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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下载][小野不由美]十二国记全集+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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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十二国记

作者:小野不由美

录入者:浮云居

转自哪裡:浮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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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0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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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影·影之海
第四章

只有苍猿为旅伴,她漫无目标地顺着大路走。心中只想着要远离配浪、远离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两天。
每一个小镇的城门警戒都很森严,非常谨慎地盘查旅客,或许是因为从配浪逃脱的海客曾经待在河西的事已经曝光的缘故吧!出入小镇的旅客数目也变少,没办法混在人群里通过城门了。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沿着大路继续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达了一个被高耸坚固的城廓所包围、比河西更大的城市。从城门上写着“拓丘城”的匾额,她知道这就是乡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铺甚至开到城门外头来了。
每个城镇的城墙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门前和城墙下却聚集了搭着帐棚的摊贩,形成了城外市场,围绕着城墙的路上闹哄哄地挤满商人和顾客。
简陋的帐棚里应有尽有,阳子在城门前的熙来攘往中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个堆满衣物的棚子,灵机一动地买了一套二手的男装。
一个年轻女孩子单独旅行,容易有麻烦上身。虽然有冗佑之助,要摆脱麻烦很容易,但是如果一开始就能不卷进麻烦之中,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阳子买的衣服是类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无袖的上衣和八九分的长裤配成一套,是农夫常穿的服装,在穷人或从庆国逃来的难民里也有蛮多女人这样穿。
一离开大街,她就在别人看不见的隐蔽处把衣服换了。只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身体的圆润就整个消瘦掉了,穿起男装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注视着脂肪减少的身躯,阳子心情蛮复杂的。手臂和双腿或许是因为被迫进行了过度激烈的劳动,瘦虽瘦却出现肌肉的线条。她觉得在家的时候老是对体重计非常敏感,有一搭没一搭地热衷于减肥,实在可笑极了。
蓝色突然间映入眼帘。那是蓝染出来的颇为亮眼的深蓝色,像牛仔裤的颜色。阳子一直很想要一条牛仔裤。
小学的时候,有次远足要去有体能设施的游乐区,而且去了之后要分成男生和女生来比赛。穿裙子活动不便,于是恳求母亲买了条牛仔裤给她,结果父亲看见之后很生气。
(爸爸不喜欢女孩子家打扮成这样。)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讨厌这样。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词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难看死了,爸爸不喜欢。)
(可是要比赛耶!穿裙子会输的啦!)
(女生赢不了男生有什么关系。)
母亲制止了越说越僵的阳子,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起。阳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她们拿回店里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阳子,忍一忍吧!)
(为什么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事。)
(等你将来嫁人以后就懂了,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阳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亲看见现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满脸嫌恶吧?身穿男装又舞刀弄剑,而且没地方住的话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气得满脸通红。
──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纯又讨人喜欢,最好还要乖巧听话,要老实得近乎靦腆才足够。不聪明也无妨,不优秀也无妨。
连阳子自己原本都一直这样认为。
“全都是假的……”
老实到被人家抓起来也无妨吗?就算被达姐卖掉也无所谓吗?
阳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剑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几分霸气,当初遇到景麒时就能用更强硬一点的态度去应对,最低限度应该也会问他为什么?去哪里?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地方?何时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话,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束手无策的地步。
不强悍就不安全,不把头脑、身体都运用到极限,就不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这是阳子唯一容许自己许下的愿望。
她把原来穿的衣服和达姐的换洗衣物一起拿到旧衣店去,换来了一点点现金。
手里握着钱,阳子混在人群中走进城门,守卫并没有叫住她。进城后沿着路向里走。离城门越远、住宿的费用就会变得越便宜,这是她和达姐一起旅行时所听来的。
“这位小哥,你要点些什么?”
进了客栈被这么一问,阳子轻轻地笑了笑。客栈多半还兼营食堂,一进去就被询问要点些什么,是很平常的。
阳子环顾店内。只要看看食堂的感觉就知道客栈的水准,这家客栈虽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于多差劲。
“要住店吗?”
客栈里的汉子一脸怀疑地看着阳子。
“小哥,你一个人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要一百钱,你有吗?”
阳子不说话,指指钱包给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后才付钱。
这里的货币是硬币,四方形的、圆形的总共有好几种,四方形的价值比较高。单位多半是“钱”,钱币上则刻着各自的币值。金币和银币似乎都有,但却没看过纸钞。
“还要些什么?”
男人问完后阳子摇头。住店后可以免费让客人用一用水井,不过洗澡、点茶就得要付钱。这也是和达姐旅行时学到的,吃饭就到门前的摊贩解决。
那男人粗鲁地点个头,朝着店里面叫道。
“喂!有人住店,来带路!”
一个刚好从里面出来的老人应了一下鞠了个躬,一笑也不笑地对阳子用眼神示意里面。自己有办法找到住宿之处让她松口气,于是阳子尾随老人而去。

爬上里面的楼梯,老人带着阳子上到了四楼。这边的建筑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里会盖到三层楼。这间客栈却是四层楼建筑,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阳子只要举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达姐那样大块头的女人,说不定还得弯着腰。
她被带进去的房间很小。两张榻榻米的面积,只见地上铺着木板,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架子,里面放了好几条薄棉被。因为没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铺在地板上睡觉吧。
房间后面因为有架子在,即使跪着都得弯腰,真可说是“醒时一叠、睡时二叠”。之前和达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较高、有床有桌又整洁的房间,房钱两个人要五百钱左右。
或许因为治安不佳吧,就连这样的客栈,门上都牢牢装着内外得各用一把钥匙去开的锁。阳子叫住了把钥匙交到自己手上后就要离开的老人。
“请问一下,水井在哪里?”
听到阳子叫他,老人像是弹了起来,转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着阳子好一会儿。
“请问……”
他是听不到吗?于是阳子正想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老人瞪着眼说话了。
“是日本话……”
一说完,老人马上沿着走廊小跑步回来。
“……侬是打自日本来的?”
他抓着不知如何回答的阳子的手。
“侬是海客?几时来的?哪里人?侬再说一遍我听听!”
阳子只是睁眼看着老人的脸。
“算我求侬,再讲给我听听吧?我四十多年无啥听过日本话。”
“这个……”
“我同是打自日本来的,讲讲日本话给我听听?”
老人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里,眼看就盈满了透明的东西,连阳子也跟着想哭了起来。这真是巧合啊!两个混迹流连于异域的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大城的小角落里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吗?”
老人点头。他不断不断很着急地点头,好像发不出声音一样。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握着阳子的手臂,仿佛能从那股力道中读出他至今为止的孤独,于是阳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咕哝。
“要茶吗?”
阳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过无啥很多。我去拿过来……好不好?”
“那就谢谢你了。”
老人过一阵子就拿了两个茶杯过来。出现在房间的时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红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谢谢。”
绿茶清新的香气令人怀念,老人看着阳子将茶轻轻含入口中,然后坐在阳子对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兴了,就装病弗去店里。……小哥,侬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岛阳子。”
这样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松山诚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话有无很奇怪啊?”
阳子心里正在纳闷,于是点点头。虽然有乡音,不过大致都听得懂。
“这样吗?”
老人很高兴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侬在哪出生格?”
诚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吗?东京。”
“东京?真的假的,东京还在啊?”
“什么意思?”
他没理会反问的阳子,用上衣的领子擦擦脸颊。
“我是在高知出生,来这边之前我待在吴市。”
“吴市?”
“广岛的吴市啊,侬知道吗?”
阳子歪着头,想起以前在地理课中学过的功课。
“我好像有听说过。”
老人苦笑。
“那里有军港、有工厂,我就是在工厂里干活。”
“从高知到广岛去吗?”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吴市。我家在七月三号的空袭里烧掉了,就把我寄养到舅舅家里去。我总不能吃闲饭,就出去干活,结果空袭来了。港口里的船多半都沉了,到处都乱糟糟的,我就掉进海里去哩。”
阳子听懂了,他说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一醒过来就到了虚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档口,给人家救仔起来。”
老人口中说出的“虚海”音调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发音比较接近“细海”。
“原来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袭,工厂就等于像报废了一样。到军港去,港口有船也无啥法子使用,濑户内海和周防滩都布满*,不能通行哩。”
阳子只能继续附和他。
“三月东京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吕宋岛和冲绳同都沦陷,我们是不可能会赢了……是不是输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
“果真如此……我心头对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阳子对此并不太能理解。阳子的父母都是战后才出生的,身边也没有爷爷奶奶会告诉她打仗时的情形。那是个遥远的故事,只会从课本、电影或电视中得知的世界。
况且对阳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现在这个世界还要遥远。她实在想不太起来,就询问一下听起来很耳熟的地名和历史,这让对方很高兴。
“东京还在吗?耐末已经变成美国的属地吗?”
“当然没有。”
阳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样。
“这样啊……是这样啊!对了,小姑娘,侬格眼睛是怎么了?”
阳子吓了一跳,接着才想到他是在说自己眼睛变成绿色的事。
“……这没什么。”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脸低下去,然后摇摇头。
“勿要紧,勿要紧,勿想说也无啥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美国的属地的缘故哩,不是的话就无啥关系。”
这位老人必然为了自己无法目睹的祖国命运,在遥远的异域天空下不停地担心吧?阳子虽然同样不知祖国将走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随着流逝的时间而越来越深厚。
自己被扔进这个世界才一段时间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却远胜过她,不断地为祖国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心该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无事吧?”
“是说昭和天皇吗?那时候……是平安无事啦。不过,他已经死……”
阳子本来想说死掉了,但又急忙换一个措辞。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脸,接着又深深地行个礼,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一下后,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所以她只好一直这样拍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这一阵呜咽结束。

“……对不住,年纪一大把还哭成这德行。”
阳子摇摇头没说什么。
“……耐末是哪一年?”
“什么?”
老人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看着反问自己的阳子。
“大东亚战争结束是?”
“我记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这个嘛……”
阳子想了一下,从脑海里挖出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背的年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到这儿来的时间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几时?”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紧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进海里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着阳子。
“才半个月!”
阳子只能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默默地耐心听着老人边流眼泪边一一列举自己为了战争牺牲了多少东西。
将近半夜的时候,老人开始质问阳子,像是有些什么家人、身家背景、住什么房子、生活过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数问题可以回答,她觉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这里再也回不去,这件事不由得渐渐渗入她的胸中。
阳子也会像他这样活着吗?一辈子流落异乡回不了家?那么至少遇见同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个人活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
“我是遭啥报应啊?”
老人盘腿坐着,手肘支着膝盖抱着头。
“离开我的朋友和家人,来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经觉悟,以为我会死在空袭的档口,没想到才半个月就结束了。只要再半个月。”
阳子不发一语。
“本底子只要战争结束就可以过好日子,我却来到了这个吃也吃不饱、让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说的是……”
“耐末不如干脆死在空袭的档口算了。在这种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讲话听不懂的鬼地方……”
阳子瞪着眼睛。
“……您听不懂吗?”
“都听不懂啊!如今也只会讲讲单字,所以才沦落得只能干这种活。”
说完之后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都懂啊?”
“是啊……”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是讲日文。”
“胡说八道。”
老人一脸愣住的样子。
“当然勿是日本话。扣掉我格自言自语勿算,今日还是我头一遭听见日本话。我也不知这里讲的是什么话,好像有点像中国话,却又大大不同。”
“这里也用汉字对吧?”
“用啊!不过不是中国话,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国人,伊不是讲这种话。”
“不可能的。”
阳子一头雾水,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边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困扰。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听得懂啊!”
“店里伙计讲的侬都懂?”
“我听得懂。”
老人摇头。
“侬听到的勿是日本话,这里无啥人讲日本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阳子脑中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却又说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听到的话和老人所讲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差别啊!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们是海客,从虚海来的。”
“是啊。”
“这座城里有乡公所。”
“乡公所?侬讲的是乡城?还是讲这个乡?”
“就是类似县*的地方。”
“县*?”
“里面有县长。”
“这地方无有啥县长,县里最大的人叫做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喃喃地说。
“我一直听说的是县长。”
“无有啥县长啦!”
“人民冬天住在镇里,春天来了就回到村里。”
“冬天住的叫做‘里’,春天住的叫做‘庐’。”
“可是我……”
老人瞧瞧阳子。
“侬到底是啥人?”
“我……”
“侬和我是不一样的海客。我在这个异乡只有一个人,从在打仗的日本被丢到这个讲话、生活习惯都不懂的地方,这些年来无有老婆无有孩子,如假包换的孤丁丁一个人。”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阳子拼命寻找原因,但是想破了头,也无法从至今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线索。
“我从一个烂透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烂透的地方。为啥侬这种因为有我们的牺牲才能过安稳日子的人,连来到这里都是占尽便宜?”
“我不知道!”
阳子叫着,这时门外有人说话了。
“客倌,有什么事吗?”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着嘴唇,阳子看着门。
“不好意思,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会注意要小声一点的。”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阳子轻轻松口气。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着阳子。
“刚刚的侬也懂?”
注意到语言问题的阳子点头。
“……我懂。”
“刚刚伊讲的是这边的话。”
“那……我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我听到的是日本话。”
“可是对方都听得懂啊。”
“那倒是没错。”
阳子平时说的只有一种语言,听的也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老人的表情软化了。
“侬不是海客,起码不是寻常海客。”
他说的“海客”一词不光只是声调,连发音都和阳子听惯的不一样。
“侬为啥听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会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为何自己和伯伯会不一样?”
为何连样子都变了?阳子心里嘀咕着,一边摸摸因为染过而变得硬梆梆的头发。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我找过了,答案很简单,回不去。”
说完他干笑着。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过,倘若现在回去会像浦岛太郎吧?”
说完后他丧气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要去哪儿?”
“我没有目标。呃,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
“啥事?”
“伯伯,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诚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儿的确会抓海客。不,我不一样,我是漂流到庆国的。”
“什么意思?”
“每一国对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庆国,在那儿拿到户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庆国过活,不过大王驾崩之后全国一片混乱,我住不下去才逃过来的。”
阳子想起了曾在城里见过的难民。
“那……在庆国的话,就可以住下来而不必逃亡吗?”
诚三点头。
“说得不错,不过如今不行了。因着内战,全国兵荒马乱。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吗?”
“国家动乱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干旱、洪水、地震,灾祸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来了。”
阳子垂下眼睛。到庆国就不会被追缉。继续在巧国到处逃亡和到庆国去看看两相比较,哪一个比较安全呢?在她思索时,诚三接着说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开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要把女人赶出国去。”
“不会吧?”
“千真万确,听说首都尧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杀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国家,很多人就趁着机会逃出来了。侬还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儿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阵子有好多人逃命出来,今个却明显少很多,只怕是已无法越过国境了。”
“原来……是这样。”
诚三对着喃喃低语的阳子露出自嘲的笑。
“问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这儿的事我能告诉侬。……看来我已经变成这儿的人罗!”
“哪儿的话。”
诚三笑着抬起手。
“巧国比起庆国好忒多了。不过这儿会抓海客,再好也没有用。”
“伯伯,我……”
诚三笑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这不是侬的错。我心里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侬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还是侬比较命苦。”
阳子只是摇摇头。
“我得回去干活了,要打点早饭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说了这些就溜出门外去了。
阳子本想叫住诚三,不过又忍住,只向他道了声晚安。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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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1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从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阳子躺在上面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睡在棉被里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事让她挂心。
为何阳子没有语言上的困难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是自己语言不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田地。话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这里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的。她和门外的人讲话时,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在老人听起来是日文,其他人听了却是这边的语言……
老人所讲出来的这边的用语,发音在她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县长”一词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那阳子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县*”、“县长”这些词,到底又是什么语言?
阳子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译了。
阳子所听的语言,是不是用某种东西、某种方法翻译得好好的,变成了阳子可以理解的话呢?
“冗佑?是你吗?”
这个朝着自己背后低声问出来的句子,想当然是得不到答案。
         ※       ※       ※
她像平时一样抱着剑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阳子摆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起来,急忙开门试试看。房间门被锁得好好的。
她找来店里的人,说出事情原委。很怀疑地打量着房门和房间的两个伙计,用凶狠的眼神瞪着阳子。
“你真的有什么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就放在里面,不知被谁偷走了。”
“可是房门好好地锁着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钥匙?”
听到阳子这么问,男人们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说是我们店里的人偷的吗?”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钱?打一开始就盘算着要找麻烦然后溜掉?”
两个男的咄咄逼人,阳子悄悄将手放上剑柄。
“不是的。”
“反正付钱就是了。”
“我说了钱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阳子正打算把布解开,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对他们说道。
“请叫昨天那位老伯过来。”
“老伯?”
“就是庆国来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们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
“叫他来,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个男人像个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对着背后的年轻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轻人跑着离开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么?”
“这里面没有钱。”
“让我检查检查。”
“先等老伯过来。”
阳子断然地说,而男人则用怀疑的眼光瞧着她。很快地,吵闹的脚步声响起,年轻人回来了。
“他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跑掉了啦!”
挡在门前的汉子咂咂舌头,阳子听着那声音,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起眼睛。连同样身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谅阳子在战后富裕的时代中成长?还是不能原谅阳子没有语言障碍?又或许他根本一开始就有这个企图了?
她还以为发现同伴了,而且本来还相信老人也有同样的想法。被达姐所骗,让阳子没有勇气再去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连同样是海客的诚三都背叛她。
心头的苦涩一点一点地累积,怒气唤醒了阳子体内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觉得自己就将要变成某种野兽。
阳子在巨大的打击下冲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个流浪者,八成是对这里没兴趣了吧!”
“你不要强词夺理推到他身上。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紧握住剑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们这儿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让你白住啊!”
“是你们管理不周。”
“少罗唆!把那个给我。”
男人正伺机而动,阳子便摆好姿势,用手把布包抖开。只见从小窗照进来的光将剑身映得闪闪发亮。
“你、你想干嘛?”
“让开。我说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轻人大喊大叫着跑远,单独被丢下的汉子则慌张得直跳脚。
“让开!想要收钱的话,就去向那家伙讨。”
“你老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我说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从行李里头拿钱来付吧!”
她将剑往前一送,男人向后退。她继续威胁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个年轻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几个人追过来,阳子一边挥剑吓吓他们一边冲向客栈外,拨开人群向前跑。
她觉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紧紧用力抓着的地方。
这是个教训,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从那以后,她又开始继续着餐风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觉就沿着大路到了下一个城镇,可是身上没有钱,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饭。虽然应该可以进城像难民一样睡在城墙下,但一方面有守卫在城门口站岗,一方面阳子再也不能忍受混杂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伸出援手。
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阳子信任。
她觉得与其上当受背叛,还不如边挥剑赶妖魔边在野外露宿算了。
         ※       ※       ※
换了装扮之后她看起来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纪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有好几次她都被神色凶狠的混混们盯上,但要她举剑对着别人吓唬,她已经再也没有一丝手软。
白天走着走着要防备擦身而过的人们,夜里走着走着要和妖魔奋战。晚上睡觉时说不定会有妖魔突袭,她便自然而然地过着白天睡觉夜里上路的生活。
沿着大路旁的庐中也有卖食物的人家,但仅限于白天,更何况阳子的身上没有钱,当然也就没有饭吃。
有几次她耐不住饥饿,压抑着厌恶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难民涌入的城镇里已没有工作机会。再说她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会雇用她。
         ※       ※       ※
妖魔每晚都出现,有时甚至连白天也会现身,逼得阳子很头痛。疲倦和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而更让阳子困扰的,是宝剑显现的幻影,还有那只苍猿。
看着母亲哭泣的样子让她心痛,苍猿则继续地诱惑她死了比较好。然而这些都赢不了她看看母亲、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之处的渴望,赢不了至少和人说说话的渴望。
剑上显现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来,而且会呼应着她想家的心情。是宝剑不可思议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现,还是根本就只会发生在夜晚?阳子对此毫无头绪。
妖魔接连不断袭击、无暇思念家乡的夜,让身体倦怠,终于有一点空闲的夜,让心灵疲惫。她也明白只要剑发光时不要去看就行了,却又硬不起心肠。
于是阳子今夜也注视着开始浮出磷光的宝剑。她从妖魔手中逃出,弯进了山里,背靠着一棵白色的树。
深山里偶尔可以发现这种白树,它和阳子所知的任何一种树都不同。树皮几乎是纯白的,树干直径虽有一间屋子那么粗,不过却很矮,她觉得最顶上的树枝应该也不超过两公尺。
没有叶子的树枝低得垂到地面,细虽细却极为坚韧,即使用剑也砍不断,简直让人以为这是棵用白色金属做出来的树。枝上长着[x]的果实,像被焊接上去一样,拔也拔不下来。
白色枝桠即使在黑夜里看来都光亮洁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树枝虽然低矮,不过拨开钻到树干旁,树根上就有个可以坐下来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树下,妖魔的攻击不知为何就会变得断断续续,野兽更是完全不再来袭,让她可以休息一下,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钻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的阳子,正注视着宝剑。距离在拓丘遇见老人已经超过十天了。
宝剑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树枝映得皓白皎洁,果实则发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着母亲身影的阳子,眼前出现了好几个移动的人影。
许多人。黑衣服。年轻女生。宽阔的房间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着制服的少女们聚在一起。这是寻常的下课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发型、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干净又白白嫩嫩的皮肤,和自己相较之下,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中岛离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声音起了个头,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顿时涌进阳子的耳朵。
“离家出走?不会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岛昨天不是请假吗?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了。昨晚中岛她妈妈有打电话给我,害我大吃一惊。”
(这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吓死人了。”
“她是班长耶!”
“果然,人家都说外表正经的人,背地里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
“说得也是。”
阳子觉得更好笑了。这和自己的处境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听说有个奇怪的朋友来学校接她,而且还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
“会不会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对了,教师办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据说那就是中岛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个长头发还染起来的家伙,穿得披披挂挂打扮得很奇怪。”
“其实中岛是搞重金属的啦!”
“原来如此啊!”
(景麒……)
阳子面对着这些吵嚷,像个鬼魂似地动也不能动。
“我就说嘛,她那个头发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说天生的吗?”
“一定是骗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种颜色啊?”
“可是……听说她把书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吗?”
“昨天早上森冢发现的。”
“这不就是私奔吗?只献上自己的身体……”
“你耍蠢啊?不过,这样就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失踪了吧?”
“好恐怖哦……”
“再过一阵子车站前面就会贴出海报了。”
“会竖一个看板,然后中岛的妈妈就会在街头发传单。”
“她会说:请帮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们这些人哦,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管他,反正和我没关系嘛!”
“一定是翘家啦!”
“对咩对咩,其实那种好学生才特别容易走错路说。”
“我看是私奔啦!因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爱火就昏头了。”
“够了没啊?你和中岛交情不是还不错吗?”
“哪有,不过是讲讲话而已。说真的,我并不是很喜欢她。”
“我懂,摆个好学生的架子。”
“就是说嘛!”
“还说什么爸妈管教很严,她还以为她是千金小姐啊?”
“脸皮有够厚。不过,可以抄她的作业就蛮不错的。”
“对喔,真的耶!其实今天的数学讲义我还没准备说。”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没有人写好了?”
“要是中岛就一定有写。”
“阳子~快回来吧!”
哇的一声,她们开心地爆笑出来。突然间原本清晰的景象变模糊了,眼睁睁看着它扭曲、消失。它闪了一下,然后视线又变清楚,然而阳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剑身了。

阳子把剑放下,觉得手好沉重。
她心里的某处终于明白,自己一直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朋友。
人生仅有很短暂的一段时期,会和被关在狭小牢笼里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级变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遗忘,毕了业也不再见面。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想到这里,她掉下眼泪。
虽然有朝一日必定会体悟到这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心里仍不免期待,其中仍会隐藏着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阳子真想跳进教室,告诉大家自己的处境,这样她们会如何反应呢?
这些生活在遥远世界、和平国度的人,她们一定也会烦恼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阳子打从心底笑出来,睡在地上蜷起身体。
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彻底切断,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体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独。
每当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时候、单纯因伤感而沮丧的时候,口中就会抱怨自己好孤单,这实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归,没任何人与她为敌,而且有东西能抚慰她的心灵,就算那样东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这时,不管听了多少次都觉得刺耳的难听声音响起,阳子继续蜷着身子,皱皱眉头。
“所以我说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话,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后可是没有半个人在等你哦!这也没办法,谁叫你是个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剑的幻影多半有某种关联。苍猿必定是在看见幻象的前后现身,它并未特别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净说些她不想听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冗佑才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见过、母亲抚着绒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称之为朋友的同学当中,并没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亲会真的站在阳子这一边。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涌起,让她胸口好痛。
“妈妈在哭,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声。
“因为她是个母亲啊!孩子不见了当然难过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只见短短杂草覆盖的地面上,苍猿的头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为你不见了才难过,她只是觉得失去孩子而伤心的自己很可怜,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胸口一紧,阳子无法辩驳。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个更差劲的小孩,做母亲的一样会伤心。母亲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声音大笑。
“就像养了很久的家畜一样,养久了总会有感情嘛!”
“住口!”
她轻轻起身,把剑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哟!”
猴子还是继续笑着。
“想念爸妈是吧?那种爸妈有啥好想的?”
“我不要听。”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并不是想见爸妈对吧?你想回到温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说什么?”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实是想,爸妈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叛了,对吧?那不跟饲主一样吗?”
“乱讲!”
“你就跟猫啊狗的一样,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爱就够了,顶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里搞乱罢了,反正他们为了面子也不会把你赶出去。不过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妈。”
“胡说八道!”
“是吗?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猴子故作淘气地瞪大眼睛。
“说他们只是因为疼爱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确是胡说八道,应该说他们很爱扮演为了小孩着想的父母才对。”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着耳朵。
“够了!”
“你也一样,不是吗?”
阳子摆在剑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对扮演好孩子很乐在其中吧?听爸妈的话,难道就代表你认为爸妈说的话是对的吗?你只是怕反抗他们会被赶出去,所以才讨好饲主,不是吗?”
阳子猛地咬住嘴唇。虽然不至于担心被赶出去,不过她知道自己会担心被骂、担心家里气氛沉重、担心想要的东西爸妈不帮她买、担心被处罚,不知不觉间就开始看爸妈的脸色。
“你这个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抛弃所以才扮演成爸妈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妈也是假的。他们不是好爸妈,他们只是怕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才做着流俗的事。一群骗子怎么可能不背叛别人嘛!迟早你会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会背叛你。人不都是这样吗?互相欺骗、背叛别人、被别人背叛,一直周而复始。”
“你这个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罗!我的确是怪物,不过我很诚实,绝不会说谎,只有我不会背叛你。真是遗憾哪,竟然是由我来告诉你。”
“闭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没有勇气去死的话,就让自己活得像样一点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着阳子举起的剑。
“认清事实吧,你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连景麒都是你的敌人。肚子很饿吧?想要过像样一点的日子吧?用它去吓吓人就行了。”
“少废话!”
“反正每个人手上拿的都是肮脏钱,逼他们交一点出来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剑对着咯咯笑的难听声音向下一挥,但是那里已经不见它的踪影,只有嘲笑声在黑夜中渐渐远去。
阳子抓着泥土,然后她发现,有某种东西滴落在如爪般弯曲的指缝间。

阳子在路上流浪。离开拓丘已经几天了呢?离开家又是几天了呢?即使想要数也记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里?该往什么地方去?这连阳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太阳下山拔剑而立,敌人来了挺身迎战,天亮了找个地方安歇。就这样不停地持续着。
她变得要握着明珠、把剑当成拐杖才能站起来。没有敌人的时候就坐下,时间还够的话就拖着脚步走,没有人在的话,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语。
饥饿附着在体内,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曾经饿得受不了而将妖魔的尸体切一块下来吃吃看,结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难以下咽。后来她把碰巧遇到的野兽给杀了,一吃之下却发现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固态的食物了。
         ※       ※       ※
已经不知是度过第几个夜、迎接第几个黎明,她离开干道深入山中,结果被树根绊倒,从长长的斜坡滚下去,她豁出去了干脆睡在那里,睡前周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一觉无梦,醒过来时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四周是片树木稀少的林间洼地,日头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不动,只会沦为妖魔的大餐。一次、两次的攻击,冗佑或许还可以勉强她起来应战,但是再多的话身体就会不听使唤了。
阳子用手抓着地。无论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码能找个人求救,待在此地则必死无疑。她低头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着珠子,她还是连把剑当成拐杖撑着站起来都无能为力了。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突然有个声音说。阳子转头去看,在天还亮着时听见这个声音倒是头一次。
“继续这样下去你才能解脱啊!”
阳子盯着那仿佛扑了一层*的猴毛,脑中只能讷讷地想着它为何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会被人家抓起来,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说不定人家心一横,还把你给宰了。”
说得没错,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别人求助才行。但是这个愿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觉得不可能有人会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会有人帮她,说不定人家经过她身边时,会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说不定他们还会对这个肮脏的、流浪汉似的德行皱皱眉头。
再不然的话,就是遇到强盗。当强盗接近阳子,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抢的东西,就会把她的剑夺走。或许为了永绝后患,就将她杀之灭口。
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阳子心想,此时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这只猴子是来吞食阳子的绝望。它就像读心妖一样,现身来揭穿阳子心里隐藏的不安,打击她的勇气。
解开小小的谜团让她有点高兴,阳子轻轻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气来翻身。她双臂用力撑起身体。
“你还是死心比较好。”
“……少罗唆。”
“你想要解脱吧?”
“少罗唆。”
阳子把剑插进地面,绷紧快要散掉的膝盖,发出哀嚎的手则紧抓住剑柄支撑着身体。她想站起来,可是却失去平衡。没想到身体竟然这么重,像个天生就该在地上爬行的动物。
“你那么想要活下去吗?活下去有什么好处?”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愿望再怎么强烈,也没办法活着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没有办法渡过虚海的。你会在这个国家里被背叛至死。”
“你胡说。”
剑是她唯一的依靠。阳子手上使劲握住剑柄。没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东西,只有它在保护阳子。
──没错,阳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将剑交给阳子的景麒,并没有说他不会再回来。只要能见到景麒,说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证景麒不是敌人。”
──她绝不能这样想。
“他真的会帮你吗?”
──也不能这样想。
与其漫无头绪地继续怀疑,不如先抛开景麒是敌是友,和他见上一面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景麒,阳子一定要把为何带自己来此有没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问题一口气问个清楚。
“回去了又怎样?你说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团圆戏码吗?”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这个国家也会像恶梦般地难以忘怀,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况且,她又能保证自己会恢复原来的相貌吗?恢复不了的话,她就不能回到“中岛阳子”原本所在之处。
“真是惨哪!你简直是个多余的蠢蛋。”
阳子耳中听着越来越远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来。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即使很愚蠢很悲惨,但是如果现在要放弃,那干嘛不以前就放弃算了。
阳子想到了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被血和泥弄得脏兮兮,只要一动,从变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传来臭味。顾不得外表所保全下来的生命,她不打算轻易放弃。如果说死了就一了百了,那么一开始在学校顶楼被蛊雕攻击时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强烈,阳子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个思思念念的地方。至于到时候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回去时再想就够了。为了回家必须活着,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阳子倚着剑站起来。她将剑插进斜面,开始爬上覆满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离又短,但这片斜坡对阳子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她鼓励着好几次滑倒、就要丧失斗志的自己,目标上方前进。终于她脱离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触到了大路的边缘。
她抓着地面爬上了马路。正当她一边呻吟一边将身体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时,她听见微弱的声音。
听到从山路另一边传来的声音,阳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这个世界仿佛和阳子有深仇大恨。
越来越接近山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婴儿的哭声。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2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蜂拥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击过阳子的黑狗大军。
她挥着沉重的宝剑将绝大部分解决掉时,身上已沾满鲜血。
阳子将一只跳过来的狗给砍飞,接着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边小腿上有个很深的咬痕,她已经麻痹到不觉得痛,脚踝到脚尖则感觉很迟钝。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红的腿,然后环顾山路上剩下的敌人。只剩一只了。
最后仅存的那一只,比已经倒下去的那些野兽要大上一号,体力也有明显的差距,即使已经赏了它两剑,还是不见它有丝毫勉强的迹象。
看准了那只野兽伏下身体,阳子重新握好剑柄。原本拿惯了的宝剑,如今连抬起剑尖都觉得沉重的有些困难。她觉得头晕眼花,意识一片混乱。
朝着一跃而来的影子,她挥出了宝剑。与其说她是砍,还不如说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把剑挥来挥去了。
被剑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阳子瞄准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扑上来的野兽的鼻头,将剑刺进去。
剑尖划破了野兽的脸,不过相对地,它那锐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阳子的肩头。一阵猛撞差点把剑弄掉,阳子好不容易才稳住,接着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用力过猛让她向前摔倒,不过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宝剑劈裂黑色的毛皮,顺势砍进了土里。吞噬了剑尖的地面上,溅满黑色的鲜血。
倒地的阳子没有动,同样倒地的敌人也没有动。
双方的距离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抬起脸,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状况。阳子的剑正插在土中。对手正冒着血泡。
对峙了一会儿,阳子先动了。
瘫软无力的手设法再握住剑,利用插在地上的剑来支撑体重,爬了起来。
动作慢一拍的对手虽然也爬起来了,却又立刻横倒下去。
她想办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剑,用膝盖跪行,然后她抓住机会,双手高举宝剑。
敌人抬起头,血沫随着哀嚎一起喷出,它的脚虚弱地扒着地面,但是已经起不来了。
她任凭双手所支撑的剑的重量,朝着野兽的颈项落下。当沾满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剑身被毛皮吞没之际,伸出利爪的四肢痉挛了。
她仿佛觉得这头喷出了更多血沫的野兽,此时口中似乎在说些什么。
再次鼓起浑身力量将沉重的剑拔出来,砍下去。这次,野兽连痉挛都消失了。
看着剑有一半被嵌在脖子当中,阳子终于放开了剑柄。她就这样翻身仰躺,头上低垂着一朵朵的云。
她瞪着天空,大声喘息了好一会儿。侧腹部痛得像火烧,每呼吸一口喉咙就仿佛要裂开一样,手脚如同被砍断似地毫无感觉。
她想要握着明珠,却连指尖都动不了,于是只好忍着晕船般的昏眩,一面看着飘过天空的云。有一抹云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突然间一股恶心涌上来,她赶紧把剑一侧,就用这个姿势吐了。臭不可当的胃液流下脸颊,结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进喉咙,让她严重地呛到。她反射性地翻个身,咳嗽了一阵子。
──活下来了。
她竟然活下来了。
她一边咳嗽,心里一边转着这个念头,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阳子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
──是踩在地上的声音。
“……!”
她想着是不是又有敌人,马上抬起头,想要环顾一下四周。结果眼前一黑,脸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来。
不过,她绝不会忘记在那一眨眼之间,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金色的东西。
“──景麒!”
她脸着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来的。
“告诉我为什么!”
听着脚步声已经走到附近,阳子抬起脸。
勉勉强强抬起的视线中,首先看到的是颜色鲜艳的衣服,接着则是金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想这样问却没说出来。
因为她仰头所见到的面孔,并不是景麒。
“啊──”
并不是景麒,是个女人。
她低头瞧着阳子,阳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谁?”
那是个留金发很好看的女人,比阳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纤细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她那带着忧郁的神态看起来非常美,俯视着阳子的脸庞,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谁?”
阳子用嘶哑的声音问,但那女人却只是一直看着她并不回答,清澈的眼睛里悄悄地盈满泪水。
“怎么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泪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在对此意外状况无言以对的阳子面前,女人将脸别开,转头去看倒在旁边的野兽尸体。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视着,缓缓踏出一步,在尸体边跪下来。
阳子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还没办法动。刚才就尝试过要爬起来,但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女人轻轻地伸手去摸野兽。结果指尖一沾上红红的东西,她就像碰到什么很烫的东西一样把手缩回来。
“你到底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这回是握住插在野兽身上的剑,把它抽起来。女人把抽出来的剑放在地面,然后把野兽的头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来的吗?”
女人静静地抚摸膝上的毛皮,看起来很昂贵的衣物上沾满了血浆。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吗?你和我有仇吗?”
女人摇摇头。正当阳子皱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鹦鹉拍起了翅膀。
“杀。”
“我……办不到。”
“杀了她。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请原谅我!只有这点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摇头。
“我命令你,杀了她。”
“不行!”
鹦鹉大力挥动双翼飞上天空,绕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剑,给我抢过来。”
“这把剑只有她能用,这么做毫无意义。”
女人的声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废了。”
鹦鹉尖声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着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说我也不能用这把剑。”
“那,用这个,就行了。”
鹦鹉将嘴张得大大的,从嘴里圆圆的舌头后面出现一条光线。
阳子睁大眼睛。鹦鹉开始吐出一根黑色、闪着光泽的棒状物。它在惊讶万分的阳子面前不停地吐着,大约花了一分钟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长得像*的刀子。
“用这个。”
“我求求您,放过她吧!”
女人的脸上浮起绝望的神情。鹦鹉再次拍着翅膀。
“砍!”
女人仿佛被这声音鞭打,不禁掩面。
阳子挣扎着身子,她一定得爬起来逃命。可是她用尽全部的力气,也只能用手指抓着泥地。
女人泪湿的脸庞转过来看着阳子。
“……住手!”
阳子的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女人拿住鹦鹉吐出来的刀,用被兽血沾污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谁?”
那只鹦鹉是什么?那只野兽是什么?你们为何要这样做?女人的唇微微颤动着。阳子确实听到了轻轻的一句:“请原谅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剑朝向阳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才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脸色。
注视着这一切的鹦鹉飞起来,停到阳子手臂上,细细的爪子陷进皮肤里。不知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块石头在上面。阳子想将它赶开,手臂却完全不能动。
鹦鹉大叫。
“砍!”
女人举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动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挥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瘫软无力、还有重量加诸其上的手快上许多。
她不痛,只觉得被撞了一下。
阳子如今已无从得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了。
在撞击变成痛楚之前,阳子失去了意识。

极度的疼痛让阳子醒来。
赶忙张开眼睛确认一下手的状况,阳子发现那里插着一把刀。
起先她还没有意会过来。一把刀直挺挺地立着,指向阴霾的天空。
刹那之后,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将阳子的手钉在地上。
细长的刀身深深地穿过手背,一阵一阵的疼痛如同脉搏般从那里传过来,直冲脑门。
她想稍微动一下手臂,结果撕裂的痛让她哀嚎。
忍着晕眩和痛苦撑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让被钉住的手疼痛加剧,爬了起来。然后她伸出颤抖的左手抓着刀柄,眼一闭、牙一咬,把它拔出来。剧痛使她全身痉挛。
阳子将拔出的刀子丢到一边,受伤的手抱在胸前,在野兽的尸体之间滚来滚去。她已经叫不出声音了,痛的感觉太强烈,让她觉得很想吐。
一面满地打滚,她一面用左手摸索着胸口,抓住明珠把细绳扯断,然后把手心握着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紧牙关,一面呻吟一面用力抵住明珠,身体蜷成一团。
一个神妙的奇迹拯救了阳子。痛苦一丝一丝地被抽走,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可以憋着一口气、勉强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着伤口,她想试着轻轻动一动右手的指头,但是从手腕以下仍然没有感觉,于是只好拿左手帮右手握住明珠。
阳子躺在地上,抱着右手,微微张开眼睛看天空,浮云已都染上红霞,看来她只昏迷了一小段时间。
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何要这样做?阳子脑海中浮现很多问题,却完全无法思考。她只好先摸索着自己的剑,抓住剑柄,把剑和右手一起抱在怀中,暂且蜷缩成一团。
过了没多久,她听到了声音。
“啊!”
朝着声音望过去,是个小孩傻傻地站在那里。那个小女孩转头叫了一声。
“妈!”
一个女人小跑步过来了。
小孩一脸天真无邪,她的母亲则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一身穷人的装束,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亲都满脸担心地跑过来,跨过野兽尸体的时候,还恶心地皱皱眉。
阳子没办法移动,干脆就倒在地上呆望着这对*跑过来。
得救了。有一刹那她这么想,却又开始不安。
阳子如今的确需要帮助。剧烈的疼痛虽然被纾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体力已消耗殆尽,她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因此,她没有欣喜只觉得怀疑。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的。
“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阳子的脸,母亲则把阳子抱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很恶心。
“发生什么事了?你被这些东西攻击吗?伤势严不严重?”
母亲说着说着,目光停留在阳子的右手。她轻轻地叫了出来。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袖筒里摸了摸,掏出一条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着阳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来,从里头拿出一个竹筒,把它递给阳子。
“大哥哥,要喝水吗?”
阳子一瞬间犹豫了。她还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当中,就表示是这个孩子自己要喝才带着的水筒,那应该没有下毒,而且递给她之前也不像有这么做。
想通这一点后她点点头,两只小手把拔开塞子的竹筒递到阳子嘴边。微温的水经过喉咙,她终于可以呼吸得比较顺畅了。
那个母亲问阳子。
“你应该饿了吧?”
虽然现在感觉不到任何饥饿感,但阳子知道自己是很饿的,于是点了头。
“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回想那个数字太麻烦,阳子不语。
“妈,我们有炸馒头。”
“啊,不行不行,那种东西吞不下去。给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亲放下来的行李打开。篓子里装了大大小小的壶,女孩用棍子从里面挖出麦芽糖来。阳子见过几次背着这种东西的人,看来应该是往来各地的麦芽糖路边小贩。
“来!”
这回阳子没有迟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麦芽糖融化开来,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赶路的途中吗?到底发生什么事?”
阳子没有回答。既不能说出实情,也没有力气去编织谎言。
“好险啊,被妖魔攻击竟然没有事。站得起来吗?太阳快下山了,山脚处的里就在不远处,你有办法走到那里吗?”
阳子摇头。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里去,不过那位母亲却以为她是说自己走不动,于是回头叫小孩。
“玉叶,你跑到里去找人来。没时间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阳子撑起身子,看着这对*。
“多谢你们。”
冷冷说完后阳子站起来,打算横越道路向另一边陡峭的上坡走过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
这一点阳子也不知道,于是不回答。
“听着,天马上要黑了,进山里去是找死。”
阳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们一起到里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当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况要在单手的状况下爬,更是难上加难。
“我们是行商的小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么坏人。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到里去吧?嗯?”
阳子扶着伸展到路上的树枝。
“你说句话啊!”
“何必要为了我的事操心?”
阳子回头说道,那个女人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吓得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阳子。
“拜托你们放过我吧!还是说等我一起到里去之后,你们会有什么好处?”
“说这什么话!只是天快黑了,你又有伤──”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点,还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习惯了。谢谢你的麦芽糖。”
那个满脸不解看着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单纯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阳子并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头有声音在叫着阳子。只见小女孩两手高高举起,一手抓着装了水的竹筒,一手抓着陶制的茶碗,里头的麦芽糖满到了碗边。
“拿这些去吧!刚刚那一点点一定不够。”
阳子望着那位母亲。
“但……”
“没关系。快走吧,玉叶。”
女孩受到催促,于是拼命伸直背脊将东西放在阳子脚边。放下之后,她马上转身跑回背着家当的母亲身边。
阳子茫然注视着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呆呆地望着这对*不时地回头、一面走下山坡。
等到那对*的身影消失,阳子捡起竹筒和茶碗。不知为何,她膝盖一软就坐了下去。
──我这样做是对的。
没有人能保证那对*确实是善良的,到了里后她们说不定会态度一转。就算态度没变,等她们知道阳子是海客,就会去报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以相信别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时疏忽必定会尝到苦果。
“人家说不定是真的要帮你。”
又听见那个刺耳的声音了。阳子头也不回地答道。
“说不定是圈套。”
“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帮你了。”
“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帮我。”
“凭你现在身体和手的状况,可以熬过今晚吗?”
“总会有办法的。”
“要是跟着她们去就好了。”
“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绝后的援助给白白浪费掉了。”
“住口!”
她回头用力一扫,猴子的头已经不见了,只有咯咯咯的笑声在斜坡上方的杂草中渐渐消失。
阳子不禁又回头看着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迹落在暮色中的马路上,第一场雨开始下了。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难熬。
体力已耗尽,冰冷的雨夺走体温。对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对妖魔而言却更适合活跃。
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妨碍活动,瘫软冻僵的身躯完全不听使唤。右手虽然恢复了一点感觉,但根本毫无握力,要用那只手去拿剑简直比登天还难,更别提剑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周一片漆黑,敌人的状况难以看清,而且来袭的妖魔虽然小,数量却很多。
她冲进泥地,身上溅了敌人的血,连同自己伤口的血全部沾满全身,然而雨水却将这一切洗刷殆尽,连最后一丝力量也冲走。她觉得剑好重,冗佑的感觉变得好稀薄。每遭遇一个敌人,举起的剑尖就往下垂一点。
她像在祈祷般不停望向天际,等待天明。以往在战斗中度过的夜都很短暂,络绎不绝的敌人却让今晚漫长得骇人。好几次剑掉了又捡起来,弄得遍体鳞伤之后,终于在天快亮时发现了白色的树影。
阳子倒在树干下,硬硬的枝干把身体弄伤。原本紧追不舍的敌人停下来了。她在树下调整呼吸之际,只见敌人远远地站着,过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边。
敌人走掉之后,天终于渐渐亮了,树丛开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阳子喘着气。雨水滴进因呼吸困难而张开的口中。
“逃……逃过……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伤口好痛,但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躺了一会儿调整呼吸,等待着白色枝桠隙缝之间灰鸦鸦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静了却变得好冷,白色树枝根本不能挡雨。她明知应该要钻出去找个地方躲雨,却一动也不动。
她用力地握着珠子,像是要把那温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拼命储存起来。用尽全力翻个身,她从树下爬出来,试着往下坡处移动。湿漉漉的草皮与泥土让她爬起来蛮轻松的。
她应该尽可能移动到离干道不要太远的地方,否则在没有光线的深夜,遇到有敌人追赶的时候,一旦在山里迷路,下场将难以想象。
藉着明珠、藉着宝剑,她站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有伤,难免一定会疼,可是到底是哪里痛却又说不上来,每踏出一步膝盖就快散掉,只好勉强撑着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来到一条不像是干道的小路。路上见不到车痕,路宽也无法让马车通行。这里就是极限了。她跪下来,想用手抓着树皮支撑身体,手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一头摔进泥泞的小路,然后就不能动了。
虽然手里抓着珠子,从中缓缓涌出的热气却再也无法抚慰她,因为溶进雨中被冲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给的还要多得多。这意味着终于不能再产生神妙的奇迹了。
──我会死在这儿吗?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下。
在同学之中,大概只有阳子会曝尸荒野吧?
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们永远有家可归、有家人守护、有将来绝不会挨饿的保证。
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就是极限。不是她想放弃,而是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撑到极限的奖赏就是平静地死去,或许她的坚持也算有价值了。
一个高昂清脆的声音混在雨滴声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脸颊旁边的剑发出淡淡的光芒。因为脸趴在地上,从阳子的角度剑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过雨滴还是可以见到朦胧的影子。
──“中岛是个……”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是阳子的导师坐在那里,不过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中岛是个很乖很认真的学生。对导师来说,再没有比她更让人放心的学生了。”
导师对着某个人讲话。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是个浑厚的男声。
“有没有听说过她和品行不良的人来往?”
“没有。”
“真的没有吗?”
导师耸耸肩。
“中岛是个完美的好学生,从来不需要担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会不小心误入歧途。”
“有个奇怪的男人进到学校来对吧?”
“没错,不过中岛和他好像并不认识。当然,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中岛有些地方是很难以捉摸的。”
“难以捉摸?”
导师正色地说。
“也许有点措辞不当,我不太会形容。中岛是个好学生,和同学相处得不错,和父母的关系也很好。但是,这样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说这些或许不合适,不过对于一个学生该有的样子,老师有老师的观点,朋友有朋友的观点,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个人都会主观地将印象套在上面,而这三者是不可能会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师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学就会觉得你很逊。一个在任何人眼里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个人吗?由这一点看来,中岛和大家都相处得不错,换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别亲近。她对大家来说就只是配合度高,但再进一步就没有了。”
“老师您的看法呢?”
导师稍微板起面孔。
“老实说,身为一个老师,我还是觉得那种多多少少会让我头痛、要花心思照顾的学生比较可爱。虽然我认为中岛是个好学生,但是等她毕业了,我也会忘记她吧?要是十年之后开同学会,我想我一定不会记得她。”
“……原来如此。”
“中岛到底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还是想当乖孩子却做得太过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我实在猜不出她背地里会做出什么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觉醒的时候,应该会感到极度的空虚吧!要是她怀疑起自己的价值,觉得空虚而跑掉,我也不觉得奇怪。”
阳子呆呆地看着导师的身影。影子越来越淡,继而出现的是一个少女。她是和阳子比较要好的一位同学。
“据说你和中岛的感情还不错。”
被这样一问,女孩露出不悦的眼神。
“并没有,我们不算特别要好。”
“是吗?”
“我们在学校是会聊聊天,不过并不会约在校外见面,也不会打电话到对方家里。朋友多少都会这样吧?所以我们不过是一般同学的来往范围。”
“原来如此。”
“所以有关她的事情,问我也没有用。我只能告诉你一些不痛不痒的皮毛罢了。”
“你讨厌她吗?”
“她不是什么坏人,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觉得她总是看别人脸色说话。是不会讨厌啦,不过很乏味。”
“哦?”
“我讨厌她。”有另外一个女生说了。
“因为中岛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没错。我们不是会说别人坏话吗?这种时候,她就会在一边点头说对。可是轮到别人说我们坏话的时候,这下她又跟着点头了。她对任何人都摆出一副亲切的表情,所以才顾人怨。谁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只会附和你。”
“──喔。”
“所以,我觉得她是跷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来往,跟他们一起摆老师和同学一道,愚弄别人,甚至做更劲爆的事,我都不会惊讶。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迟早会有这种事。”
“也有可能是卷进了某种事件吧?”
“那说不定是她和私下来往的那些人起了争执吧?反正和我无关。”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个女生说了。
“说老实话,她失踪简直是大快人心。”
“听说你在班上受人欺负吧?”
“没错。”
“中岛也有加入吗?”
“当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挤我,自己竟然还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哦?”
“她们都会对我说一些很过分的话对吧?这种时候,中岛就不会主动参加她们,还装得一脸自己很讨厌这些事的表情。我觉得她这一点有够卑鄙的。”
“原来如此。”
“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好人的样子,还过意不去的看着我,却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让我更火大。”
“是这样啊。”
“不管她是跷家还是被绑架,都跟我无关。中岛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才不想同情那种人,当个像中岛一样的伪善者。就算要怀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讨厌中岛,她失踪了我最高兴。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她不是那种孩子。”这次说话的人是母亲。
“她很乖的,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也不会和不良份子来往。”
“可是,我听说阳子对家里颇有不满。”
母亲瞪大眼睛。
“阳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听说她常向同学抱怨,说爸妈管教太严。”
“我们偶尔是会骂骂她,可是作父母的本来就该这样吧?不会的,不可能,那孩子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那她离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她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才对。”
“你猜得出去学校找阳子的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她不是会和那种人来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为什么会不见?”
“一定是放学的路上被某个人……”
“很遗憾,并没有这样的迹象。我们认为阳子是和某个男人一起离开教师办公室,然后到某个地方去了。看起来她并不像是被别人强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师说她们看起来很熟。”
母亲低下头。
“据说阳子表示她没见过那个人,但即使没见过,他们之间说不定还是有某种关联,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类的,总之我们会先展开搜索……”
“阳子真的对这个家有所不满吗?”
“据说是的。”
母亲把脸盖起来。
“看起来不像有不满啊!我觉得她不是会离家出走、会在背地里和坏朋友来往的孩子,也不是会卷进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们多半不会让爸妈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邻右舍打听一下,大家都觉得我们家阳子真是聪明乖巧。现在想想,或许我早该看出这样不对劲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来教育。像我们家的小孩就是个皮到不行的捣蛋鬼。”
“或许是吧……那孩子总是很乖,对爸妈客客气气的,没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骗了。太信任孩子是会害了她呀!”
(妈,不是的……)
欲哭已无泪。她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嘴巴喃喃地动着,这时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边有个水坑,阳子的脸则一半趴在泥巴里,但她再也没有余力站起来。任谁都无法想象,阳子如今竟然处在这种状况。阳子心想,你们根本就不了解,竟然随便批评我。
她被丢进这个世界,忍饥受苦遍体鳞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回家,为了这个理由才咬紧牙关一路走来。但是说实话,阳子在故乡所拥有的,就只有这样的人际关系。
──我要回到哪里去?
没有人在等候,没有任何属于阳子的东西,大家都不了解阳子。欺骗,背叛。如此看来,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分别?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但阳子还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试着大声笑笑看,被雨冻僵的脸却完全笑不出来。她也想哭,泪水却已流干。
──无所谓。
全都无所谓了,因为很快地一切都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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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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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荣誉团员

13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月之影·影之海
第五章

雨似洒落的细丝。
动不了,哭不出,她只是怔怔地把脸泡在小水洼里,突然背后响起拨开草丛的沙沙声。她心里想着应该要躲起来,不过却连头都抬不动了。
是村民?是野兽?是妖魔?就算选项增加,结果也不会增加。不论被捕,被攻击,或是继续躺在这里,下场都只有一个。
她抬起迷蒙的眼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在那里的既非村民也非追兵,甚至连人都不是,是一头奇怪的动物。
他的样子像老鼠。用两只后脚站立,胡须微微颤动的方式跟老鼠一模一样。让她觉得诡异的,是那只站立的老鼠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高。既不像平常的动物,也不像妖魔,因此阳子呆望着那只怪异的动物。
他站在雨中,头顶着一片绿色的大叶子。白色雨点敲打着清透的绿,阳子觉得那雨滴好美。
老鼠只是楞楞地看着阳子,并没有什么动作。他比老鼠要胖一点,介于褐色和灰色间的毛皮软软蓬蓬的,摸起来想必很舒服吧!沾在毛上的水珠,就像某种装饰品一样。他连尾巴上都长了毛,因此像归像,但和老鼠应该是不同的生物。
老鼠抽动胡须好几次,然后移动着两条腿,轻轻朝着阳子靠近。灰褐色的毛皮弯下腰来,伸出小小的前脚碰触阳子的肩。
“你没事吧?”
阳子用力地眨眼。那如同孩子般的声音,的的确确是那只老鼠发出来的。只见老鼠一脸疑惑,煞有其事地歪着头问。
“怎么了?不能动吗?”
阳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老鼠的脸,然后微微点头。对方不是人类,所以她有点戒心。
“来吧!”
老鼠伸出小小的、简直和儿童差不多的前脚。
“撑一下,咱家就在前面。”
唉唉,阳子叹口气。
这一叹究竟是因得救而放心,亦或是失望,她自己也不明白。
“嗯?”
她想抓住伸出来的前脚,却连指尖也动不了,于是老鼠的前脚向前一探,暖暖的握住了阳子冰冷的手。
被一双比想象中有力的手搀扶到那栋小房子之后的事,阳子完全不复记忆。
好几次她醒来想看看屋内,却无法捕捉到任何足以被记起的清晰景象。
沉睡和浅眠不停交错,然后终于醒来,阳子正躺在一间简陋房屋中的床铺上。
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急忙起身。她猛地想下床,结果一屁股坐了回去,阳子的双腿还是完全不听使唤。
狭小的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人。她用依然昏花不清的眼睛确认了一下,接着拼命爬去查看床边。没半件像样的家具,只有枕头边有个用板子拼起来、勉强称得上是架子的东西,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叠好的布,一把出鞘的剑,以及青色的珠子。
阳子全身一软。她费了好大力气站起来,把珠子戴上颈间,拿起剑和布回到床上,然后把用布包好的剑拉进被子里。这下她终于松口气。
直到此时,阳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睡衣。
全身的伤口都处理过了。躺着的肩膀下有个湿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打湿的布,大概是起床时没发现掉下来的吧?把布覆在额头上,感觉好舒服。她拉上用厚布对折而成的被子,握着明珠闭上眼睛,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得救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很珍惜这条小命的。
“你醒了吗?”
她弹起来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灰褐毛色的大老鼠正站在那里。老鼠推开门进到房间里,一手拿着像托盘的东西,另一手提着个桶子。
戒心油然而生。即使和人类一样的生活、一样的说话,但是她看到动物的样子就不敢大意。
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监视的眼神,老鼠踏着轻松的脚步走到正在凝视自己的阳子面前,把托盘放在桌上,水桶放在床脚边。
“还在发烧吗?”
小小的前脚伸出来。阳子猛地一缩身子躲开,老鼠摇摇胡须,然后马上把掉在床上的布给捡起来。虽然老鼠应该有注意到阳子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但却什么都没说。他把布放进水桶,看看阳子的脸。
“感觉如何?吃得下东西吗?”
阳子摇头。老鼠微微晃动胡须,一边从桌上拿起茶杯。
“这是药,喝得下吗?”
阳子又摇头。千万不能大意,那样做是拿性命去冒险。老鼠把头一歪,然后把茶杯拿到自己嘴边,在阳子面前喝一点给她看。
“只是普通的药,虽然有点苦,但并非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你看……”
说完他将茶杯递过来,但阳子还是不接。老鼠有点不知所措地搔搔耳根的毛。
“那就算了。你吃得下什么东西?不吃不喝身体会撑不住的。要不要喝点茶?那山羊奶呢?还是吃一点稀饭?”
老鼠对着闭口不答的阳子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你睡了三天了,如果想对你怎样,早在那时候就做了吧?那东西……”
“咱可以把剑藏起来的。看在这一点上,你至少可以多信任咱一些吧?”
在漆黑的眸子凝视下,阳子终于将紧抱的剑给放下,搁在膝上。
“嗯。”
老鼠用满意的声音说道,伸出了手。这次阳子也没有躲了。细小的手指摸了一下额头,马上又拿开。
“还有一点烧,不过退得差不多了。放下的睡吧!还是你想要些什么?”
阳子犹豫的说。
“……水。”
老鼠的小耳朵动了几下。
“要水啊?太好了,原来你会说话嘛!咱马上就拿开水过来,你起床的话要披着被子哦!”
老鼠没等到看见阳子点头,就匆忙走出房间。为了保持平衡,布满短毛的尾巴一摇一摆着。
老鼠很快就拿着茶壶、杯子和小小的容器走回来。
微温的开水真是好喝,阳子要了好多杯,然后她往容器里看了一眼,一股酒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
“糖煮的酒渍桃子,这可以吃得下吧?”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老鼠。
“……谢谢。”
老鼠的胡须高高地扬起。脸颊上的毛皮鼓得胖嘟嘟的,眼睛有点眯起来,一副笑着的表情。
“咱叫乐俊,你呢?”
阳子有些犹豫,于是只把名字告诉他。
“阳子。”
“阳子啊?怎么写?”
“太阳的阳,子孙的子。”
“子孙的子?”
乐俊一副不可思议的把头歪到一边,口中喃喃地喔了一声。
“好奇怪的名字啊!你从哪里来的?”
不答的话会引起怀疑,阳子在万般犹豫下还是说了。
“庆国。”
“庆国?庆国哪里?”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于是胡乱答道。
“配浪。”
“那是哪里啊?”
乐俊有点困惑地看看阳子,然后抓抓耳根。
“无所谓啦,哪里都一样。总之你先休息吧!要不要吃药?”
这次阳子同意了。
“乐俊是哪两个字?”
老鼠又笑了。
“苦乐的乐,英俊的俊。”

在那房间里睡了一整天,阳子猜想这屋子里应该只有乐俊在。
“他有尾巴哦!这样妥当吗?嗯?”
深夜里,苍猿的头出现在床脚。
“迟早会被出卖的,对吧?”
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不过乐俊并没有睡在这里。阳子不认为还有另一间卧室,但也不知他是在哪里、是怎么睡的。
“你还是离开比较好吧?否则他心一横想害死你怎么办?”
阳子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听,苍猿就不停地重复相同的话。
这正是阳子的不安。猴子为了戳破这一点而来,为了吞噬那鼓涨的不安。她想必定是如此。
苍猿自被子上滑过来到枕边。小小的头窥视横躺着的阳子的脸。
“在惨剧发生前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你就会没命。这点你应该懂吧?”
阳子翻身仰视天花板。
“……我并不信任乐俊。”
“哦?”
“如今我没办法动,这也是无可奈何。在我连剑都拿不动的时候,离开也只是眼睁睁让自己沦为怪物的大餐。”
右手的伤势确实很严重,即使一整天倚着珠子,握力还是没有恢复。
“他说不定已经发现你是海客罗!你这样蛮不在乎可以吗?搞不好官兵马上就会冲进来了。”
“那就只好让剑去说话了。区区四、五个官兵冲进来,我还有办法杀出重围。在那之前我要利用他。”
──这里没有人是阳子的朋友。
然而,她却迫切地需要帮助。至少到她可以拿剑为止,到她体力多恢复一点为止。在那之前,她需要安全的床食物与药品。
虽然她不清楚乐俊是敌是友,但起码老鼠可以提供阳子需要的东西。她要在确定对方是敌人前利用这个情况。
“他没在饭里下毒吗?药真的是药吗?”
“我会小心。”
“你也不敢断言他不会动手脚吧?”
苍猿继续揭露着阳子的不安。她一一回答,像是在进行说服自己的动作。
“如果他真的企图对我怎样,只要趁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就行了。用不着如今才在食物里下毒,他要杀我机会多的是。”
“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援军之类的。”
“果真如此的话,在那之前我要尽可能储备体力。”
“也许他想先取得你的信任,之后再出卖你。”
“果真如此的话,在乐俊的企图败露之前我会假装信任他。”
苍猿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你越来越有骨气了嘛!”
“……我是认清事实。”
认清这个世界里没有阳子的朋友。认清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认清自己是多么的孤单。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就算注定没有朋友与立足之地,还是打心底珍惜这条命。要是这个世界全都希望阳子去死,就要活给他们看。要是原本的世界全都不希望阳子回去,就要回去给他们看。
她不死心。无论如何都不死心。
活下去,找到景麒,一定就能回到那一边。景麒是敌是友都无所谓。如果是敌人,就算用逼的也要逼他送自己回原来的世界。
“回去之后怎么办?”
“那等回去之后再想。”
“何不干脆死了算了?”
“既然大家都不在乎我这条命,起码自己要好好珍惜。”
“──那只老鼠会背叛你的。”
阳子回看苍猿。
“我并不相信乐俊,因此就没有背叛。”
要是她早点觉醒就好了。阳子是个海客,所以才会被追捕。海客是没有朋友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安身立命之处。如果先前彻底明白这些,她就不会糊里糊涂地被达姐和松山所骗,不会天真地信任别人遭到出卖。这样她就可以设法假装信任却利用对方,然后活下去。
能够利用的就要利用。这没什么不对。达姐和松山都利用阳子去赚些蝇头小利,那阳子利用乐俊活命,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你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嗯?”
“那未尝不是件好事。”
阳子喃喃说道,把手一挥。
“我好困。你回去!”
苍猿露出怪异的神色,一副像在忍受着苦涩的表情。接着只见到他的后脑勺,如同没入被子之下般倏地消失无踪。
阳子注视着,淡淡地笑了。
因为揭穿了连阳子自己都未曾发现到的不安,帮她的思绪作了一番整理。──她可以利用。
“我果然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
她爆出轻轻的自嘲笑声。
而且,她对再度被人利用敬谢不敏。她再也不让别人加害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所以,幸好我那么做了。”
山路上遇见的那对*。阳子没有被那对*背叛,就是因为她没有给那对*背叛的机会。
──因此,也不要给乐俊可乘之机。
这样一定可以活下去。
为什么阳子必须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景麒要称呼阳子为主人?敌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敌人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攻击阳子?那个女人──和景麒有着相同金发的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阳子?
──妖魔不会攻击特定的某个人。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阳子会被攻击?那个女人抱着黑狗的身体,看起来像是在悼念它的死,这么说来,它们是那个女人的同伴罗?就像景麒身边有妖魔一样,那个女人身边也有妖魔,而且还派它们来攻击阳子吗?
全无头绪。不能再继续无知下去了,因此,她一定要向某人寻求解答。
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变长的指甲刺进手心。
阳子举起手,仔细看着自己的指尖。
断裂的指甲形状尖锐,就像魔物的爪子一样。
──能越过虚海的只有妖魔或神仙。
阳子既非神也非仙。
──那就是妖魔罗?
她曾在虚海岸边作过变成赤兽的梦。那真的是梦吗?
在来到这里之前,阳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被妖魔攻击,结果那个梦变成了现实。──如此说来……
她又怎能断言变成野兽的梦不是预言呢?
变红的头发、变蓝的眼睛,如果都是彻底变身为野兽的前奏呢?或许阳子其实不是人类,而是妖魔。
她觉得这个想法好可怕,同时却又感到强烈的愉悦。
怒吼、尖叫、挥剑、恐吓别人,这些行为中蕴含着微妙的兴奋感。阳子在自己成长的世界里,从小到大没有说过狠话,也没有瞪过别人,她一直认为那是某种罪恶。这不正是因为她自己早就清楚了吗?
阳子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凶猛的野兽,她明白自己无法活在那个世界,,结果才会伪装成无害的生物。
所以,大家才会说阳子“难以捉摸”吧?
──一边想着这件事,她沉入了梦乡。

这房子是农村地带常见的又小又破的建筑。这附近的住家多半很简陋,但连阳子也看得出,这间房屋即使在这其中都得归入“寒酸”那一类。
座落于田间的房子通常会有好几间形成一个聚落,这房子似乎却是少见的独栋。房子位在山坡上,附近看不到其它住家。
说到老鼠的家很容易想像成小小的房子,但是它的规模虽然小,尺寸却是再平常不过。不只是建筑物,从家具到日常用品,全都符合人类的尺寸,阳子觉得很奇怪。
“乐俊,你的父母呢?”
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动一动了,阳子一面帮乐俊把水倒进灶上的大铁锅一面问。虽然撑着水桶的右手还卷着绷带,不过里面的伤口已经大半愈合。
正往灶里塞进柴火的乐俊回头仰视阳子。
“咱没有爸爸,妈妈出门去了。”
“旅行吗?去了很久嘛!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是的,就在附近的里。她有一些活要干。本来前天就该回来,既然没回来就是工作耽搁了。”
那就是母亲随时可能会回来,阳子心里盘算着。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冬天的时候当女佣,平常就是小佃农。不过夏天有人来找,她也会去打打杂。”
“这样啊……”
“阳子,你正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被他一问,阳子想了一下。她并没有决定要去哪里,但也不能说出自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吗?”
乐俊把沾在毛上的木屑拍掉。
“找人啊?他是这一带的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那就很抱歉了,咱不认识什么叫景麒的人。”
“是吗?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有了。你的身子刚痊愈,坐下来吧!”
阳子听话地将软绵绵的身体靠在椅子上。
小小的饭厅兼厨房是泥土地面,摆放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咯咯作响的老旧家具。
阳子位置的隔壁一张椅子上放着用布包起来的剑。对于宝剑片刻不离手的阳子,乐俊并未特别过问。阳子不明白他是基于什么想法。
“阳子,你为什么……”
乐俊转过毛色闪闪发亮的背脊,用那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要打扮成男人?”
他帮忙换过睡衣,所以阳子早知道已经曝光了。
“……因为单独旅行很危险。”
“是吗?说的也对。”
他边说边拿个陶瓶过来。某种东西熬煮过的芳香漂浮在狭小的房间里。老鼠将两个茶碗摆在桌上,抬头看阳子。
“为什么那把剑没有剑鞘呢?”
“……不见了。”
回答的时候她才想起把剑鞘搞丢这回事。度过虚海的时候,自己被交代过剑和剑鞘是不能分开的,不过她倒不认为是因为弄丢剑鞘才带来这些灾祸。当时指的应该是不能把明珠弄丢的意思吧?
乐俊低低的“哦”了一声,爬上椅子。那动作简直和小朋友一模一样。
“要是不找个地方帮它配个剑鞘,剑可是会弄坏的。”
“……嗯,也是。”
乐俊抬起漆黑的眼珠,看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的阳子,他微微歪着脑袋问道。
“阳子你说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对啊。”
“那不在庆国,而是槙县东边的一个村子吧?”
阳子隐约想起的确是在那个方位,于是沉默着。
“听说那一带发生了一场巨大的蚀。”
阳子还是沉默以对。
“有海客被冲上岸来,然后逃走了。”
阳子凝视着乐俊。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
“你在说什么?”
“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头红发。还要小心她带着剑,那把剑没有鞘。阳子,你头发是染的吧?”
她抓住剑柄,视线锁住乐俊。老鼠的表情很难辨认,他原本就不像人类那么变化多端。
“官府那里有来通知。”
“……所以?”
“表情别那么可怕。咱如果想把你交出去的话,官差来的时候就交了。那还可以赚到大笔赏金呢!”
阳子把布解开,站起身来亮出赤裸裸的剑。
“你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看着阳子,抽动丝线般的胡须。
“你真是性急啊!”
“你藏匿我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一副蛮不在乎地搔着耳朵下方。
“哪有什么目的?咱总不能对倒在路旁的人弃之不顾吧?所以咱才照顾你,除了照顾你之外,绝没有什么把你送交官府的念头。”
她对这些话无法照单全收。她知道轻易相信别人必定会后悔。
“海客会被送到官府。在那里等着你的,好一点是软禁,坏的话就是砍头。若要说是哪一种,阳子应该是后者吧!”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有用一些奇怪的法术吧?据说你被押送的时候遭到妖魔袭击,因此才逃掉的,不是吗?”
“我不得不逃啊。”
“说得也是。”
老鼠点了点头。
“妖魔不会随随便便听从人类的命令。它们不是你召唤来的,而是来攻击你的,没错吧?”
“……我不知道。”
“就算如此你还是会被当成坏海客,因为你是遭到妖魔攻击的人啊!”
“然后呢?”
“要是被送到官府,十之八九会没命。逃走虽然是应该的,不过你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吗?”
阳子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对吧?不要在这一带逗留了。去雁国吧!”
阳子死盯着乐俊的面孔。老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阳子丝毫都读不出来。
“……为什么?”
“咱没办法眼睁睁看到人被杀。”
说着乐俊笑了。
“咱可不是那种同情死有余辜的坏蛋的烂好人,咱是看不惯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该受死罢了。”
“但我是坏海客吧!”
“那是官府才这样想啦!海客之中应该有好也有坏吧?他们只是少见多怪。”
“他们说坏海客会灭国。”
“那是迷信。”
干脆的语气反而激起了她的戒心。在这个国家里有人也同样说过是迷信,只不过那是个人类女性。
“所以呢?要是去那个什么雁国就有救吗?”
“有救啊!雁国的国君不会排斥海客。海客在那里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这证明他对海客不偏不倚吧!所以,咱觉得你最好去雁国。──把那把危险的玩意收起来吧!”
阳子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把剑收起来。
“坐下吧!茶都冷了。”
听他这么说,阳子才坐到椅子上。她不明白乐俊有何企图,海客的身份既然曝光,应该尽快离开此地才是,但她想多多少少打听些有关雁国的消息。
“你知道这一带的地理位置吗?”
阳子把头摇了摇。乐俊点个头,抱着茶碗爬下椅子。他走到握着剑的阳子脚边,蹲在泥地上。
“这里是安阳县,一个叫鹿北的地方。”
乐俊在泥土上画出简单的地图。
“这里是虚海,槙县在这里。配浪好像??在这个附近,所以阳子你是往西南方,也就是变成往巧国的中央走过去。要逃的话必须离开巧国才行,这刚好相反了。”
阳子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地图。可以相信对方吗?这地图是不是有哪里在骗她呢?即便心生怀疑,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她如今迫切需要的资讯。
“西边挨着北梁县,从这里往西一直去就会到内海的青海。渡过青海对岸就是雁国。”
乐俊细小的指头画出了略图,以及意想不到的一手好字。
“所以我先朝向北梁……”
“没错。最终目标到阿岸港就行了。从阿岸有船到雁国去。”
“……船?”
可以搭船吗?如果港口受到监视,那就是眼巴巴地自投罗网了。
“放心。”
仿佛看透阳子的内心独白,乐俊笑了。
“从槙县要离开巧国,最快的方法是直接往北翻过山到庆国去。官府的人也有说,你应该不会到这一带来。幸好你走错路了。虽然到处都有通缉令,不过上头说的是红发年轻女孩。只要想想办法处理那把醒目的剑,应该没那么容易泄底的。”
“……你说的对。”
阳子站起来。
“谢谢你。”
乐俊一楞,抬头看阳子。
“喂!你该不是现在就想离开吧?”
“我希望尽快。一直受你照顾也不好意思。”
乐俊也站了起来。
“等一等!你真是个性急的家伙。”
“可是……”
“你去雁国之后有何打算呢?边走边随便抓个人起来问景麒在哪里吗?你知道怎么搭船?该如何向雁国寻求庇护吗?”
阳子别开视线。就算目的地已定,和之前的旅程相较,目标似乎是明确多了,却仍有这么多必须克服的难关。更何况这些问题必然连实际面临的困难的几十分之一都不到。
“再怎么样也得准备准备吧?别那么急。现在就着急成这样,将来不就要跳脚了?”
阳子垂下头。心底某处还存在着一个害怕会是圈套的自己,但也只能暂且依赖乐俊了。
“那就吃饭吧!总是要储存体力嘛!到阿岸要花上一个月呢!”
阳子再次低下头。
至少在体力完全恢复之前,在那之前应该可以知道乐俊的企图吧!他是单纯的天真善良?还是有深藏的计谋?她必须前往雁国──前往阿岸。除了这件事之外,她还必须弄清乐俊的真正想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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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听说是个很巨大的蚀,对吧?”
乐俊一面收拾吃完的午饭一面说。
“……配浪的长老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槙县东边一带,今年的麦子全泡汤了。真是可怜啊!”
阳子只是垂着头。胸口隐隐地痛着。
“阳子你别沮丧嘛!因为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并没有沮丧。”
边从灶里把灰扒出来边说话的阳子,手上有东西轻轻拍了拍,那是条覆满短毛的尾巴。
“并不是海客来了才引起蚀,是发生了蚀,海客才会来的。”
阳子按照乐俊的交代把灰倒进木箱里。烧剩的木屑则捡起来,放进另一个木箱。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什么是蚀?”
虽然听配浪的长老提过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但她仍不清楚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东西。
“喔,连蚀都不知道啊?你们那边没有蚀吧?”
“只有日蚀、月蚀。”
“很像,不过太阳、月亮不会不见就是了。该怎么说呢,就像风暴一样。风暴是空气乱了,蚀则是气乱了。”
“会下雨、刮风吗?”
“有时候会。有的蚀单纯地就像风暴一样刮起大风,不过那种蚀不算什么。有的会地震、打雷、河川逆流、地面突然下沉,你把它想像成一大堆天地异变一古脑发生就对了。配浪就有个瑶池湖的湖底隆起、湖水倒灌,听说湖已经不见踪影了。”
阳子正在洗去脏灰的手停止动作。
“会造成那么严重的灾害吗?”
“看状况吧!比起暴风,咱们更怕的是蚀。蚀会造成什么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为什么会发生呢?”
乐俊表情认真,用很谨慎的手势倒着茶。
“据说蚀就是那边和这边重叠混合在一起。原本不相干的东西重叠,就造成了灾害。详细情形不清楚啦,不过咱猜想就是这样。”
“那边和这边……”
乐俊家端出来的茶有着类似绿茶的颜色,但香味却全然不同。味道像是好喝的花草茶。
“那边,就是虚海的另一边罗。这边就是这一边,没有名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虚海包围着陆地,虚海的尽头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对啊,啥都没有。一直走一直走都只有绵延不绝的虚海,无边无境。起码人家是这么说的。好像有些好奇的人为了想看看尽头就开了船出去,听说没半个回来的。”
“那,这边的陆地是平的罗?”
乐俊边爬上椅子边惊讶的望着阳子。
“地面要不是平的,那还得了?”
她用有点无奈的声音轻笑一声。
“这边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乐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摆了起来。
“世界的正中央是崇山。”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其实也有人称它为崇高,还有人称为中岳或中山。在它的四方有东西南北四座山,所以如果是东岳就叫做东山,不过通常都把东西南北山各称为蓬山、华山、霍山、恒山。东岳以前叫做泰山,听说是因为北边的国家戴国的国君将国号从‘代’改为‘泰’,为了规避泰王的名讳才变成叫蓬山的。这五座山称为五山。”
“哦……”
“这五山的周围有黄海。虽然叫做海,却不是有水的那种海。据说是荒凉的岩山和沙漠,沼泽和树海。”
阳子凝视着乐俊手指写出来的文字。
“你没看过吗?”
“当然没有!黄海四周还被东西南北方的四金刚山给围住,金刚山内侧不属于人类居住的世界。”
“这样啊……”
地形就像以前看过的古老地图一样,阳子心想。
“金刚山周围四面有四个内海,更外侧八方包围着八个国家。在它们的周遭是虚海,离陆地不远处则有四个大岛,分别是四个国家。这四个国家加上金刚山周围的八个国家,总共是十二国。”
阳子注视被排成几何图形的胡桃,看起来就像是朵花。以五山为中心,各个国家排得像花瓣一样。
“在这之外呢?”
“没有了,外面就只有虚海。空空荡荡的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乐俊喃喃地说。
“不过,有人说虚海东边的尽头有个奇怪的岛屿。嗳,一种传说罢了。它叫蓬莱国,别名也叫做日本。”
乐俊说着写下一个“倭”字。
“倭?日本?”
实际上写出来的文字却是用“倭”字来表示。
阳子轻咬着嘴唇。原来到目前为止是像这样子翻译的啊!
“据说海客就是从倭来的。”
这次听起来就是个“倭”字了。因为阳子已经知道这个词,所以就没有必要翻译了吧?(注一)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从海客的话中来看,某个地方应该是有个叫倭的国家吧!听说也有些人曾驾船去寻找倭国,但都是一去不归。”
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的彼方,那只要将船往东驶去就有可能回家。然而,穿过月影来此的阳子知道,用这个方法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相对地,也有人传说金刚山的某处有座叫昆仑的山丘,那里叫做中国。有山客会从中国过来。”
说着说着,乐俊写了个“汉”字。
“山客?那除了海客之外,也有其他人会来到这里罗?”
“有啊!海客会到虚海的海岸边,山客会到金刚山的山脚下。我们国家的山客不多,而且不论哪一种都会落得被通缉。”
“是这样……”
“不论是汉国或倭国,平常人是无法来去的,人家说只有妖族或神仙才办得到。不过要是发生了蚀,就会有人从另一边漂过来,他们就是山客和海客。”
“喔……”
“听说在汉国跟倭国,房子都是金银玉石盖成的,国家富裕得连农民都过得像王公贵族一样。每个人都能飞天,跑起来日行千里,即使小婴儿也有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据说妖魔和神仙会有神力,就是因为去那边喝了深山泉水的缘故。”
乐俊说着看看阳子,阳子苦笑着摇头。
好奇怪的故事,阳子心想。要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讲给人家听,一定被当成是在说童话吧!在这个世界里也有童话。
想着想着阳子轻轻笑了。
她一直认为这是个异常的世界,但真正异常的是这个世界,还是阳子呢?
答案她很清楚。所以海客才会被追捕,她这下终于想通了。
         ※       ※       ※
注一:阳子进入这个世界后,脑中会自动把当地的语言以她的母语来翻译,所以“倭”字阳子会听成“日本”二字,但是当她了解了“倭”字的意义及写法之后,则不会再听成“日本”二字的音。

“……漂到巧国的海客全都得死吧?既然蚀和海客脱不了关系的话。”
茫茫然地对着过去不知凡几的海客命运思考了一阵子,阳子开口说道。
“或许是吧……阳子,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
是这样啊,乐俊似乎感慨颇深地说。
“海客之中,有些人拥有咱们这边所不知道的技术,或是知识,这样的人就可以受上头的官爷保护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阳子爆出自嘲的笑。阳子并没有任何可以贡献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你不知道回倭国的方法吗?”
听到阳子这么问,乐俊明显露出凝重的表情。
“咱不知道啦!……再说最好别谈这个比较好。”
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应该是没办法吧!”
“不可能的。既然能够来,应该就有回去的方法。”
阳子的声调让乐俊垂下了胡须。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声。
“人是无法渡过虚海的,阳子。”
“实际上却能过来,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来是可以来,回去就不行了。事实上不管是海客还是山客,都没听说过有人回去的。”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回不去这句话。
“那蚀呢?只要等蚀就行了吧?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面对阳子咄咄逼人的问话,乐俊无力地摇摇头。
“蚀会在何时、何处发生,谁都不知道。不,就算是知道,人还是不能去那一边啊!”
那是不可能的,阳子在心中又重复一遍。要是回不去的话,景麒应该会说的,但他完全没有提到。从他的态度中,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被蛊雕追杀,从倭国逃过来的……”
“蛊雕?逃到这里来?”
“是的,还有个叫景麒的人。”
“就是你在找的人吗?”
“对,是那个景麒把我带来这边的。正确地说,因为蛊雕攻击我,他说为了保护我必须带我来这里。”
阳子边说边看着乐俊。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需要保护,不就应该可以回去了吗?他说如果我真的很想回家的话,他就会送我回去。”
“不可能的。”
“景麒带着会飞的动物,像乐俊你一样会说话的动物。他说一直飞的话,去程要一天,我觉得是因为有回程才会用去程这个词的。他完全没提到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阳子近似哀求地说着,但乐俊仍好一阵子没开口。
“──乐俊?”
“咱是不太明白啦……不过,这情形看来的确非同小可。”
“……有那么不寻常吗?我所说的状况。”
“很不寻常。蛊雕这种妖魔出现在这儿可是件大事,附近的里就要净空。更何况蛊雕竟然攻击特定的某个人,还刻意去到那一边。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你说是个叫景麒的人把你带来这边的?”
“嗯。”
“就咱听说的,不管是妖族还是神仙,能够来去的只有他自己本身而已。这位景麒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带着别人自由来去,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虽然咱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绝对是非比寻常。”
乐俊不解地思考着,把黑漆漆的眼珠转向阳子。
“那你想怎么做呢?生命安全第一?还是回家第一?”
“……我想回家。”
阳子说了,乐俊点点头。
“是这样吗?不过咱可不知道方法。总而言之,去雁国就对了。”
“嗯。然后呢?”
“咱不认为官府或州侯能够处理。去到雁国,咱想只有请‘延王’帮忙了。”
阳子呆呆地看着乐俊写出来的字。
“延王……是国王吗?”
乐俊点头。
“雁国的君主代代皆称号为延。”
“可是,国王会帮助我吗?”
“不晓得耶。”
阳子想说那又何必去呢,不过勉强忍住了。
“虽然不晓得,但总比继续待在巧国好,起码比盼望巧国国君伸出援手来的希望要大多了,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就是在那边出生的人,这样的情况很希有。其实是这边的人,却阴错阳差在那边出生。”
阳子瞪大眼睛。
“有这种事?”
“对啊,真的很希罕。不过是阴错阳差在那里出生所以希罕,还是能回到这里所以希罕,就不清楚了。”
“……喔。”
“这边有三位有名的胎果,雁国的延王、延王的宰辅、戴国泰王的宰辅。”
“宰辅?”
“就是类似辅佐君王的幕僚啊。前不久听说泰宰辅去世了。泰王行踪不明,国家也陷入动乱去不得了,所以还是应该去雁国。”
阳子楞了好一阵子。也许是因为太多的资讯急遽地填塞进来,也许是因为这个预定太过夸张了。
去找国王不就像是去找首相或总统一样吗?这怎么可能呢?想到这件事的同时,她也为自己卷进这么不寻常的事件感到手足无措。就在她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往外的门板打开,现身的是个中年女人。
“乐俊。”
听到呼唤老鼠抬起头来。
“娘。”
胡须微微地抽动。
“咱捡到一个有趣的客人哦!”
阳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到家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看起来是个人类。她也很惊讶地看看乐俊和阳子。
“客人?喂,这位小姑娘怎么了?”
“我在林子里捡到她的。她是因为上次在槙县发生的蚀才被漂到那边的。”
哦,女人喃喃应一句,看着乐俊的脸,严肃的表情掠过脸庞。
阳子做好准备姿势。这女人应该也听说过槙县逃走的海客的传闻吧!果真如此,她会像乐俊那样窝藏阳子吗?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对着屏住呼吸观察状况的阳子,女人笑了。接着她回头转向乐俊。
“你是怎么搞的?应该要把我叫回家来呀!你有好好照顾人家小姑娘吗?”
“咱有好好照顾啦!”
“你行吗?”
笑了笑,女人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注视阳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为有事所以出去了。乐俊有好好招待你吗?”
“喔……有。”
阳子点头。
“我发烧身体动不了的时候,多亏有他帮忙。真的很感谢他。”
女人哦一声睁大了眼睛,她走到阳子身边。
“你已经没事了吗?可以下床?”
“对,真的多亏他照顾了。”
一边回答,阳子仍不敢大意地观察女人的表情。
乐俊还无所谓,因为是动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这样的状况,你更应该叫妈妈回家呀!脑袋真是不够灵光。”
听到女人这样说,乐俊不高兴地抬高了鼻子。
“咱有用心照顾她啦!她身体已经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阳子的脸。
“那就好……下了床会不会难过?要不要去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唉呀,穿得这么少。──乐俊,拿件衣服给她。”
乐俊急忙跑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帮你泡过。”
阳子目送着女人把大门从内侧仔细关好,然后脚步声啪哒啪哒地穿过后门消失在井边。她轻声地问抱着一件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母亲?”
“对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她很小心地问道,结果乐俊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给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头。
“从里木──里、木──上摘下来的,摘下包着咱的果实。”
乐俊说到这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难道你们那边的小孩真的是在母亲肚子里吗?”
“……嗯,一般是这样的。”
“肚子里结果实吗?那要怎么摘啊?它会垂到肚子外面吗?”
“我不明白什么叫摘?”
“就是拔树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实,大概这么大。”
乐俊比了个约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x]的果实,里面装了小孩子。它长在里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来。那边不结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实在大大地悖离了常识。
“是不太一样……”
乐俊满脸疑问地看着阳子,阳子苦笑。
“那边小孩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由母亲生下来的。”
乐俊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鸡一样吗?”
“不太一样,不过类似那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肚子里长树枝吗?肚子里的果实要怎么摘呢?”
“嗯……”
阳子更加地头痛,幸好这时他母亲回来了。
“来!来喝茶吧!肚子饿不饿啊?”
乐俊的母亲一边从儿子那里听着有关阳子的事,一边快手快脚地做好了类似蒸面包的点心。
“所以罗……”
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块大大的蒸面包说道。
“咱正说到是不是去雁国试试看比较好。”
母亲点头。
“没错,是该这么做。”
“因此,咱要送阳子去关弓。可以帮咱们带点衣服吗?”
乐俊说完,母亲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僵硬。
“可是这……你……”
“不必担心啦!只不过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啦!”
母亲看着乐俊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是啊。──你要小心。”
“乐俊。”
阳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这么麻烦你。路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她怎敢说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刚刚的地图可以帮我画在东西上面吗?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阳子,先不提怎么进雁国好了,要去找国君,光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道路,到关弓的路程得花上三个月,这期间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你有钱吗?”
阳子默然。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你对这边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
阳子考虑着。犹豫了好久,她终于同意了。
“……谢谢你。”
她边说边用眼角一瞥包起来的剑。
有乐俊陪她同行的确比较好。这对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帮助阳子,但那不见得出自诚心。既然敌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维持这种未知的状况。倘若阳子离开此地后,他们立刻到官府检举,在阿岸等着她的将不会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带他一起去就能当成对付这女人的人质。万一乐俊的存在开始危害到自己,那就请出宝剑来解决。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极度无情的生物。

离开乐俊家是在五天之后了。
这对母子一派阳子朋友的模样,阳子也乐得可以好好休养。苍猿曾主张这对母子居心叵测,这一点阳子其实也明白。
乐俊的母亲为这趟旅行帮忙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们看起来比达姐家还穷,但东西虽然粗糙,还是连阳子的换洗衣物都准备了。给阳子的是大件的男装,那或许是乐俊死去父亲的东西吧!
那反而勾起阳子内在的戒心。她不认为单纯的好心会做到这个地步。乐俊也就罢了,因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类,但阳子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他母亲。
“为什么要帮我呢?”
忍不住开口这样问,已是他们离开乐俊家,房子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乐俊小小的前脚玩着胡须。
“因为凭阳子你一个人,再怎么也到不了关弓呀!”
“只要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够了吗?”
“没有啦!去关弓游览一下也不赖啊!听说那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边的风格。国君是那边的人,这也难怪嘛。”
“是倭式?汉式?”
“倭式。延王是从倭国回来的。”
“只因为如此吗?”
乐俊回头仰望阳子。
“阳子,你就那么不相信咱啊?”
“……你太过亲切了吧?”
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的老鼠,有点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个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咱们巧国国君不喜欢半兽,海客他也讨厌,只要是不一样的东西他都讨厌。”
阳子只是点点头。
“大致说来,巧国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东边的国家,这样听起来好像很多,其实真正的数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谁晓得,三年看有没有一个哩!”
“这样啊……”
数目比想象中多。
“要说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庆国最多,因为它在最东端。接下来是雁国,再接着是巧国。巧国半兽也不多,但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它国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这一带的半兽就只有咱而已。虽然咱们国君不是个坏国王,但是好恶未免太明显了。对待海客好严苛,对待半兽好无情。”
说着乐俊抖抖胡须。
“不是咱自夸,咱可是这一带头脑最好的。”
阳子不懂他说什么,于是看着乐俊。
“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又好。”
阳子微微笑了。
“……的确。”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个人,永远被当成半个人,因为咱只有一半是人类。这副模样是出生时就注定的,所以并不是咱的错啊!”
阳子轻轻点头。自己对他所说的事隐隐约约能够了解,不过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这样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要被杀。”
“喔。”
乐俊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里的学校。上庠的成绩是最好的,如果被选为‘选士’的话,就能被推举入少学。少学是淳州的学府,进得去的话,就能当个小地方官。”
“郡在县上面吗?”
“在乡上面。一州里有好几个郡,至于有几个则因各州而异。一郡是五万户,分为四乡,一乡一万两千五百户,分为五县。”
“……喔。”
五万户,她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
“其实咱并不能读上庠,是娘拼命求他们收咱的。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上更高一级的学校,然后可以当官吏,因为咱只是半个人,不能申领田地,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田地也可以过活。但是,他们说少学不收半兽。”
“……原来如此。”
“娘为了送咱进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卖光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当佃农,受雇帮附近有钱人的自地耕种。”
“自地?”
“上头给的叫公地,获得许可去开垦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干活,咱没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兽。而且还要多缴税呢。”
阳子歪着头不解。
“为什么?”
“半兽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样的,他们说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气。咱看主要只是因为国君讨厌半兽吧?”
“真过分……”
“不过没海客那么惨啦!至少没被追捕啊杀头的。话说回来,咱们不列入户口,因此不能请领田地,也不能求差谋职。娘一个人得负担咱们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咱们家才那么穷。”
“……是这样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乐俊说着低头亮出钱包。
“这是娘为了送咱去上雁国少学才帮咱存的钱。在雁国,半兽也可以读地位最高的大学,可以当一国的大官。他们会承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领到田地,户籍里也会登记你是正丁。其实咱心里是想,把你带去之后再拜托对方看看,说不定能在雁国谋个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阳子讽刺地想着。他也许没有恶意,但也不能说是善意。
“……原来如此。”
声音中隐含的尖锐大概太明显了,乐俊定住不动。他看着阳子好一会儿,但却不发一语。
阳子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谁不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因此对乐俊的话她并不觉得气愤。
没错,阳子心想。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会有背叛。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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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那天,傍晚时抵达了一个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个像河西那么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这边的人带着旅行过,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来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饭在路边摊解决,住店选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钱,就只是在大通铺里用屏风隔一隔。不过旅费是乐俊出的,阳子自然没什么好抱怨。
乐俊宣称阳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个人类女性当母亲都没人说话了,阳子是他弟弟应该也无伤大雅吧!事实上,也没有人表示过怀疑。
         ※       ※       ※
一开始旅行还算轻松。乐俊在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这里有四大、四州、四极共十二国。”
“四大?”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就是四大国。并不是特别大啦,只是个称呼罢了。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然后还有咱们巧州国。四极国是戴、舜、芳、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吗?”
“没错。各国分别有国君统治。巧国就是塙王,王宫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宫。”
“傲霜?是个城吗?”
没错,乐俊说,指着左手边所见的山。
这里的地势起伏很大。左手边的远方可以见到高高的丘陵地带,更过去的另一边还能隐约看见巍峨险峻的山脉。
“那座山在更过去的那一边。山势高耸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顶上有翠篁宫,山脚一带则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从那里统治国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颁布律法,分配土地给人民。”
“州侯是做什么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上统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军队,修订法律,查察户籍征收税赋,预防灾变整备军事。”
“事实上看起来,君王并不是实质上的统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针。”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类似美国那样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订法律,那叫做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能违背地纲。然而即便是地纲也不能违反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与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国家的准则。如果将这个世界比喻为天幕,它就是支撑世界最重要的准绳,因此也叫做天纲或太纲,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触太纲,君王可以任意统治自己的国家。”
“……哦。那个太纲是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神吧?”
谁知道,乐俊笑着说。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合并了九州四夷,灭了十三州,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其他全部变回了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当主人,包围五山的一州则变成黄海,五个神成为龙王,分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嘛!”
“没有错。然后,他分别将树枝交给十二个人。树枝上结了三个果实,缠着一条蛇。这条蛇松开树枝并举起天空,而三个果实则分别掉下来成了土地、国家和王座,据说树枝则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所知的各种类型的神话都大不相同。
“这条蛇就是太纲,土地就是户籍,国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历史。”
乐俊说着弄一弄胡须。
“那个时候咱还没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罗!”
“……原来如此。”
虽然中国神话是她很久以前在儿童读物上读到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但她仍很确定内容和这个不一样。
“那,天帝是最伟大的神罗!”
“这个嘛,或许是吧!”
“许愿的时候向谁许呢?天帝吗?”
乐俊对许愿一词有点不解。
“──对了,求子的话就会向天帝许愿。”
“其它的呢?比方说丰收?”
“不晓得,祈求丰收是向尧帝吧?你这么一讲,是有些人会供奉尧帝没错。照这样说起来,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驱妖避邪的就祈求黄帝。”
“有各式各样的神?”
“嗯。的确有些人会供奉各式各样的神。”
“一般人不拜吗?”
“不拜啊!种田的话,只要天气好又勤加照顾就会丰收。天气是好是坏,要看天上气的状况而定。不管你高不高兴,会下雨就是会下雨,会出太阳就是会出太阳,光是祈求有什么用。”
阳子有点吃惊。
“可是,如果发生洪水,大家都会很困扰吧?”
“为了不要发生洪水,国君就该治水呀!”
“那寒害呢?”
“为了防止那时出现饥荒,国君就该要调配米粮呀!”
──她真的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明白这和自己所知的人类不一样。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合格,或是祈求赚大钱吗?”
阳子说完,这回换乐俊吃了一惊。
“这种事在于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会有用吗?”
“这……说得也是。”
“考试只要用功就可以通过,钱只要去赚就会变多。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不知道。阳子先是苦笑,突然间笑容被冻结。
──我明白了。
在这里拜神也不会降下好运。因此,既然有出卖海客赚点小钱的机会,当然不要浪费。
“……原来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里,蕴含着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冰冷。也许发现到这一点,乐俊抬头看看阳子,然后胡须颓丧地垂下去。
         ※       ※       ※
虽说是他自夸,但乐俊的确博学,脑筋又灵活。然而他这么的聪明,却只因为身为半兽就不得不一辈子成为母亲的包袱,应该很痛苦吧!
乐俊也想问一些有关阳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过阳子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遭到攻击是第六天的事了。

那是接近黄昏,当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帘之际发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门前方摩肩接踵,阳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脚步,离城门的距离大约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样,从城门里开始传出大鼓的声音,等鼓声结束就是关门的时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进城门的人们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开始“啊”地大声叫。
被声音所吸引,有几个人抬头看背后的天空,拥挤的群众有很多停止了动作。心中讶异的阳子回头一看,只见疾飞而来的巨鸟那鲜明的剪影。
巨鸟,如鹫,有角,八只。
“蛊雕!”
尖叫揭开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里狂冲。阳子和乐俊也开始一起跑,但蛊雕的速度很明显地快上许多。
抛弃蜂拥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门扉渐渐关闭。
──太可恶了!
他们为了保护城里的自己人免受蛊雕攻击,于是企图把飞天的魔物锁在门外。
“──等一下啊!”
“慢着!”
哀嚎此起彼落。阳子突然把乐俊一推,从人群中冲出来。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远。在城门前面,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们将前方的人拉开、推倒、践踏,情景有如炼狱。
稍微远离人潮一些,阳子边向着城里跑边微微地笑着。
──这就是不靠神的国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击也不依赖神明。因此,为了往前冲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抛弃旅行者也要关起门来。
会不会遭受妖魔攻击,全凭自己是不是够谨慎来决定。遭到攻击会不会得救,全凭自己力气够不够大来决定。
“……可笑。”
──这些人真的太没用了。
有如婴儿哭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子当场停下了脚步。跑在她附近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你别逞强!”
“乐俊,你进城去!”
和疾飞而来的蛊雕之间,距离近得足以看见它们胸前羽毛上的花纹了。阳子注视着它们,一边向乐俊指指城门,然后用手甩开剑上包着的布。
熟悉的触感传过肌肤。冗佑的感觉阳子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点都不逞强。
对付蛊雕很容易。数目才仅仅八只,阳子的剑足以贯穿任何厚实的肌肉。敌人身躯越庞大,她乐得越容易瞄准。而且鸟会在空中滑翔,让她更容易掌握时机。
她觉得和敌人久别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伤势痊愈,体力充沛,她有不会输给敌人的绝对自信。听着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声音──那些原本应该是狩猎阳子这个海客的人,他们的哀嚎在背后响起,有种奇妙的骄傲和愉悦。
她对着卷起一阵腥风后急速下降的蛊雕大军执起宝剑。体内的血潮沸腾着,发出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才会如此雀跃。
         ※       ※       ※
杀戮开始了。对蛊雕而言是杀戮,对人类来说也是杀戮。
打落了俯冲的一只、打落了两只。等她解决掉半数之时,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坠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头砍掉,闪过了第六只。而利爪对阳子扑空的巨鸟便将站在背后远处的旅人当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后往上飞去。
阳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断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适应,看见尸体而心生动摇的脆弱也已不复存在。
阳子在乎的,就只有确实避开敌人、打倒敌人、尽量别被溅出来的血喷到而已。
打落七只后,阳子抬头看着上空,第八只没有降下来。它在上空盘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铁锈的颜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中闪过。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来啊!”
阳子嘴里嘟囔着。
快来,降落到阳子利爪可及的范围吧!
她一面盯着盘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既然敌人是在还有日光的时候出现,那个女人应该也在才对。──那个金发的女人,怎么到处都不见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来,现在的阳子是办得到的。抓起来的话一定要逼问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讲,即使砍掉她一只手也要逼她说出来。
她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像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狰狞呢?亦或自己已经沉醉在鲜血之中……?
头顶的黑影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她看出对方准备飞下来,于是手用力握着剑柄。一挥剑之后,鸟却再次改变角度,又恢复成在空中盘旋的姿势。
“你下来!”
──妖魔也爱惜生命吗?
你攻击人类就到今天为止!
阳子把剑高举,戳进落在脚边的蛊雕尸体。
“你不下来,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给剁烂!”
它仿佛能理解这句话。
盘旋的蛊雕突然飞了下来。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剑一闪,抖出剑花格开箭矢般落下的锐利钩爪,然后直接刺穿它的脚。
鸟发出怪叫拍打着翅膀。她站稳了被风压吹袭而差点跟着踩空的脚步,将抽出的剑朝着对方的身体刺上去。一感觉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横跳退开将剑一拔,转眼之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溅满血花。
剩下的就轻松了。她对翅膀失去力气往下坠落的鸟发动第二、第三击,再斩下它的脑袋给予致命的一剑。当阳子用力挥着剑想甩掉上头的血水时,周围已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蛊雕而已。在路上,人们倒卧得遍地都是。她可以听见呻吟声,可见得并非全都死了。
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边用滚到附近的蛊雕头颅将剑擦一擦,这时阳子才终于想起来了。
──自己还有个同伴呀!
“……乐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见城门正在开启。从打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间冲出来的卫兵看起来小小的。
把自己脚边到城门之间再环顾了一遍,阳子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地的动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饱了血变成黑红色。
“乐俊……”
她想冲过去,却再次看看城门。往外飞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么,但她听不懂。
看看乐俊再看看城门。
以她的距离看不出乐俊伤势有多严重,不过沾在毛皮上的血迹不可能只是因为蛊雕倒在附近的缘故。
阳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这东西是对任何人都有用?还是和剑一样只对阳子有反应?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对象不拘的话,对乐俊应该会有帮助。
她心想,却握着明珠一动也不动。
跑上前去确定一下他的伤势,若是严重就试试看明珠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毫无疑问,这样做对乐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触他的时候,卫兵们就会过来,距离就只有这么近。
身处在倒卧的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阳子当然很醒目。只要有人远远地看,一定会看见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打败了它们。这不可能不招致怀疑的。
她有一把无鞘的剑,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她的头发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会立刻穿帮。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逃了……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难道乐俊就不会去检举抛下自己逃走的阳子吗?
包着宝剑的少许行李,染过的头发,身着男装,为去雁国而前往阿岸。这些讯息一旦走漏,捉拿阳子的天罗地网将可以一口气收紧。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抱着昏倒的乐俊逃命。
为了乐俊的安全,她应该回去。
可是。如果为了阳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剧烈地敲击着。
──冲回去要乐俊的命……
太乱来了!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但又有另一个加以斥责。
没时间犹豫了。万一乐俊说了不该说的话,阳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会眼睁睁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就这样把乐俊丢下不管,那同样很危险。该怎么办?
回去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可能的话拿走乐俊的钱包,如此一来阳子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窘境。她有时间的,这么一点时间她还有。
人群突然从大大敞开的城门里蜂拥而出,看到狂奔而来的人潮,阳子反射性的从那里往后退。
动作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阳子转身。旅行者们顺着大路从背后冲上来,混入人潮,阳子离开了那里。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告诉自己,一边在黄昏的大道上碎步跑着。
等天色全暗,过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顾一切地跑。离开午寮,弯进一条岔路,尽量远离今天早上出发的城镇也远离午寮。
即使离得够远了,阳子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总觉得动作要是不快一点,就会有东西从背后追上来。
不会有事的,她告诉自己。
就算乐俊检举了阳子,在这个没有照片的国度里,也不见得就会被抓到。况且乐俊曾经藏匿过自己,为了怕受罚,应该不会抖出抛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说服自己,阳子的步伐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
         ※       ※       ※
如今需要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些事吧!
乐俊还好吗?虽然阳子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真的没有受重伤吗?
你应该回去的。身体里有个声音说道。
应该要回去,至少确定乐俊平安与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个声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对乐俊的伤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更别提乐俊说不定已经死了。回去就会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话就会送命。
──你那么珍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抛弃救命恩人。
──他不见得真的是什么恩人。
──但这不能改变他救过你的事实。是乐俊把你藏起来的。
──他别有居心,他并非出自善意,这种人迟早会背叛。
──并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抛弃吗?这么做真的对吗?
躺在那里的是一些受伤的人,更何况其中有人是你认识的,抛下不管对吗?伸出援手是你起码该做的吧?那样一来,也许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这个国家里,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用处,算他们倒楣。
──这并不是冠冕堂皇。
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吧!你连这点都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说做人的义务?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让阳子跳了起来。苍猿的头出现在路旁的草丛里。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全身颤抖。
“你想要把他给解决掉,对吧?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敢谈什么做人的义务?就凭你?事到如今?”
苍猿发狂似的哄笑着。
“……并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确实是那么想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我做不出来。”
苍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为你觉得杀人很可怕。你想要杀,只不过没有杀的勇气对吧?”
苍猿放声尖笑,开心地望着阳子。
“你真值得信赖啊!没问题,下次再让他死。”
“不是的!”
无视于她的叫喊,苍猿笑着,高亢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进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这还很难说。”
“死了啦!你回去只会被捕被杀,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恶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着他的尸体哭哭啼啼好了,这样看能不能弥补原本你想杀他的念头。”
她呆呆望着那张格格笑的脸。
这是她的自我,来自于卑劣自我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迟早会被出卖的,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说不定正朝这边过来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闭嘴!”
手握剑柄挥舞着宝剑,她砍过草丛,只削飞了草叶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给他最后一击的话就更完美了。你啊,实在是太嫩了。”
“少废话!”
“下回就会动手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你一定会赏他个痛快。”
“胡说八道!”
草尖发出声音漫天飞舞。
──杀了他将会如何?光只是弃他不顾心里就这么沉重,杀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能活命就够了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沦为多么丑陋的生物都无妨吗?
“……幸好我没有杀他……”
幸好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鬼迷心窍,没有付诸实行。
苍猿高声地嘲笑。
“留他活口,让他密告你也无所谓吗?嗯?”
“乐俊想报案就去报案!”
堆积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成泪水迸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他想密告我当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虽然不至于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但是阳子应该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说得这么天真,那迟早会被人家利用。”
“被出卖也无所谓。”
“天真哪!”
苍猿格格格的笑声划破黑夜。
“你当真吗?真的无所谓吗?被人利用被人耍着玩都无所谓?”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变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为这里是魔鬼的国度。没有任何人会对你友善,因为这里没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无关!”
因为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绝别人吗?就可以当成抛弃对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吗?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够信任吗?别人要是对自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不该是这样的。”
阳子自己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应该是无关的。就像阳子自己对别人好和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也无关。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都不能成为阳子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苍猿抓狂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持续着。
“……我想变勇敢……”
她紧握住剑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她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
苍猿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现在死去的话,她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结就是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将剑一挥。割开了草丛的刀尖划破空气,手上一股很强的劲道传回来。在四散的叶片间,苍猿的头颅弹起来,落地,喷出血水滚动着。
“我绝不认输……”
眼泪已停不下来。
         ※       ※       ※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脸,迈开大步的阳子脚边落下一道金光。
阳子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凝视着它。
变成泥土颜色的血泊中,原本该是苍猿头颅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的东西。
──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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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荣誉团员

16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月之影·影之海
第六章

“呃,大概这么高。”
阳子抓着一个旅行者,比出大约儿童的身高。
“有没有见过一个模样像老鼠的人?”
老婆婆怀疑地看着阳子。
“怎么?是半兽吗?”
“对。据说昨天在这城门前受了伤。”
“啊啊──是蛊雕。”
说着老婆婆转向背后,远眺着午寮城。
“不晓得耶!如果是昨天受伤的人,应该都送到衙门去了吧!他们会在衙门接受治疗。”
这是从早上起听过许多遍的回答。
她等到天亮就回午寮城,但是城门戒备异常森严,怎么也进不到城里去。心里明知该去衙门看看,问题就是无法接近衙门啊!
“你去衙门看过了吗?”
“是……不过好像不在。”
“这样的话,就是在后面罗!”
老婆婆说完,信步而去。午寮城后方有尸首排在那里,远远望去可以发现那里的警戒也很严密,她无法接近至足以确认乐俊是否在其中的距离。
目送了背着大包袱离开的老婆婆,阳子抓住下个从午寮出来的旅人。
“对不起──”
她所搭讪的旅行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脚上包着布,拄着拐杖。
“请问一下。”
阳子重复了问过老婆婆的相同问题,那两人怀疑地看着她。
“据说昨天他受伤了──”
“喂!”
男人突然间指着阳子。
“你不就是昨天那个──”
话还没听完阳子就转身了。
“喂!慢着,等一下!”
不理会大声叫唤的男人,她快步从行旅间穿过,离开了那里。
那男人的伤多半是昨天得到的,所以他才会记得阳子──。
从今早开始她已不知这样逃走了多少次,每回城门的卫兵都增加一点,渐渐地她就无法靠城太近了。
         ※       ※       ※
远离午寮,进到山里等待状况平息。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逮到的。她心里很明白,却无法就此离开午寮。
──打听到消息又如何?
就算确认乐俊平安,也不能弥补阳子昨天逃走弃他于不顾的过错。已经犯下的过错是无法挽回的。
况且就算打听到他很平安,阳子也不可能为了向他道歉而进城去,因为进城就会被卫兵逮捕,而那对阳子而言,就意味着死。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觉得这无用卑贱的生命还是很宝贵,但是另一方面,要她干脆把事情抛到脑后,却又做不到。
无法下定决心,所以她无法离开午寮。
         ※       ※       ※
犹豫再三,这已不知是她第几次回到午寮城门前。她抓住许许多多个旅行者重复问相同的问题,得到相同的答案。
终于到了无计可施之际。
“──喂!”
被人从背后一叫,阳子立刻就想逃走。她保持警戒地回过头去,发现一对用复杂的神情望着自己的*。
“你是我们在漠琅附近遇到的那位……”
阳子停下脚步,楞了好一会儿。是先前在山路上遇见的*。她们背着大大的行李,似乎是卖麦芽糖的流动摊贩,如今那些行李仍背在她们*背上。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了。”
母亲说着微微一笑,表情难以形容。女孩用比母亲更复杂的表情抬头看阳子。
“你的伤好了吗?”
阳子犹豫一下,然后点点头,点完头她深深地一鞠躬。
“──那个时候真的谢谢你们了。”
她曾甩开想要帮助她的手到山里去,口头上虽然道过谢,却非打从心底感激对方。
“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担心你后来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笑了。这回是毫无芥蒂的笑容。
“玉叶,你瞧,他没事了吧!”
阳子低头看着想要靠近自己的小女孩。女孩仍用复杂的神情抬眼向上看阳子。阳子试着微笑一下,这下子,她才想起自己好久没笑过了。脸上肌肉僵硬,一点都不像在笑。
玉叶眨了眨眼睛,然后一脸闹别扭似地想躲到母亲背后。阳子弯下腰去。
──要是这对*当时没有给我水和麦芽糖,我不见得能撑过那一晚。
这一次她更努力、更多一点微笑。
“上次谢谢你的水和糖。”
女孩看看阳子再看看母亲,然后轻轻笑了。似乎感觉在笑的自己不太对,马上又回到复杂的表情,但终于还是嗤嗤地笑了出来。那孩子特有的笑脸,可爱得让她好想哭。
“真的很谢谢你。抱歉没向你好好道谢。”
玉叶满脸堆着笑。
“因为痛吧?”
她这样问道。
“咦?”
“大哥哥,你因为受伤很痛心情才不好吧?”
“──嗯,对。真抱歉。”
“已经不痛了吗?”
“嗯,已经好了。”
阳子让她看愈合后只留下疤痕的伤口。不知这对*会不会发现那个伤口好得太快了些。
玉叶抬头看着母亲说,好了耶。母亲眼眯眯地低头看女儿。
“真是万幸。我们到漠琅后又想回去找你,可是到里之时已经是关门的时刻了。那附近的卫兵胆小得很,晚上就不肯出去。──你找人吗?”
阳子点头。
“我们也正要去午寮,一起走吧?”
对此她只能摇头以对。母亲只是喔地应了一声。
“──那,玉叶,我们去客栈吧!”
说着牵起女儿的手,然后她看向阳子。
“什么样的人?是半兽吗?”
阳子回看着她。
“他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后头对吧?是什么人?”
“──他叫乐俊。”
“你就待在这附近,我去帮你瞧瞧。”
轻轻说完,母亲重新背起行囊。阳子深深地行礼。
“……谢谢你。”
         ※       ※       ※
那女人快傍晚时一个人回来,只说不管是伤患当中或死者当中都没有叫乐俊的,然后就回午寮去了。至于她晓不晓得阳子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帮忙问过之后,她终于死心。
不是乐俊趁阳子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午寮城,就是那个女人看漏了。
但这都已经无法确定了。
从大路上朝着午寮城的方向一鞠躬。她只知道这算是某种惩罚。这样一来,她永远无法将一切抛到脑后。
         ※       ※       ※
夜里行走白天睡觉,她又开始了如此的生活。这样旅行久了,让阳子只记得这个国家的黑夜。
钱包是乐俊带着的,因此阳子身无分文。不管是和妖魔作战度过夜晚,或是白天饿着肚子睡在草丛里,都有如家常便饭,并没有怨言。她觉得有目的地的旅行真好,前往阿岸,渡海到雁国。搭船当然需要付钱,就只有这一点是她必须想想办法的。
如果倒着推算,从行李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开始,阳子在大路上流浪超过一个月。不吃不喝光凭明珠的力量,这已是极限。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再怎么样都不会比先前的旅行更惨吧!
苍猿不再出现。剑鞘回来了,剑上的幻影就销声匿迹。有时会传出轻微的水声,光线从剑鞘和剑柄的缝隙间流泄出来,但她却不怎么想拔剑出鞘来看幻影。她反而会默默地走着,一个劲地往前赶路。
──你真是卑鄙,这么爱惜小命啊!
一边走,一边听到胸口传来苍猿的声音。
它原本就来自阳子本身的不安,因此即便没有苍猿的形体,声音仍然清晰。
──我是爱惜。
“这种弃恩人于不顾的生命也爱惜吗?”
“尤其是现在更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已经决定了。”
“你干脆去官府自首,用这一切向他赎罪好了。”
“等到了雁国我会考虑。”
她觉得连咯咯咯的笑声都听得见。
“总归一句,你还是爱惜你的小命嘛!”
“没错。正因为我被追捕,所以现在更要珍惜生命。等我不用担心被追捕,自己的性命完全属于自己时,我再考虑要怎么活下去。要反省、要赎罪,都等那时再来思考。”
──如今,我只要想着怎么活下去。
“一边屠杀妖魔,一边拿着剑要胁别人吗?”
“那是暂时的。现在我只一心一意想着尽快到雁国去。到了雁国,至少不用对追兵拿剑相向了。”
“你以为到了雁国,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吗?”
“或许不至于吧!我还得要去找景麒,还得要找回家的方法,要考虑的事还很多。”
“你还相信景麒是站在你这边的啊?嗯?”
“见面之后才知道是不是。见面之前我不去想。”
“见到景麒你也回不去的。”
“在确定回不去之前,我都不死心。”
“你那么想回去?又没有人在等你啊!”
“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阳子在祖国都是察言观色的过日子,没有惹别人讨厌,也没有让别人喜欢。她害怕与人冲突,害怕被骂。如今想想,她觉得自己何必要怕成那样呢?
或许那并不是胆怯,单纯只是懒惰罢了。对阳子来说,与其提出自己的意见,不如附和别人的言语来得轻松;与其坚守己见甚至引发对立,不如暂且配合别人以免引起风波来得轻松;乖巧地配合别人扮演“好孩子”,要比追寻自我、与别人奋战地活着轻松多了。
她曾活得卑鄙又懒惰。所以她想再回去一次。回去的话,阳子可以活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她想得到努力的机会。
──她一面平静的想着这件事,一面走着。
         ※       ※       ※
雨变多了,也许是季节到了吧!雨天露宿非常辛苦,所以她学会到庐里去借住。
有些人会借她仓库的一角,有些人会要求她付钱。也有的会叫来官兵,也有庐里的人集合起来想把她轰出去的。相对地,也有朴实但愿意施舍她一餐的人。
她学会了在这样的时候,贡献出劳力来换得一宿。
为报答让她借住,第二天她会在那户人家干活。工作内容五花八门,帮忙下田、清扫房子、打杂、照顾牲畜、打扫畜栏,连挖坟这类的事都做过。
依工作内容停留个几天,赚些小钱。
她边干活边走过一个又一个庐,遇到麻烦就靠剑来逃命。如果有人叫了官兵,有好一阵子每个庐的警戒都会变严,因此她就会在状况冷却前露宿忍耐着。
妖魔三不五时会来攻击,数目还慢慢地增加,但她已经并不特别在意和敌人作战了。
         ※       ※       ※
发现沿路从背后跟上来,有像是在追捕阳子的官兵时,已经是旅行了一个月之后了。
只要进到庐里和人接触,阳子就会留下走过的痕迹。因为有留下痕迹,自己既然被通缉就必定会被追上,她对此早有觉悟,因此并未特别慌张。
她逃进山里,甩开追兵,但不久后却发现大路上时常能见到官兵了。
怕只怕阿岸被封锁,因此接近阿岸之后,她就忍着不去投宿。她远离干道,小心地注意着不要和别人目光接触,在山里一个劲地走着。
乐俊虽然说过到阿岸要花一个月,但她实际上看见港口时,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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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请问。”
在阿岸城门前,阳子找到一个旅行的人。
阿岸城位于平缓丘陵地带的下坡处,从山丘下坡的大路上,一眼就能望见阿岸港。
被称之为青海的海真的是青色的,拍向岸边的海浪则是白的。青色透明的大海,仿佛拥抱阿岸海岸般延伸的半岛,还有飘荡在内海上的白帆,半岛的彼方可以见到笔直的水平线。地面是平的,真不可思议。
阿岸城门前有几条大路交错着。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她混在拥挤的人群间,向看起来和善的人搭讪。
“不好意思,想请教一下去雁国的船要怎么搭?”
刚步入老年的男人很仔细地将方法告诉她。她问了搭船的方式和费用,她在路上赚的钱勉强够付到雁国的船费。
“船什么时候开?”
“五天一班,今天的话还得等上三天。”
她连开船的时间都正确地问出来。要是在这一步失败,让港口被封锁,一切就前功尽弃。将必要的事尽量打听清楚后,阳子行个礼。
“原来如此,谢谢您了。”
她暂且离开阿岸,到山里过了两天,船是早上出发。她在前一日再度站在阿岸的城门前。
城门戒备森严。她必须要在城里过一晚,因此绝不能引起怀疑。阳子看着用布卷起来的剑。现在已经有鞘了,但是带剑的旅行者毕竟不多,难免会惹人注目。
只要没有了它,就可以降低部分危险。她想了很多,连是不是把它丢在巧国都想过了,但还是尽可能不这么做。如果阳子遭到妖魔追杀,它就绝对有必要了。再说城门的卫兵应该不光是戒备有没有带剑,她不认为丢掉有什么意义。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剑包起来,和行李一起用布卷一卷,做成一个乍看之下认不出是剑的包袱。然后抱着它,在夕阳下的大路边蹲着等待机会。
才刚坐在路上,马上有个男的叫她。
“小兄弟,你怎么了?”
是一个中年男人。
“我没事,只是脚有点痛。”
男人露出怀疑的神色,急忙朝阿岸城门走去。
目送着他,阳子重新蹲下来等。等第三次有人叫她,她知道终于找到目标了。
“你怎么了?”
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妻。
“我觉得……人不太舒服……”
阳子把脸趴下去说道,那女人手扶着她的身体。
“你还好吗?”
阳子只是摇摇头。如果不能在此引起这对夫妻的同情,就只得把剑扔在这里走掉,冒着更大的危险了。紧张让她自然而然冒出冷汗。
“没事吧?阿岸就在眼前,你能走到那里吗?”
阳子闻言微微点头。男人撑着她的肩。
“是吗?你抓好。马上就到了,加油。”
阳子点头称是,一手扶住男人肩膀。站起来的时候,她故意把包袱掉下来。那女人制止了阳子状似要捡起的手,反而帮她拾了起来,然后回头对小孩说道。
“你们两个,帮忙拿一下。很轻的。”
听话拿了包袱的两兄妹很认真地点头。
“走得动吗?要叫卫兵来吗?”
阳子听到摇摇头。
“不好意思,我没事的。我的同伴已经先进去投宿了。”
“这样啊!”
男人笑了。
“你有同伴啊,那太好了。”
阳子点头,轻轻地扶着男人的肩膀往前走。在借她肩膀的男人看来她是客气,在周围的人眼中却会觉得他们有点亲昵。
接近大门了。城门旁边站着的几个卫兵快步向前端详着涌过来的人群。经过他们前面了。虽然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却没有被叫住。穿过城门,又走了一会儿,阳子终於呼出一口气。她悄悄回头,离城门已是看不清卫兵面孔的距离。
──太好了。
胸中松了一口气后,阳子将扶着男人的手放开。
“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你可以吗?送你去客栈吧!”
“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真的很感激你们。”
深深行个礼。对不起骗了你们。她将这句话放在心底。
夫妻俩对看一眼,然后对她道了句保重。
         ※       ※       ※
这座城里也挤满了难民。她怕被客栈的伙计怀疑,因此坐在城墙下的空地度过了夜晚。
终于迎接早晨,阳子走过城里的路朝港口而去。城的后方面海开展,那里有座简陋的浮桥,上头系着一艘──在阳子看来很小──比停泊在港中的其它船只都要大的帆船。
“就是它……”
有点紧张地往浮桥接近,阳子停下脚步,有卫兵在检查要上船的乘客队伍。
刹那间,她只觉眼前一黑,卫兵们正在察看乘客打开的行李。
可能的话,她不想把剑丢掉。她靠近到阴影处,然后就无法再更接近了。阳子一直盯着乘客和卫兵的情况。
──要把剑丢掉吗?
虽然失去自保的工具,但总比继续留在巧国要强。她边想边看着不远处的水面,却怎么也下不定决心。这是和景麒有关连的东西,她有种感觉,失去了它将会彻底切断和景麒间的联系……进一步更意味着和祖国断了联系。
──怎么办?
犹豫不决,还是下不了决心。
阳子望着港口。没有不放弃剑也能去雁国的方法吗?有几艘小帆船停泊着,能不能抢一艘呢?
──我又不知道驾船的方法。
听说青海是个内海,这样的话,虽然想象不出要花多少天,不过沿着海岸走就可以到雁国吧?
正当她烦恼得晕头转向之际,突然响起了宏亮的大鼓声。
赶紧抬头一看,声音是从船上的甲板传出来的,那是出航的信号。搭船乘客的队伍已经结束了,卫兵则无所事事地站着。
──来不及了。
现在用跑的一定会被卫兵逮捕。没时间将行李解开,把剑拿出来了。就算连行李一起把剑丢掉,空手上船不会很奇怪吗?慌张让她更加无法动弹。这样呆若木鸡地一直站着,阳子眼见着船将帆给升起。
搭在船边上下用的板子被拿开了。阳子终于自阴影中飞奔而出。船微微地开始滑行,卫兵在那里目送着。她虽然跑出去,但还是无法靠近。
阳子茫然地目送着船,白帆烧灼着眼睛。
──现在可以跳进海里去。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中打转,但身体就是动不了。
──搭上它就可以去雁国了。
然而她只能抱着行李,瞪大眼睛,目送着船开出去。错过的东西太重大了,她无法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       ※       ※
“怎么了?没搭上吗?”
一个粗哑的声音叫她,阳子这才回过神。
打了木椿、将土压实的码头下有艘小船。有四个男的正在甲板上干活,其中一个则抬头看阳子。
阳子表情严肃地点头。下一班船要等五天才有。这五天将会决定她的命运吧!
“敢不敢跳?小伙子。上来吧!”
一时之间无法掌握话中含意的阳子看着水手。
“你很急吧?对不对?”
阳子点头。船员将绑在岸边木椿上的绳索的另一端握在手里。
“把那给解开跳下来吧!我们会在浮濠追上它。让你搭船可以,但你得干活。”
船员说完,其他水手都轻轻笑了。阳子用力点点头,将脚边木椿上缠着的绳子解开,抓着它跳下了甲板。
         ※       ※       ※
这艘船是载运货物到阿岸北边一个叫浮濠的小岛的货船。浮濠在巧国北端,从阿岸出发要花上一天一夜,这里再过去,到雁国前就没有靠港的地方了。
阳子除了学校旅行时坐过渡轮外就没有搭船的经验了,不用说,坐帆船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的经验。
她没头没脑地就被船员使唤着去拿这个、收拾那个的,被操得像条狗一样。等到了海上,船只的操作告一段落,就被命令去刷锅子、煮饭,做一件又一件的杂事。虽然到最后竟有年长的船员要她帮忙按摩腿,但是当阳子对别人问她的话都含糊以对时,他们只笑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子,并没有多加追问,她对此相当感激。
船一昼一夜没有休息,在海上不停疾驶,第二天早上便进了浮濠港。
已早一步抵达、要前往雁国的船正静静停在港中。船员们物尽其用地使唤阳子到最后,没有靠岸而要求停泊中的客船旁边。他们叫住客船上的船员,要对方让阳子上船。阳子沿着从客船伸下来的棒子移到船上去,这时他们丢过来一个小包裹。
“是馒头,你在船上吃吧!”
让阳子搭船的那个水手这样说着对她挥挥手。抱着包裹的阳子也挥着手。
“谢谢。”
“辛苦你了。保重啊!”
开心地笑着,将防撞物──把它放下去的是阳子──给收起来的这群男人,成了阳子在巧国最后遇到的人。

被称之为青海的内海辽阔得看不见对岸,站在甲板上时,飘来海潮的味道,和一般的海没什么不同。自浮濠出发的帆船渡过淡蓝色的青海,目标正对岸的乌号,离浮濠要三天两夜的航程。
一开始见到的雁国海岸,看起来和巧国海岸差不多。
随着船越来越近,就看出差异了。它有完善的港口,以及紧邻在背后的巨大城市。乌号城比阳子之前在巧国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大。除掉没有高楼大厦外,它的景观和阳子在祖国看过的都市景致简直没什么差别。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们有部分大概是头一次看见乌号,竟和阳子一样瞠目结舌。
乌号城座落在港口的一边,被冂字形的城墙所围绕城市面着山缓缓地向上攀升,装在建筑物上的五彩缤纷装饰混合在一起,远远望去酝酿出和谐的蔷薇色。城市外围和里面都可见到类似石造的高耸建筑,其中一个明显是钟塔,这让远眺的阳子瞪大了眼睛。
就算是港口本身,也是阿岸那样匹敌的修整完备。
停泊的船只数量阿岸也比不上。港口生气勃勃,桅杆林立,白色与浅红褐色船帆层层叠叠,别致的风景美不胜收。对从一个痛苦的国度脱身来到这里的阳子而言,没有比这更快活的光景了。
         ※       ※       ※
下船就来到喧嚣之中。勤奋干活的男人们,不知在忙什么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叫卖声和人群声,这一切都有种仿佛乱七八糟的节奏。
一面走下船,阳子一面看着人群。她觉得这是个让人愉快的城市。每个往来行人的表情都充满朝气,多半连阳子也是一样吧!
这个时候,有人叫住了下到码头站着的阳子。
“阳子?”
被这不应该叫住自己的声音吓一跳转过身,阳子看到灰褐色的毛皮就在那里。细细的胡须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像是闪着银光。
“……乐俊。”
老鼠拨开人群来到阳子身边,粉红色的小手握住了惊慌失措的阳子的手。
“太好了,你平安的到了。”
“……为什么?”
“只要你从阿岸搭船,就一定会到乌号。咱一直在等。”
“等我?”
乐俊点头,把动也不动的阳子的手拉一拉。
“咱在阿岸等了一阵子,但老是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先渡海了呢!不过多半是还没有到吧!所以咱想,每次只要一有船到了就来瞧瞧。话说回来你也真慢,咱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哩!”
老鼠说道,抬头笑着看阳子。
“为什么要等我?”
乐俊弓起背行个礼。
“都是咱的疏忽。咱要是把钱交给你,或者至少让你带着一半就好了。来到这里真是辛苦你了吧?对不起。”
“可是我……我这个人抛下你逃走了呀?”
“那也是咱的错,都是咱太不小心了。”
老鼠苦笑说着。
“逃走是应该的呀!要是官兵来了把你抓起来怎么办?要是咱有叫你快逃,把钱包交给你就好了,只不过咱突然就晕过去了。”
“……乐俊……”
“咱很担心你后来不晓得怎么样了,幸好你没事。”
“我并不是逼不得已才丢下你的。”
“是吗?”
“没错。我害怕和别人一起旅行,觉得没有人可以相信,这里有的只是敌人,所以才这样。”
乐俊轻轻动一下胡须。
“你现在还把咱当敌人吗?”
阳子摇头。
“那就好。咱们走吧!”
“我背叛过你,你不恨我吗?”
“咱只觉得你很傻,但并不特别恨你。”
“我想过要回去把你杀死。”
牵着她的手,乐俊正要迈出去的脚停了下来。
“杀咱吗?阳子。”
“……嗯。”
“说句老实话,当知道你丢下咱走掉,咱有点难过,只有一点啦!咱很明白你不信任咱。咱又没有什么企图,你却始终小心翼翼的。不过咱心想,过一阵子你就会明白了。所以你丢下咱走掉时,咱就想,你还是不明白啊!心里有一些沮丧。不过,既然你明白就好了。”
“并不好,还是不要理会我这种人比较好。”
“那是咱的自由。咱希望你信任咱,所以你能信任咱就开心,你不信任咱就落寞,这是咱的问题。要不要信任咱则是你的自由,信任咱你也许有好处,也许有坏处,但那是阳子你的问题。”
阳子低下头。
“乐俊……你真了不起……”
“喂喂!怎么突然这样。”
“我老是爱闹别扭,还以为自己没有朋友。”
“阳子!”
小手拉着阳子的手臂。
“我实在太不懂事了……”
“不会啦!”
“就会!”
“不会的,阳子。咱可没有被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被追着到处跑啊!”
阳子凝视着乐俊抬起望着自己的脸好一会儿。乐俊笑了。
“你真的很努力了,阳子,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哦?”
“你一从船上下来咱就发现了,好像无法对你视而不见。”
“──我吗?”
“对。──好了,走吧!”
“走?去哪里?”
“去县正那里。海客只要提出申请,似乎可以得到一些方便。要拜访上头的大人也得请他们写封信。阳子你还没有安顿好,就先别在附近逛了。咱去衙门探听过了,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真了不起……”
阳子觉得,大门似乎正一扇一扇地打开。

105

主题

895

存在感

126

活跃日
帅哥离线 ╯﹏╰
 8 

家中的荣誉团员

18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好繁华的城市……”
人潮拥挤,店头的叫卖拉客更增添热闹气氛。
“很惊人吧!”
“对啊。”
“虽然听说过雁国很富庶,但实际上看到乌号时还是吓了一跳。”
阳子同意。道路宽阔,城市规模庞大。周围环绕的城墙厚度有十公尺,在城的内侧还将城墙挖空,里面有商店在营业。这和高架桥下的景观有点类似。
建筑物是木造的三层楼房。天花板很高,每扇窗都一定装了玻璃。到处都有用砖头或是石块盖的高大建筑,营造出一种不能只用中国风味来形容的奇妙氛围。
马路铺了石块,路的两旁可以看见下水沟,也有公园、有广场。每一样都是在巧国不曾见过的。
“我觉得自己真像个乡下土包子呢!”
阳子边环顾着四周边说,结果乐俊笑了。
“咱也是这么想。不过咱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啊!”
“城墙有好几层呢!”
“哦?”
阳子指给乐俊看栉比鳞次的屋宇间处处可见的高墙。
“──哦哦。正确来说,城市外侧那道墙叫城郭,内侧的墙叫城墙。巧国有城墙的城市很少见就是了。不过那个是城郭吧!应该是城市扩大后的遗迹。”
“……喔。”
虽然城墙底下以及广场上有从庆国来的难民住着,但是相同款式的整洁帐棚排在一起,并不让人感觉破败。应该都是城里配给的帐棚吧!这也是乐俊说的。
“这里是州治吗?”
“不,是乡治。”
“乡在州的下面一级吗?”
“不,下面两级。由二十五户的里开始算,越往上的是族、党、县、乡、郡、州。郡是五万户的行政区。”
“一州有几郡?”
“因各地而异。”
“这里是乡治,那郡治和州治一定更大了。”
郡和州都是官府的名称,郡的官府所在地就叫郡治,也称之为郡城。一郡五万户是行政上的划分,并不是说真的有五万户住在那里。不过一般而言,族里相较于里、郡治相较于乡治,城镇的规模是会比较大。
“雁国和巧国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乐俊苦笑。
“国君的作风不同吧!”
“作风不同?”
转过身去只见乐俊点点头。
“因为人家说当今延王是稀世的明君,他的统治应该已经有五百年了,和勉强才五十年的塙王当然不能比。”
阳子眨眨眼。
“五……百年?”
“久得仅次于奏国的宗王。统治得越久越代表他是个好国君。奏国好像也很丰饶。”
“一个国王就……五百年?”
“那还用说。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会衡量一个君王的才干来将国家托付给他,因此成功的君王统治才会长久。”
“喔……”
“王位交替之际国家难免动乱,所以拥有好君王的国家才会变得富庶。尤其延王是位推行了各种改革的才干之士,若要提起名君,宗王虽然也是名君,不过人家说奏国是很安定,雁国则是有活力。”
“的确是很有活力呢!”
“对啊!──啊啊,那里就是乡了。”
乐俊所指的建筑是栋砖造的大房子。墙壁和屋檐上装饰的设计虽是中国式的,然而就算称之为西洋式建筑也无妨。内部摆设则和外观一样,都是中西合璧的风格。
从那里出来的阳子,劈头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好棒哦!”
乐俊也同意。
“没错。虽然明知道巧国对海客很严,却没想到和雁国差别这么大。”
阳子也点点头,把从衙门领到的木牌拿到眼前。正面是朱印和“景州白郡首阳乡乌号官府许可”的毛笔字样,背面则是写了阳子名字的*。
在衙门里被带去见某位官差的阳子,依序被询问了一遍姓名、祖国的地址、职业等等,吃惊的是,竟然是被问过邮递区号和电话号码后才将这面牌子交给她。
“不过,阳子,呃,邮递区号和电话号码是什么啊?”
乐俊向询问她的官差也提出相同的疑问,不过官差似乎也不太了解。他回答这是规定,就打开了一本册子。从旁边偷偷瞄过去,可以看见这本和式装订册子上罗列了木版印刷字体的数字。官差在上头确认过后就把这牌子交给她。
“邮递区号就是寄信的时候写在地址前面的号码,电话号码是打电话的时候用的号码。”
“电话?”
“就是一种把声音传得很远,直接可以讲话的工具。”
“倭国有那种东西啊?不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乐俊晃一晃胡须。
“因为不是倭国的人就不会知道吧!他要确定我是不是如假包换的海客。否则的话,说不定假海客会增加。”
阳子笑着秀出名牌。
“说的也是呢!”
这个名牌可以当成阳子的*,不过只能用三年。应该是在这三年期间,她必须决定今后的谋生方式,确定正式取得户籍的地点。
相对地在受到保护的这三年间,她可以免费使用公共的学校及医院。不仅仅如此,若是拿到此地被称为“界身”的银行去,好像还会给她一定额度的生活费。
“好棒的国家啊!”
“没错。”
巧国有多贫困,雁国有多富裕,就算从这个牌子也能说明。
延王应该不是个难缠的人吧!乐俊说过要向延王寻求援助,但她对此事究竟可不可能曾经很有疑问。如今虽然同样还是怀疑,她却开始相信自己不会不由分说地遭到拒绝,或是遭到惩罚。

正如乐俊所言,城里有很多动物参杂其中。两脚走路的动物混在人群间的情景使人不由得想笑。其间甚至有和人类一样穿着衣服的动物,这更是让她开怀。
乐俊之前边等阳子边在港口工作。他说是一份帮忙清理靠岸船只的差事,说的时候则是一副打从心里开心的样子。
趁着遇到了阳子,乐俊将他得到的第一份工作给辞掉了。虽然阳子说在他工作告一段落前待在乌号也无妨,但他却说一开始就表明过自己是想趁等人之余打打工,所以没有关系。
船进港的翌日,他们离开乌号向关弓出发。因为阳子有一笔说多不多、但也不算太微薄的津贴,所以成了一趟从容的旅程。白天在干道上行走,夜晚则进城里投宿。雁国各地的城镇都很大,即便是相同房钱的客栈,设备也比巧国的好上许多倍。日暮时分他们会进城,住进旅店然后夜里到街上走走,乐俊尤其喜好在商店里逛来逛去。
这是段风平浪静的旅行。再也没有人追捕阳子。不必每次看见官兵就胆战心惊了,她花了一段时间才习惯这个事实。虽然没有在晚上去过城外,不清楚详细情况如何,至少没听别人说过走夜路会碰上妖魔的。
旅行的高潮,是趁着阳子洗澡时出去散步的乐俊,打听到了有关海客的消息回来,那是离开乌号后的第十一天,也是前往关弓的旅程约莫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
         ※       ※       ※
虽然乐俊告诉她,既然已经到了雁国,打扮得漂亮一点也无妨,但阳子依旧是一身男装──这里叫做袍──来打发。她觉得穿这样很舒服,一旦习惯了,要她再穿长下摆的女装就很不自在。
就因为如此,她理所当然被人家当成少年,即使雁国的客栈里有浴池她也进不去。浴室类似公共澡堂,她只好勉强在房间里洗。盘缠很充裕,因此住店时都要了房间。不过他们还是担心太浪费,所以只要了一个房间,于是对阳子一洗澡就得被赶出房间的乐俊来说,或许是给他找麻烦吧!
她用盆子洗了澡,洗了头。被卷进这个世界没多久后,达姐就帮她染了头发,如今已过了漫长的时日,头发也长长了许多。达姐用院子里的草根帮她染的,她也照着找了一样的草,但不知是草的种类不对还是染法不正确,染起来却失败,后来染的地方颜色越洗越浅。现在和一开始的红色已有蛮大的差别,不过她对这奇怪的发色也习惯了。虽然照镜子时还是会觉得怪怪的,但不至于连正眼去看都不敢。她一面在想,这就像如今自己对此地已越来越适应一样,一面洗好身体换好衣服。
这时乐俊回来,宣布了海客的消息。
“听说在前头有个叫芳陵的乡城,那里有个海客。”
阳子只把眼睛抬起来一下,马上又垂下去。
“……哦。”
她不是很想见。也不是她不想见,而是怕见了之后对同胞失望反而更痛苦。
“据说他叫做壁落人。”
“对啊,好像是庠序里的老师。”
这样就不是那个老人了,阳子心想。其实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个老人的,这让阳子稍微放心了一点。
“你会去见他吧?”
乐俊用毫不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那就是要去罗?”
“对……”
         ※       ※       ※
次日,他们离开通往关弓的道路,前往芳陵。
他们要拜访的这位姓壁的人住在学校那一区。乐俊说,基于礼貌不能突然造访,于是送上了事前写好的信,依照正式的手续请求会面。
落人的回覆送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送来回信的信差带着他们到学校去。
芳陵的学校是位于城内的典型中国式建筑,与其说是有着宽阔庭院的学校,其实更像有钱人家的房舍。
他们被带往一个像是凉亭的小建筑里等着,然后落人现身了。
“二位久等了,敝姓壁。”
他的年龄看不太出来,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吧!有的地方看起来年轻,也有的地方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没有皱纹的光滑面孔浮着温和的笑容。和那个叫松山诚三的老人感觉差好多,阳子心想。
“写信给我的是?”
乐俊回答了。
“是咱……是我。多谢您拨冗接见。”
落人和善地笑着。
“请别拘束。”
“喔……”
轻轻搔了搔耳根,乐俊回头看阳子。
“这一位,是个海客。”
对乐俊所言,他很爽快地回应。
“啊啊,原来如此。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海客。”
看向阳子。
“……是这样吗?”
他微笑。
“至少我在日本没见过这种头发的颜色。”
“啊……”
针对他询问的眼神,阳子将情况说明了一下。自己来到此地后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不只是发色,连相貌、体型及声音都变了。落人听完点点头。
“那你就是胎果了!”
“我?胎果?”
阳子瞪大眼睛。
“因为蚀,那一边和这一边会互相混合。有人会过来,有卵果会过去。”
“我不太懂。”
“人会因为卷进蚀里而来到这边,相反地,也会有卵果漂到那边去。卵果就是像胎儿一样的东西,它在那边会流进母亲的肚子里。这样生下来的人就叫胎果。”
“我就是……那种人?”
落人点头。
“胎果原本是这边的生物,如今见到的相貌才是天帝原本赐给你的样子。”
“可是我在那边的时候……”
“要是以现在的模样在倭国出生,必定会引起骚动。你应该长得像双亲吧?”
“对,他们说我和奶奶很像。”
“那是所谓的‘壳’。为了在那一边出生时不会引起麻烦,在娘胎里就会覆上一层像壳的东西。我是听说过胎果会因此而变了相貌。”
对阳子来说,这些话一时难以理解。
别人竟然宣称自己原本就是个异乡人,她怎么能轻易接受呢?
然而,有一部分的自己又不得不承认。
自己并不是那边的人,所以,她在那边才会没有归属。──这么想让她大大的释怀。释怀的同时,又感到很悲哀。

阳子对自己以及世界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倏地看着落人。
“老师,你也是胎果吗?”
他闻言摇摇头笑了。
“我只是个普通的海客。我的家乡在静冈,就读东大,二十二岁时来到这里的。我正打算离开安田讲堂(注二),才钻进桌子底下就到这边来了。”
“安田……?”
“对,你不知道吗?当年轰动一时,不料竟然没能留名青史啊!”
“是我搞不太清楚啦……”
“我也是。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月十七日,才刚入夜的时候。从那以后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落人苦笑。
“已经过了那么久吗?我在此地待得真久啊!”
“是的。我到达的地方是庆国,从庆国再辗转来到雁国,六年前在这里落地生根。我在此地教授处世……类似生活与伦理的东西。”
“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阳子立刻提出那唯一的问题。
落人顿了一下,接着才开口。
“……人是不能渡过虚海的。这边和那边之间仅有一条单向通行的路,只可以来,不能去。”
阳子叹息。
“……是吗?”
“没关系……还有一件我觉得很奇怪的事,想要请教一下。”
“请尽管说。”
落人没听懂。
“我本来没有察觉这里的语言不一样,一直以为是日本话,听不懂的只有一些特殊用语。直到我在巧国遇见一位海客老爷爷,才知道这里使用的语言不是日文。……
落人想了一下。他有点为难地笑着注视阳子的脸。
果然,阳子心想。
“我来这里的时候,语言不通非常辛苦。本以为多半是中国语系的语言,可是我会的简单中文却又不能沟通。有好几年我都只能用笔谈,因为用汉文还勉强可以通。他们的汉文其实也很怪,头一年真的是苦不堪言。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如此,胎果也不例外。我正在做海客的研究,过去来说从未有过海客在语言上不曾出现障碍的。我想你并非寻常的海客。”
阳子悄悄抓住自己的手臂。落人继续道。
“我听说过,只有妖族和神仙才不会语言不通。既然你未曾发现过语言上的问题,那你应非人类。我想你是妖或神仙那一类的吧。”
“妖怪……也有胎果吗?”
落人点头,笑容并没有消失。
“虽然没听说过,不过应该有吧!话说回来,这样你就有解决的对策了,说不定可以回去。”
阳子抬起头。
“……真的吗?”
“对。不管是妖、是神仙,都可以越过虚海。我是不能越过虚海的,再也没有办法回去。你不一样,去求见延王吧!”
“去见延王,他就会帮我吗?”
“也许会。这可能并非易事,但至少有努力看看的价值。”
“……说得也是。”
阳子点点头,然后眼睛看着地面。
“原来,我果真不是人啊!”
她轻轻笑出声来,乐俊责备似地叫了一声。
“阳子!”
阳子卷起袖子露出右手。
“之前就觉得奇怪。我手掌上原本应该有个伤的,来这里后被妖魔攻击的伤。完全被刺穿、非常深的伤口,但是现在却几乎看不见了。”
乐俊踮起脚尖,对阳子微微举起的手掌瞄了一眼,然后摇一下胡须。那是乐俊帮她处理过的伤,伤口有多深,乐俊应该能当证人。
“其它应该还有很多伤的,可是全都消失不见了。而且受到妖魔攻击,那些伤势未免也太轻了,被咬了之后连个齿痕也没留下。看来我的体质变得很不容易受伤了。”
阳子笑了。明了自己并不是人,不知为何让她发笑。
“原来我是妖怪啊!这和妖魔会来攻击我、追杀我应该有关系吧!”
“妖魔追杀你?”
落人皱起眉头。回答的是乐俊。
“似乎正是如此。”
“这是不可能的!”
“咱之前也这么想,可是阳子说她所到的地方必定有妖魔出现。她受到蛊雕攻击时,咱的确也在场。”
落人轻轻支着额头。
“最近我是听说过巧国有妖魔出没的传闻……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乐俊有点顾忌地看看阳子,因此阳子朝他点个头,接着乐俊的话说道。
“我想是吧!我之所以来到这一边,也是之前受到蛊雕攻击才逃过来的。”
“受蛊雕攻击逃过来?从那边逃到这边?”
“对。有个叫景麒的人……他一定也是个妖魔,不过是他说我只有来这里才能活命,因此就把我带来了。”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一来到这边我们就遭到妖魔的埋伏攻击,然后就失散了。那么久都没见到面,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落人手抚前额思考了好一阵子。
“……不可能的,我想不通。”
“乐俊也是这样说。”
“所谓的妖魔就和猛兽一样,虽然它们会成群猎杀人类,但却不会有追杀某个特定人物的行为,更何况是特地渡过虚海,而且还是去追杀你。它们不是会这样做的生物,就像老虎不会这样做是一样的。”
“会不会是有人驯服了老虎,利用它们呢?”
“应该不可能对妖魔做这种事的。这下事态严重了,阳子小姐。”
“……是吗?”
“不管是妖魔之间发生某种变化或状况才来追杀你,还是有某人发现了如何操纵妖魔的手段,总之若是对这两者置之不理,国家将会灭亡。”
说完落人看着阳子。
“如果你是妖怪,那事情倒还简单。虽然没听说过妖族之间也会起内讧的,不过妖族确实是饿了之后会同类相残的生物。但是……”
“阳子怎么看也不像妖魔。”
乐俊说道,落人也同意。
“是有妖魔会化[x]形,但我不认为能变得这么完美,而且本人还没有妖魔的自觉。”
“我并不能说没有。”
阳子苦笑,落人却摇摇头。
“不是的,你不一样。你不是妖魔。──不可能的。”
语毕落人站了起来。
“去晋见延王吧!虽然也可以由我去向官府的人说,不过还是你直接去关弓比较快。你直接去拜访玄英宫,,把刚才的话告诉他们。你是这个事情的关键,相信延王一定会接见你的。”
阳子也站起来。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
“现在出发的话,傍晚就能到下一座城了。行李在客栈吗?”
“不,在这里。”
“那我送二位到城门去吧!”
落人送着他们,一起走在往城门的路上。
“我也会写封陈情书,略尽绵薄之力。虽然在弄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之前,你也许不能采取什么行动,不过事情一旦解决,相信延王一定会让你回家的。”
阳子看着落人。
“那你呢?”
“嗯?”
“我要拜托国王,说老师你也想回去吗?”
阳子问道,落人苦笑。
“我可不是那种能够晋见君王的身份地位。这也是理所当然,堂堂国君岂是一介海客所能随便见到的。”
“可是……”
“不……其实真的想见或许还是见得到吧!我只是没太大的兴趣罢了。”
“没兴趣?”
“我对那个时代已经厌倦了,因此来到新天地让我很快乐,我并不热切期盼要回到祖国。当我明白见到国君,说不定能请他让我回去,或是找出某种解决之道的时候,我已经习惯这里,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
“我……我想回去。”
阳子喃喃说道。当她说出“想回去”的那一刹那,突然有种凄凉的感觉。
“……祝福你平安见到延王。”
“至少在走到城门之前,要我说说日本的事吗?”
“没有必要。”
落人笑了。
“那里是我革命失败所逃离的国家。”
         ※       ※       ※
注二:东京大学著名的地标之一,六零年代末期日本学生运动的重要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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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荣誉团员

19楼
发表于 2008/02/06 | 编辑
月之影·影之海
第七章

一路上几乎都用小跑步,他们赶在关门的前一刻冲进了下一个城镇。第二天则在开门的同时离开城里。虽然阳子还是有点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从落人和乐俊都脸色一凛,也能体会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见到延王吗?”
她边走边问,乐俊动一动胡须。
“谁晓得。咱从没想过要晋见国君,所以不知道。贸然就想求见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么办?”
“往关弓的路上有乡也有县——先试着求见台辅看看好了。”
“台辅?”
乐俊点点头用手指尖在空中写字。
“台辅。这是用来称呼宰辅的,呃,算是一种尊称吧!关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辅。”
阳子呆呆地凝视着刚才写字的地方。
“……我有听过。”
她不知在哪里听过台辅这个音。
“听过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边听到的。”
是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音。然后,她想起那个说台辅的声音了。
“啊,没错,他们是这样称呼景麒的。”
乐俊漆黑的眼睛张得大大的。
“台辅?景麒?”
“嗯,就是带我来这里的人,还给我这把剑……”
阳子笑了一声。
“他似乎是我的仆人,因为他称呼我为主人。话说回来,他的态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乐俊急忙举起手,连尾巴都像要阻止阳子似地举起来。
“你说叫景麒?他被人称为台辅?”
“是啊,你认识吗?”
阳子一问,乐俊头摇得像波浪鼓,接着一副伤脑筋似地胡须上上下下抽动。
“阳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阳子心想。
就像翻开相簿涌起一页页回忆,阳子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回过神,只见乐俊离了有两、三步远,一直举目望着阳子,看起来不知所措的样子。
“有问题吗?”
“……是有。”
乐俊抬着头,对一脸不解的阳子喃喃地说。
“如果景麒被称为台辅的话,那他就是景台辅了……”
“然后呢?”
她觉得乐俊一副发楞的模样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辅,这有何不妥吗?”
乐俊坐到路边去,对阳子招招手。然后他又盯着坐在旁边的阳子好一会儿。
“景麒怎么了?他是什么人?”
“……这下可不得了了,阳子。”
“我不懂。”
“咱慢慢会说明,你冷静点听咱说。”
不安缓缓地升起。阳子只好点点头看着乐俊。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是台辅,情况就出乎意料的简单了。你多半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乐俊,我不懂。”
“能够被称为台辅的就只有宰辅,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这么看来,他是景台辅。一定是这样。”
“嗯,然后呢?”
乐俊突然摇胡子。小小的前脚要伸出来碰阳子的手,想想却又打消念头。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灵兽,平常会化为人形。台辅不是人类,必定是麒麟。景麒写成‘景麒’,这不是名字,是称号,代表庆东国(注三)的麒麟。”
“喔……”
“庆国在青海的东岸,刚好位于雁国和巧国中间的地方。风调雨顺,是个好国家。”
“现在国家却在动乱。”
乐俊点头。
“去年国君驾崩了,新王却没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镇邪,保护国家免于灾害异变,因此没有了君王国家就会乱。”
“……喔。”
“如果景麒说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么?”
“庆东国之王,景王。”
阳子张大嘴巴好一会儿,对这个不知所云的话题不太知道要如何回应。
“你就是……庆国的新国君。”
“等等。我……我只是个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种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决定的。说得夸张一点,和一个人本身的个性、外在都没有关系,全凭麒麟是不是选中你,就这么简单。”
“可是……”
乐俊摇摇头。
“麒麟会选出君王。既然景麒选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会服从任何人,能够被麒麟称为主人的就只有国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将树枝交给君王,三个果实代表了土地、国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户籍,国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规,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边说着,乐俊看起来更无奈了。
“咱明白阳子不是人,也非寻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换过誓约了吧?”
“什么?”
“到底是什么誓约,咱也不清楚。不过,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换誓约的那一瞬间,君王就不再是人类了。”
阳子搜寻记忆。细细回想了一阵子,她想起自己说过“同意”这句话。
“……景麒是曾经先说了些什么,然后要我说‘同意’。对了,那时景麒还有些诡异的举动,接着我马上就出现很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有种东西从自己体内窜过去。在那之后,教师办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众多受伤的老师之间,只有阳子毫发无伤。
“诡异的举动?”
“他跪在我面前,把头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额头去碰我的脚……”
“那就没错了。”
乐俊断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会服从君王以外的人,更不会对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详细的状况问咱也没有用,去请教延王吧!咱不过是一个半兽,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乐俊用强硬的声音说道,举头看着阳子。他一直凝视着,胡须无精打采地动了动。
“阳子是个遥不可及的人……”
“够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够攀谈的对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阳子了。”
说完他站起来。
“既然这样,那还是尽早面见延王为上。与其前往关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门去比较快。毕竟是国家大事嘛!”
他背对着阳子说道,然后又再次抬头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劳顿,但接下来的话,寻求官府的保护会比直接朝关弓前进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夺之前,不得不请您在客栈里稍作逗留,尚请见谅。”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来很悲伤。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够了!”
气到极点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我!我从来没有变成别人过!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和乐俊在一起才有现在的。”
乐俊只是垂着头,弓起的背脊如今好凄凉。
“有哪里不同?有哪里变了呢?我以为乐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让友情变质,那种东西我宁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没有答话。
“这是一种歧视。你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那为何要歧视我是君王?”
“……阳子。”
“我并没有遥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遥不可及。我和你之间就只有顶多两步的距离啊!”
阳子比了一下横在自己脚边和乐俊脚边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
乐俊抬头看阳子,前脚尴尬地抓抓胸前的毛,丝线般的胡子晃了晃。
“乐俊,不是吗?”
“……在我看来有三步。”
阳子微笑。
“……那算我不对好了。”
乐俊伸出前脚轻触阳子的手。
“对不起。”
“不,我才要对不起,把你牵连进是非之中。”
阳子正遭受追杀。乐俊所说的君王的事,也许有可能是真的。这样一来,她遭到追杀的原因和此应该脱不了干系。
乐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来雁国是为了自己,所以阳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不麻烦。怕麻烦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你来了,要是咱不愿意随时可以回家啊!”
“……我还害你受伤。”
“事情会复杂、会危险,咱早有心理准备,况且咱会跟着你,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乐俊。”
“或许吧。只不过咱觉得与其丢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险的地方,还不如和你一起冒险犯难,会来得有意义多了。”
“不过你也没料到会这么危险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错,不是阳子的错。”
阳子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点点头。
她握住那只小手,心中满怀歉疚。
家里有海客却不去报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会不会在阳子离开后去攻击乐俊家呢?离开家的时候乐俊对母亲说:“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在暗示可能会有追兵或其它困难找到她头上吗?
阳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团绒呼呼的毛。她不理会乐俊哇哇地大声怪叫,将脸埋进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样,感觉起来软绵绵的。
“抱歉拖累你了。谢谢。”
“阳子!”
她把一脸狼狈的乐俊放开。
“对不起,我只是……很感动。”
“没关系啦。”
乐俊很不好意思地两手梳弄着毛。
“你的举止还是庄重一点比较好。”
“什么?”
乐俊闻言垂下胡须。
“否则的话,你就多学学这里的事吧!懂吗?”
听他似乎很困扰的说着,阳子虽然摸不着头绪,还是答应了。
“嗯。”
         ※       ※       ※
注三:在《十二国记》中,王国的国名与君王的国氏及麒麟的称号同音不同字,例如:“庆”与“景”字日文读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样的。

抵达下一个城镇,乐俊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里写了一封书信,然后真的跑到衙门去。
乐俊说,等到他递交的文件被送达,应该会有回音送到客栈里。阳子还是无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别说自己毫无身为君王的自觉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因此妨碍乐俊的行动,反而听话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时间啊?”
“谁知道。总之是写明情况并请求谒见宰辅,至于什么时候才会送到宰辅手上,这事咱也没经验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个官差来拜托他不行吗?”
阳子问完,乐俊笑了。
“这样做只会落的被人给轰出来。”
“要是他们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书到他们来召见为止。”
“真的要这么麻烦吗?”
“没别的法子了。”
“真是有够慢的。”
“没办法,人家是达官贵人啊!”
“唉!”
亲身处于这样一件大事的漩涡中,感觉很难形容。
离开衙门之后——此地是党的官厅,乐俊不是朝着客栈,而是指着广场的方向。
“怎么了?”
“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你一定会觉得很稀奇的。”
衙门在城里头,面对广场而建。她一头雾水地跟在横越广场的乐俊身后,只见乐俊向着正对面一栋白色建筑走去。白石砌成的墙上刻了金色与五彩的浮雕,屋顶瓦片上的青色釉药美极了。这个城叫容昌,房屋的门上就挂了一个写着“容昌祠”的匾额。之前到过的城镇里,市中心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吗?”
“就是这里。”
“有写‘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乐俊得意地笑着,走进大门。门口有守卫,乐俊表明想要参观的来意后,他们被要求提出*明。
进门后是个狭小的庭院,更里面则有一栋很大的建筑。穿过雕花手工精巧的门进到屋内,里头通往像是大厅的房间。
屋子里被静谧的空气所围绕,深长的大厅正面墙上有个像大窗户的四方形开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户周围摆放着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堆着许多鲜花、灯火和供品,有四、五个男女面向窗户正虔诚地祈祷着。
位在祭坛中央的应该是祈求的对象,可是,那里却只有一扇窗。难道是拜从窗口看出去的东西吗?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见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
乐俊轻轻朝着祭坛一合掌,接着又拉起阳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坛的墙壁左右,都有往更深处进去的宽阔回廊,走进回廊就见到铺了白色沙砾的中庭。阳子看到那里的东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树。阳子在山里流浪时,常常去休息落脚的那种奇妙的树。它比在山中所见的还要大,但高度却差不多。枝桠伸展开来的直径将近二十公尺,树枝最高的地方有两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满树白枝无花也无叶,有些地方系了缎带似的细绳,上面就长了几颗[x]果实。在山上见到的果子很小,这里的果实则约有一人合抱。
“乐俊,这是……”
“这是里木。”
“里木?会结卵果的那个?”
“对。那个[x]的果子里就装了小孩。”
“真的啊……”
阳子楞楞地看着那棵树。怪不得在故乡时没看过这种树,她心想。
“阳子,你就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发生了蚀,被漂到倭国去的。”
“真难以置信……”
树枝和果实都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想要小孩的夫妻会一起到祠堂里来,献上供品,祈求上天赐给他们儿女,然后在树枝上绑带子。天帝听到了,绑带子的树枝上就会结果。果子十个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时候就会落下来。将摘下来的卵果放一夜后,果子裂开,小孩就生出来了。”
“那,果子不会自己长出来,要双亲先祈求过后才会长啰?”
“没错。有些父母怎么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却一举得果。老天爷会决定你是不是有资格做父母。”
“我也是吗?我也有帮我在树枝上绑带子的父母?”
“对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们一定很失望。”
“有办法找到他们吗?”
“或许吧!看看记录也许会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时间,找到那时刚好有出现蚀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数量……不过应该挺困难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里也曾经有人期盼着自己的诞生,让阳子终于接受自己的身世。阳子其实应该诞生在这里的,诞生在这个被虚海环抱的世界某处。
“小孩会长得像父母吗?”
“小孩像父母,为什么?”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议地问,阳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长得像老鼠了,看来小孩和双亲之间并没有遗传学上的关连。
“我们那边父母和小孩会长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同一屋檐下有人和你长得一样,还不够恶心啊?”
“你这么想也没错啦!”
就在阳子眼前,有一对年轻男女进了中庭。他们像在讨论些什么,指着树枝交头接耳,犹豫一下后在选定的树枝上绑了条漂亮的带子。
“那条带子一定要由夫妻俩亲手绣上花样。他们要一边想着即将诞生的孩子,一边选个吉祥的花样,仔仔细细绣出图案。”
“……原来如此。”
她觉得这真是个温馨的习俗。
“我在山里也看过这种树耶……”
乐俊转头向上看着阳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吗?上面也有结果实。“
“野木有两种,一种会长出花草树木,一种会长出动物。”
“花草树木和动物也是树上长的?”
“乐俊点头。”
“那当然,不从树上长要从哪里长?”
“……是喔。”
既然小孩是从树上长出来,那动物、植物如果不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确就不合逻辑了。
“家畜是长在里木上的。祠主会到这里来祈愿,不过祈求家畜有特别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树木或山里的动物是自己长出来的,等自己成熟后,草木就被生为种子、飞禽生为雏鸟、走兽生为小宝宝。”
“种子也就算了,那小鸟和小宝宝自己生出来不会危险吗?例如雏鸟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动物吃掉?”
“有的生物会有父母去接它们,除此之外的就会住在树下,直到它们能自立生存为止,因此其他的动物似乎不会靠近树。敌对的动物不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生,而且不管再凶猛的野兽在树下时都不会开打。所以,来不及赶在傍晚进城的人会到山里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来。”
“相对地,不管是多危险的野兽的宝宝,只要在有树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杀,这是绝对的规则。”
“是这样啊……那,鸡蛋里就不会孵出小鸡啰?”
乐俊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里面要是有小宝宝怎么能吃啊!”
阳子轻轻笑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天哪,从阳子的话中听起来,你们那边好像挺恶心的嘛!”
“也许吧!——那妖魔呢?也有会长妖魔的树吧?”
“应该吧!当然啦,没人见过长妖魔的树就是了。不过既然人家说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里一定也有树吧!”
“喔……”
阳子点点头,突然间她有个疑问,可是这个问题太没水准了一点,于是打消开口的念头。既然这里有花街柳巷,那也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阳子笑道,乐俊也露出欢颜。
“那就好。”
中庭的那对年轻夫妻依旧对着枝桠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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