奈地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一股无容身之处般的不安感。
    “好可怕。”广濑心想。
    当高里的传闻被散布开来的时候,人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啊?——而那种反应又会引发什么样的事情?
    Ⅱ
    当广濑在十时的护送下回到自己的家时,看到三个男人聚集在房间的玄关前面。广濑走在设计成凉台风格的通道上,对方就投以询问的视线。其中一个人开口问道。
    “您是住在这边的人吗?”
    广濑没有回答。
    “难道您就是实习老师厂濑?”
    “你就是广濑吧?喂,能不能让我们问一下话?”
    广濑默默地拿出钥匙,完全不理会那些不断靠上来的人们,正要进自己家门时,对方又问。
    “发生那个叫高里的学生被推落的事件时,你就在旁边,对不对?把当时的情形说给我们听嘛!”
    广濑轻轻地将挡在面前的男人推开。
    “请让开。”
    “高里是被推下去的,对不对?”
    “请让我过去。”
    “一下子就好,跟我们谈谈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不会把你的名字说出去的。”
    广濑用力地甩开抓住他手腕的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内。他将门开了一个细细的缝,正待闪身进入门内,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断断续续地听到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

    “有人说高里会降祸给人,是真的吗?”
    “对于有人说集体自杀是高里降的祸,你有什么看法?”
    “只要一下下就好,跟我们说一下吧。”
    “高里家没人在,对不对?你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广濑将紧追不舍的声音和手臂一起抛在脑后,走进房间里面。他一把抓住那些站在外面、把手扶在门上、想要强行开门的人的手,将他们甩到外面去,用力地关上门。门外不断地响起敲门声。他上了两道锁,然后又挂上门链,把背靠在门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好像不知道高里就在这里。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可是大概也撑不了多久就会曝光了吧?他非常清楚,这些挖新闻的媒体工作者就是这样的生物。可是,太危险了。高里比他们到目前为止所周旋过的任何牺牲者都来得危险。

    “高里?”
    他打开六叠大小房间的玻璃门,就看到高里逃避似地蹲踞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模样让广濑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因为实在像极了一只畏怯的小小野兽。
    高里在听到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时,抬起头来,随即很安心地放松了表情,接着他充满歉意地低下了头。广濑紧绷着脸,挤出一丝笑容。
    “你有遇到他们吗?”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这阵子就别跑到外头去了。虽然比较不自由一点,但是总比被那些家伙逮到还来得好。”
    广濑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领带,高里对着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给您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不是说过别一个劲儿地道歉吗?”
    广濑笑得很勉强。
    “议论很快就完冷却,因为他们是很善变的。这两天可能会觉得比较不自由了点,不过你就把它当成是遇到天灾,忍耐一下吧。”
    高里听话地点点头。
    “太好了。”
    他说道。广濑回头,用询问的视线看着他,他脸上露出非常安心的表情。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大白天外面就聚集了好多人,一抓到住在这里的人就一直问老师的事情……”
    “我还以为……”广濑连他小声的低语都没有错过。
    “你是说,你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高里点点头。
    “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至于学校那边,虽然有小小的意外,不过也算是平安无事。我的教育实习也结束了,我想事情应该是告一段落了。”
    广濑说完,高里便很放心地放松了表情。
    “那些人是报社记者吗?”
    “……大概吧。”
    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真的很抱歉。”
    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公事包里抽出后藤给他的报纸。
    “你的处境比我还困难呢。”
    要隐瞒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可是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高里是有必要知道真实的状况。
    高里接过报纸看着。报纸上有一页理所当然是刊登着棒球活动的报导。
    他接着将报纸摊开,看到其中一页,手停了下来。
    上面登了一大篇关于被诅咒的私立高中的报导。岩木的事件和七个人跳楼的事件都变成了整整占据三个版面的头条报导。或许是觉得现在再将学校的名称隐匿起来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吧,所以校名也清清楚楚地被写出来了。报上写着,这所高中在发生这两个事件之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个事件,激动的学生们将一个同学从窗户推了出去,被害人高里的真实姓名被完完整整地披露了出来。

    报纸有点责怪校方企图隐瞒这个事件的动机,详细地分析了学生们将同学推下楼的来龙去脉。在整个报道的过程中详细地描述了高里以前曾经有神隐的经历,而被同学们孤立,还有大家流传他会“降祸”的传闻。

    报导中还顺便提到了过去发生的事件。包括今年夏天在修学旅行途中有学生死亡,之后接二连三发生重大意外,甚至还有去年度生田老师的死亡,以及之前发生过的事件——甚至也提到了高里在小生及中学时代周遭发生的意外或死亡事件——文章以列举的方式——详加报导,结论是传说这些事件都与他有关。

    高里带着僵硬的表情将报纸折好。看起来他并没有如广濑原先所担心的那么狼狈。
    “高里。”
    “没关系。”
    他低垂着视线,喃喃说道。
    “我没事。”
    广濑听出了他强调主词的弦外之音。“他们会没事吗?报导这些事件的那些人还有提供情报给他们的那些人,以及采访事件的人,他们会没事吗?”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我要回家去。”
    广濑摇摇头。他可以想见,那个母亲要是看到了这篇报导会采取什么态度。
    “如果你是因为客气,那就没有必要。”
    广濑说完,突然看向电话。
    “不过,或许打个电话回去会比较好一点。提醒他们注意,可能会有人去采访——搞不好早就去过了。另外,最好叫他们不要把你的去处说出来。”
    要是知道高里就躲在这里的话,那些人恐怕会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吧?这可能是广濑个人的偏见,但是他无法想象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而他更不知道,那些东西会对他们这样的行动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为。

    高里点点头,说了一声借用一下,然后拿起话筒。他按下号码键,等了一会儿。在广濑的观望下,他放下了话筒。
    “没有人接吗?”
    “是的。”
    或许——广濑心里想着,媒体的电话攻势一定也不会太客气吧?所以那个母亲也一定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不去理会电话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       ※       ※
    可不是只有高里家受到特别待遇。傍晚开始,打到广濑家的电话也没有停过。大部分都是要求广濑证明高里被推落的事件。有几通是校方打来叮咛他不要发表不必要的言论。到了晚上,广濑终于投降了。他将电话切换到没人接听的状态,关掉了铃声。至于录制留言讯息的带子,当天晚上则被他中止了。

    Ⅲ
    第二天周日,外面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变。拜此之赐,他们只能躲在家里闲晃,前一天他抱着决一死战的觉悟走出屋外,去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因此他们不需要为了吃饭而出门。广濑看看电视或看看书,一边跟高里闲聊。

    昨天去买东西时,广濑顺便买了素描簿和水彩颜料回来。高里坐在拉起窗帘的窗边,从早上起就一直画着画,旁边摆着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辑。
    高里想画的是奇岩连绵的风景。他想要用无数的线条画出和相片神似,却又有某个地方有明显差异的奇岩山。他迷惘了一次又一次,草图也画画擦擦的,因此纸的表面已经起了毛。

    广濑一边看着他的画,一边自个儿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高里总是回以简短的答复,但是却完全没有忽略广濑的意思。广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只狗或猫讲话一样。但是因为讲话的对象有问必答,所以感觉很好。

    提到经常窝在准备室的那些学生帮自己开饯别会时,高里从画纸中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能被采用的话就太好了。”
    “是啊。”广濑回答道,高里便又带着微笑把视线落回素描簿上。两个人就重复着这样的互动。
    “对了。”
    广濑想起杉崎所讲的话。
    “你觉得‘ki’是什么?”
    高里被这么一问,又抬起头来,似乎感到微微的惊讶。
    “——怎么了?”
    高里带着微笑摇摇头。
    “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听说是最近新流行的怪谈。”
    说完广濑带着苦笑说起从杉崎那边听来的故事,那是一个小小的无害的怪谈,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奇怪。
    “桥上说可能是‘鬼’吧?可是又听说可能是动物的名字。”
    高里把视线垂了下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是动物的名字吗?或者是像人们取的如小花或小黑之类的名字?”
    广濑歪着头嗯了一声。
    “这我倒是没问。”
    高里轻轻地把铅笔抵在下巴上。
    “会不会是‘麒’?”
    “啊?”
    “是麒麟中公的那一只。”
    广濑反问道。
    “公麒麟?脖子很长的那个?”(译注:日语中麒麟和长颈鹿音相同。)
    高里轻轻地笑了。
    “那是中国传说当中的吉祥兽,麒麟,我不记得到底麒是公的,麟是母的,还是倒过来。因为有些书写的性别是倒过来的……”
    广濑拿出字典,查麒麟那一项。
    “麒麟……啊,照上面说的,高里说的是正确的。麒是公的,麟是母的。都会在圣人出现之前先行现身。是像中国的独角兽吗?”
    “是独角兽。也有人说是‘角瑞’。”
    “原来如此。不过,你记得可真清楚。”
    “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
    高里有点困惑地微笑着。
    “那么白又是什么?你知道吗?”
    “白?”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叫白什么的。”
    高里露出思索的样子,然后喃喃说道。
    “白sanshi……”
    “白sanshi?”
    “白、汕……子。”
    高里在画纸的空白处将字写出来,然后突然停下了手。
    “怎么了?”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讶异。
    “白汕子是什么?”
    广濑查了查字典,但是找不到。
    “我不知道。”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
    “你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只是脑海里突然浮上这个字眼……”
    高里好像感到非常混乱一样。
    “……好奇怪,从前一阵子开始,我觉得好像突然要想起什么来一样……”
    “那段期间的事吗?”
    “我想是的。”
    高里回来已经七年了。七年来一直抗拒着觉醒的高里的记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窗户掉下去之前。当时他们要求我跪地道歉。”
    广濑想起来了。第一次看到高里露出强悍的表情,发出刚毅的叫声。——他当时叫着“我不要!”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
    高里十分困惑的样子,广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我做不到。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认为,如果我道歉就可以让大家平静下来的话倒无所谓。可是在被推落地面的那一瞬间,我却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
    “高里,那是……”
    人都有所谓的矜持。人是知道屈辱的生物。高里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话才说一半的广濑。
    “不是的。不是羞耻或憾恨的感觉,而是不能做。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做对着他们屈膝求饶的事情。”
    高里就此打住。他似乎对自己表露真实的情感一事感到很难为情似地闭上了嘴。
    “是这样吗?当时我看你好像一脸愕然的样子。”
    高里点点头。
    “我产生那种心理的瞬间,差一点就想起某个人。我被那种思绪摄去了注意力……”
    “是谁?”
    “我不知道。就像一个影子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个人,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高里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在这里看到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辑,对这上面的风景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蓬山。”
    “蓬山?”
    “蓬山。脑海中只跳出这个字眼,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广濑走到书架前面,拿出地图。有那种山吗?日本境内还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这种山吗?可是他查了索引,却找不到那种名称的山。
    广濑把视线落到素描簿上。用无数线条画出奇岩的奇怪风景,那就是“蓬山”,是一块和高里失去的一年有某种关联的土地。
    Ⅳ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沉寂了好一会儿的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广濑望向厨房的方向,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然后立刻又把目光移开。门铃仍然不死心地响着。除了门铃声之外,还听到有人呼叫广濑的声音。
    “老师。”
    广濑抬起身体。
    “广濑老师。”
    好像是哪个学生在叫他。除了他之外,还听到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正跟那个按门铃的人讲话。
    广濑站起来,来到玄关,轻轻地打开门来看。
    “啊,你果然在家。”
    说话的是坂田。在他背后的几个男人们露出一副“就是现在”的嘴脸,开始滔滔不绝地问起问题来。广濑松开门链,将门打开。
    “赶快进来。”
    广濑催促着坂田,看也不看外头的人,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
    “真是吓人。”
    坂田一边脱下鞋子一边说,他的语气中隐含着些许的兴奋之情。
    “如果你羡慕的话就分一点给你。——怎么了?”
    广濑一边走回后面的六叠房间一边问着。
    “我想知道高里在哪里啦。我到高里家去——”
    话说到一半,坂田看到当事人就在房间里面,不禁惊讶得长大了嘴巴。高里轻轻地对他点点头。
    “高……”
    坂田正待开口叫高里,却被广濑制止了。坂田大吃一惊地看着广濑,广濑用眼神望着门的方向,然后将玻璃门关上。
    “不好意思,他在这里的事情能不能请你保密?”
    “没问题,可是高里为什么会在老师这里?”
    “说来话长,我要求他的父母先把他交给我来照顾。”
    “哦?”
    坂田站着俯视着高里。高里两手施在合起来的素描簿的封面上,略微低着头坐着。
    坂田坐到他旁边。
    “高里,你一直都没到学校来,我很担心你呢。”
    高里只是用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看着坂田,没有回答。
    “我打电话到你家,也亲自到过你家,可是都没有人在。连雨窗都紧紧地关着。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高里完全不出声,只是微微地皱起眉头。坂田完全没有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啊,高里,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我们是没有同班过啦。”
    “不认识。”
    非常简短的回答。
    “我想也是。我叫坂田,我一直好想见你,跟你谈谈。高里,现在的情况让你觉得很辛苦吧?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坂田打开话匣子,开始一厢情愿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高里几乎没有回答。坂田发问,他才简短回答,但是要是没有问题,他就保持缄默。总括说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定定地看着对方。

    广濑有一种奇怪的感慨。高里现在的表情就是当初广濑见到他时经常看到的样子。刚刚带着微笑跟他交谈的高里仿佛是不曾存在似的。
    ——是谁说高里是没有感情的?
    广濑怀着复杂的思绪看着高里丝毫没有波动的侧脸。他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所以,没有人了解高里,没有人注意高里。这两者到底何者为因何者为果呢?是高里将整个世界排除在外?还是这个世勇抗拒着高里?

    “岩木他可是自作自受啊。”
    坂田继续滔滔不觉地说着。
    “因为他竟然打高里一巴掌。这是绝对使不得的事情。还说什么:有本事就降祸给我啊!他实在不该做这种怀疑高里能力的事情来。结果,唉,虽然演变成让人遗憾的事情,不过说穿了他是自作自受啊。”

    “是吗?”
    高里说道,语气沉静,但是带着刚毅的色彩。
    “就是说呀!是那些测试高里能耐的家伙不对。”
    “岩木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应该遇到那样的事情。”
    坂田似乎有点被高里的气势所震压住,眨了几次眼之后,赶紧堆出一脸笑容。
    “人各有命啦。岩木的死亡是因为他的寿命已尽,所以高里没有必要自责。”
    高里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坂田完全不把高里的态度放在心上,又开始径自聒噪起来。他的谈话内容无非就是其他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而无聊之类的话。人因为愚蠢,所以看到聪明特异的人时,只会将对方视为异端。而蔑视异端的人不知道事实上他们才是应该被唾弃的存在。——项田一再地重复着这样的说词。

    广濑被一股难以用言辞形容的不快感和不安搞得心浮气躁。他完全无法理解坂田这种人的思考回路。坂田反反复复地表达着他那似是而非的哲学,无可救药地让广濑感到不快。同一时间,广濑产生了某种遣散的不安感。他觉得好像看到满满一屋子的无色透明方块在坂田的四周零零落落地崩散了。

    Ⅴ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坂田完全没有想闭嘴的样子,他根据自己的经验,针对人类的愚蠢没完没了地发表议论。
    心浮气躁的广濑以迂回的态度劝他回去,可是坂田始终无法理解广濑的意见。——也许他是故意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外头已渐渐罩上暮色,广濑终于下定决心,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坂田,我们要吃晚饭了。”
    坂田笑着说。
    “哦?你们晚饭吃得可真早啊。”
    “我们不常自己做饭,要花多一点时间来准备。所以……”
    “啊,你们不要在意我,尽管吃你们的。我中饭吃得比较晚。”
    广濑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你在旁边看我们吃,我们会觉得不自在。”
    “那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先到外面去等着。”
    “你这样做会延误回家的时间。”
    “我住下来也没关系,我的父母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广濑又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多余的棉被,房间又这么小。”
    “我睡厨房也没关系,不计较睡觉的地方是我的特长。”
    坂田笑着说,广濑只好怀着苦涩的心情挑明了讲。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回去?”
    坂田瞬间收进了笑容。他以看着奇怪的东西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在这里很碍事吗?”
    广濑出于反射地差一点就要说出否定的话,随即赶紧把话吞了下去。
    “……因为现在情况是一片乱。”
    “哦,是吗?”
    坂田冷冷地说道,然后站了起来,对着高里举起手。
    “我走了,我很遗憾得回去了,我会再来探望你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坂田,不要再到这里来。你也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
    那瞬间,坂田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他匆匆忙忙地转身走向玄关。以险恶的眼神瞪了广濑一眼之后就回去了。广濑一边在门上上了锁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后面的房间,只见高里带着困惑的表情抬头看着他。广濑对他露出了一个苦笑。
    “不好意思,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高里也轻轻地笑了。
    “我也是。”
    “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广濑靠在书架上茫茫然地叹着气说,高里点点头。
    “是啊。”
    坂田那样的人让广濑感到非常沮丧。在这个时候,他打从心底有一种想回去那个世界的冲动。
    “我好想变成仙人。”
    高里不解地歪着头看他。
    “大概是高中的时候吧,我真的有过一个梦想——跑到某个山里面去躲起来,辟一块小小的田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高里笑了。
    “我明白。”
    广濑露出苦笑。
    “可是就算是在深山里面,土地还是得用买的啊。即使有片田,也不见得一年四季都有收成。我想,还是必须先存钱存到某种程度次行。我得先去社会,努力工作,把钱存到一定的数量。然而这个目标太遥远太大了,最后便死了心。”

    “必须到南方去。”
    “南方?”
    “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温暖。我指的不是日本的深山,而是热带雨林的叶林之类的地方。必须是一个到处都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广濑大吃一惊。
    “小说里描述的漂流者,所到之处都是在南方的岛屿。因为如果漂流到北方的话,故事就没办法成立了。”
    “有道理。”
    高里轻轻地笑了,然后把视线望向手上的摄影专辑。
    “委内瑞拉好像不错。”
    “委内瑞拉?”
    位于圭亚那高地,被称为“奥洋*伊”的方块山的山麓住着一个叫莱梅的老人。他是个出生于立陶宛的白人,在那边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相称为“仙人”。
    “罗莱马。”
    “是罗莱马山的山麓吗?在莱梅老人的对面落地生根,成为‘罗莱马山的仙人’。”
    那是一幅非常愉快的想象画面。在那种深山密林里随意定居就不会有人有什么意见了。在那边开疆拓土,种些香蕉什么的赖以维生或许也不错。
    “如果真要选择的话,上头会比较好一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山上很冷的。因为标高将近有三千公尺呢。我不认为那边适合耕田。”
    “耕田可能有问题,不过天候的问题应该可以想办法解决。因为阳光很强。”
    “去捡‘水晶谷’的水晶来卖,你觉得怎样?”
    高里露出微笑。
    “不行啦。不会获得许可的,而且第一个面临的问题是,下山卖水晶太辛苦了。那边可是有着八百公尺高的断崖绝壁耶。”
    “那这个怎么样?‘岩石迷宫’还没有人去过吧?我们可以用制作‘岩石迷宫’的详细地图作条件,找到出钱的金主。这么一来还可以打发时间,真是一石两鸟啊。”
    “……那倒不错。”
    “我就说吧。”
    广濑和高里一起轻轻地笑了一阵。
    “可是,要怎么制作地图?不到三天可能就会迷路了。”
    “我看还是得在‘岩石迷宫’的边缘搭一间小屋。然后从外侧慢慢地向内侧作深入调查。”
    “长度达三公里,宽度也有一公里半之多呢。”
    “可以一边进行调查工作一边移动小屋。‘岩石迷宫’的岩石不是都很大吗?从相片上是看不出有多大,不过应该有大楼那么大吧?再说岩石因为受到侵蚀的关系,会被蚀成奇怪的形状,只要找一找,或许可以找到可以盖房子的岩石。就像卡巴德奇亚一样。”

    因有位于土耳其的奇岩和地下都市而出名的那个地方也是广濑一直憧憬的地方之一。
    “一边调查岩石一边帮它们取个名字,就像帮星星取名字一样。”
    高里笑了。
    “要带罗盘吗?”
    “嗯,罗盘和绳子。粉笔可能也派得上用场。”
    “那边雨很多哦。而且长期笼罩在雾气当中。”
    “那么还要带伞和长靴。”
    高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伞?”
    “对呀。闪电很可怕,所以不能带有金属伞骨的伞。像这样,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绳子。很像童话故事对不对?”
    “最好是红色的伞。”
    “红色?”
    广濑不解地问道,高里笑着点点头。
    “红色的。因为岩石的颜色很暗沉,所以要用红伞。有大楼那么大的奇石耸立的迷宫当中加上弥漫的雾气,再撑上一把红色的伞。很有童话味道,对不对?”
    广濑笑了。
    “那我就撑[x]的伞。”
    广濑和高里两个人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提出一些听起来很可笑的点子。当天晚上,他们已经将一个隐居生活的计划给完全拟出来了。
             ※       ※       ※
    她打开窗户。
    是地上三楼的窗。从窗边看来,学校的建筑物就像是一艘漆黑而巨大的船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她之所以会觉得像一艘船是因为它和小学举办的社会参观教学时所看到的油轮的印象极为相似的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那艘油轮。同样的,学校的那栋建筑物在夜里看起来也很可怕。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件,她就读的高中里面流传着让人觉得不快的传闻,但是在流传那样的传闻之前,她就很害怕那所学校——学校的建筑物。

    她知道从窗户的正面可以看到的是设有职员办公室等教室的本部大楼。现在窗户上罩着百叶窗,如果百叶窗没有拉下来时,她甚至可以看到放在窗边桌上的茶杯的颜色。

    而上头看起来高耸无比的便是之前有人跳楼自杀的大楼,旁边则是特别教室大楼,再旁边便是教室大楼。
    她靠在窗边看着那栋可怕的建筑物好一会儿。虽然觉得害怕又讨厌,可是没来由地,在睡前没有看一看她又静不下心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想确认,确定那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单纯的只是笼罩在夜色当中的学校而已。

    她支着下巴,视线扫向那栋建筑物。突然间她皱起了眉头,将手支在窗边,把身体探了出去。
    教室大楼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因为距离太远,从她的房间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望远镜。这是她参加赏鸟社团时买的。

    她透过望远镜一看,确定那个东西应该是人。
    对于她就读的学校里的女孩子而言,这所学校的学生是她们憧憬的对象。一些比较大胆的女孩子有一阵子就曾经流行过利用晚上的时间溜进学校将情书丢进自己心仪的男孩子的橱柜当中的游戏。这个游戏是因为教室大楼的使用太过频繁,学生经常忘了锁上一楼的窗户才得以成立的,但是也有一些运气比较不好的女孩子被警卫逮于正着,所以这个游戏便无疾而终了。

    她之所以想起那件事是因为那个人影是个女人,她心想,难道现在还有人在玩那种游戏吗?随即又突然想起目前在学校里流传的其他传闻。
    她拿着望远镜的手在颤抖,那个女人无所事事地在窗户内走动。透过望远镜一看,她才发现,那扇窗户是走廊的窗。
    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放下望远镜。有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没办法看清楚景色。当她的视野恢复正常时,这一次她又看到有东西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蠢动。她不自觉地被吸引住,又拿起望远镜窥看着屋顶。

    在屋顶上的是一头看起来像狗的动物。学校的屋顶上怎么会有像狗的东西在呢?那是之前发生七个学生跳楼的不祥场所。狗在那边散步太过不合逻辑,而且也太让人觉得不快了。

    她拿着望远镜转动着视野。没来由的觉得如果不把学校整个看过一遍,心情似乎就没办法平静下来一样。她将望远镜往旁边一扫,看到面对着特别教室大楼的渡廊。她在二楼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像黑色的大牛的影子。再往旁边一看,可以看到教室大楼的窗户。这时候,她看到墙上好像有什么攀爬着。看起来像是呈现出红黑色,身长有窗户的高度那么长的水蛭。那个动物以水蛭式的爬移动作从下往上爬升。随着那只动物往上一看,她看到屋顶边缘同样盘踞着几只水蛭。再往下一看,建筑物底下还有十几只水蛭蠢动着。

    中庭里有像黑色侏儒一样的东西在走着。往运动场上一看,像巨大的双形虫一样的东西黏附在上头。
    “那些是什么东西啊?”她丢下望远镜。“那所学校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她害怕得想关上窗户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星光掠过天际。她的视线追寻着那道光,发现那根本不是流星,她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头像鹿一样的怪兽,和鹿不一样的是它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轻轻地落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刚刚产生的那些不安感都急速地消失了。

    那头怪兽很快的就不知道消失于何处,然而却已经足以让她怀着极其沉稳的心情缓缓地将窗户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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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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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魔性之子


    第九章



    Ⅰ
    第二天早上,广濑还不到六点的时候就醒过来了。
    昨晚和高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躺下来睡觉时已经超过凌晨两点了。算一算,他睡不到四个小时。广濑茫茫然地起身,看到高里已经起床,而且已经整整齐齐地换上制服了。

    “高里……你……”
    “我要到学校去。”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
    “外面好像没有人了。我想应该可以趁现在出去。”
    高里带着微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谢谢您的照顾。”
    那正是他要离开这里的意思。
    “高里。”广濑叹了一口气。虽然因为高里的存在,广濑也受到很大的困扰,但是广濑不想让他回那个家,回到那个母亲的身边。
    “就算你回去,状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再说我也已经被锁定了,你离开这里只是会让我担心而已。”
    高里低着头,没有回答。
    “还是你想家了?”
    广濑问道。高里抬起头来,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没有家可回。”
    广濑点点头。
    “就算我回去,也没有人会欢迎我。不管是对我父母或者对我弟弟而言,我不在对他们反而比较好。——对老师而言,不也是这样?”
    广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是感到很厌烦。但不是对你感到厌烦,而是对那些等在外面的人。而学校那些人也让我感到厌烦。”
    广濑说着,把背靠在墙上。
    “可是那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我并不希望你离开这里,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反而让我觉得比较安心。这是我个人的自我意志。换成是我,我也不想回那样的家。所以,我无法忍受你回那个家。”

    广濑看着高里。
    “我相信你也不想回去吧?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在放学后仍然留在学校里的吗?”
    广濑说完,高里慢慢地摇摇头。
    “哪里不对?”
    “因为我回去只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而已。”
    广濑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刚睡醒还不甚清楚的头。
    “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思考回路。我当然不是觉得厌恶,只是很难去理解。”
    高里歪着头,低垂着眼睛,好像在思索着要怎么措词。
    “我不在,对我的父母和弟弟都好。因为我是一个有害、让人觉得不快的孩子,所以我待在他们身边只会造成他们不快。我知道他们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觉得我尽量不在家会好一点。”

    广濑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觉得不快?你明知道他们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生气?”
    “因为……这是事实。”
    “什么叫事实?”
    高里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老师,我不会让人觉得不快吗?”
    被高里这么一反问,广濑顿时无言以对。
    “我从来不会觉得不快啊。”
    “老师真是个怪人。”
    “或许……吧!”
    广濑说完轻轻地笑了。
    “留下来吧!”
    广濑说道,高里仍然摇摇头。
    “我想休学。”
    广濑定定地看着高里冷静的脸。
    “为什么?”
    “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不去上学会比较好一点。因为我混在人群中只会造成伤害,造成大家的困扰。可是,我却一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所以当国中的老师建议我参加现在这所学校的考试时,我便听从了他的建议。”

    高里说着露出苦涩的笑容。
    “我想我是害怕。因为我一直活得很没有目标,所以害怕失去立足的地方。我就好像站在断崖的中间,因为两手没有可支撑攀抓的地方,所以害怕失去立足点。我想我是希望有一个叫‘高中生’的立场。”

    “——所以?”
    广濑低声问道。语气中似乎带着刺。
    “我想休学离家出走,我混到人群中工作跟到学校去上学一样会造成四周人的困扰,不过我想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虽然可能需要不停地转换工作,不过我相信过这种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广濑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愤怒的情绪。他的怒气是针对高里的,然而并不是高里惹他生气。他气的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样正常地活着?他更气的是,高里为什么要这么淡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呢?你到底抓住了什么?”
    他自己企图松开脚底下的踏脚石。明知道两只手上如果没有握住什么东西的话,他铁定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我想到罗莱马山去看看。”
    广濑坐在高里面前看着他。“无聊。”瞬间他这样想着。看看南美的奇岩山,这样的欲望和许多人毫无目的地紧抓着立足点的欲望相交之下何其渺小啊?
    高里露出微笑。
    “很无聊吗?但是这是我在自己的现实生活的延长线上找到的第一个愿望。”
    “你去得了就去吧。”
    广濑不屑地说。
    “你可以在经历过千辛万苦之后跑去看‘岩石迷宫’,发现那不是‘蓬山’之后再失望而回。”
    高里瞬间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
    “……对不起。我乱发脾气。”
    广濑自觉难堪,不禁垂下了脸。或许他只是不想直视高里罢了。
    “能不能等我一下?我也要出门。”
    广濑站起来,高里抬头看着他。
    “想离开的话,总得去跟后藤老师说一声吧?我一起去。”
    “你吓了一跳吗?”
    “不。”广濑摇摇头。
    “我想我大概是希望你能过安稳的生活。我希望你能走上幸福的人生道路。可是,什么叫幸福的人生,那是当事人才能决定的。”
    广濑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我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你不是主动放弃那样的生活,而是不得不放弃,所以,你为了希望才想要往前走的,是吧?”
    广濑说着,打开浴室的门。
    “几年后如果你决定要走了,跟我联络一下。——我会送你一把红伞。”
    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高里好像松了一口气似地嘴角也绽开了一抹微笑。
    Ⅱ
    时间还早,学校四周没什么人影,学校的大门也还没开。广濑和高里从后门爬进校园内,坐在体育馆后方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发着呆。
    他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等着上学时间到来,然后溜出了他们的躲藏处。
    广濑往高里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送往教室大楼的方向。“看到高里时,那些同学会有什么感想?他们会说什么吗?会有什么举动吗?”广濑原本想要送他到教室去,可是高里却摇摇头拒绝了。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淡然,更让他看起来像个已经彻底觉悟的殉教者一样。

    广濑沿着小路直接走向特别教室大楼,途中刻意地避开人们的目光。他在这里理所当然似地过了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一旦过去了,学校又回归到把广濑视为外人的立场了。他在没有人气的走廊上走着,心里想着这件事。

             ※       ※       ※
    走进准备室,坐在里面的后藤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知道你的教育实习已经结束了吗?”
    后藤问道,广濑点点头。
    “我不是问过您,我是不是还可以偶尔来这里看看的?”
    “说归说,可我没想到你今天早上回来。”
    广濑轻轻地笑了。然后又恢复正经八百的表情。
    “今天我是来担任护卫的——高里来了。”
    后藤看着广濑。
    “——是吗?”
    “我交代他放学之后到这里来。他好像有事情要跟后藤老师商量。”
    “商量?高里找我?”
    “当然是找后藤老师,因为是要商量休学的事情,当然是找您啊。”
    后藤一听,瞪大了眼睛。
    “休学?休学要干什么?”
    “大概是去工作。”
    “是你煽动他的?”
    “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吗?”后藤压低了声音。
    “我班级里的空位子越来越多了。”
    广濑没说话,于是后藤便问道。
    “倒是你看了没有?”
    广濑不解地抬起头来,后藤挑了挑眉说。
    “今天早上上市的周刊有高里的报导。虽然没有直接将他的名字给曝光。”
    “是吗……”
    广濑陷入沉思当中。
             ※       ※       ※
    预备铃响了,后藤出去参加朝会。回来的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二十六。如何,很惊人的出席率吧?”
    “二十六个人出席吗?”
    “是呀!隔了一个假日,大家的心情大概比较平静一点了吧?唉,真是可喜可贺啊。”
    “班上的状况如何?”
    后藤又露出复杂的表情。
    “大致上跟平常一样。高里跟以前一个样,其他的人也跟发生事件之前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一副‘躲得越远越好,不关我的事情。’的样子。”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
    “跟平常完全一样吗?”
    “或许多少有点不同吧。因为当我打开教室门的时候,看到两三个从高里的桌边离开。”
    广濑心头掠过一阵骚动。
    “不会吧?”
    后藤摇摇头。
    “不像是吵架的样子,在我的感觉好象是在闲聊。”
    广濑心里很纳闷。
    “闲聊?跟高里?”
    “不要问我。待会儿你自己问不就知道了?总之,在我看来是非常平和的气氛。”
    广濑陷入思索当中。他觉得事有蹊跷。那种感觉就好像在一场被认为是高难度的考试当中看到简单到可笑的试卷一样。
    “对了,高里的家那边有联络吗?”
    后藤问道,广濑摇摇头。
    “没有。高里昨天企图跟他们联络,可是好像没人在。”
    “嗯。”后藤低吟了一声。
    “昨天高里的弟弟就读的学校有打电话到我家来。说他弟弟星期五、星期六都无故缺席。他们想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
    “听说他父亲也连续两天无故旷职。后来好像是同事想起他们家次子就读的学校,才打去询问的,结果得到的答案是孩子也无故旷课。有人想跟他们联络,可是人好像也不在家,所以才打电话到我这里来。”

    广濑突然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本来以为他家人不接电话是因为不在家。那个母亲说过,他们都得关着雨帘过日子。广濑一直以为他们一定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刻意不跟外界接触的。但是,难道连父亲也不上班了?

    “放学后我去看看。”
    广濑说完,后藤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打算放学之前都待在这里吗?”
    “上课期间离不开学校啊,因为大门前有那么多媒体守候着。反正我也想送高里回去,就顺便去看看。”
             ※       ※       ※
    午休时间到准备室来的桥上等人一看到广濑就楞住了。
    “广濑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最先开口的是桥上,广濑只好露出苦笑。
    “人家还特别为你开了饯别会,真是不懂得感激的家伙。”
    “就是嘛!我还沉浸在‘啊,打开这扇门再也看不到广濑老师的身影了。’的感伤情绪当中呢。”
    广濑轻轻地戳了惺惺作态的野末一下。
    “我是一大早来学校办一点杂事的,却因为外头那些鬣狗而没办法离开。”
    “啊,原来如此。”
    野末轻轻击了一下掌,然后说道。
    “我上、放学时都会被他们逮住。他们好像还打电话到筑城学长家呢!一直问——把T同学摔落的意外经过告诉我吧!而且还打了三次之多喔!”
    广濑苦笑着。
    “要我告诉你他们打了多少次电话到因为可疑的意外而受伤的实习老师A的家里吗?”
    桥上对他投以怜悯的目光。
    “……真是不幸啊。”
    野末把身子往前探。
    “难道你家门外有人监视?”
    “星期六、日外面始终有二、三个人守着。”
    “哇!太不幸了……”
    正说着的当儿,一个难得一见的人出现了。
    “咦?老师怎么会在这儿?”
    是筑城。
    桥上拉出一张折叠椅给他。
    “筑城,好久不见了。还好吗?”
    “啊,还好啦。”
    他坐到桥上为他张罗的椅子上。野末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倒了咖啡的烧杯。
    “这真是好久没有享受到的服务啊。”
    “Thank you。”筑城说完回头看着广濑。
    “高里来上课了。”
    “好像吧!”广濑暧昧地点点头。野末又把身子往前探。
    “终于出现啦?什么感觉?”
    “奇怪的感觉。”
    筑城觉得无趣似地回答道。
    “奇怪?又是因为T的关系吗?”
    “当然是因为高里的关系,教室里的人对高里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耶。总觉得好奇怪哦。”
    广濑问道。
    “今天早上后藤老师说过高里的四周聚集了几个人,是吗?”
    “就是说啊。那些原本不放过高里的人一看到他就围了过去,为以前发生的事情向他道歉,整个过程就好像一出编得很可笑的偶像剧一样。”
    野末又进来搅和。
    “高里,以前是我们不对,大家都误会你了。我们都是好同学,对不对?——讲这样的话吗?”
    筑城笑了。
    “大概八九不离十了,现在可不也相亲相爱地一起去吃中饭了?人数比早上还多呢!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实在觉得不太舒服。”
    广濑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是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T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筑城反问似地看着野末。
    “那是坂田说的啦。他一直主张,T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大家应该要尽量奉承他。上次还发表了一篇演说呢。”
    野末说道,筑城厌恶地叹了一口气。
    “那家伙是个怪胎。午休时间也一副跟高里特别亲密似地跑来找高里。我不认为是受到坂田的影响,不过反正看了就是觉得恶心。”
    筑城说完看着野末。
    “不过野末刚刚的表演倒是挺逼真的。那个样子真的就像是在奉承。”
    广濑又陷入沉思当中。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啊?他不认为坂田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是什么使他们改变态度的呢?
    “对了,老师。”
    野末抬起头来。
    “今天周刊好像有刊出高里的报导。”
    “嗯,我听说了。”
    “听说星期六的运动报上还连名带姓把他报出来了。”
    广濑点点头。筑城突然叫了起来。
    “那会不会是坂田泄的密啊?”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着筑城。
    “星期四放学后,我看到坂田跟一个看起来像记者的男人坐在餐厅里面。他好像很得意似地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我听不清楚说话的详细内容,但是有时候就可以听到‘高里’这两个字。”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55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高里是在放学后没有多久就到准备室来了。他先行了一个礼,然后走了过来,用很平淡的语气只说了一声“我想休学”。
    后藤的态度非常淡然。
    “休学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去工作。”
    “有工作的地方吗?”
    “没有。”
    后藤投以真挚的视线。
    “如果你不在乎距离远一点的话,我会帮你注意一下。既然你也准备好了,至少再忍耐一下直到九月份。”
    后藤说完,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谢谢您。”
    会谈就此结束。
             ※       ※       ※
    回去的时候由十时开车护送。一开始广濑坚决婉拒,可是十时说,“你看看聚集在校门前面的采访媒体,不让我送,我就打电话给后藤。”广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高里家的门紧紧地关着。或许是没人在家吧?附近看不到像采访媒体的人影。广濑下车向十时道了谢,他看到安装在铁栏杆制成的邮筒。报纸从狭窄的投入口中满了出来。

    高里从外面打开门闩。面对着建筑物正面的窗户都拉下了雨帘。乍看之下就像没人在家的样子。
    高里按了玄关的门铃,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按了几次,房子仍然一片死寂。
    “看来好像真的不在家。”
    广濑说道,高里点点头。他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手摸上玻璃门。一边说着,“我回来了!”一边将门打开。
    广濑之前曾经看过的玄关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气息。放在正面的室内谢箱上的花也完全干枯了。这时候,有一股异臭突然扑鼻而来。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难闻的味道?”
    广濑问道,高里也露出狐疑的表情。
    “会是什么呢?”
    “臭味吗?”
    “嗯,好像是东西腐烂的味道。”
    话声一落,高里倒吸了一口气。他畏缩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是……”
    心跳开始像连敲的钟声般地鸣动着。广濑一脚踏进玄关,一走进屋内,那股闷闷的臭味就更明显了。
    “……妈妈。”
    高里打开正门的纸门后,那股臭味就更加地强烈。事情非比寻常。广濑制止了粗暴地脱掉鞋子想跑上去的高里。
    “你待在这里。”
    高里摇摇头,冲到三叠宽的房间里去,广濑也自行跟了上去。打开位于三叠宽房间右手边的隔扇就是走廊。里面的空气是完全静止的,散发出一股浓烈得近乎粘稠的异味。

    “高里,你还是别去的好。”
    广濑一把抓住急于冲向走廊的高里的手臂制止他。
    “我们还是把警察叫来吧!等警察来了再说比较妥当。”
    “……可是!”
    脸上没了血色的高里摇了摇头。突然某处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像是抚摸榻榻米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高里说完便侧目倾听,然后走向走廊后方。“妈妈!”他叫着。突然响起一个仿佛挥动着笨重物品的声音。广濑和高里对望了一眼,先朝着走廊走过去的是广濑。
    “高里先生!您在吗?”
    走廊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尘埃。笔直通往后面的走廊的前头持续发出声响。一踏进走廊,那股异臭就更加强烈了。即使只用嘴巴呼吸,腐臭味还是如针刺般灌入喉咙。
    广濑循着声音走向后头。走廊前方不远处的一边是镶着大型玻璃的垃圾口,另一边则是纸门。那扇窗的雨帘并没有被拉下来,只是罩着窗帘。阳光隔着色彩薄淡的窗帘布射了进来。

    广濑站在前头偷偷地窥探附近的房间。率先看到的是两间相连在一起的和室,看起来像是起居室。声音又从房子后面传了过来。
    走到尽头,走廊的路径一分为二。右边是盥洗室,声音似乎是从左边传过来的。
    左转之后,广濑把手摸上第一个房间的拉门。
    “这里是?”
    广濑用手帕捂住嘴巴,因此声音是模糊不清的。高里愕然地回答道,“是我父母的房间。”
    广濑轻轻地打开了拉门,还来不及完全打开,就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脸飞了过来,广濑的脚底下睬了个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开了个细缝的拉门之间飞了出来。瞬间广濑摆出了防御的架势,然后他看出那些成群的小虫的真面目。

    “……是什么东西?”
    高里问道,广濑用目光追寻着那些在他四周飞窜的昆虫。
    “是苍蝇……”
    里面有强烈的臭味。广濑再度慢慢地把手摸上拉门。将原先已开了个缝的门推开。一打开门,里面是一周四叠半宽的房间,对面的窗户也没有拉上雨帘。窗帘虽然拉上了,室内却仍然洒满了明亮的阳光。有放着花瓶的架子和书桌。而连接着隔壁房间的纸门半开着,里面也一样洒满了阳光。

    广濑不清楚房间里的样子,不过却可以看到铺着地毯的榻榻米。地毯上沾着四散开来的可怕颜色。粗肥的苍蝇在上头盘旋着。
    高里发出近似苦闷呻吟声音的惨叫声冲进房间当中。广濑瞬间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高里站在半开的纸门前面,愕然地看着房间里面。广濑则茫茫然地看着地毯,企图从那腐朽溃烂的颜色当中看出任何端倪。
             ※       ※       ※
    他们在房间里看到了高里双亲的尸体,在另外一个房间是找到了高里的弟弟的尸体。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在睡眠中遭到突袭,死亡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正企图要从棉被当中逃走一样。无疑的他们都是横死的。

    地毯上一长串的蛆将尸体蚀成了一副副的白骨。时值夏末,气温又高,腐烂的程度相当严重。然而连广濑也看得出来,那些尸体原本就没有维持人体的形态,不可能是自杀或意外。

    警察把广濑叫了去。高里几乎失去意识地露出茫茫然的样子。警方前来要求高里去确认尸体,然而根本不可能认得出什么来。只在一只已经烂得像烂泥而失去了原有的形状的手上看到一枚金戒指,高里轻声地回答道,“我想那是我妈妈的结婚戒指。”

    Ⅵ
    他们到警察局去接受侦训。高里的家因为长时间封闭着,腐臭的味道非常强烈,根本没办法长时间待在里面。
    回来时由警方开巡逻车护送。警察局四周挤满了采访媒体,一个看起来人挺好的便衣警察将他们送到停在后面的巡逻车边。他将上衣罩在低着头不发一语的高里头上,用后他对聚集在稍远处的门口前面的记者们说,“为未成年的孩子想想吧。”听起来像是充满善意,但高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警方护送的犯人一样。

    公寓前面只有两三个记者。其他的人大概都跑到警察局或高里家了吧。广濑故意被他们逮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高里则趁这个时候溜进屋里。
             ※       ※       ※
    高里失神似地紧闭着嘴巴。广濑除了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之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
    后藤是在天色黑了之后前来拜访的。看到前来的人是后藤,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除了行礼,他仍然不发一语。
    “高里,可真辛苦你了。”
    后藤说道,高里还是没有声音。后藤以仿佛看着让人心痛的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高里。然后回头对广濑说。
    “警方说什么时候死的?”
    “警察说大概是三天前的夜晚到凌晨那段时间。”
    “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目前界定为谋杀,尸体的样子非常凄惨。”
    广濑不再说什么了。他所目击到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有人出于恶意,故意把人折腾得不[x]形的样子。看到尸体所造成成的冲击确实不小,与其说是尸体,其实看起来更像是用人肉拼凑而成的粗糙的黏土作品的残骸。

    “有调查员说那些尸体很像是被野狗或什么动物掠食过,详细的结果有待解剖。”
    “是吗?”后藤嘟哝了一声,然后搜寻着自己的腰间一带。难得穿着西装的后藤的腰际并没有毛巾。后藤憎恶似地用裤子擦了擦手。
    “家人只有父母和弟弟吗?亲戚呢?”
    “父母双方的亲戚好像都住得很远,高里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似乎都没有往来。”
    后藤点点头。
    “葬礼呢?”
    “交由警方去处理了,听说有些葬仪社和警方之间是有往来管道的。透过警方的介绍,全部都交给葬仪社去处理了。总之,解剖工作至少也要花上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守灵和葬礼的事宜最快也要到后天才能进行。”

    “是吗?”后藤点点头说。
    “外面相当安静呢。”
    “嗯,我费了一番功夫。”
    他们并不知道高里就在这里。
    后藤回头看着高里。
    “高里明天起请丧假吧?”
    高里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我衷心地为你感到难过。你要振作一点。”
    高里仍然用丝毫不带表情的点头动作回答后藤。
             ※       ※       ※
    后藤回去之后,高里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候广濑才恍然大悟,让高里茫茫然失智的不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里问广濑,“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广濑瞬间答不出话来。
    要说加害者,高里的家人是最伤害高里的加害者。如果要受到报复,那么高里的母亲理应是第一个牺牲者。它们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它们之所以等到今天,只不过是因为某种因素使然。家人虽然是高里的敌人,但是高里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保护他,保障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而现在,他们已经失去必要性了——那里因为有广濑的关系。

    广濑想起来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晚上正是发生跳楼时间的日子。当天晚上,广濑听到了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记得自己回答了某些话,但是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现在他想起来了。广濑回答——不是。
    ——我不是敌人。
    当天晚上,高里的家人就死了。这种因缘巧合具有任何意义吗?可不可以解释成,它们接受了广濑不是敌人的事实,而高里的家人因此已经没有必要存在,所以前去加以肃清?

    那么——广濑定定地看着凝视着他的高里。
    ——那么,国王是?
    看到高里那对无助的眼神,广濑摇了摇头。
    “至少不是你的责任。不管是谁下的手。”
    不管犯人是不是那些东西。
    “因为你是被害人。”
    “……是吗?”
    广濑很明确地点点头。
    “高里,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高里低下了头。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他终于开始落下泪来。
    Ⅴ
    第二天早上,广濑给敲门声吵醒。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松开了门链打开了门,突然眼前出现一支麦克风。
    房子前面的诵道上挤满了人群。
    “听说高里就在这里。”
    广濑不容分说,立刻将门关上。他听到背后“让我们和高里讲话!”的喊叫声像漫天狂滔一般席卷而来。一样被吵醒的高里隔着洞开的玻璃门不安地看着这边。广濑心想,被发现了。是警方泄露的?还是其他的某个人?想必这种骚动状态将会持续一阵子吧?

    电话一旦开始响起就几乎没完没了。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警方那边会打电话来,所以广濑不能把电话线拔掉,他抱着头不之所措。为了盖住外面的喧闹声,他把电视机打开,早上的大杂烩电视节目几乎清一色都在播放着同样一件事。

    “孤苦无依的他目前投靠在原为实习老师的学校学长家里。”
    带着深刻表情这样通报的女记者的背后便是广濑的公寓。广濑不耐地转换了频道,结果又看到自己的名字。
    在尽是要对采访的电话当中,开始混杂着各种不同的电话。有大学的朋友、不是很熟识的人、还有包括后藤在内的与高中相关的人,和广濑的母亲。
    广濑的母亲责怪他之所以会被卷入这样的事件当中是因为他拒绝父母亲的监督,在外面过自己的生活的关系。
    “电视上播出了你打开门的样子。总而言之,你马上回家来一趟。”
    “现在不行。”广濑说,于是母亲说道。
    “至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你根本没有必要照顾他的。竟然还被他牵连而卷入这种事件,连名字都被报出来了。”
    广濑径自挂断了电话。
    公寓的房东和附近的邻居也打了电话来。几乎都是来抱怨诉苦的。他们说,“我们没办法过平静的生活,想办法解决那些记者吧!”甚至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打电话来。有表示我不骂你、赶快把高里赶出去的女人,也有威胁说藏匿高里会遭天谴的男人,更有对高里表示同情、激动、疑惑、指责、弹劾的人。

    也有二年六班的学生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忏悔和激动的话。
    “从小他的身边就不断发生意外或死亡时间。有人说是他降祸,也因为如此,导致亲子之间的关系恶化。”
    中午的电视节目中有着这样的报导。广濑关掉了电视。然而一关掉电视,他又被一股屋外的人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什么离谱的事情的不安所攫住。他忍受着这种不安一阵子,到了某种程度之后,他再也忍不住,然后又打开了电视。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傍晚时分,附近的人前来拜访。大部分都是要求广濑想办法解决这些采访媒体的人,当中甚至有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骂着,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中发生意外,该不会也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吧?

    警方打电话来,表明解剖过程不顺利,遗体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交回来。广濑打电话给葬仪社,把事情说分明,然后就关掉了电话铃声。他拉掉响铃线,让电话不再没完没了地响着。

    这期间,高里一直低着头坐着,时而对广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是几乎什么话都没说。
    当天晚上,房子四周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对着广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造成您的困扰,真的很抱歉。”
    广濑心想,高里只会道歉。
    “不是你的关系。”
    广濑说道,高里默默地摇摇头。
    “造成我麻烦的不是你吧?”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带着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存在终究只是个麻烦,可是我又害怕死亡。”
    “高里。”
    广濑语带安慰地说道,高里便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立刻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我知道要是没回来就好了,至少要是能回得去就好了。”
    说着他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请原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广濑叹了一口气。他非常能理解高里的想法。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该生存的世界在别的地方,所以没办法和这个世界妥协。
    “你不用道歉。造成麻烦的是那些媒体和那些爱起哄的人,不是你造成的。”
    广濑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广濑不和高里扯上关系,他就不会被卷进这场纷争当中,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被解决的根本问题。广濑心想,高里一定也很自责吧?但是他万万不能就这样丢着高里不管。

    冷气虽然开得很强,但是屋内的空气却又闷又沉重。广濑说,“把窗户打开一点好吗?”于是高里站了起来。他将窗帘微微拉开,打开窗户。这时一个声音弹了进来。
    “你就是高里吗?”
    广濑一跃而起,跑到窗边。紧临着窗外的堤防上方有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广濑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将他从窗边拉开。连续响起几声快门的声音,广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的时候,声音又响起。

    “竟然把自己的父母亲也咒死了!”
    高里的脸顿时一片苍白。广濑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拍着掩面叹息的高里的肩膀。他诅咒自己没有能力再多为高里做些什么。
    Ⅵ
    隔天过了中午,遗体解剖完之后被送了回来。警方了解这个状况后,特地开了巡逻车来接人。
    “知道死因了吗?”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高里。同行的刑警歪着头说。
    “这个嘛……结论好像是遭到动物袭击。我想待会儿他们会做详细的说明,不过好像说是被狗或其他什么动物所杀的。”
    他不解似地说。
    “可是房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动物遗留的踪迹,而且门窗都里从内部上锁的,也看不出有多大的空隙可以让那么大的生物穿进去。”
    他们被带往某所大学,在那里听了负责解剖的人更详细的说明。
    “从齿形可以推定下巴的大小……。从下巴的大小来看,我们只能推测出应该是比狗大很多的大型兽,譬如老虎或狮子之类的动物。”
    法医教授狐疑地歪着头说。
    “我请了专科的兽医来看过,可是他说不像是猫科动物的齿形,从某方面来说,比较像犬科动物的齿形。结论是没有特定的对象。现在也只有靠警方的搜查来解决问题了。”

    法医也露出感觉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       ※       ※
    遗体就这样被送到火葬场去火化,没有保持原有形体的遗体根本没有保存的必要性。高里就这样抱着三人的骨灰回到家里。
    葬仪社安排了住家附近的寺庙,守灵和葬礼都在那边举行。为了配合调查工作,高里暂时不能住在家里。搭着葬仪社的车来到寺庙时,看到牌楼前有几个媒体工作者,正殿里有几名弥客等着。

    弥客几乎都是从远方赶来的亲戚,看起来时真的没有什么来往,高里必须一个一个询问对方的名字和血缘关系。
    到这个时候,广濑真的没有办法再为高里做什么了,他坐到正殿的角落等着,这时包括后藤在内的几个校方人员到场,会场渐渐的热闹了起来。
    后藤等人到达后不久,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摩擦事件。问题在于谁来*高里?一开始,大家都闪的远远的,拒绝*他,可是又想起这附近的土地因为这几年的大力开发,地价正急速上升中。高里家到祖父母一代都是务农,似乎拥有许多农耕地。祖父母过世后,所有的土地不是出售就是出租。卖掉的土地应该都变成了现金,而出租的土地也可以变成金钱。这是他们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倒是可以*他。”他们非常节制而坚决的争闹不休。高里带着漠然的表情看着他眼前上演的丑陋的一幕。

    广濑看不下去,走到院子里。夜风变得好凉爽。后藤从后面追了上来。
    “真是的——真受不了。”
    “是啊……”
    后藤坐在钟楼旁边。
    “一开始相互推诿,接着又开始争闹,你看着吧,等到他们想到那些传闻时,只怕又有的推了。”
    后藤带着戏谑的口气说道,但广濑却笑不出来。
    “或许吧!”
    “——怎么了?怎么反倒是你伤得比较重?”
    广濑没有回答。
    人不是野兽。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会那么不单纯,那么丑陋。
    “到底是怎么了,嗯?”
    “……我今天和高里一起去火葬场了。”
    后藤看着广濑。
    “我们一直等到遗体烧成骨灰。高里为死者哀悼,而我为遗族感到忧心。——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表现得那个样子啊。”
    “广濑。”后藤叹了一口气。
    “外面那些人也一样,被人传闻降祸什么的,会有人觉得高兴吗?他们怎么就是搞不懂呢?如果觉得害怕,就闪得远一点就好了。大可无视这个人的存在,或者断绝往来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刻意牵扯其中呢?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后藤没有答话。
    话一旦出口,广濑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是因为被生下来所以活着。我们不能放弃生存所以才努力的活着。我们谁也不喜欢这样啊。我们无法清楚理解别人的道理,这种人建立起来的世界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是现在又不能说离开就离开——”

    “广濑。”
    后藤带着劝慰的语气叫了一声,可是广濑没有理他。
    “其实不回来倒好,可是我们却回来了。如果能回去那边多好,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回去。这个世界不讲道理,而且充满了恶意。我们根本没办法融入其中。”
    “广濑。”
    后藤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对着回头看着他的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说广濑啊,我觉得你还是别用‘我们’这种说法比较好。”
    广濑窥探着后藤的表情。
    “在我看来你跟高里是很不一样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广濑皱起了眉头。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跟高里并没有像到可以归为一类。再我看来,你这样对高里做感情上的转移并不好。”
    “后藤老师。”
    “自从你跟高里扯上关系后,就渐渐的变得厌世了。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嗯,或许吧。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要是在以前,你不会这么轻易的就说自己无法融入。以前你好像对于这种事很难以启齿。”
    广濑斩钉截铁的说。
    “跟高里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后藤深深的叹了口气。
    “大约是我国中的时候吧。”
    顿了一会,后藤突然说道。
    “有个女孩对自己的同学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广濑听不懂后藤话中的含意,后藤对他笑笑。
    “她一直坚信自己是被捡回来的,现在的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可是,其实她看起来跟她的父母长得很像。尽管如此,一直到毕业,她仍然坚持这种说法。”
    广濑不明就里地听着,后藤看着他说。
    “你听着,每个人都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真正归宿。我想任何人都说过——我想回去。人们也会说,没有地方是我可以回去的处所。因为大家都想从这个世界逃走。”
    后藤凝视着交握在膝盖上的手。
    “这不是真正的世界,这不是真正的家,这不是真正的父母——”
    他轻轻的顿了一下。
    “你以为只要从这里逃出去,就会觉得有一个让你舒服的世界。你以为会有一个为你而准备,一切配合你的需求,享有如图画般幸福的世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的,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广濑。”

    “后藤老师。”
    “那是闲谈逸事,广濑。人活着的时候会觉得很痛苦,人人都想找个地方逃进去。这我懂,我明白你想逃进去的心情。这样你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也不能说这是坏事。——可是,人必须生活在现实当中,人必须得面对现实,在某个地方找到妥协点。即便是无罪的闲谈逸事,也总得在某个地方画下休止符。”

    对广濑而言,这是一段很可怕的话。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个梦。”
    “那个孩子也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捡回来的。”
    后藤说完便垂下了眼睛。
    “你说过你不会憎恨别人,对不对?你说过你从来没想过某人就此消失。”
    “——我是说过。”
    “我觉得那是骗人的,你梦想回到那个世界,以获得心灵的慰籍,好让自己不去憎恨他人,那只是互为表里的事情而已,广濑。”
    “……表里?”
    广濑皱起眉头。他记得后藤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后藤点点头。
    “表和里。你那个想法有另一面的含意在。我想回去,这里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们把这种想法倒过来想的话就等于是希望一切都消失。”
    广濑瞪大了眼睛。
    “让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全都消失。将不属于自己梦想中的世界整个消灭掉。——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后藤说完看着广濑。
    “想要自己不喜欢的人消失和梦想一个没有对方存在的世界,这两件是到底有什么不同?那只是表里的不同罢了,你应该了解我得意思吧。”
    “我不想了解。”广濑心里想着。“我不想了解这种道理。”广濑摇摇头。
    “不是梦,我确实看到过那个地方。”
    “是梦。”
    后藤斩钉截铁的说,广濑便瞪着他。
    “那么高里又怎么说?如果只是梦,那么那一年当中,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年当中,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吃什么赖以维生?他回来时身高长高了又是怎么回事?”

    后藤点点头。
    “我不相信那个世界。我不相信魂魄不灭的说法。同样的,我也不相信神隐什么的。高里小时候失踪了,这或许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那并不是什么神隐。就现实而言,乍见之下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连三不断地发生。我认为高里大概只是被绑架,在被带走的地方过了一年,只是他已经记不得了。”

    广濑觉得自己找到了后藤论调的漏洞。
    “那么那些又是什么?待在高里身边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在高里四周的人相继死亡是出于偶然吗?”
    广濑半带着夸示胜利的语气说着,后藤静静地点点头。
    “广濑,就是这一点。那正是高里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尽管我的理性再怎么否定高里,但是却仍有某些部分我没办法否定。所以我说高里是个异质的人。”
    “可是……”
    “至于你的梦,我可以全面否定到底。我没办法证明给你看那纯粹是梦,但是你也不能证明那不是梦吧?这就是你跟高里不同的地方。不要被高里牵着走。你可以同情他,但是不要做那种认为你们是同胞的美梦。”

    “美……梦……”
    “我不能完全否定高里的梦。在我看来,你似乎一直紧追着那个梦不放。你让高里背负起你自己的梦想,要求高里为你证明那个世界是存在的。这样对你并不好啊,广濑。”

    广濑凝视着后藤,说不出话来。
    “人是污秽而卑鄙的生物。那是我们人类背负的宿命,只要生而为人,就没办法逃开这种宿命。没有人是没有自我的,没有人是没有自我欲望的。”
    广濑低下了头。他心里想着,“原来这个人也不了解我啊?”
    他果然不是我的同志。这个人终究只是这个世界的人而已。后藤无法理解广濑,而广濑也无法了解后藤。“好遥远的距离啊。”广濑心想。“世界为何离得那么远啊?如果能回得去的话,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开满白色花朵的乐园去——。”

    “那只是表里。”后藤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想要回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终究是无法了解广濑的。所以他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就意味着追求死亡吗?
    不是想死,是想回去。
    ——回去的话,那边的人是否能了解我呢?
    没错。
    ——互为表里。
    一直以为只要逃离这里,就会有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世界。就会有一个有人能够了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世界存在。
    想回去。这里不是自己的世界。因为没有人可以了解我。——消失吧。只要这样的世界消失就没有问题了。能够了解我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到底有哪里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广濑低垂着头。
    泪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广濑。不要抗拒我们。”
    后藤深沉的声音响起。广濑无法回答。
    “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何其卑劣。”
    广濑垂着头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这样自言自语道,突然间,他产生一个疑问。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疑问,小到甚至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似违和感的感觉。对什么事物有什么样的违和感?他用手抵在额头上,开始思索着。

             ※       ※       ※
    她在深夜里醒了过来。躺在棉被里集中起意识好一会儿,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她缓缓地眨眨眼,觉得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没有睡意了。看看枕头边的闹钟,还睡不到两个小时。她转头一看,看到丈夫仰躺在旁边的棉被里。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阵子她一直睡不着。不安感总没有办法平息。今后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那个孩子……
    刚出生的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众人期盼中的长子。婆婆是一个非常严格的女人,总是严厉地要求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个孩子特别地冷漠。尽管如此,那个孩子还是长成一个没有特别固执,个性又非常温和的孩子。虽然聪明,但是生就率直而温和的性格。他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可以察觉出婆婆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只要她躲起来哭,他一定会跑来身边,用他的小手安慰她。

    ——都是那次的神隐的关系。
    她身边只剩下差长男一岁的次子。那个时候心中有多悲叹啊?次子因为祖母的教育方式而渐渐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有着小小的狡诈,很会察言观色,更严重的是生性粗暴。然而为人父母的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加以疼爱。因为他是她亲生孩子。尽管如此,在知道那个孩子失踪时,她心里也清楚,她宁可不见的是次子。

    孩子后来是回来了,但是却不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使尽各种办法想让他找回那失去的一年,然而孩子的记忆却抗拒着她。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龌龊就是缘于这样的关系。一开始是次子受伤,然后隔壁家的孩子发生意外。他回来半年之后,她就觉得奇怪。不只是她,连附近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想法。过了一年之后,这已经成了一件当地有名的传闻了。每个人都对他们白眼相向,和附近邻居之间的关系渐渐地走进死胡同。

    就在那个时候,听到了所谓的降祸的传闻。那个孩子从此被排拒着,而受到欺凌的反倒是次子。当时次子和长子就读同一学年,然而却只有次子在学校里饱受欺凌。念国中时,次子被同学殴打,导致耳膜破裂。和加害者的父母碰面时,她都还来不及责问对方,对方倒是先发制人了。他们说,“因为哥哥的关系,害得很多孩子都受了伤呀。”她把怒气往肚子里吞。她不得不硬吞下去。欺负次子的孩子并没有死亡。如果真要降祸的话,最好降祸给那个欺负次子的孩子——她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长子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是成绩或品行都比次子好。次子接受过好几次的辅导。三年级进行升学辅导时,老师建议他选择成绩最低的高中,而长子却被建议去就读近郊的明星学校。

    ——还会发生的。她心里想着。
    还会有人因为那个孩子而死亡的。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
    当她就着躺着的姿势捂住脸时,听到枕头旁边有个小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气息。她抬头看着枕头旁边。在黑暗中,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白色的纸门,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收回视线时,她再度听到气息声。听起来和狗喘着气时的声音非常像。

    她一坐而起。半转过身看着枕头旁边。现在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粗重的吐息声了。她凝神定视,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站了起来,想去把灯点亮。当她举起一只手想摸索着找寻点灯开关时,脚却突然像被什么夹着拖拉住一样。她尖叫一声倒了下来。被夹住的脚产生脉搏似的疼痛感。

    “怎么了?”
    丈夫带着惺忪的声音问道。她被自己面临的问题给整个摄住注意力,根本没办法回答丈夫。
    她想确认自己的伤口,却看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脚踝。这时候她才知道,疼痛感并没有和严重的伤势成正比。
    她寻找自己的脚踝,视线往前一扫,只看到一片漆黑。她发出惨叫声,结果却只是痉挛般的呼气。
    “什么事?”
    丈夫总算睁开了眼睛,移动了身子。同一时间,黑暗中有东西蠢动,袭上丈夫从棉被底下露出来的肩膀。丈夫也发出惨叫声,从棉被中滚出来,滚到榻榻米上。一个沉沉的顿重声响起,一只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将雨伞上的水滴洒落般的声音。大概是血水敲击着什么东西的声音吧?

    像黑夜一样漆黑的生物在丈夫后头追着。她愕然地看着。有东西覆在丈夫身上,使得丈夫发出几度惨叫声。惨叫声一次比一次微弱,间或夹杂着咕噜咕噜,让人感到不快的声音。

    那个黑影倏地一起身,她终于看到丈夫的模样了。他的腹部被撕裂,他一直很在意的大肚楠已经变成一个大洞了。然而,丈夫的身体仍然不断地痉挛着。
    黑影再度面对着她。
    ——我早就知道。
    她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那个孩子给杀了。她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一直希望杀了那个孩子。
    黑影靠了过来。她缓缓地闭上眼睛,视野完全变成一片漆黑。
    或许是那团黑影压到她身上来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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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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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魔性之子


    第十章



    Ⅰ
    第二天,小小的正殿涌来了大批弔唁的客人,让人惊讶的是有十几个学生竟然翘了课来参加葬礼。他们全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当中并没有看到坂田。学生们笨拙地捻了香,对高里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广濑怀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看着这个原本应该让人觉得温馨的一幕。

    前来弔唁的客人出奇的多。有大半的人好像甚至连高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正殿和寺庙内到处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集团,小声地说着尖酸刻薄的流言。从他们不经意流泄出来的声音可以听出,他们纯粹只是来看看传闻中的瘟神罢了。

    这是一场只有骨灰的葬礼,因此并没有出殡的仪式。当高里按照礼仪进行简短的致谢后,访客便像潮水一般纷纷要离席。就在这个时候,四周响起一个近似地鸣声的巨响。聚集在正殿的弔客们一齐望向声音的出处。只见参拜道上弥漫着冲天的尘烟。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叫声。

    寺庙大门倒塌了。
    瞬间四周引发一阵大骚动。广濑跑出正殿,朝着大门跑过去,虽然小但是外形完整的寺庙大门横倒了下来,整个崩坏了。在散乱堆积的木材和瓦片、土墙当中看到人的手脚。还有血和呻吟声以及——相机。

    一看就知道等在寺庙大门前面的采访媒体都被压在底下了。抬头一看,那些运气比较好而逃过一劫的采访人员都楞楞地看着那一堆瓦砾。
    “一群笨蛋!”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广濑回头一看。三个二年六班的学生聚集在涌上来的人墙附近。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还以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吗?”
    “就是说嘛!还敢播报降祸什么的新闻,真是不敢相信。”
    他们偷偷摸摸地瞄着某个方向,只见高里苍白着脸站着。
    站在大门前的采访媒体们开始骚动了。有人急着叫救护车,有人问是谁在控管录影带的。“那家伙果然会降祸给人。”一个男人指着高里说。于是开始响起震天价响的快门声。

    高里有动作了。他跑进瓦砾堆中,开始用力地推开散落一地的东西。人墙中的几个人也赶紧加入了抢救的行列。大家拨开了瓦砾,开始将伤者拉出来。
             ※       ※       ※
    可能是把近郊所有的救护车都叫来了吧,几辆救护车急驶而来,开始将伤者载出去。广濑叹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他在人群中寻找高里,高里被前来弔唁的学生们围在正殿附近。

    广濑走过去,听到有人用温和的声音问道,“你吓了一跳吧?”
    “高里,你脸色很难看耶。”
    “是啊,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真是辛苦你了。我去问问哪里是可以休息的。”
    一个学生说完就离开了,对着一个看着在参拜道上受了伤的人被送走的老和尚说了什么话。
    广濑觉得他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诡诈之处。——他们极尽奉承之能事。
    这里有一个降祸之王。他利用恐惧统治了四周的人。四周的人在某天举起推翻恐怖统治之旗。他们企图打倒国王,推翻恐怖统治。然而,国王并没有被打败。他从三楼高的高处摔下来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紧接着展开的便是肃清活动。企图推翻恐怖统治的人遭到恐怖的报复,于是他们决定追随国王。如果革命不成,那么追随便是他们仅存的唯一生路。避免惹国王不高兴,更不能惹国王发怒。绝对不能违抗对方,只要亲切以待,一切就都错不了。

    广濑觉得高里好孤独。他全身上下充满了真实的孤独感。
    一辆救护车鸣着响笛急驶而去。
    这次事件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几人轻重伤。仅当天的新闻一再播放着被拍下来的那一瞬间的画面。
    寺庙大门突然倾倒,底下的人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被压住了。就像用积木堆得太高的塔倒塌的一瞬间。
    当天夜里,当广濑和高里回到公寓时,四周一片寂静,看不到之前那些紧追不放的记者。公寓前面的道路上充满了闲适的气氛。对面房子的墙崩毁了,上面披挂着床单遮掩。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默默地爬上公寓的楼梯,这时,广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麦克笔粗鲁地写着“滚出去”三个字。广濑一把撕下了纸张,用握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锁。
             ※       ※       ※
    透过当天晚上的新闻,他们知道了公寓前面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影的理由。
    当寺庙大门崩塌时,广濑的公寓附近也发生了意外。一辆横冲直撞的车子冲进了一群在那边等着采访新闻的媒体工作者中,造成两人死亡,四人受伤。车子驾驶员是两个死者当中的一个,因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开车。

    广濑心想,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总算是拍到了吧?
    属于硬派一方的主播针对寺庙倒塌的意外和车子冲撞一事仅表示,“正在采访某个事件的工作人员不幸牺牲。”至于所谓的“某个事件”究竟是哪一个事件,相信马上就会传开来了吧。

    看到新闻内容,高里的脸色变得好苍白。广濑打心底感到悲哀,这是因为他的存在所引发的巨大惨祸。到底会有多少条人命因为他而先去呢?
    广濑带着和昨天之前有几分不同的怜悯之情看着高里的侧脸,然后把视线飘向半空中。
    或许——广濑心想。或许它们是有意要排除敌人。他觉得这简直像是小孩子太过单纯的思考回路。这么看来,他们是不可能罢手的。明天必定还会有另一波采访媒体工作者前来,他们对高里一定比之前那批人充满了更强的敌意吧。到底会把他们怎么样?难道也加以排除吗?

    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把所有的人都归为敌人吗?只要它们采用这种无止境的守护方法,便越会使高里失去生存下去的方法和场所的。
    “高里。”
    广濑叫着高里,高里看着他。
    “趁现在去散散步吧?”
    广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明天恐怕又不能到外头去了。”
    Ⅱ
    看不到月亮。没有街灯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头有色泽如黑漆般沉重的泥水拍打着。
    “你的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广濑俯视着泥水问道。高里对广濑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难掩困惑的色彩。
    ——这是个陷阱。
    广濑望着高里的脸喃喃自语。“是陷阱。千万不要中我的陷阱。”
    他歪着头。
    “我想……她是个很普通的人,有一点严格吧。”
    “严格?”
    “我觉得她是一个对教育非常严格的人。因为她死脑筋……。我记得她对我们拿筷子的方法、吃饭时的坐姿等之类的事情都颇有微词。”
    “哦?那么严格吗?”
    高里微笑了。
    “祖母比我的父母还可怕。那个时候她也毫不留情地痛打了我一顿。”
    广濑凝视着高里。
    “你是指神隐的事?”
    高里点点头。脸上露出带着几丝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让广濑感到悲哀。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快要跳入陷阱了。
    “原因到底在哪里啊?我记得是……她质问,是谁把水滴在洗脸台上的?我想是为了这件事没错。弟弟说是我做的,因为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所以就说不是。”
    “其实真正的犯人是你弟弟吧?”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看到。要是我看到谁滴了水滴,我就可以说是谁做的了。很不巧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所以只能说不是我。”
    “好有趣的思考回路啊。”广濑心想。他难道对扬言是他做的的弟弟丝毫没有怀疑吗?
    “然后呢?”
    “祖母也说应该是我做的吧。她骂我,为什么就不肯老实地道歉?她把我赶到庭院去,命令我,除非我肯道歉,否则不准进屋里去。当时是二月份,天空正下着雪。”
    高里微笑着说。
    “天气很冷,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也不能为了道歉而说谎说是自己做的。这是因为祖母常常一再告戒我说说谎是最不应该的事情。”
    “……之后呢?怎么样了?”
    高里还是微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天气越来越冷,而且太阳也快下山了,我好想进屋里去。可是我又不能说谎。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温暖的风吹了过来。我往那边一看,就看到那只手臂。”

    高里带着笑容看着广濑,脸上露出狐疑的色彩。
    “……怎么了?”
    “你中了陷阱了。”广濑把这句话往肚子里吞。
    高里。这个在广濑面前,看起来无力而且运气不好的少年。
    “你是不是讨厌祖母?”
    “没有。”
    高里摇摇头。
    “她不是很严格吗?你一定很讨厌她吧?”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害怕被她骂。”
    “就算因为不真实的罪过而在寒冷的冬天里被赶到庭院去也不讨厌她?至少当时你是恨祖母的吧?”
    高里摇摇头。那是一个没有谎言或虚假的表情。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祖母不知道犯人是谁,而且弟弟又说是我做的,所以她只能相信弟第……”
    “你不认为弟弟是真正的犯人吗?”
    “为什么?弟弟说我是犯人呀。”
    “就因为这样啊!你不是犯人,弟弟也没有看到你滴了水,对不对?可是他却一口咬定你就是犯人,你不认为他是为了把自己的罪过推给你吗?”
    高里大吃一惊,然后问道。
    “啊,这么说来——。也有这个可能哦?”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广濑叹了一口气。看不出像是演技,可是他的反应看起来反而更会让人有另一番解读。
    “你不气你的弟弟吗?”
    广濑低声问道,高里露出了微笑。因为他不擅于微笑,所以看起来格外真实。
    “又不一定是弟弟做的——而且那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
    看到他的笑容,广濑明白,猎物误入陷阱了。接下来只要盖上陷阱口就可以了。
    广濑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试探性地对高里说。
    “是你吧,高里?”
    高里露出不懂广濑话中意思的表情,广濑再度低声说道。
    “是你。”
    “我……怎样?”
    “是你做的。”
    高里睁大了眼睛,然后皱起了眉头。
    “我做了什么?”
    “报复。全部是你做的。”
    高里凝视着广濑的脸。眼神当中夹杂着许多不同的色彩。
    “我想你是在无意识当中做的。尽管如此,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有惊愕的色彩。他的表情和气息正在透露出他不明白广濑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没有错,是你加害某些人的。我想是你的潜意识想报复。而你所具有的‘力量’便付诸行动了。”
    “力量?”
    “如果说超能力,未免显得太陈腐了,是某种特殊的‘力量’。那股力量取代了你的意识去进行复仇。”
    高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浮起悲叹的色彩。
    “你讨厌你的家。你想逃往某个地方。你的潜意识动作着‘力量’,使自己消失于某个地方。那是一种大得无以复加的力量。你排除自己不喜欢的人,每当你觉得寂寞,就会呼唤慰藉。”

    “不可能……是这样的。”
    广濑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不知道你拥有那种‘能力’。你的心灵某个地方憎恨着加害你的人们。”
    高里没有回答。睁得老大的眼睛凝视着广濑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能理解整个状况,只能一味地悲叹。
    “人是肮脏的生物。是污秽、卑微的生物。”
    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那么不单纯而且卑劣。
    “人的灵魂不是用光芒也不是用玻璃,而是用恶毒的自我构筑而成的。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在不憎恨任何人的情况下生存。那不是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不可能不恨的,你只是加以掩饰而已。否则,你不会不想去承认,你只是装成自己没有那种情感罢了。”

    “……不是的。”
    广濑正面看着高里。
    “那么为什么你要从桥上口中问出筑城的名字?是因为你想报复。你想对那些提到你不想去碰触的问题的人施加报复。”
    “不是的。”
    高里抬眼看着广濑。
    “我没有问他。我并不想问出筑城的名字。我只是觉得因为三年级的人说了那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是谁这样想的。”
    “高里。”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
    “这是欺瞒,对我是行不通的。”
    同样的,广濑心中也有一个欺瞒自己的“他”。
    “是真的。我心想,事情已经变成那么奇怪的传闻了吗?所以……”
    “高里。”
    广濑打断高里的话。
    “不要再辩解了。你应该明白吧?这种事情再持续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你将会渐渐失去立足之地,同时不断增加自己的敌人罢了。而且会有更可怕的敌人出现。”
    高里摇摇头。
    “高里。人是不可能光靠纯白洁净过日子的。人是不能靠着为加害别人的人哭泣,为那些打人的人哀悼的方式生活的生物。”
    “……请不要再说了。”
    “你可以打我,也可以恨我诅咒我。只是不要再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一再逼迫着你的自我。”
    高里把脸垂得低低的。
    “请不要说了。”
    “不要把耳朵遮起来。”
    “求求您,不要再说了!”
    “高里!”
    “请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
    一对真挚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广濑。
    “求求您。请您不要死。”
    听起来像是发出真实感情的声音。
    “他是不能承认?还是不想承认?”
    广濑拍拍低着头的高里的肩膀。
    “……回去吧!”
    Ⅲ
    当天晚上,夜深之际,后藤打了电话来,要高里明天到学校一趟。他的语气有点奇怪。“是喝醉了吗?”广濑心想。他当然没有看过后藤喝酒。
    第二天,高里要求广濑陪他到学校去。这是高里第一次要求他,广濑大感惊讶,不过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来到外头,前面的路上聚集了数量多得惊人的媒体工作者。他们一看到高里就掀起一阵骚动,在他们小跑步到前来接他们的十时的车子之前,便听到了他们充满了恶意而令人头痛的咒骂声。

             ※       ※       ※
    他们按照指示前往准备室,后藤已经在里面等着。他看到广濑便扬起眉毛,却一句话都没说。
    “高里,对不起。”
    “哪里……”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去一趟校长室?校长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高里看着后藤的脸,但是什么话都没说,然后回头看着广濑。
    “对不起,老师,能不能请您陪我去一趟?”
    “我?”
    后藤发出愕然的叫声。
    “喂喂,我相信校长不会有事找广濑的。”
    高里看着后藤。
    “我害怕。如果没有广濑老师陪着我,我不想去。”
    后藤愕然地看着广濑,广濑也看着后藤。后藤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拿起电话,拨了内线,把高里所说的话传达给听电话的人。
    对方似乎并没有反对。后藤透过话筒,做对方和高里之间的传话者,最后终于放下了话筒。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
    “广濑,去吧!”
    来到校长室,除了校长之外,还有教务主任和二年级的学年主任等在里面。他们好像有点不愉快似地看着高里又看看广濑,装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请两人落座。
    “我说高里。”
    “是。”
    “我先对你此次的遭遇表达我的关怀之意。今后的安身之处已经决定了吗?”
    “没有。”
    校长轻轻地清了一下喉咙。
    “我听你的导师后藤老师说了,听说你想中途休学?”
    “是的。”
    校长连点了几次头,然后挤出一张看不懂代表什么意思的笑容。
    “你最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一定不好受吧?再加上家人身亡,我想你大概也需要一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我相信你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想清楚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好让自己的心情能有全面的改变,对不对?”

    广濑定定地看着校长的脸。
    “只要你提出休学要求,学校随时会受理。”
    广濑站了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高里离开吗?”
    教务主任瞪着广濑。
    “没有人这样说吧?请你安静。”
    校长吊起眼睛看着广濑,然后把视线又落回高里身上。
    “你意下如何?”
    高里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时候我会去办好手续。”
    校长很明显地露出放了一颗心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没关系,不用那么急。请你到楼下去拿申请表,日后再邮寄回来。按照规定,本来是需要监护人的同意,但是以你的情况而言,监护人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是卑鄙。”广濑心里想着。他知道后藤昨晚喝醉酒的理由了。学校想把高里赶出学校。因为找不到处分他的理由,所以强迫他主动休学。校方之所以趁高里服丧期间把他叫来,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反对校方这么做的监护人了。以后或许会有人当他的监护人,但是到时校方已经受理了高里的休学申请。他们企图在事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真是卑鄙的做法。

    可是高里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表情淡然地低下头,表示他接受了。校长带着微笑假好心地给了即将离开学校的学生一番激励和训诫。广濑紧握着拳头站在一旁听着。

    结束会谈,正要离开校长室时,教务主任叫住了广濑。广濑停下脚步,高里也跟着停了下来。
    “广濑,请留步。——高里可以先回去了。”
    教务主任说道,高里便问道。
    “我不方便留下来吗?”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教务主任则一脸困惑似地看着校长。
    “总之,请你离开。”
    “我不要。”
    好坚定而刚毅的声音。广濑感到极度惊愕,定定地看着那张抬得老高的侧脸。
    教务主任走过来,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
    “总之——”
    “如果您要勉强我离开,我就跟媒体说是你们要求我主动休学的。”
    教务主任大吃一惊,看着高里。高里脸上带着微笑。
    “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我受到威迫。”
    老师们顿时都露出一脸愁容。广濑无言以对,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高里的改变只能用“不变”来形容,一点都不像原来的高里。
    “广濑。”
    教务主任语带苦涩地说道。
    “这件事——”
    “我不会说。”
    广濑不屑地说道。
    “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这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我曾在这里实习的事情也一样。今后我跟学校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可以吗?”
    广濑看看那些猛点头的老师们,然后催促高里离开。两个人便一起离开了校长室。
    离开校长室回到准备室的那段期间,广濑与其说感到愤怒,毋宁说是充满了惊愕。他差点冲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随即又把话给吞了下去。这样的心理挣扎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在爬楼梯时他试探性地问道。

    “高里,很抱歉,待会儿我必须去大学一趟。”
    高里看着广濑。
    “我不能一起去吗?”
    “我必须去找研修会的老师谈谈不可。很抱歉……”
    “求求您,请您带我去。我绝对不会妨碍到您的。”
    好认真的表情。广濑了解他的意思。
    ——待在高里身边,安全的机率会相对提高。
    (是什么时候和后藤这样讨论过这件事的?)
    “求求您。”
    广濑怀着深深的感慨,看着抬眼看着自己的高里。
    “我说谎。”
    高里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说谎。”
    他很难为情似地低下了头。
    “高里,谢谢你。”
    “……我不知道。”
    高里仍然低垂着头,他喃喃地说道。
    “我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是我做的。我甚至不懂自己是不是其实很恨某个人,却老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不管是我做的也好,还是某个人下手的也罢,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事情的发生。可是如果是我做的,那么我应该不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才对。如果是有人在保护我,它们也应该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所以……”

    “为什么是高里?”广濑心里想着。“为什么非得由高里扛起这样的命运?”
    “谢谢你。哪,我们回后藤老师那边去吧!我相信他现在一定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当中了。”
    Ⅳ
    回到特别教室大楼的时候。他们在走廊上走着,广濑却听到有人呼唤他。他环视左右方,停下脚步,高里也停了下来。地点在化学实验室的前面。
    “广濑。”
    实验室的门开着,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好像是后藤的声音。
    “后藤老师?”
    “是广濑吗?对不起,请帮我一个忙。”
    广濑把头探了进去。靠近运动场一侧的窗户和走廊那一侧的窗户都拉下了黑布,教室里像黑夜一般漆黑。教室的最后面有一个蹲踞的人影。
    “后藤老师,您怎么了?”
    就在广濑一脚踏进实验室内的时候。背后的门突然往旁边一滑关上了。
    “老师!”
    他听到高里不知所措的声音。
    广濑感到惊慌,把手摸上镶着小小的毛玻璃的门。怎么拉怎么摇,门就是连动都不动。他听到高里在外头的呼叫声。
    广濑一边继续努力地企图打开实验室的门一边环视着教室里面。教室后面的那个人影站了起来。唯一的光源只有广濑手摸着的门上小小的窗户。在那微弱的光线当中,他看不清楚那个站起来的人影是谁。

    那个人影从桌子后面来到通道上,然后弯下了身体,两手趴在地板上。广濑凝视着对方,忘了要努力去试着打开门。
    那个人影以四肢匍匐的姿态走在巨大的实验桌之间,慢慢靠过来。通道比四周显得更阴暗,广濑没办法看清楚那个影子,只听到赤脚步行的声音。广濑揉了揉眼睛凝视着,看起来像是黑暗的一部分的那个影子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增加了。以四只前脚和两只后脚慢慢地爬过来。微微地飘散着海水的味道。

    ——你的自我果然不能原谅我啊,高里?
    那道影子发出静谧的声音匍匐前进。手臂的数目又增加了。每爬近一步,手臂的数目就增加一次,不知不觉当中,那个影子化身成了巨大的蜈蚣。
    “如果杀了我,你就孤独一个人了。”
    像蜈蚣的那个影子从通道上爬出来,距离广濑已经不到两公尺了。从小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下可以看出它浑身散发出脓血般的颜色。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你知道吗?”
    蜈蚣突然站了起来,再也看不出一丝丝人类的样子了。广濑不自觉地把身体靠到教室的角落。那道影子一站起来,足足有两公尺那么高。他像昂起脖子的蛇一般晃动着上半身。几乎可以看到它鼻子的尖端。

    那是被忽略被漠视,潜藏在水面下不断扭曲的高里的自我的形体。丑陋是理所当然的。人的身体里面都养着这么丑陋的怪物。
    那个怪物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靠过来,散发出浓厚而沉闷的海水味。它张开血脓色的下巴。在从窗户投射进来的朦胧光线下,那嘴巴内侧的齿列微弱地发着光。广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在高里家看到的那些凄惨的尸体的模样。

    ——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啊?
    广濑非常冷静地想着。那一瞬间,它的前肢一扫而过,胸口产生一道冲击,紧接着肩膀被抓了一下,窜过一阵被挖削的疼痛感。广濑用手压住肩膀,触到一种温热的感觉。

    力道从膝盖中流失,他瘫坐了下来。那个怪物和带有强烈腐臭味的海水味道一起不断逼近。广濑的视线瞪着怪物的齿列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阵玻璃裂碎的声音,闪光随即飞射了进来。
    怪物大惊失色地停止了动作。
    “老师!”
    听到高里的声音,怪物蹲下身体转过身看着他。隔着他的身体,广濑看到走廊一侧的黑布不停地翻飞着。从底下射进来的白昼之光使得那个丑陋的身体瞬间浮现了上来,在黑布落下来的同时,它又恢复成原先漆黑的影子。

    瞬间,怪物的身影在广濑刚刚被光线刺激过的视野中再度复苏。隔着怪物可以看到高里。
    “请你住手!”
    一个强悍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蹲下身体的那个怪物将无数只的手趴在地上,往旁边逃窜。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广濑的视野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朝着那个怪物投以强烈视线的高里。
    “这个人不是我的敌人!请你住手!”
    那个怪物退了下去,缩起了身体,垂下了头。它的动作就像遭到斥骂的狗垂头丧气般的滑稽。
    “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我的什么?”
    怪物的身体缩得更小了。黑影子的大小不断缩小,渐渐变成了某种动物的影子。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我,那么你们比任何人都应该受罚!”
    高里看着广濑,跑了过去。
    “您没事吧?”
    “……嗯。”
    广濑回答道,视线仍然定定地看着那道黑影。那道影子现在已经完全像一只狗了。
    “我们……”
    突然那个影子开口说话。高里回头看着。
    “有保护您的责任。”
    好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影子缩得更小了。
    “……责任?”
    “我们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就是这样……被规定的。”
    “哗啦啦!”响起有什么东西崩散了的声音。影子现在连个婴儿的大小都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哗啦!”只有这个声音回答高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了。
    教室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高里?”
    这次如假包换是后藤的声音。
             ※       ※       ※
    教室的门很轻松地就被打开了。走廊上聚集了包括后藤在内,将近十名的老师。在明亮的光线下一看,高里身上有无数的割伤。教室里靠近走廊一侧的窗户是木框制的,其中一扇毁损了。走廊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张椅子倒在地上。

    后藤对四周的人说,这里交给我就好了。广濑把手从碎裂的窗户伸进去,翻起黑布一看,教室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异常的状况了。
    Ⅴ
    “我听到化学实验室的门打开的声音。”
    后藤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地点在学校附近的医院候诊室里。
    “我探头一看,刚好看到高里脸色大变,拿出一张椅子。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被关在隔壁的实验室里。所以我就跟高里一起跑过去。门确实是打不开。还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高里就打破了窗户,跳了进去,我本来想跟着进去,他却叫我不要去。他脸上的表情好险恶,被他这么一喝,连平常自认大胆的我也不免退缩了。”

    “哦……”
    “而且高里一走进去之后,里面就变得鸦雀无声。我想翻开黑布看看里面却动不了它。只是一块黑布耶,可是当时却像铁做的一样动也不动。我只有站在走廊上等着。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语气中带有辩解的味道,广濑笑了。胸膛一扯动,就窜过一阵被火灼烧似的痛感。缝合时打的麻醉剂药效应该还在的,可是广濑却觉得没有任何作用,锁骨下方的伤和肩膀受的伤相当深,不过还没有深达骨头。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锐利的刀刃所伤,因此广濑迫不得已只好说是撞到玻璃窗被割伤了,老医生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或许是因为他是和真的被玻璃割伤的高里一起就医的关系。

    治疗之后回到学校,他们一起接受了教务主任的询问,广濑只说自己被关进实验室,他不认为有必要多做说明。
    结束了这场纷纷扰扰时,刚好午休时间到。因为十时表示等结束午休的会议之后要送他们回去,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广濑和高里便一起回到准备室,结果没看到后藤,反而有四个学生在里面。

    “后藤老师呢?”
    “开会。老师,听说你又受伤了?”
    野末看着广濑。广濑稍稍打开后藤借给他的白衣服给他看。
    “缝过啊?”
    “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去泡温泉咯?”
    “嗯。”
    野末一边说着一边瞄着高里,其他人也一样。只有筑城一只用冷冷的视线看着高里。高里淡然地承受了众人这样的视线。
    “对了……”
    杉崎说。
    “老师,你听说了吗?坂田学长发生意外了。”
    广濑瞪大了眼睛看着杉崎。
    “你说什么?”
    后藤没有提起这件事。
    “昨天早上。他从地下铁的月台上掉下去,被驶进月台的*给撞上了。”
    广濑知道自己脸上的血色瞬间消退了。
    “他好象打算翘课跑到什么地方去。事情就发生在途中。地下铁刚好慢慢驶进来,所以他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听说受了重伤,还在昏迷当中。”
    ——不是高里。
    广濑愕然地回头看着高里,定定地看着他那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睛的苍白的脸。
    那跟高里的自我无关。是具有不同意志的生物做的。
    “对不起……”
    高里满脸讶异地看着广濑。
    “不是你。对不起。”
    “……为什么坂田他……”
    高里喃喃说着。
    “不是真正的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是报复。我想准错不了。”
    “……没有理由。”
    高里一脸困惑。
    “报复是只要小小的理由就可以进行的,但是坂田完全没有理由啊。”
    坂田为什么受到报复?乍看之下,他是高里的同志。坂田会受到报复的理由,广濑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
    野末叫了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他泄漏秘密?”
    说着他看着筑城。
    “秘密?”
    高里看着筑城。广濑问筑城。
    “筑城,你把那件事告诉高里了吗?”
    “没有。”
    筑城僵着脸摇摇头。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不能宣传关于高里的任何事情。”
    高里看着广濑。
    “把关于你的事情泄漏给记者的可能是坂田。”
    高里瞪大了眼睛。
    “这可能是事实吧?否则坂田没有理由受到惩罚。把你的藏身之处泄漏出去的可能也是他。——不是你。你并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事情。”
    广濑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先前怀疑你。”
    高里缓缓地摇摇头,一副好像没办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兜在一起似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准备室的门。
    一打开门,竟然有十几个学生站在门外。大部分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是也有几个别班的人。
    “……怎么了?”
    站在前面的六班学生开口说道。
    “我们听说高里在这里。”
    “嗯,是啊……”
    广濑指指里面。高里不解地歪着头看着这边。
    “广濑老师,听说您受伤,是真的吗?”
    今天早上离开家时所穿的衣服已经没办法再穿了。所以他直接在绑着绷带的身体外头罩着白衣。绷带清晰可见,所以广濑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学生当中顿时掀起一阵漫骂声。在准备室里的高里等人都站了起来。
    “为什么?”
    当中一个人指着高里说。
    “是广濑把你藏起来的,不是吗?坂田不也是你的同志吗?为什么还要降祸给他们?”
    另一个人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眼中带泪。
    “杀自己的父母、杀自己的同伴,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办?”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敌人或同志,对不对?总之,你什么人都可以伤害吗?你心血来潮就杀人,对不对?”
    漫骂声像惨叫声一般轰然作响。
    他们表示服从,企图避免再被降祸。他们对灾神极尽逢迎诌媚之能事,以求自保。最具代表性的——不管当事人有何企图——便是坂田,而坂田却被肃清了。一向保护高里的广濑也被肃清了。连原本应该也是同志的家人都被肃清了。

    “等一下!这是误会!”
    广濑遭到袭击是有理由的。而坂田也不尽然是完全善良的人。至于家人则根本不是高里的同伴。
    “镇定下来!”
    广濑大吼一声,顿时伤口像烧灼般地刺痛着。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身体。一伙人见状反而更火冒三丈。看到他们来势汹汹的样子,广濑突然两手一张,挡住了门。
    “高里,快逃!”
    站在最前面的学生冲撞着广濑。广濑经不起一撞,整个人倒了下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
    “住手!”
    桥上用力一吼。
    “你们知不知道做这种事会有什么下场?”
    “知道!”有人大叫。
    “如果他不分敌人还是同志照杀不误,那我们当他的敌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高里不在——”
    桥上抓起桌上的广口瓶用力一丢。撞击在窗户上的广口瓶撞到了窗框,窗玻璃应声碎裂,广口瓶也碎成一地。尖锐的碎裂声使得冲进准备室的学生们顿时停止了动作。
    “只要高里不在又怎样?”
    桥上环视着那些学生。
    “你们想怎样?说啊?”
    准备室里原本激动的情绪瞬间冷却了。
    “难道你们想杀了高里?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睡得高枕无忧吗?睡在感化院或少年观护所里吗?”
    “你是高里的同伴吗?”
    有人问道,桥上笑了笑。
    “我只是讨厌笨蛋。”
    “……你给我记住。”
    “我会记住,因为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学生们看看站在墙边的高里,又看看桥上。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复杂的色彩。
    在纷争白热化的当儿,高里开口了。
    “我休学了。”
    顿时所有的人都看向高里。
    “我要休学,我今天是来办手续的。”
    一阵绝对的静默,然后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歇斯底里的笑声感染了周遭其他的人。他们兀自不停地笑着,直到因为这一阵骚动而跑过来看个究竟的老师到达之前。
    Ⅵ
    当十时的车将他们送到公寓前面的时候,等着他们的人更多了。他们推开了拿着麦克风涌上来的人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楼梯处。当他们跑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那些人并没有跟了上来,但是相对的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些石块。胡桃般大小的石块在通道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前贴了一张大纸。
    写着“劝告”两个字的纸上用细细的字体写了满满一大篇。广濑伸出手想要撕掉那张纸,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石块飞了过来,前后响起漫骂声。广濑只好放弃撕掉纸张的念头,逃进了屋里。

    从三点开始播放的闲谈节目也清一色地在讨论这件事。高里是敌人的共识似乎逐渐在媒体之间形成。报导事件的每一个主播都用毫不留情的语气批判着。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广濑看着摊开素描簿的高里。如果被媒体贴上敌人的标签,迟早会成为人类的敌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失去了监护人,失去了学籍。他还能找到可以让他工作的地方吗?什么时候这场骚动才会平息?人们才会忘掉这件事呢?

    广濑看着高里。他的画笔在素描簿上滑移着。就如第一次看高里画画时一样,他凝视着画面,然而现在的感觉跟当时看到的静谧和真挚却有着天壤之别。他知道有事情严重地干扰了高里的心情。

    画在纸上的“岩石迷宫”涂了绿色的颜色。是深绿色的,就像张满了青苔一样的奇岩。高里快速地涂着颜色,陷入沉思当中。他定定地看着画面,一直微微地歪着头。
    “——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尽管如此,这项作业对高里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广濑轻轻地微笑着,然后突然袭上一股不安。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啊?袭击广濑的影子说自己有保护高里的责任。报复不是出于高里的意志,也不是他潜意识的作为。异形以异形的理论保护着高里。可是,它们为什么背负着保护高里的责任呢?而它们又是什么来历呢?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想起之前那个声音。所谓的“国王”是什么?指的是高里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高里会被称为“国王”?
    “高里。”
    广濑呼唤高里,他便抬起头来。
    “有人称你为王,你会想到什么?”
    “……王吗?”
    高里复诵着这个字,然后微微露出沉思的样子。
    “泰王。”
    广濑支起身体。伤口窜过剧烈的疼痛感。
    “泰王?是什么东西?”
    高里不知所措似地摇摇头。
    “我不是……很清楚。”
    “怎么写?”
    “安泰的‘泰’……”
    ——泰王。广濑在口中喃喃念着。
    “泰王是名字吗?还是称号?”
    高里很讶异地皱起眉头,看着画面的深处。好像拼命在找什么东西,眼神游移着。
    “那跟失去的记忆有关系吗?”
    “……我想是有。”
    “既然你记得,可是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字眼咯?你还想得起其他什么事情吗?任何事情都好。”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
    “当这是个联想游戏还了。”
    广濑将手边的纸拉过来。
    “我们之前在讨论蓬山时也一样。你对语言的记忆比绘画式的形体深刻。你试着把想到的字眼列出来。”
    “可是。”
    “那不想王也没关系。—一对了,神隐。要是有人提到神隐,你会联想到什么?”
    “记忆。”
    广濑快速地写下了那几个字。
    “然后呢?”
    “暧昧。不安。事件。异端。异邦。异境。丧失。……手臂。骚动——”
    “麒麟。”
    “麒麟的画。祥兆。角瑞、角、孔子、转变、选定、王、契约。”
    孔子在野外发现了麒麟的尸体,哭着说“道穷矣。”到这部分广濑还可以理解,之后那些字真的就是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联想了。
    “……那是什么?”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把想到的说出来而已……”
    “唔。”广濑点点头继续说道。
    “白汕子。”
    “水、女人、守护、使船舶失事的怪物。”
    广潭皱起眉头。
    “你是指跟水有关系的女妖怪吗?”
    问完问题之后,广濑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里叫她什么?
    广濑搜寻着记忆。那是妖精的名字。海中妖精的名字。没错。塞仁。抓到塞仁,然后为她取了个名字。那是什么名字啊——。
    高里自己也感到愕然似地喃喃说道。
    “慕而甘。”
    那个女人就叫白汕子吗?
    “老师,这个——”
    广濑制止他。
    “没关系,继续。——蓬山。”
    高里闭上眼睛。
    “奇岩、罗莱马、圭亚那、故乡……、树、蓬庐……宫。”
    广濑将备忘纸递给他。高里在上面写了“蓬庐宫”三个字。
    “——王。”
    高里立刻回答道。
    “泰王。”
    然后闭上眼睛。
    “契约、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为什么,高里竟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十二国还有十二王。”
    说着,他看着广濑。
    “泰王是一个称号。是戴极国之王泰王。”
    说着高里写下来了“戴极国”几个字。广濑凝视着那几个字。
    “然后呢?”
    高里捂着脸。
    “我不知道。再也想不出来了……”
    广濑看着备忘纸。高里失去的记忆。一年的片段。他七年前发生过神隐事件,然后——广濑想着,不禁在心里苦笑。好个愚蠢的想像啊!可是,既然怪物都真正存在了,那么任何愚蠢的事情都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高里七年前有过神隐的经历,然后在某个异世界度过了一年。那里有十二国,有十二王。泰王是其中之一,王和麒麟以“契约”之说而结合在一起。在奇岩连绵的蓬山里有蓬庐宫。

    广濑看着把脸趴在炕桌上面的高里。
    ——你就是泰王。
    如果白汕子就是那个女人的话,那么麒麟就是那头怪物吧?麒麟不是说过“有责任”吗?如果这是“契约”的内容,那么基于契约而受到保护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王。

    可是为什么广濑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广濑无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不禁感到很狼狈。高里想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只要是跟过去有关的情报,不管任何情报他一定都想要吧?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跟他说呢?

    广濑感到困惑,可是仍然没办法告诉高里自己心里的这个想法。
             ※       ※       ※
    他站在温暖的深夜里。三更半夜,街头上聚集了许多人群。位于他附近的挂着蓝色床单的围墙下方供放着某人摆置的花束。
    他们每个人都怀着愤怒的心情看着眼前的公寓。尤其是他更是满怀着怨恨看着漆黑的窗户。他的朋友被压在寺庙大门底下死了。“无法原谅。”他心里想着。那个乍看之下无害而且温和的孩子,使用怪异的力量为四周带来恐惧的君临天下的少年。

    他绝对不允许那个少年在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的情况下继续生存下去。正义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
    他是正义的代言人,携带着比剑更强大的武器。恶行必须被公开、被弹劾。因此,人们有报导的自由,而那个孩子却使用肮脏的手段妨碍了这个权利。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点了一根烟。将打火机放回口袋时,他看到一个站在人群之外的摄影师摇摇晃晃地走进后面的巷子。
    他心想,“他累了。这里的每个人都累了。”
    他一边抖落烟灰一边凝视着二楼的窗户。面对着大马路的窗户旁边有一扇门。门上有白色的东西,那是公寓的居民所贴的。在场的人都知道贴这张纸的人是谁,但是没有人想刻意加以报导。他知道丢石块的是他现在所靠着的这道墙对面那户人家的父亲。可是他并不打算把这个事实告诉那个少年。

    他将抽得只剩烟屁股的香烟丢到脚边,用脚尖踩熄。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左右方,不知不觉当中,原本聚集在一起有六个之多的人已经减少了一半。“没耐心的人真多。”他在心里嘟哝着。他打算在这里彻夜守候,明天早上有人会来换班。在那之前,他必须在这里监视,以防那个少年逃离这里。

    站在附近的男人走进旁边的门内。他看到那个男人进门时的样子。在朦胧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就像被拉进门里一样。
    “大概是去小便吧?真是个没教养的人。”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他把背靠在墙上,瘫坐下来。腰和腿都隐隐作痛。他坐在那边,点起了第二根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声已经停止了。
    某个地方传来经过压抑之后发出的声音。他转头看着声音的来处,刚好看到一个杂志记者进入巷子里。他看到那个记者躲在巷子里小便。似有若无的风将一股令人不悦的味道飘送过来。是河口的烂泥巴的味道吧,闻起来有点像血的味道。

    他茫茫然地看着公寓,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烟。当连烟屁股都烧成灰时,他将滤嘴按熄在柏油地上。这时候,他觉得好像听到细微的惨叫声,他赶紧看看左右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深夜的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站起来,朝着左右方各走了两三步。伸长身体,确认左右边的道路,但是他看不到其他人。进入梦乡的房子像废墟一样罗列着。他想去找走进门内的那个男人。他已经去了很久了。要是跑到人家院子里去睡觉的话,恐怕又有人要提出抗议了。

    正当要举步前行时,他听到有声音响起,而且这次的声音就在附近。是床单飘动的声音。他凝视着床单。有东西在挂在墙上的蓝色床单的内侧骚动。在他定定地看着的当儿,蠕动静止了,恢复了原来的静谧。

    他走近床单,那只是一条挂在围墙缺口处的床单。他轻轻地翻开沉重的床单的一角,这时候他才发现摆在他脚边的花束不是菊花,是金盏花。
    ——是老婆婆供奉在佛坛上的花。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歪着嘴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拉起床单的一边。墙上大开的洞穴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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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荣誉团员

157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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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魔性之子


    第十一章



    Ⅰ
    广濑早上被巡逻车的声音给吵醒,公寓前面就可以听到巡逻车尖锐的警笛声。广濑一起身,高里可能也跟着醒了,同时也爬了起来。两人皱着眉头相对而视。房间当中还是一片阴暗。

    广濑起身前往厨房去探个究竟。他将窗子开了个小小的缝隙,窥视着外面的景象。巡逻车就停在公寓前面,几个人影不停地来来往往穿梭。
    “……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广濑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外面去看看,可是一想到又会被媒体包围住就觉得不耐,便打消了念头。人群从四处零星聚集而来。骚动和尖叫声想起。“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广濑心里想着。

    仔细一看,外面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潮。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几次抬头看着公寓。隐约可以听到片断的讲话声。
    “死亡……六个……记者。”
    广濑听到人群中传来的声音,脸色一阵铁青。他赶紧关上了窗户。高里又露出不安的表情。
    “……又发生什么事情吗?”
    广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
    “我不知道,待会儿应该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时间还早,再睡一下吧!”
    广濑说道,高里便毫不怀疑地又躺了下来。有一阵子他好像感到极度不安似的不停地翻身,但是过了一会儿便开始传出轻轻的鼻息声。也许是累了吧?他被迫面对的压力也太沉重了。

    广濑也一样。可能是有点发烧吧?身体觉得有点慵懒。冰冷的地板的触感让他觉得好舒服。广濑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感受着那种冰凉的感觉。
    不到一个小时,整栋公寓都喧闹了起来。紧接着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广濑站起来,将门开了个缝隙窥视着。外头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官。
    “请开门。”
    警官用高压的语气说道。广濑默默地松开了门链。中年警官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环视着屋内。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广濑问道,警官带着淡漠的视线看着他。
    “记者被杀了,有六个人。”
    广濑倒吸了一口气。他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从警官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难免还是产生强烈的冲击。从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醒了过来。
    “昨晚又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
    “没有。”广濑摇摇头,警官便把视线投向高里。
    “你呢?”
    “……没有。”
    “是吗?”警官说着便转身要离去。离开房间之际,他回头看着广濑他们。
    “如果想起什么,请告诉我。”
    说完之后又露出一个隐含着险恶的笑容。
    “自首也可以。”
    广濑还来不及说什么,警官就将门关上了。广濑用颤抖的手锁上了门锁。
    不到半个小时,外面开始涌起一阵骚动。屋内的两人紧闭着玻璃门靠在一起,这时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地变大,又过了一个小时,有人敲着门,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用蛮力槌打着门。

    “出来!出来把话说清楚!”
    听到人们的怒骂声,高里全身僵硬了,骂声一落,公寓前便开始响起众人漫天的咒骂声。
    他们从晨间新闻了解到详细的情况。
    六名深夜守在公寓前面的记者被杀了。他们看起来全都像是被狗之类的猛兽袭击。据悉由于高里家发生过类似的案件,警方和卫生所合作,开始捕捉野狗。
    凄惨的尸体仿佛历历在目。要是当时高里没有加以阻止的话,恐怕广濑也会跟他们落得一样的下场吧?广濑光是想像那幅画面就觉得全身窜起一股恶意。
    播报员的语气比昨天更加险恶。广濑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说出猎捕魔鬼之类的话,立即关掉了电视。
    执拗的敲门声仍然没有中断。有人粗暴地敲打着大门和窗户上,重击着梳理台前面的窗户。人们大声的批判着,时而有人大叫出来!
    不到中午,开始有人丢掷石块。有什么东西撞击在大门和窗户上,发出坚硬的声音,之后有一颗拳头一般大小的石头打破窗户飞了进来。厨房的地板上散了一地的石头。当中也有包着纸条打的石头,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消失吧!”看过这张纸条之后,广濑已经不想再看其它的了。

    过了一会儿,石头已经不是从建筑物底下飞上来了,而是从通道上投掷进来。几块石头打破了玻璃门,飞到他们的膝盖前面来,广濑再也受不了,拿起话筒,电话线可能被剪断了。

    很快地就有石头从堤防那边丢进来。隐隐约约也可以听到漫骂声从那边传过来。面向阳台的窗玻璃被打破之后,石头便接二连三地飞了进来。广濑带着高里躲进浴室。两人就这样一边听着不断响起的捣毁声,一边不发一语地蹲踞在里面。

    警察是在十二点半左右的时候赶了过来。广濑把门打开一看,一个面熟的*着门外。
    他想起来,是当初去领遗体时前来接他们的那个刑警。
    他们被带到警署去,以集体暴力事件的被害人的身份在里面接受询问。填写文件时,后藤带着十时一起跑来了。
    “广濑,你没事吧?”
    一走进他们坐着的小房间里,后藤就大声问道,广濑竖起手指头抵在嘴边。他用视线指指窗边的椅子。高里正靠在窗框上打着盹儿。
    “身体状况还好吧?”
    十时小声地问道。
    “大概很累吧,遇到那么多事情,太辛苦了。”
    两人都点点头,后藤走进窗边,俯视着高里。
    “*人决定了吗?”
    “不知道。现在不是去搞清楚这种事情的时候,因为那些亲戚都回去了。我在想,或许他们根本都打迷糊战。”
    后藤俯视着高里喃喃说道。
    “以后这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广濑没有回答。
    高里看新闻的时候,轻声说道,“明明叫你们住手了。”那些东西似乎不把高里的意思放在心上,只是一心一意尽自己的责任。
    “至少让亲戚把他*走,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连名字都改掉就好了,可是……难道这样也没办法改变现状吗?”
    只要有那些东西在,不管高里跑到什么地方去,相信它们都会紧紧跟随着,企图完成它们的任务。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高里的未来就没有光明可言了。
    广濑回想起当初的想法。必须将它们和高里分开来。这个想法于今更加笃定,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后藤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着广濑,用视线指指十时。
    “十时先生说愿意把房子借给你们,暂时到那边去躲一阵子吧!”
    广濑抬眼看着十时。
    “……不好意思。”
    他露出天真的微笑。
    “没关系,请你们尽管去住。倒是你们需要一些随身物品吧?只要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去帮你们带出来。”
    “可是十时老师……”
    他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后藤笑着眨着一只眼睛。
    广濑对着十时深深地低下了头。他为明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一事衷心感到欣慰。
    Ⅱ
    十时的房间是一间位于新市镇靠海地区的单房公寓。
    十时将他们送到公寓之后,简单地说明了一格房间里的设备和附近的地理环境,在离开之前,甚至还帮广濑换了绷带。
    “真的很抱歉。”
    广濑和高里异口同声地说道,十时不禁大笑。
    “我把电话设定成没人接听,请不用担心。”
    “谢谢您。”
    “如果衣服或什么东西不够用的话,到那边找找看,不用客气。”
    “可是……”
    “别担心,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十时说着挺起胸来。他对着深深地低头致谢的广濑他们笑了笑,便离开了公寓。
    这是一间明亮,感觉很舒服的房间。位于八层楼建筑的四楼,从宽广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海。广濑将窗户大大地敞开来。这一阵子老是过着紧闭着窗户和窗帘的日子,因此感觉格外地舒畅。从暮色低垂的海面上吹过来的风非常凉爽,夏天就要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呀,高里。”
    广濑说道,高里便带着淡淡的微笑点点头。他站在阳台上定定地俯视着眼前一片汪洋。今天从一早开始,他就不太讲话。一想到他可能很在意又增加了死者的事,广濑心头就一阵刺痛。广濑勉强装出开朗的声音。

    “住在这里就可以好好吃顿饭了。等天色暗下来之后,我们出去吃饭,顺便散个步吧?”
    广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电视,正在播放六点整的新闻。在寺庙大门倒塌事件中受伤住院的一个杂志记者死了。
    一打开报纸就看到坂田死亡的消息。“真的死了啊?”广濑暗自忖道。他虽然不是广濑喜欢的类型的人,但是知道他死亡的消息毕竟还是让人感到痛心。
    “坂田……死了啊?”
    广濑抬头一看,看到高里也探头看着报纸。
    “好像吧。”
    广濑没来由地想算算自从他实习之后累计的死亡人数,随即觉得可笑,便打消了念头。到底一共有多少人被他们所杀啊?包含过去的所有人在内,相信一定是个很大的数目。

    广濑突然想到一件事,试探性地问高里。
    “高里,你说你从小就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气息,对不对?那是从神隐之前就有的吗?”
    高里略微想了一下。
    “……我不是记得很清楚,不过我想大概是之后吧?”
    “我想是的。”
    “那是怎么回事?”
    广濑将报纸褶起来。
    “难道它们从那边跟过来的?慕而甘就是白汕子吗?那是你第一次看到那只手臂,对不对?你在那边被附身了。”
    高里很感困惑地垂下了视线。
    失去的一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高里为什么会被带进那个世界,和那些人扯上关系的呢?还有,高里又为什么回来了呢?那些人为什么跟着高里回来呢?疑问多得像永无止境一样,然而,除非高里的记忆恢复,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答。

    “我到底是什么人啊?”
    高里落寞地说道,广濑不禁低下了头。他还是说不出口。他无法对高里说,你应该就是泰王。
    “为什么我会被叫去呢?”
    高里仿佛追溯着广濑的思绪似地喃喃说道。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啊?我为什么会回来?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还是出于某个人的意志……”
    说完高里看着广濑。
    “我本来是属于哪一边的人啊?”
    不知何故,广濑显得非常狼狈。
    “当然是这边的人。”
    广濑惊慌失措地说道,高里一听,垂下了视线。
    “……是吗?”
    “那还用说?你并不是特别的人,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只是在偶然的机缘下误入那个世界或许是被它们所牵引,结果被迫背负这些灾厄罢了。”
    广濑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可是高里似乎并不能接受这种说词。
    “如果能回想起更多的话……”
    他喃喃说道。
    “至少如果能够想出回去的方法的话。”
    广濑没有回答他。
             ※       ※       ※
    他们等天色暗了之后便出门去吃饭,回程中一路散步到海边去。走到地方花不到十分钟的教程。这一带和广濑那靠近河口的房间周边不一样,海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脏。堤防下方有一块面积大得堪称为沙滩的地方。形状宛如剪落的指甲一般纤细的月牙映在几近黑色的水面上。

    “你去过的国度到底在哪里啊?”
    一边在沙滩上走着,广濑一边问道,高里狐疑地歪着头。
    “那些东西本来就是那边的生物吧?当你回来时,它们是基于什么理由一起跟来的?它们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是它自己说的,所以应该错不了吧?”
    高里没有回答。
    “忠于职务固然好,但是未免有点忠实过度了吧?尤其最近……”
    广濑带着苦笑说道,高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高里皱起了眉头,很认真地思索着某件事。
    “……您不觉得升级了。”
    “啊?”
    “岩木、班上的人、采访的人、……我觉得最近报复的手段越来越严苛了……”
    广濑张大了眼睛。
    “说得也是……”
    或许应该是不择手段吧?尽管高里四周发生了很多不祥的事情,但是每一件事乍看之下都像是单纯的意外。五反田不是也说过吗,他说这是一种警告。然而最近它们的做法已经超越警告的范围了。看来它们好像杀红了眼一样。

    广濑这样说道,高里也点点头。
    “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高里喃喃说道。
    “还会出现多少被害人呢?”
    “这个嘛……”
    “我……”
    高里欲言又止。广濑催促他说下去,他却摇摇头。
    “没什么。”
    广濑感到讶异,同时将视线飘向海面。海浪像摇篮一般不停地晃动着。
    “为什么不能说呢?”他心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问高里你是泰王吗?只觉得问这件事让他感到不安。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安。
    广濑望着海面,视线突然定住了。非常遥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隐隐约约的光芒。将微弱的光芒射向水中的东西看起来像沉在水中一样。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
    “那时什么东西啊?”
    高里的视线也望向海面,凝视着广濑指着的方向。
    “好远……。是不是体积相当大的东西啊?”
    “不会是……萤火虫吧?”
    在广濑他们定定地注视的当儿,那个东西慢慢地变大了,当它看起来变得像沉在水中一样。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东西啊?”
    高里的视线也望向海面,凝视着广濑指着的东西。“啊?”
    “不会是……萤火虫吧?”
    在广濑他们定定地注视的当儿,那个东西慢慢地变大了。当它看起来变得像棒球一般大小的时候,广濑终于注意到。
    “靠过来了。”
    不是光芒变大,而是光靠近来了。眼看着越变越大。以速度而言,那种速度是非比寻常的。要说是快艇,也不可能那么快。
    靠近一看,那道光既微弱又巨大。当它更靠近时,终于看出是某种绽放出磷光的群体,像是非常微弱的萤火虫的光。白而微弱的光朝着岸边前进。
    “高里,快逃吧!”
    广濑很正经地说道。最好别待在这里。那个东西笔直地朝着这个沙滩过来了。
    “不行,对方速度太快……”
    广濑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
    “高里!”
    高里制止了抓住他手臂的广濑。
    “我想不会有事的,因为有它们在。请不要离开我身边。”
    高里说话的当儿,那个东西靠上来了,直径超过五公里之大,是绵绵密密地某种白色的东西,那个东西像火把掠过水面似地靠近,一到岸边,就随着浪潮被打上岸来。
    是一群白色的人。海浪将绽放着磷光的人群打上岸来。
    那些东西像溺死的尸体一样,被打上岸之后就留在沙滩上。下一波海浪又上来了。尸体又重叠在尸体上。
    “是尸体?”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不是尸体……”
    确实不是尸体。被打上岸的那些东西痉挛似地蠕动着。它们蠕动着四肢慢慢地刮着沙,像乌龟一样抬起没有头发的头定定地看着广濑他们。
    广濑抓着高里的手往后退。
    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东西打上岸,那些东西则一次又一次地叠在一起抬起头来。它们笨拙地蠕动着散发出白色磷光,像腊一样的身体往前爬行。看起来像溺死腐烂的尸体,散发出像瘴气一般浓烈的海水味。

    广濑他们一边向对方对峙一边不停地往后退,最后背部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们被逼到堤防底下了。广濑喘着气看看左右方。他在呈现深暗蓝色的堤防的表面找到了颜色更深的裂缝。他在右手边看到的裂缝却远得让他绝望。

    匍匐而来的群体的前锋部队慢慢地包围住广濑他们。
    “……汕子。”
    高里低声说道。
    “白汕子。”
    群体停止前进了。在距离广濑他们只剩下一只手臂那么近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形成了研钵状,当中出现白色的手指头。随即一只白皙的手臂仿佛窜向天空似的出现在当中。

    那个女人。
    广濑来不及惊叹,四周的沙子便沸腾了起来。沙子滚沸之后往上喷起,两道影子从中一跃而出。一对白和红色的东西落在群体和广濑、高里之间。
    白的是女人的头和手臂,以及野兽的下半身。红的则像是一头巨大的狗一样。全身披着的不是毛皮,而是为黏液所覆盖的鳞片。
    广濑愕然地看着这一对怪物,像威吓人的野兽一般压低着身子的异形。它们便是皆由大量的鲜血来保护高里的人。
    溺死生物群生硬地摇摇头,一齐张开腐烂的嘴巴,做出吐某样东西的动作,然后朝着夜空发出被压碎似的声音。
    taiho。
    Ientaiho。
    它们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呼唤着某个人。不断喧闹扩大的声音朝着上空窜升而去。
    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突然间,那对白和红色的异形消失了。同时尸体群底下开始刮着沙子。眼看着它们都潜进了沙子当中,相继消失于地底下。当刮沙的声音已停止,四周只剩下漏斗型的洞穴。

    一段时间过后,再度听到海浪的声音。
    “那……是什么?”
    广濑终于松了一口气。
    黑暗的沙滩上只留下那些东西潜藏之后的痕迹。他们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却已经看不到了。沙滩上回归一片静谧,白色的沙子看起来仿佛冻结了一般。渗在沙子当中的浓烈海水味扑鼻而来。

    海水的味道。
    那些东西来自海上,有海水味自是难免,然而却强烈的撼动着广濑的心情。之前不是传闻学校走廊上沾有泥水的痕迹吗?在广濑的心中,海水的味道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和不安紧紧地系在一起了。

    广濑跪了下来,试着去挖起一点沙子。
    来自海上的东西。广濑抬头看着站在他旁边的高里。只见他一脸惊愕地呆立在那边。这个怪异的景象有可能和高里无关吗?
    “高里。”
    广濑叫了高里一声,他才恍然惊醒似地回头看着广濑。
    “那是什么东西?”
    高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不知道。”
    广濑再度环视着四周。眼前是一片开了无数个洞穴的荒凉沙滩。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变化”。广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晃动着。
    Ⅲ
    第二天,广濑在中午之前醒了过来。他在铺于地板的床铺上支起身体,往旁边的床铺一看,已经不见高里的身影。
    他的视线搜寻过整个房间。没看到高里。打开浴室里的灯,换气扇开始转动,但是并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广濑起身走近阳台。翻开窗帘,看到高里站在外面。他靠在栏杆上俯视着下方。

    “高里?”
    广濑叫了一声,高里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来。广濑叫了一声,他才静静地回过头来。
    “怎么了?”
    广濑问道,他摇摇头,露出淡淡的微笑。
    “早安。”
    “嗯。”广濑一边点着头一边来到阳台上。像高里一样往下看。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在想,这里比学校的屋顶还高啊……”
    高里说完轻轻地微笑着,然而就回屋里去了。广濑无法释然,跟了进去。
    广濑一回到屋里就拿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高里说道。
    “好像有火灾。”
    广濑回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高里坐着垂下了头。
    “是老师的公寓,昨晚……”
    广濑惊慌失措地打开电视。距离午间新闻还有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的事?”
    “深夜……大概是三点左右吧?”
    既然如此,那么早报应该就刊出来了吧?几个人?!广濑把差点脱口说出的话给吞了下去。
    他觉得问高里这种问题太难为他了。
    午餐只准备了面包和咖啡。还没吃之前,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了。
    广濑他们之前一直待着的公寓今天早上凌晨三点之前发生火灾,全部烧毁殆尽。起火点在一楼的房间,起火的原因是瓦斯爆炸。这场火灾夺走了三条人命。
    广濑看着看着,只觉得一阵晕眩。
    如此彻底的报复。
    可能是对丢掷石块和张贴恐吓纸条的报复吧?这当然是可以预期得到的结果,然而还是让广濑感到绝望。
    每死一个人,高里的路就被封锁一条。引发的骚动越大,高里就越没有栖身之处。
    感觉好伤心。高里还能留有任何的可能性吗?他到底还有多少可能性可以至少让他平静而安稳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呢?
    “对不起……”
    “不是你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模式到底重覆多少次了啊?
    广濑环视着屋内。你们这些人,扬言要保护高里的你们。白色和红色的那一对。难道你们不明白高里再这样下去铁定会被你们凌迟而死吗?
    这一天,高里完全不想说话。跟他说话会有回应,但是根本不能算是对话。他看似很费力地想露出笑容,然而他的努力终归没能发挥作用。
             ※       ※       ※
    下午后藤来了。
    广濑把火灾的事后处理全权委托他去处理。
    当天,傍晚时分又发生了另一桩火灾。打电话来通知这个消息的还是那个刑警。
    高里的家被烧掉一半,是附近的小学生放的火。附近的人目击有三个小孩子从高里的家跑出来,他们立刻被逮捕,供出放火的动机。因为他们认为只要房子还在,总有一天高里还是会回来的。

    他们很害怕高里回家来。看到电视上报导广濑的公寓被烧毁的消息之后,他们便想到,如果高里的家也被烧掉的话,他就不会回来了。
    高里没有任何反应,接受了这个消息。关于高里家的事后处理也都交给后藤代理。
    当天晚上,广濑半夜里醒来。他没理由地醒了过来,发现高里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好悲哀。广濑想跟他说话,但是因为太困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可能是发现广濑睁开眼睛了吧?高里对着广濑深深地低下头去,明天醒来之后再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吧!广濑心里想着,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或许自己是做梦。
             ※       ※       ※
    看过上午、白天的新闻节目,正想关掉电视的那一瞬间,字幕却打出了那则消息。
    广濑站了起来。高里发出惨叫似的声音。速报的内容是学校突然倒塌了。
    “请老师过去看看。”
    高里抬眼看着广濑。
    “因为我不能去。”
    广濑点点头,飞奔出屋子。跑进电梯之前的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云端上的感觉。
    星期一白天,学校有很多学生。他怀着他们准备室的那些成员还有老师们能够平安无辜的心情,卖力地跑着。在电梯的门关起来之前,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这样祈求着。而当电梯开始下降时,他突然想起昨晚的梦。

    今天一直把它给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梦。想着想着,电梯到达一楼了。广濑跑出公寓,没来由地转头一看。这是一栋八层楼建筑的公寓。八层的阳台面对着屋顶排列着。

    广濑突然想起昨天早上在阳台看到高里时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广濑开始小跑步起来,他企图甩开记忆,但是却无能为力。
    高里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当时那股难以释怀的心情顿时复苏了。
    俯视着下方的高里的背影。延伸出去的手肘的线条、使了力道的肩膀线条。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我在想,这里比学校的屋顶还高。
    高里不可能去过学校的屋顶。他只是凭着想象这样说的吧?他一定是站在高处而想起那些不幸的同学罢了。
    或者。
    广濑砸了咂舌。
    有什么事情总让他感到不安,极度的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在体内侵蚀着他。
    他一转身,朝着公寓跑回去。一旦真正猜想,那种不安就盘踞了他整个心思。广濑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没命地跑着。
    房间里没有高里的身影。广濑跑到窗边。看着通往阳台的窗户是从内侧上锁的,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高里?”
    不应该不在的。
    他突然想到屋顶,继而又想起十时说过,这栋公寓的屋顶是没办法上去的。
    果真如此的话,那高里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逃生梯。逃生梯是从内侧上锁的,但是从里面到外头却没有任何设施阻挡。广濑一转身。他直接跑到四楼的走廊,轻轻地推开逃生梯。顿时卷起一股强大的风势。平台上没有高里的身影。他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将门打开,广濑从扶手处把身体探出去往上看。不看还好,一看让他全身都僵硬了。

    最上层的平台上有个人影。
    广濑忍不住差一点叫了出来,他赶紧把声音给吞了回去。他产生了一股好像有异物通过喉咙般的强烈恶心感。他松开扶手,朝上头跑去。金属制的楼梯每踏一步就发出高亢的声音。

    广濑脱下鞋子。他赤着脚,将脚步声减到最低,然而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楼梯。
    屏住气息还能跑上四层楼的楼梯真是不容易。广濑一边在心里祷告着一边踏上最后一层楼梯,此时他看到抓住平台的扶手俯视着底下的高里的身影。
    扶手很低。只要广濑一出身,那一瞬间他就只要重心一倾就足够了。广濑一边在心里祷告着一边踏上最后一层楼梯,此时他看到抓住平台的扶手俯视着底下的高里的气息。他将身体弯得低低的,爬到中段时,高里跨过了扶手。

    他极力地压抑住心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最后那几阶楼梯的。当他发出足以震动平台的尖锐叫声而顿时清醒过来时,高里的身体已经滚落在扶手的内侧。
    “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广濑的右手抓住高里的手臂。他想起是自己把他给拉回来的。
    “你为什么……”
    右手没办法动。他用左手往倒在平台上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张脸上打了一个巴掌。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反应像极了小孩子动肝火一样。
    他激动不已,用力地打着完全不加抵抗的想法,知道自己如何选择卖力爬到这里来,所以绝对不能让高里跳下去。
    “请您谅解。”
    高里低声说道。广濑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抖得几近口齿不清了。
    “只有这条路可走。”
    “胡说。”
    他将被压在自己身体底下的身体拉了起来。用僵硬而无法活动的手将高里的手给拉过来。
    “老师。”
    事已至此,那沉静的声音中带着许分悲凉的味道。那个声音在告诉广濑,他是透过理性的思考之后决定到这里来的。
    广濑把手扶上逃生门,门却动也不动。这才想起门没办法从外面打开,于是他抓住那只微弱地抵抗着的手臂,踏上楼梯。
    “老师。”
    “如果你跳下去,我也会跟着跳。”
    这是他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话。好卑鄙。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卑鄙的话语了。被抓在他手中的手臂瞬间僵住了,然后便乖乖地跟着广濑走下楼梯去。
    广濑的脚在发抖。每走下一阶楼梯,就觉得膝盖仿佛要碎掉了一般。好不容易来到下一层的平安上时,高里又叫了一次。
    “老师……”
    广濑察觉出他语气上的变化,狐疑地转头一看。只见高里抬头看着刚刚他们所在的平台上。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年轻的女人,年纪大约是二十岁,或者不到二十岁吧?瞬间以为是八楼的住户跑出来了,随即想到,刚刚并没有听到逃生门打开的声音。门是沉重的金属制成的。广濑知道,姑且不谈打开门,要全然无声地关上那道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女人开口了。
    “不能死。”
    广濑转头看着女人。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死了,那个人也会死。”
    “你是谁?”广濑来不及叫出来,高里就先说道。
    “你是什么人?”
    她只是一脸悲哀地不说话。
    “什么意思?”
    高里又出声问道。
    “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不管是什么事,请告诉我。我是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身边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露出沉痛的表情。
    “如果你想不出来,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好。”
    说完她便伸手去推逃生门。门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朝外打开了。
    “哪。”
    她指着里面。广濑一阵迷惑,然后抓着高里的手臂,再度爬上楼梯。女人撑着门,一直在那边等着。当广濑他们走进时,她便侧过身让他们通过。经过她身边时,隐约闻到海水的味道。

    广濑穿过逃生门,然后一把将高里推过去。广濑不理会差一点跌到的高里,顺手将门给带上。满脸惊讶的女人的脸就近在眼前。
    “你是什么人?”
    门内敲打着他的背所抵着的门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人?”
    她垂下眼睛,然后又扬起眼睛。
    “我叫renlin。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那是你的名字吗?”
    女人点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大概是在说,我不能说。
    “如果有办法救他,能不能请你告诉我?”
    广濑问道,她只是垂着眼睛答话。广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她用低沉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它们只懂得大义名分,请你原谅。”
    “它们?”
    “白汕子、guouran。”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些东西。
    “它们是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广濑的问题。
    “请赶快逃命。”
    广濑狐疑地歪着头。他带着认真地眼神看着广濑。
    “延王即将要出现了。taiki失去了角,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将会有更大的灾难发生,请你丢下他赶快逃吧。”
    广濑突然伸出了手。女人如在风中飘动的布一般从他手中倏地后退。
    “什么意思?”
    女人摇摇头。
    “到底什么意思?”
    她再度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她的身影如同躲进某种看不到的东西当中一般,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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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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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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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58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广濑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决定不到学校去了。即使现在赶过去,他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他总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救吧?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离开高里身边。
    “请您理解。”
    高里一再说道。
    “在我家放火的是小孩子。”
    “住口!”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腕不放。
    “他们还是小学生。”
    广濑不说话。这就是自我。他明白。
    “她不是说你不能死吗?”
    “那个人是谁?”
    被高里一问,广濑突然想起。
    那个女人怎么会认识高里?她怎么会知道白汕子?广濑想起杉崎之前就说过白汕子的名字。
    叫renlin的女人不就是出现在怪谈中的女人吗?
    那么,事情就不合情理了。女人为什么在找麒麟?为什么在找白汕子?为什么高里知道她在找人?
    高里跟她应该有所关连才对。
    “renlin。她是这样说的。”
    高里看着广濑。
    “re……lin?”
    “她说白汕子和gouran只知道大义名分,所以请原谅它们,她还要我逃命,说延王即将出现,赶快逃吧。taiki失去了角,这是没办法的事。”
    高里瞪大了眼睛,然后思索什么事情似的垂下了眼睛。“成功了。”广濑心想。他至少成功的转移了高里的注意力。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立刻就切换成答录功能。在播放过十时事先录制的留言之后,想起一个广濑迫切地想听到的声音。广濑一把抓起话筒。
    “后藤老师?”
    高里抬起头看着广濑。
    话筒那边传来后藤一如往常的洪亮声音。
    “看到新闻了吗?”
    后藤开场白就这样问道。
    “看到了。可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没错。”
    “您还好吧?”
    “我是一个卖命的大善人呀!我没听教务主任的命令,溜到外头去吃饭了,所以逃过了一劫。”
    广濑松了一口气,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学校可真是惨。中庭整个塌下来,建筑物也倒塌了。目前还不清楚损害的情况有多严重,本部大楼有一半还是完好的,十时先生也平安。”
    广濑点点头。电话那头传来了警笛声和人的叫声。
    “其它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电话线很忙,我先挂电话了,晚上我会再过去一趟,或者打电话联络。”
    说着后藤就挂断了电话。
    “后藤老师没事吧?”
    高里窥视着广濑的脸。
    “嗯,十时先生也平安。”
    广濑说完便打开了电视。画面上突然就跑出从上空鸟瞰学校的景象。中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盖在四周的建筑物朝着那个洞穴倒也似地崩塌了。损害的情况叫人瞠目。

    高里倒吸了一口气。广濑用坚定的语气说。
    “不要想太多。”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
    广濑的语气仍然一样坚决。
    “那边一定死了很多人。乍看之下是很凄惨,但是该死的只有死路一条。这跟死一个人所代表的意义并没有不同。总不能拿其他很多学生也死了来安慰自己的孩子死亡的事实吧?”

    高里低下了头,好像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广濑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不过是一种诡辩。
    因为一个人所卷起的巨大惨祸。只不过是一桩像跌倒那么小的事情和所引起的巨大安危。广濑搜寻着记忆,企图找出本来的原因何在?至少高里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被四周人消极地漠视而获得平静和目前这种状态相较之下,真的是稳定多了。而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现在这么严重的局面的?

    是这个吗?那个女人所说的“巨大的灾变”指的就是这个吗?
    或者广濑心想。事情不是因为高里的关系。没有人有权利否定他存在的事情本身,而且也万万不能把所有的惨祸责任都推给高里去背负。更何况怎么能要他以死来偿罪呢?

    “谜题解得怎么样了?”
    广濑看着闭着眼睛的高里。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想起来吗?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可是很重要的线索哦。”
    高里摇摇头。广濑无法解读他的意思是不清楚?还是已经无所谓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想起来吗?你不是说过,你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个绝对不能遗忘的约定吗?”
    高里没有回答。
    “renlin、gouran、延王、taiki,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解释一下给我听吧?”
    高里深深地垂下头来,以落寞的语气回答广濑带有挑衅意味的问题。
    “我不知道……”
    “想起来,你应该知道的。”
    广濑摊开素描簿,要高里拿起笔来。
    “女人说过是白汕子和gouran。半狮半鹫怪兽的名字就叫gouran吗?你认为就是麒麟吗?
    “我不是……很清楚。”
    广濑知道高里根本无心去想。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如果想要好好收拾整个事件,最正确的方法就是默认高里的行动。如果高里从这块土地消失的话,不断扩大的灾厄就可以停止了吧?但是广濑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默认一切。

    必须转移高里的注意力。不管如何,在他冒然地寻求解决之道之前,广濑必须找出救他的方法。
    广濑关掉电视,要求高里抬起头来。他终于说出了原先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我认为你就是泰王。”
    高里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广濑。
    “你……”
    “白汕子曾经问过我你是国王的敌人吗?如果他们在保护你,那么你就是王。所谓的王不就是泰王吗?”
    高里张大着眼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泰王,我说的对不对?”
    “不是。”
    间不容缓之际他就反射似地回答道。
    “我不是泰王。”
    “高里。”
    不可能不是。广濑仔仔细细地将自己得到这个结论的过程说明给高里听,可是高里仍然摇着头。
    “不是,我敢肯定不是。”
    “为什么?”
    高里顽固地摇着头。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广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粗了。
    “否则为什么它们要保护你?所谓的契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某种补偿而保护你。”
    “不是的。”
    高里焦躁地辩解着。
    “不是泰王。我不是他。他……”
    高里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吞了回去。
    广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窥探着他的脸。
    “他?”
    高里的脸上尽是愕然的表情。
    “高里?”
    游移在半空中的视线缓缓地移到广濑脸上。
    “他是我的主上。”
    “主上?”
    “我怎么可以死心了呢……”
    高里站了起来,走向窗口。广濑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会死的。”
    高里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发过誓要对王尽忠。发誓守在他身边,永不违背命令。”
    “……你想起来了吗?”
    高里摇摇头,脸上浮起一抹淡然而悲切的微笑。
    “我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点,……可是,这样就够了。”
    他带着坚定的表情说道,站到窗边,将手抵在玻璃上,定定地看着海面。
    “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离开他的身边的。”
    失去的那一年间交换的誓约。所谓的不能忘记的约定就是这个吗?
    “我必须回到王的身边才行。”
    高里进退维谷的语气让广濑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我得想办法找个方法回去。”
    “不管是什么约定。”
    不知为何,广濑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了。
    “你回到这边来,离开了泰王的身侧,这不就等于是违反了约定吗?”
    广濑滔滔不绝地说道。越说就感到不安。
    “可能是王放了你,也可能是你从王身边逃了出来。我想你一定是逃跑的吧?否则白汕子它们就不该存在。它们是追你而来的,不是吗?那个叫renlin的女人也一样。你是被你逃出来的那个世界赶出来的。”

    高里很惊讶似地摇摇头。
    “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可能自发性地离开王的身边。”
    “为什么敢如此断言?”
    广濑伸出手指头指着高里。但是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到这种地步。
    “它们追来了,所以在你的身边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它们有意要阻绝你安身立命的场所,让你在这边待不下去。”
    高里很感困惑地歪着头,窥视着广濑。
    “为什么现在还这样说?白汕子它们说过是保护我的,不是吗?”
    广濑不作声了。确实是这样没错。白汕子它们只不过是近似疯狂的忠诚心守护着高里。而出发点不是对高里的忠诚心,而是对泰王的忠诚心。王赋予它们保护高里的责任。

    “为什么白汕子要问我是不是国王的敌人?”
    高里歪着头。
    “……我不知道。”
    如果泰王和高里是主从的关系的话,利害关系当然是一致的。它们是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王的敌人吗?
    “啊,所以……”
    广濑深深叹了一口气。所以renlin才会说“它们只知道大义名分”。它们并不知道这边的人类是不肯可能成为王的敌人的。它们只是一味地盲信,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王的敌人而加以排除。

    “真无聊……”
    是误会。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错误。
    “好无聊啊。”
    高里默默地看着广濑。
    Ⅴ
    入夜后,后藤来了。海面上悬挂着一弯像瑕疵般纤细的月牙。风很大,云开始像狂奔似地快速漂流着。
    “后藤老师,学校那边怎样了?”
    后藤愁眉苦脸。
    “在中庭里的人全都挂了。”
    高里闭上眼睛,露出好像自己是受害人的表情。
    “教室大楼,特别教室大楼几乎全毁。在教室大楼里的人,还有在体育馆里接受升学指导的人都没事。”
    “那么桥上呢?”
    “平安。”
    “野末和杉崎还有筑城呢?”
    后藤摇摇头。
    “还没找到。也不知是生是死。总之,现在正拼命地抢救当中,可是台风好像快来了。万一运气不好,今天晚上可能就会暂停搜救工作。”
    虽然气象台没有预报有台风要来。后藤苦笑着说,他的眼底有着深深的疲惫色彩。
             ※       ※       ※
    电视里播放着崩毁的学校的景象。大概是记者搭着直升机从空中拍摄的,在亮晃晃的灯光照射下,瓦砾堆形成厚重的阴影缓缓地在画面当中旋转着。在强风肆虐当中,抢救作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面对着中庭的建筑物完全崩解了。教室大楼有一半已经毁损,特别教室大楼也崩倒了三分之一。六班的教室所在的场所和化学准备室原先存在的地方也仿佛遭到践踏一般倾倒。上层楼的天花板塌落到地板上,瓦砾从小小的隙缝中漫溢而出。残余的部分也只勉强地维持原有的型态而已。

    当时在教室里的学生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吧?准备室的情况虽然好了一些,但是里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化学药品。
    画面一切换,开始播出受伤者的名字。一大串的伤者名单,然后是少了一些的重伤者名字。可是人数还是超过了三十人。行踪不明的人更是死亡人数的三倍之多。
    广濑不禁呻吟了起来。出事的原因铁定是缘于他们对高里的迫害,本部大楼有一半整个瓦解了。成为残骸的部分有校长室,当时校长和教务主任等人在内的几个高层人士正在里面开会。

    可是,在这场事故当中死亡的学生几乎都只是无端被卷进去。因为愚蠢的盲从而失去的大量生命。其实事情根本没有严重到需要进行这样的报复。
    那些东西看似沉醉于血腥当中而逾越了尺度。或者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引起了变化。
    当广濑愕然地看着画面时,高里突然转头看向窗户,定定地凝视着窗口。窗外低垂的云层正以令人目眩神移般的速度移动着。
    “高里?”
    高里突然站了起来,广濑出生叫他。高里走进窗边,举起手摸着玻璃。
    “怎么了?”
    高里打开窗户。瞬间带着温暖湿气的风强劲地吹进了房间当中。房间的空气顿时充满了湿气。在满含着水气,几乎要化成水滴滴落的风中,广濑听到某种声音。
    他竖起耳朵。狂风当中混杂着某种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那是乘着风势来自遥远的彼方微微地传送过来的叫声。
    “……那是什么声音?”
    高里凝视静听那个声音。厚厚的云层从海的那边漂涌而来。广濑仍然努力地企图听清楚那个声音。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高里。那个声音来自海的尽头,或者来自海底,一直不断地呼唤着。
    后藤感到狐疑。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突然高里转过声。他以小跑步离开窗边,作势要走出房间。广濑追了上去。在玄关处抓住了高里的手。
    “不要出去!”
    高里在广濑的手中挣扎着。
    “它们在叫我。”
    “是风声。”
    高里一打开门,一道强大的风便翻腾着流泻进来,发出轰然巨响从窗口窜向门口。那股风当中也夹杂着微弱的声音。
    “它们在叫我。”
    广濑抓着高里的手,把手伸向房门,企图把门关上,高里却制止了他。
    “我非去不可。”
    “是风的关系。”
    高里摇摇头。
    “是电线或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是人的声音。有人在叫我。”
    “那是海浪声。”
    高里在广濑的手中用力地扭动挣扎着,将广濑甩了开来。
    “不是人的声音,高里!”
    强烈的风倒卷着。高里滑了出去。门随即关上。
    “……广濑?”
    仿佛被什么东西魅住似地盯着门看的广濑听到后藤的声音之后清醒了过来。
    “喂,广濑。怎么了?”
    广濑一边跳到玄关一边大叫。
    “请您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喂,广濑!”
    Ⅵ
    广濑往前疾奔。跑到电梯门口,看到指示灯已经下降了。他赶紧跑下楼梯。跑出公寓之后,站在建筑物前面左右环视。
    因为受伤的关系,这段过程花了他不少时间。看不到高里的身影了。
    跑去哪里了?
    呼唤高里的声音。光是这一点就可以成为有力的线索了。广濑朝着海边跑过去。强烈的风依然不断从海上吹过来。他知道大气当中有某种力量正在膨胀当中。
    当广濑边跑边走来到堤防时,风已经强得几乎让人站不住脚了。间或夹杂着一些雨水。细细的雨滴如针般刺痛着他的皮肤。
    广濑在堤防边跑着,看着沙滩又看看左右方。因为逆风的关系,他没办法睁开眼睛。他一边用手臂覆住脸,一边在漆黑的沙滩上寻找人影。跑得两腿几乎再也跑不动的时候,终于在沙滩上看到一个人影。

    他从堤防上一跃而下。他一边和沙子及强风搏斗,一边奋力地跑着,一把抓住站在岸边的高里。
    高里露出惊愕的表情。
    “老师。”
    “怎么回事?”
    高里企图推开抓住他手臂的广濑。
    “请回屋里去。”
    “该回去的是你。太危险了。”
    浪头碎裂之后形成了飞沫,高高地溅上半空中。
    “这里太危险了,所以请您回去。”
    “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用力地拉着因为雨水而显得滑溜的手臂。高里摇摇头。
    “求求您,请您回屋里去。我必须搞清楚为什么有人在呼唤我。”
    广濑默默地拉着高里的手。虽然他并没有用力地拉扯,但是来自海面上的强风却帮了广濑的大忙。
    “为什么一定要死那么多的人!”
    “多想无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为了什么要流那么多的血?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广濑同样也无法接受。可是他不能把高里一个人丢在这里。不是因为危险,广濑有这种直觉。有白汕子它们在,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它们应该都会保护高里吧。他心里清楚,可是另一种不安却使得广濑没办法弃高里于不顾。

    他在抓着高里的手臂的手上夹住了力道。要是一松手,就会发生令人难以忍耐的事情。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当广濑不顾一切地拉着高里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松开他的手,请你赶快逃。”
    回头看着声音的出处。随风吹来的雨打开脸上。女人就站在那边。
    “你……”
    她对着广濑说道。
    “请你赶快逃,延王就要出现了。”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长发在风中翻飞跃动。
    “会发生水灾。王即将要渡海而来,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请离开他,逃往高一点的地方。”
    “少胡说八道。”
    “求求你。”
    女人说完,身体随即扭曲了。只能用扭曲来形容。她突然就扭曲了,轮廓整个溶化了。溶化的团块慢慢延展而去。磷光浮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地翻转过来一样。显出了一头野兽的身影。

    视野因为风雨的关系而一片混浊。淡淡地浮现出来的磷光使得形体更加地模糊。然而却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头拥有藤[x]毛发的兽。背部散发出带有复杂色彩的磷光。脚上像马一样有趣,还带着金色的鬃毛。

    那头兽欲言又止似地看着高里,然后缓慢地飞了起来,舞向天际。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风雨的存在似地朝着海面奔腾而去,宛如溶进雨幕当中似地消失了。
    两人好一阵子都默不作声。在变得更强劲的风势的袭击下,两人脚底一个踉跄,这才清醒了过来。刚刚那个是什么?广濑转过头去正想这样问道,却看到高里也愣在当场。

    “高里。”
    广濑呼唤着高里,可是他没有反应。广濑再度放大声量叫他,他却依然默不作声。他的视线望着野兽消失的方向,嘴唇蠕动着。
    “……我想起来了。”
    高里喃喃说道,然后深深地闭上眼睛。
    “我不是人。”
    他以仿佛寻找到幸福的语气说道。
    “高里?”
    他终于转头看着广濑。
    “所谓的taiki就是我的名字。泰麒泰王的麒麟。”
    “……你说什么?”
    高里露出柔相的笑容,定定地看着广濑。
    “我不是人,我是一头麒麟。”
    “别说这种傻话了。”
    突然一拥而上的情感是愤怒。怎么能承认这种事?广濑的语气自然而然变得很粗暴。
    “你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广濑就是感到愤怒,无法保持平静。
    高里静静地摇摇头。
    “我是麒麟。泰王是我的主人。白汕子是廉麟派遣来接我的妖人,后来和傲滥一起负责保护我。”
    “廉……麟。”
    高里点点头。
    “有十二个王,十二个麒麟。廉麟是廉王的麒麟。延王则有延麒。”
    “别开玩笑了。”广濑不由自主地大叫。
    “别胡说!怎么可能!”
    高里只是定定地看着广濑。
    “什么麒麟?什么野兽?你?你不是有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的形体吗?你不是有父母吗?人是不会生出野兽的。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我是胎果。”
    “taiki?”
    广濑不解地反问道,高里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因为某种错误而误会这边的世界,栖宿于人的肚子当中……。这叫胎果。”
    “不可能。”
    广濑冷淡无比的态度使得高里露出悲哀的表情。
    “如果你说你是麒麟的话,那你也化身给我看看。”
    高里摇摇头。
    “我失去了我的角,所以做不到。也因此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回去。”这个字眼刺痛着广濑的心。
    “回去?”
    高里点点头。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去帮助大王。因此丧失了记忆,结果浪费了一段长得可怕的时间。”
    “你……不会回去吧?”
    广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逼到角落了。它不能接受被抓住的事实。为了逃避,广濑只能不停地说着话。
    “你是人。不管以前是什么,现在你是个人。你出生于这个世界,存在于这里。就算你回去那边,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高里摇摇头。
    “我不会回来了,这是一次意外。”
    广濑张大嘴巴,很想痛骂出来,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可能。”
    他一再否定高里的这句话欠缺霸气。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耍性子。
    “我必须回去。”
    “怎么回去?”
    “他们会来接我。”
    绵细而强劲的雨滴打在广濑的身上,滴落在贴在肌肤上的衣服上头。漫天卷起的海浪打上岸来,在广濑的脚边碎落。
    “……延王吗?”
    高里点点头。
    “是的。她说延王就要出来了,会引起水灾。请您赶快回屋里去。”
    高里指着岸边,可是广濑却动也不动。他没办法动。
    高里回去那边对高里本身而言,对这个世界都是一件好事。高里是这样希望的。这个世界应该也期盼有这样的收场。既然如此,那么广濑应该面带微笑目送他回去吧?
    心里尽管如此想着,可是广濑仍然呆立在当场,动都不能动。任凭风雨吹打着,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边。
    “求求您。”
    广濑还是没办法动弹。为了避开风雨的吹打,他垂下头去,发现海浪不知何时已经达到他脚边来了,破碎的飞沫濡湿了他的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背后有某种气息。

    他回头一看,一个人的脸就近在眼前。他大吃一惊,尖叫着跑到高里旁边。没有头发的白色头部。看起来像尸体的那个东西就是前天看到的那张脸。不知不觉当中,死人群已经迫近到广濑的背后了。

    和前天夜里不同的是,这个群体这次是从堤防那边涌起来的。它们以即将溃散的形体慢慢地走着。来到广濑他们身边就低下头似地摆动着四肢各自走进跃动的海浪当中,回到海里去了。不消多时,整个群体都完全消失在海浪当中了。

    广濑松了一大口气。然后在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沙滩的远处好像有一大群野兽在蠢动。
    体形像牛那般大小的野兽。至于是什么样子的野兽就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了。他出于反射地看看四周,沙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为一群来历不明的生物的漩涡了。到处都有房屋即将溶入风雨和黑暗中似地蠢动着的形体。而且每一个都有着扭曲得可怕的形体。

    广濑突然一把抓住高里的手,拉着他的手企图逃走。可是高里却用力地挣扎着。
    “老师!”
    “快逃。”
    “……没有必要。它们不会造成伤害的。它们也要回去。”
    不知何故,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广濑的心。他出于反射地使尽浑身的力道拉着高里。
    “老师!”高里用力地挣扎着,企图留在当场。
    “求求您,请您放手!”
    广濑不发一语,仍然拉着他的手。高里一个踉跄倒了下来,广濑将他拉起,奔向堤防。突然脚底下一个失衡,脚边散发出一股比来自海面上的风更强烈的海水味。
    海水的味道。
    广濑一回神,将脚一缩。红色的轨迹掠过他的脚尖。他能躲开这一击简直是奇迹。
    一头红色的野兽从沙中探出头来。广濑作势往后退,此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广濑的脚定死了,是从沙中伸出来的白皙的女人的手。
    不能妨碍高里。
    他怀着绝望的心情这样想着。不能加害高里。不能伤害他。不能阻碍他的意图。如果高里说要走,广濑只能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开。否则必定会遭到报复。
    从沙中探出半个身体的女人用两只手缠住广濑的脚。不用说甩开那两只手了,广濑甚至连动都没办法动了。红色的野兽从沙中整个现身,它的爪子想必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广濑,那个下巴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咬碎广濑吧?

    “傲滥。”
    一个坚毅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高里已经站在广濑和野兽之间了。
    “住手,这个人不是敌人。”
    红色的野兽犹豫地摇着头。
    “白汕子也松开手。没有必要这样做。”
    缠绕在广濑脚上的手臂并没有松开的意思。被称为傲滥的红色野兽也摆好了架势,露出尖锐的齿列。
    “这个人不是敌人,是帮助我的人。你们应该懂吧?”
    隔了一小段时间,缠住广濑的脚的手臂松开了。广濑立刻甩开那只手,后退了两步。很明显的,那被称为白汕子的东西和被称为傲滥的野兽都感到迷惘。野兽仍然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傲滥,住手。”
    高里再度下令,然后屈膝跪地。他把手伸向那头野兽。
    “怎么了?你不会分辨好坏了吗?”
    傲滥微微地把身子缩了回去,然后垂下了头。将它那血脓色的头伸到高里的手底下。高里轻轻地把手放上去。傲滥靠了过来,高里便轻轻地抱住它的头。
    白汕子从沙子当中爬出来,深深地低下了头。白汕子的头是对着广濑的。在知道对方致意的对象是自己时,广濑一阵愕然。
    高里回头看着广濑。如假包换有着人的形体的他抱着异形野兽。这幅景象让广濑说不出话来了。
    广濑和高里不同。后藤说过。广濑心中也默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可是属于这个世界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差异竟然有如此之大。
    他已经了解到自己为何感到不安了。他害怕去确认这个差异。这是广濑采取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得行动的真正原因。
    不知不觉当中,海水涌到他脚底下了。溅起水泡的海浪以惊人的态势攫走了脚底下的沙子。
    高里站了起来,笔直的视线看着广濑。红色和白色的异形仿佛溶入雨中似地消失了。
    “请赶快逃,逃往高一点的地方。”
    广濑没办法动。他只是低声地说道。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依恋吗?”
    高里看着广濑,瞬间好像想说些什么,随即低下了头。
    “……可是我还是非回去不可。”
    “不要去。”
    广濑不由自主地说道。
    “为什么非回去不可?你没有回去的必要。”
    高里摇摇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处了。”
    “如果你需要容身之处,我帮你找一个。你别走。”
    高里只是一味地摇着头。
    “那么我呢?”
    广濑伸出手。雨水打在他伸出去的手上。冰冷的身体连手脚都在颤抖。
    “高里,我呢?”
    “我不能再把老师卷进来了。”
    广濑用伸出去的手抓住高里的手臂。
    “……你想丢下我不管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广濑的脸扭曲了。高里发现了。他心想。他发现了广濑肮脏的自我。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广濑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满是悲叹的气。强风将他的悲叹化为千百缕细丝。
    广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是如此地龌龊。广濑握住高里的手臂,使出浑身的力道紧紧抓住他。
    “我回不去!可是你却丢下我,要一个人回去?”
    他闭上双腿。风将濡湿的头发飞起打在他的眼睛上。
    “只有你能被带回祖国去。”
    广濑同样失去了祖国,可是他却桎梏在这块土地上。只能凭着言语凭悼祖国的异邦人唯一的同胞。
    “那我呢?被独自留在这里的我呢?”
    广濑说出了心里的真心话。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掩饰自己的真正心思的话语了。
    “为什么只有你能回去?”
    广濑想救他。他真的想救他。他想高里往后能走得平稳顺遂。因此广濑想尽全力为他做一些事情。现在他的心态也依然没改变。可是内心深处却潜藏着对被迎回祖国的高里的丑陋嫉妒感。

    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是这么地污秽。
    力道从广濑的手中消退。高里用被广濑释放的手捣着脸。
    心思纯粹的高里无法理解。原来连广濑也一直想回去。
    高里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向旁边。他的手命令广濑似地指着岸边。
    “请您离开。”
    “高里。”
    他抬起头来,强烈的视线射穿了广濑。
    “你必须离开,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广濑无知地还想张口说些什么,高里只是摇摇头制止了他。
    “请您走吧,因为你是人。”
    广濑垂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选择。确实是因为他的不纯净而无法被选择。
    高里将无法动弹的广濑一把推走。广濑在他的推动下,开始往前走。来自海上的风雨敲也似地推着他的背。
    他不想回屋里去。如果自己不能回去的话,希望大家都一起留下来。
    每个人都是个异端。异端者做着故乡的梦。
    广濑一再低吟“想回去”,那不过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牢骚话而已,可是高里却有使用全部的心灵狂叫的权利。他有可以回归的世界,而广濑却没有那样的世界。
    高里是不是人,这对广濑而言并不重要。高里原本就是个异端,而广濑没办法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异端。他只能做一个人。
    所以他可以被选择,而广濑却不能被选择。他可以回归,而广濑却被钉死在这个世界。没有其它的世界是广濑可以回归的。
    从堤防上俯视的角度看来,高里是在保护着广濑。广濑停下脚步。高里指着广濑的背后。
    广濑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往前走。他提不起劲奔跑。不管是生是死,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双脚一软,差一点就要跪下去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到他耳边。
    “请……跑到山里面去。”
    广濑回头看。高里定定地看着他。广濑看着以翻腾的海浪为背景伫立不动的身影。他再度呐喊着同样一句话。
    点点头。
    高里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
    广濑再度点点头。然后在冲刷着路面的雨中开始小跑步起来。风强劲地吹着,在风势的推理之下,广濑终于跑了起来。
             ※       ※       ※
    当天袭击这一带的高大浪潮将附近地区整个吞噬了,造成二百多人死亡和无数人行踪不明。
    之后几天,人们被禁止在刮着强风的日子到岸边去,因为尸体会从水底被打上岸来。
    过去五天、十天,行踪不明者的一长串名单一行一行被清除,而死者的长串名单则不断拉长,然而过了一个月之后,仍然还是有没被削掉的名字。
    那个名字即便在台风季节过去,进入落霜的季节之后依然孤零零地被保留着。
    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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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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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


    漂舶



    译者:fountz
    原文是作为《东之海神 西之沧海》Drama CD的附赠品发表的。
    Ⅰ
    雁州国,关弓山。贯穿云海的山顶像海中的孤岛,山顶的玄英宫孤立在未明的海中央。将沉未沉的月亮下,平静的海面像是一张巨大的织锦,以银丝织出涟漪。
    距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玄英宫一侧的仁重殿里已经挤满了小吏,特别在主殿卧室的周围围了十重二十重的侍官和女官。谁也没有特别做着什么,只是毫不放松的紧盯着周围,笼罩着浓重的紧张气氛,在门口和窗边伫立的小吏更是个个屏气凝神。
    时间悄无声息的缓缓流动,终于东方现出曙光,高亢的钟声应时般的响了起来。
    各处的小吏猛然行动起来,打开门窗,让亮光照进屋里。小吏们挤满了房间,涌向卧室的女官们气势汹汹打开豪奢的床榻的门,雪崩般的进入。
    “台辅,请醒一醒!”
    女官的一人扬声说。床帷中有挣扎的气息,两个女官左右拉开帷幄,一个人影逃似的往衾褥里钻去。此时有人拿来水桶,换好衣架上的衣物,把整理仪容用的器具摆在桌子上。床榻之中因为全员行动的女官毫无立足之地。
    “是起床的时刻了。”
    “请起来吧。”
    女官的一人拉开衾褥,另一人拉过从床上跳起的主人。第三个人脱下睡衣的同时,第四个人展开官服,做好着装的架势。
    “等等!就起来,我就起来嘛!”
    六太挥开那些女官的手,慌慌张张抱着枕头向床榻深处逃去。床榻周围挤满的口口声声催促起床的女官就像墙壁一样,而且这面墙壁似乎正向床榻上崩塌过来。
    “台辅,请起床。”
    “请换装。”
    “请整理头发。”
    “现、现在就起来!总之大家先镇静下来。——啊?”
    一国的宰辅以枕为盾落荒而逃,还是自己先镇静下来比较好吧。
    “来,台辅,快些。”
    “时刻已经到了。”
    “起来,现在就起,马上就起!”
    “来,——台辅。”
    “起来老实去朝议就行了吧!”
    Ⅱ
    内殿宽阔的庭院洒满了清凉的日光,其上是澄澈的青空,吹过带着云海波涛的声音和潮水气味的风。
    六太恨恨的看着充满秋意的景色走向外殿。因为早起而憔悴的六太进入外殿,就见到了持同样憔悴风情的主人——雁州国国主,延王尚隆。
    “唷……”
    “今天早上也又见面了啊。”
    尚隆无精打采的打招呼。只有装扮称得上威风堂堂的尚隆,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没有一丝作为国王的尊严。
    “虽然今天其实一点都不想见面啊。”
    六太说着,不动声色的拉开和随从侍官的距离,和尚隆并肩走着低声说:
    “喂,对这个乱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不要对我说。”
    国王低声说到,声音充满苦涩。
    “你是这个国家里最伟大的人吧?凭勅命做点什么啊。”
    “你还不知道谁是雁最伟大的人吗?”
    “……帷湍。”
    六太轻声说,主从同时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尚隆做了奇怪的事情。”
    延王尚隆即位以来已经过了百年以上,内政已上轨道,改年号为大元后四年,尚隆提议调动上级官员。
    “你不也同意了吗?”
    同一官吏长年执掌同样职务的话,政治就会走上歧途。即使本人没有意识到,政务中有所谓癖好的存在,经过较长的时间,难免积蓄起来。
    为了避免执政的偏颇和僵化,同时扩展官吏的视野,尚隆主张不论功绩有无定期改变官吏的配置,这确实有一定道理。
    “……那个,虽然同意了,但为什么帷湍是大宰呢?”
    尚隆本来推举帷湍为六官之长,冢宰。但是帷湍说不是大宰的话就很讨厌。如果不是做大宰就返上仙籍隐居起来,与其说是请求还不如说是威胁更接近事实。
    “六太不也说就随他喜欢吗?”
    “没想到他如此的深谋远虑啊……”
    天官长大宰主司宫中诸事。不管怎么说一直以内政为优先,没有整理王宫内部的闲暇,宫中的人和建筑都长年放置荒废到了极致,必须要进行整理了。——帷湍以此为由,为了首先端正王和宰辅的生活态度,开始了锐意的努力。
    “为什么一定要在天亮的同时起床,早上很早就开始写书经,阅览草案和上奏呢?”
    “不要问我。”
    “近来哪,天还不亮就醒了哦。已经来了吗?就要来了吗?战战兢兢一边想着一边等钟响,对心脏很有坏处啊。”
    “真是的。即便如此,如果在时刻之前起来的话,侍官就奔过来赶回床上去了。”
    “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像失道了啊……”
    六太叹气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朝议房间的入口。
    “——一大早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大门的前边站立着三个人。中央欢喜的说话的人就是传闻中的人物,天官长帷湍。
    “失道可不是听听就算的事啊。”
    “要是真的话就是头等大事,一定要请主上改正行状呢。”
    帷湍左右发言的是夏官长大司马成笙和春官长大宗伯朱衡。掌管宫中诸事的天官,掌管身边警备的夏官,掌管祭祀、仪礼的春官聚在一起,明确的说,不管是六太还是尚隆都毫无插手的余地。这三官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
    尚隆小声说:
    “这些家伙,是合谋啊。”
    六太无力的点头。
    “早就觉得成笙想当司马很奇怪……”
    成笙本是禁军左军将军,虽说同属夏官,成笙本来是武官而非文官。帷湍以前是地官长大司徒,管理土地、百姓和国库,热心于指挥现场,获取实利,当全无实利的天官实在是不合性情。
    “朱衡的春官,觉得很适合就大意了。”
    “就是啊。——我们说不定……”
    六太叹口气,尚隆露出苦涩的表情点点头。
    “……被这些家伙给骗了。”
    Ⅲ
    “不错不错,不是进行的很顺利吗?”
    事态的首谋者帷湍正在自卖自夸。
    朱衡的宅院里流泻着雨季前清冷的月光。庭院一侧直面云海,波浪冲击着树木另一边的石壁,含着海潮的夜风和波浪的声音,伴着皎洁的月光冲洗着陶桌的表面。
    “虽然才开始到底被逃了几次,这两个月可是全勤。”
    桌子上并放着三个酒杯,朱衡轻轻的苦笑着。
    “就算是主上和台辅,被那样严密看管也会动弹不得啊。”
    “为了连动弹的念头都打消,正切实从早到晚紧抓不放。那样就疲倦得想睡觉而不能夜游了吧。”
    “……做到那种程度吗?”
    “随你怎么说,”帷湍还是喜气洋洋。
    “看国政已经稳定下来对他们宽大些的话,那对家伙就趁势两三个月的下落不明,在雁的各地见闻还算不上什么罪过,离开国境各处游荡,最后竟然在他国引起纠纷!这也是那两个应得的下场。”
    就是的,成笙颔首赞同。不知什么时候就不知去向,这边正慌张的寻找,那边主从已经到了遥远的奏国,混入市井最终惹出乱子被抓起来,正身明了后送来了亲笔书信。宗王情谊深厚,说是可以派护卫送回来。可实在不该太纵容,于是郑重的拒绝从雁去迎接。那个时候真是觉得脸上都要冒出火了。
    “怎么,那对是王和麒麟,有点疲累也不病不死。就这样管束直到他们切身明白为止吧。”
    朱衡听到成笙的牢骚,呆了般的说:
    “还在记恨奏那件事吗?”
    “当然了。设身处地的想想公主笑说‘雁也变得和平了,没关系’时,我的感觉吧。”
    那可能确实很讨厌,朱衡抬眼望向月亮。
    “打算一百年都这样下去吗?”
    “不那样那些家伙不能彻底明白吧。”
    “但是也不能不顾虑到内殿官员的辛苦……”
    什么啊,帷湍笑起来。
    “官员们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怎么说每天各官府都会送来贿赂。”
    朱衡不由和成笙对视一眼。
    “……贿赂?你默认了?”
    “什么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官府都认为自己当值的朝议停开了的话损名声,因此拜托多多费心的小钱横行起来,看开些嘛。”
    朱衡沉思起来。诸官从属于冢宰之下的六官府,天地春夏秋冬各官府顺次主持朝议六日,其后六官三公齐集一堂,巡视七日的公务。朱衡作为春官主持朝议的日子也不希望王或合辅缺席。不只是悬案不能进行,还要考虑到面对其他官府时的立场和心情。
    “原来如此……送给近侍小钱,拜托无论如何把他们叫起来送到外殿啊。”
    “用心过度了。不说如果送钱让他府当值的时候不要叫他们怎样,不用贿赂官员们就能那样尽心尽力才好啊。没有那样的手段是对付不了那对笨蛋的。”
    “……意外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不这么做那些家伙连朝议都不出席,有问题的是他们。”
    “确实是那样没错,”朱衡说道,“但是……我不认为那两位会这样老老实实下去。”
    “正是,”成笙放下杯子。“正因为是他们,不管怎样都一定会逃出去。”
    “我已命令小吏们时刻紧盯,即使展开众人的时候也要守在门口,绝对不能离开。”
    “他们还可以放手一搏,怎么说我们也不能对玉体出手。”
    “加重了五门的警备,不管怎样都不让他们出门。”
    “禁门呢?”
    “当然也一样,数倍增加了门卫。特别命令厩舍的人,一定要看牢他们,绝对不要让他们靠近乘骑。”
    “问题不是在于TAMA和TORA吗?(注:或许可以叫做玉和虎吧~)驺虞很听话,一招呼自己就过去迎接了。”
    朱衡指出这点,成笙地点头同意。把驺虞给那对主从,就相当于请他们在眼前出奔而去。其中一头是枭王的时代留下的,初代的TAMA已经死了,整理诸官的时候,官吏为了保身毫不考虑的献上了第二代TAMA和TORA,真是没有办法。
    “不用担心。我想到了,已经把两头驺虞移送到司马的厩舍。”
    “但是台辅还有使令在。”
    成笙这么说,帏湍无语了。
    “哪个……倒也是。没有办法,只有使令没有办法抓起来关进笼子啊。”
    成笙冷冷的看着帷湍。不管布下多么万全的体制,怎样的团团围住本人,有使令就毫无效果。而且麒麟还有最后的手段——转变。
    “拜托过冬官府了。哪个,嗯,哪次谋反的时候,不是曾经封印住台辅的角吗?是叫做什么的石头。——实在不行就用那个吧。”
    成笙满面怃然。
    “你认为台辅会老实戴上那个吗?在重要的地方留下了漏洞啊。”
    帷湍更无语了。“没什么,”朱衡安慰的苦笑着。
    “权且对台辅说一切都是主上的错。”
    “——哈?”
    “即是说,这么不自由都是主上的错。依台辅的个性,就算是使用使令逃跑,也会弃主上而去吧。当然主上也不会觉得那样有趣,一定会下令给使令不许出奔,而使令在台辅没有生命危险的场合会以主上的命令为优先。”
    “嗯……”
    帷湍沉吟着视线转向成笙。成笙也呆了似的看着朱衡。
    “但是那样权且的手段不知能用到几时。那两位也是有了想法就不择手段啊。”
    “啊,也是……”
    “不管怎样,在主上和台辅还没有真心想出逃的期间,尽量驱使他们吧。”
    “你……真是不可小视啊。”
    帏湍呆声说道。朱衡笑了。
    “哪里的话。我只是严谨实直罢了。”
    说谎!帏湍和成笙的内心深处藏起这样的独白。
    Ⅳ
    “我已经受够这种日子了……”
    六太喃喃的说,尚隆无言颔首。因为让众人退下了,尚隆宽阔的私室中没有别人,不然周围总是乱哄哄的围满侍官女官。本来那样就已经很郁闷了。现在门窗外边还是有成群的人,真是叫人不能平静。
    “都是你不好,晃荡晃荡到处游玩。尚隆的缘故,给我也造成不小的麻烦。”
    “游玩这件事你也同罪吧?”
    游玩的性质不同,六太想这么反驳,还是放弃了。类似的回合已经有许多次,反复起来真是麻烦,而且一大早就不得不起来,被政务和教养追得没有喘息的空闲,吃了晚饭已经很困了。
    六太趴在桌子上。
    “想想办法嘛~”
    “……也不是做不到。”
    尚隆低声说,六太猛的起身。
    “尚隆——”
    满怀期待的声音自然变高。尚隆打手势让他安静。
    “要是你有达成和议的意思的话。”
    “和议~?”
    “从那些家伙的手段来看,显然是以你我不联手为前提。一切都是他们设计的。”
    “那是当然。我和你合作的话,他们一定会倒霉的。”
    “这就是他们的打算。——没关系,总之我和你联手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方作为诱饵?”
    “不如说互相成为诱饵,引着小吏们兜圈子。我作为诱饵的时候,你做好让我逃脱的准备;过了一关你作诱饵,我来为你的逃脱做准备。”
    嗯,六太低声沉吟。考虑到那三人的打算,协力合作是比较有效。但是如果被尚隆背叛只有自己做了诱饵的话,实在是无法忍受。
    “自己逃了的一方一定会倒大霉的哦。”
    “所以才约定不那么做嘛。”
    “你有那种念头才奇怪。”
    “什么话。我看你这么憔悴才说要帮你的。”
    六太竖起指头。
    “一点——信用都没有啊,那种话。”
    “怀疑主人的温情吗?”
    “与其相信你的温情,还不如期待朱衡他们突然笑眯眯的说着‘无论如何请出去游玩吧’送出门去呢。”
    “首先,”六太盯着尚隆的脸。
    “要说温情的话,你做诱饵,只让我逃出去不好吗?也用不着做诱饵,只要取消给使命的命令,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出逃的啊?”
    被刺到痛处般,尚隆皱起脸。
    “——因为,有想去拜访的地方。”
    “哎——?”
    “约好了这个时候再去的。——六太,拜托。”
    是女人啊,六太这么想着,但是对方说了“拜托”心情就坏不起来。
    “怎么办呢~就算逃出去了,回来以后可是很恐怖的~”
    “什么啊,到那个时候敕命就派上用场了嘛。”
    “现在就开始?”
    尚隆仿佛听到了什么意外的话的样子,扬起眉毛。
    “他们可是打算就这样把咱们关起来,不干点出人意料的事怎么行。”
    六太一拍手。
    “没错~”
    “使用敕命或使命愚蠢透顶,要逃的话就从正面堂堂正正的逃走。”
    “出人意料的事称得上堂堂正正吗?”
    “不做吗?”
    六太悠然的笑了。
    “做。”
    六太拿过茶器,对着地面轻轻的比划着,向着露出怪讶表情的尚隆笑着:
    “为了麻痹他们,在这里掀起大乱比较好吧?”
    Ⅴ
    眼下是广阔的原野,呈现鲜艳夺目的黄金色。
    “——厉害。”
    和尚隆进行了不良商谈后五日,以玄英宫为舞台玩了整天的捉迷藏,终于巧妙的逃出关弓山。
    那一天正是天官府的朝议,选择这一天也有以牙还牙的意味在其中。帷湍一定正在生气吧,回去后少不了一番骚动。但是命使令带来TORA后连夜赶路,现在玄英宫已经在遥远的彼方,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由觉得那些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越过被浓重的绿色覆盖的山地,就来到广大的平野。空中疾驰的TORA的脚下是无边的农田。雨期前的收获之际,平野一片金黄,金色的海面有风吹过,描出波纹。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青色的大海。海空之间耸立的绀紫色的浅影是包围着黄海的金刚山。
    雁内海一侧突出,分隔开黑海和青海。隔开黑海和青海的是艮海门,跟前是贞州,海的对岸是国都靖州的领地艮县。
    “这边的海一向不错。”
    六太自言自语。目光所至的空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像海上的玄英宫。六太抬起视线,只能看到高而澄澈的苍穹,看不到云海的水。升到一定高度的空中,随角度变化可以看到像玻璃板一样张开的云海底部,但一般场合是不能确认那里云海的存在的。但是,即使眼睛看不到,也可以知道那里有海隔开天地。——被隔开了。
    “……尚隆脱身了吗?”
    含笑回想起玄英宫的混乱,觉得尚隆肯定会做出什么来。算了,哪一边都无所谓。既然自已在下界的空中了。
    TORA越过染上鲜艳色彩的山野来到海上。前方是金刚山。渡过大海,金刚山半山里突出来的沙洲般的土地是艮县,那里有进入黄海的四令门之一的令艮门。
    六太飞掠过艮县广阔得令人惊叹的山野,浴着夕阳深入艮的城镇降落下来。艮县是六太自己的领地靖州的领土,但是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六太的脸。于是六太从TORA上下来。悠游自在的牵着缰绳向城镇西南的人门走去。
    金刚山的山体以仿佛要倾倒的角度耸立在人门的宗关跟前。距闭门的时刻还有一定时间,人门已经紧闭了。人门向前只有令艮门。令艮门只有在冬至日才开闭,所以人门也只在冬至的时候开启。冬至的日子还早,因此门前的艮的城镇呈现地闲散的气象。
    “你……出生在那里哦。还记得吗?”
    伫立在门前的广场,六太看向TORA的头。驺虞像是要肯定一般轻轻鸣叫着。
    “想回去看看吗?”
    只有TORA喉咙低吟的声音回应六太,好像在说不知道一样。
    六太想去那里。改元以来四年,再过一年就是第五年了。——到底明白了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地的意味。想去,但是不能去。看看覆盖了焦土的令人赞叹的金色海洋是另外一回事。
    吐了口气,六太牵着TORA的缰绳向宗关近前走去,看到了那附近的布告板。这里是雁州国尽头与黄海的交接点。四年前立起的布告板还是当时的样子,在细长的小屋一样的墙和房顶的包围下免受风雨。旁边一个官差艰难的站立着,仿佛找不到立足之地。
    六太抬头看向布告。骑兽家禽之令,又称四骑七畜之令。——令曰,增妖魔于骑兽家畜之列。尚隆下达这条敕令的时候,帷湍朱衡,甚至成笙都呆了。只有六太懂得其中的意味。
    大概因为一直旁若无人的看着,旁边年轻的官差盯住六太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六太看向差人的脸。
    “名字?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五岁左右。”
    六太点点头。——六太知道他为什么问自己的名字,这个命令正是六太凭靖州州侯的权力发出的。
    “在找谁吗?被探访者?”
    不是。官差摆摆手,六太稍稍安下心。“下落不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被探访者”(译注:这里,前后两个称呼意思是一样的,都是下落不明被寻找的人,但后者是敬称的形式。),说来话长了。
    “是有权势的大人们在寻找,十五岁左右叫做更夜的人。”
    “嗯。”
    已经实现了约定,但是现在还是没有一点音信。只是根据仙籍上没有消失的“更夜”的文字,知道他还没有死。
    官差笑了。
    “可能是恩人吧。——说是如果叫更夜的人出现的话,就郑重的带到县城里去。假如拒绝了的话——”
    六太睁大眼看着官差,带进县城报告给上边是自己下的令没错,假如之类的可没说过。
    “——就告诉他宵山上有冢墓。”
    “霄山?——冢墓,是谁的?”
    不知道,差人歪着头。
    “没有告知那么多啊。——越过元州的边境就是称为碧霄的天子领地。碧霄的凌云山是禁苑,那就是霄山。”
    “禁苑……”
    “既然是在霄山,一定是和王有过交往的人哪。——不管是那个冢墓的主人,还是叫做更夜的人。”
    Ⅵ
    “又盖了新楼啊。”
    以手支颊的男人闲散的望着窗外说。窗外是碧霄城镇的大路,路的对面正在建起新的高楼。湘玉看着他笑了。
    “碧霄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小时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呢。”
    湘玉正在削茶块,这是东边庆国出产的有名的白端茶,男人昨夜拿来的。这么贵的东西,男人却砰的扔过来说想喝。男人的字是风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虽然来这里,但是近半年的时间不见踪影,想必不是附近的人吧。骑兽根出色,出手也大方,应该是有钱人,可是问他这茶是怎么回事时,回答是偷拿的身边的人的东西。
    “……人增加了所以妓楼也会增加,真是拿人类没办法。”
    “不是客人该说的话啊。要是很闲就来削这个,虽说可能是好茶,太硬了。”
    男人点点头,从湘玉手里接过团茶和小刀,老实的把茶削在膝上的茶器里。湘玉笑笑,望向窗外。赤瓦绿柱,崭新的高楼延续下去。
    “真的,人增加了呢。……我小的时候,这里是什——么也没有的荒地。掘开土地,只有烧焦的瓦砾和白骨。这可是天子的领地呢?相信吗?”
    男人笑了。
    “雁曾一度灭亡的缘故啊。——这么多够吗?”
    男人递过茶器,湘玉轻轻开口。
    “这样谁喝得了?茶削了味道就变坏了。”
    “让我干活还发牢骚吗?”
    男人这么说,湘玉瞪着他。
    “你跟我借了钱的哦。不要忘了啊?”
    将要关门的时候才登上楼来,招呼了近十个艺妓盛大接待,津律有味进行无聊的赌博结果大败。本来借宿的房间被湘玉收回了。觉得他有点失落,湘玉把自己的私室借给他。
    “但是,为我泡茶的话可以一笔勾销。”
    男人没有办法嘟囔着起身,湘玉笑着看他用生疏的手法泡茶。
    “风汉是做什么的?”
    “那个嘛……”
    “难道是官差?”
    “我看着像官差吗?”
    “不像。但是总来登霄山不是吗?是任务吧?虽说那里是禁苑,总觉得是被舍弃的地方。”
    “不是任务,要说是什么的话,算是观光游山吧。”
    “怎么会。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哦。”
    男人微微笑了。
    “有坟墓。”
    湘玉愣住了。
    “……我听说过,霄山有元伯的坟墓。是很久以前的令尹曝尸在那里吧?”
    “曝尸?”
    “嗯,听说他谋了大逆,所以就在天子的领地里曝晒亡骸。”
    怎么会,男人笑了笑。
    “只是有坟墓而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把罪人曝尸也没什么意义吧。”
    “啊呀,……说得也是。但是那是元伯的墓啊,说要拜访坟墓,难道风汉是元伯的旧识?”
    “反正不能说没有渊源。”
    “这么说你也是恶党喽?元伯是个大恶人吧?”
    男人放声笑起来。
    “且不说我,斡由被那么说的话可就毫无立场了。”
    “斡由——元伯?但是传说是那样的,他杀了元侯任意控制元州,最后谋反了。”
    “原来如此,巷间的传说大概是那样没错。”
    男人抱着茶碗走回窗边,淡淡的望着下边的小摊。
    “……斡由是元州侯的儿子,袅王的时代成为令尹辅佐元侯,但是父亲是个不中用的人。枭王是如同战乱或天灾一样的灾厄,父亲没有能渡过那场灾厄的器量。斡由放逐了那样的父亲,自己管理元州。虽然说是从父亲手里夺走了州侯的地位,如果考虑父亲为枭王所用虐待人民的可能,斡由是除去了灾厄的人。”
    “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似的。——但是,罪过就是罪过吧?”
    “当然,是的。——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同样有着不中用父亲的人,灾厄到来的时候,那家伙也同样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可以越过灾厄的人。这边没有犯罪止步不前,结果被灾厄吞设,连领土都没有了。”
    男人微微苦笑着,哪里好像在自嘲一样。
    “杀死父亲渡过灾难,使百姓活下来的斡由,和害怕成为罪人让父亲活着,却使百姓死去的那个家伙,事实上到底谁更好呢?”
    “——应该不是斡由。不正因为不怕犯罪,结果犯下了大逆的罪过吗?”
    “也许把……”
    男人盯着茶碗。
    “我不是很了解斡由……。在我看来,斡由似乎认定自己不是州侯就一文不值,而且一定要做一个好的州侯。斡由虽然谋反,并不是为了玉座。元侯是枭王任命的,自己不过是其下的令尹。如果自己之上有了新王,就不能继续做领主,所以不得不想要立于王之上吧。”
    “……搞不懂呢。”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认为斡由想做一个好的领主,想被这么称赞。斡由自身没有矛盾。——应该说是对自己的欲望没有疑惑吗?因此并不惧怕成为罪人。”
    “主要的是,他想要的只是赞扬而已吗?”
    湘玉问道。男人回过头。
    “那样不行吗?斡由向往美名,对其自身没有坏处吧。追求美名而施善行于民。不管实质如何,百姓得到了好处;被百姓称赞为出色的君主,斡由也就得到了好处。”
    “虽然是那样没错。”
    “有时会想,如果斡由到最后都只是追求美名而已的话——。实际上,斡由在美名之前不得不先保住自己领主的地位,如果他一直只是追求美名的话,或许没有比这更适合做王的人才了。”
    湘玉睁大眼。
    “真是说了不得了的话啊。”
    “是吗?”
    “玉座上已经有王了,所以才是大逆的吧?不能贯彻始终不就是没有王的器量的缘故吗?就算不是那样,斡由也必然缺了什么。不然台铺一定会选斡由为王的嘛。”
    啊,男子笑了。
    “原来如此啊……”
    Ⅶ
    霄山是座荒凉的山,到处堆积着附着干涸苔藓的石头,那些石头很脆,踏上去很容易崩碎。没有可以飞行的骑兽是不可能登攀的吧。
    “下雨的话,就算有TORA也上不去哪。”
    六太仰望着不稳定的重叠起来的石头自言自语。风很强,每吹过一阵风,都可以听见小石滚落的声音。要是下了雨,真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吧。恐怕这座山每到雨期都会崩塌。
    霄山主峰的高处,可以看见艰难的维持着形貌的屋宇的瓦片,依凌云山的通例来看,应该有从半山腰通到屋宇的隧道,但是关键的入口可能被埋没了而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只有依赖TORA登上去了。
    一边避开猛风,一边警惕着落石,来到了屋宇的眼前。建筑一派凄惨的景象,柱子倒了,歪斜的屋顶上零散落下瓦片。六太不可能熟知领地的每处,但是连霄山的名字都不知道,应该已经被遗弃良久了吧。既没有有用的产物,也没有什么用途。说不定本来就是建造陵墓的山。
    屋宇周围的园林里也没有身影。崩落的岩石飞进来,滚得到处都是。勉强维持了林子规模的松树中,有小小的四阿。是因为周围松树的枝和根的保护吗,还笔直的伫立着。
    六太从鞍上下来,让T0RA在原地等候,进人松林。四阿旁边卧睡着TAMA,六太看到这个,轻轻笑了。
    “嗨——”
    抚摸着喉咙低鸣的驺虞,六太望向四阿之中。四阿里边没有人,但是入口处有抱着小酒瓮坐在石块上的人影。
    “一个人喝酒吗?”
    六太放声过来,尚隆回过头。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悠闲的举起手打招呼。
    “为什么六太会在这种地方呢?”
    “为什么,想问的是我吧。对布告牌的官差说了奇怪的传话的是你吧?”
    六太走近门口在尚隆身边坐下。四阿前边残留着破损的石头地板,庭院大的地方里石刻的桌凳还保持着形状,但是地板的坑洞和龟裂里生出了茂盛的秋草,完全是一副废墟的景象。
    “在这种地方喝酒很快乐吗?”
    尚隆笑了。
    “至少听不见朱衡和帷湍的怒鸣。”
    “也——是。”
    地板尽头松树底下,可以看到一个坟墓。坟墓一般栽种梓树作为墓标,这个坟墓上却放着一块石头,并且像是刚刚撒过水一样湿润。
    “——那个,斡由的?”
    “算是吧。”
    “是雨期之前吧。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不,稍微再迟一些吗?”
    六太轻声说着盯着坟墓,追想起仅存的记忆。所有的细节都风化了,就像这座山会在雨期崩塌,记忆也正随着雨期一点点消失。也许什么时候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啊。说是有约定,我以为又是无聊的约定呢。就是现在,这么说也许早了点,这座山一入雨期就不能攀登了哪。”
    带着些许挪揄抬头看向尚隆,本人一脸平静。
    “说什么呢。”
    六太笑着看回坟墓。
    “真不知道你对斡由好到为他做了坟墓呢。”
    “那么做也没什么吧?斡由留下了优秀的官僚。”
    六太点点头。元州的官吏的确志向高远又有能力。无论斡由举起的旗帜的虚实,对旗下聚集的官僚来说都是真的。他们在之后朝廷改革之际,不知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本来斡由也没想到过会被我凭吊吧。”
    “明白那个还对着他喝酒吗?那会让他完全厌烦的哦。”
    “什么嘛,偶尔斡由也想要可以诉说愤恨的对象吧?”
    “到那时候真的会有妖怪出来。”
    “要出来了哦。”
    尚隆淡淡的说,六太稍稍缩回身。
    “又来了……”
    “这里以前似乎是陵墓。不只是斡由,一群群死人就会冒出来。”
    “一群群的吗。”
    “有旧的,也有新的。想对我说怨言的家伙都聚集过来。”
    所以啊,尚隆笑了。
    “日落前下山比较好。”
    六太盯着那张笑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就那么办吧。我又不喜欢哀鸣和怨言。”
    “那么再见。”
    啊啊,六太举起手站起身,返回四阿,摸了摸TAMA的头,回到TORA那里。TORA不可思议的看着六太和四阿,六太毫不在意拿过缰绳,轻轻拍拍驺虞的头。
    “……尚隆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别管他了。”
    Ⅷ
    “还没找到他们吗!”
    成笙面对帷湍的怒鸣叹了口气。
    “到底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带着驺虞呢!也知道出了关弓往西去了,怎么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呢!”
    “就那么点功夫,能干什么呢。”
    “总之,为什么不立刻追在后边?”
    “对手是驺虞啊。即使追也追不上。”
    “驺虞寄放在夏官的厩舍里,他们怎么带着那个逃走的,告诉我啊?”
    “不是因为天官的门卫太不小心吗?”
    两个人间漂浮着紧张的空气,朱衡把小吏送上的茶器放下。
    “不要吵了,一点不像大人。你们二位吵架有什么用。”
    帷湍把矛头转向朱衡。
    “为什么你还那么镇静!”
    成笙也点头望向在官府自己房间里平静与文件之山对峙的朱衡。
    “真是的。”
    “不是什么镇静的问题。——不是看到这种结果了吗。那两位是可以关起来,老老实实做事的人吗?要是说不许走就会故意走掉,现在明白了吧?”
    帷湍敲打桌子。
    “是那样。——但是,要是说走了也没关系,真的就随便出走了,那些家伙!到底怎样才能把他们老实关起来呢!”
    所以呢,朱衡笑了。
    “所以说不要管他们嘛。”
    帷湍抱住头,成笙按住太阳穴。朱衡继续笑着。
    “总之,太无轨道的话就会陷入连早觉都睡不了的困境,他们总算明白了吧。托两个月的忍耐之福,工作也进行得差不多了。这样也不错呢。”
    帷湍恨恨的瞪着朱衡清澄的侧脸。
    “你一开始就放弃了吗?”
    怎么会,朱衡仿佛见外似的说道:
    “我可没有让主上和台辅任意行动的打算,所以才帮助你们的啊。”
    “你啊……”
    “我只是说不能关起来,只是盼望那两位是品行方正的王和宰辅是没有用的。暂且这次先让他们知道过度乱来会落得怎样郁闷的下场,这就足够了。之后就是让他们不要越过限度,慢慢训练就可以了。”
    成笙呻吟道:
    “那些家伙,跟TAMA和TORA一样吗?”
    “那对驺虞可是失礼的哦。可以说是跟家畜一样。”
    帷湍大大的叹气。
    “你……真是不饶人啊。”
    “啊呀,哪里不对了吗?”
    虽然没有错啊,帷湍在口中嗫嚅。置朝议不顾,立刻就下落不明,一不留心他们就跑到他国干出不稳重的事来。不但如此,突然就出现在外殿向官员们提出不得了的要求。没有比每次被左右驱使的官吏们更辛苦的了。——确实像是性子恶劣的家畜。
    “到时候总会回来的吧,除了这里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嘛。”
    “是那样就好啊。”
    帷湍吐出这句话。哎,朱衡把视线从文件上抬起。
    “你还有玄英宫以外可以回去的地方吗?”
    啊,帷湍愣住了。朱衡笑道:
    “令人羡慕啊。比帷湍年轻许多的我都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怎么也不能置之不顾哪。”
    “不,那个……”
    微笑看着说不出话的帷湍,朱衡望向窗外。所能看到的云海上一个小岛都没有。
    “这座宫城就像没有陆地的大海中漂浮的船,即便厌倦了船跳出去,也没有可以到达的岸边。”
    也许是吧,成笙沉吟着。
    “别说是熟人,连出生的城镇都没有了。在下界结下友谊,不出几十年,友谊就逝去了。”
    想要从船上下去只有返回仙籍到下界去,但是王和麒麟连这个也不被允许,何况两个人是胎果。
    “——原来如此,这里是无处可去者的收容地吗?”
    “应该说不错。我们除了这里无处可去,除了让这艘船航行下去无事可做……”
    “连目标的陆地都没有啊。”
    帷湍抱起胳膊,朱衡又看回文件。
    “不是到达哪里的问题吧。本来就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啊。昨日到今日,今日到明日,就这样前进下去。”
    “的确啊……”
    “嗯,那也是在船沉之前的事情。”
    “能保到什么时候呢?那些家伙,沉起来一定很快。”
    帷湍这么说,成笙重重点头。
    “应该说竟然能保到现在呢。不管怎样,哪里有了漏洞,官吏们就一齐出动堵住洞口不让水漏进来。”
    就是,帷湍苦笑。
    “说不定那种船才能惊人的保持下去呢。”
    “能保住吗?”
    “不可能吧。”
    “会怎样呢?”
    三者三样,像是问询般把视线转向云海,云海上别说是岛,连飞过的鸟影都没有。映着下界的颜色而呈现出复杂色彩的那里,波浪毫不厌倦的拍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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