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友人帳 - 失物 (全)
「日光下閃閃發亮,初夏的風拂過,輕飄飄的……」
風箏自上星期已懸在樹梢。 為甚麼孩子們總是努力地跳高,卻使盡力氣也抓不到?
遠山雲端聚結烏雲,不久之後,雨就會打破風箏吧? 濕漉漉的,四周只有嘩啦嘩啦,小坡下草地的花寂寂染上灰濛。
「若說像甚麼的話……」
伸出手,好像能感受到,即將來到的,冰冷的溫度。 若能稱為溫度的話。 到底在哪裡呢?
「輕飄飄的,像散開的漣漪……心會被扎一下。有看過嗎?」 回應我的,仍是和之前數十張臉孔一樣的表情。
「啊?輕飄飄的會扎人的東西?」對方皺著眉頭陷入苦思。 我無法理解,為何總是演變成這樣子。
「不,不會扎人,而是……很輕很輕,想抓住的瞬間……」回過神來,那東西便不見了。
「妳不是綜藝節目的惡作劇吧?還是偷拍?」戒備地四處張望。
「……。」 綜藝節目甚麼的,惡作劇甚麼的,笨蛋,真是讓人光火的人類。
「噯!不作聲便走開,真沒禮貌啦!」
為甚麼不明白呢?我已說得那麼清楚。 你也是這樣生活的嗎?不會很累麼?明明簡單不過的事,一旦以言語表達,便顯得這麼彆扭。
已經廿五天了,從前一直不覺得日子有多漫長,可是這廿五天卻像半輩子。 由我來說半輩子,感覺很奇怪吧?半輩子究竟有多長,一輩子究竟有多久。 雨下,雨停,蟬鳴止後雪融,春之後是夏,樹葉漸漸枯乾,無意識間周遭一片白茫茫。
〝不找個地方避雨的話,會感冒喔。〞 油傘下輕柔的聲音,抬頭,風拂過對方黑色髮絲,濛濛的粉末狀的水珠。 〝在找甚麼嗎?這種天氣還不離開,很重要的吧?〞
輕飄飄,像初夏的微風,淡淡的溫度,你有見過嗎? 伸手想抓住時,卻發覺胸口悶悶的,心被扎了一下,無法彈動。
〝嗯……好像無法於一時三刻找到的東西呢。〞
為甚麼?
〝因為是雨天喔。〞 〝而且坐在樹下,隨時會被電擊中。〞
……奇怪的小孩。 到底是有見過呢,還是沒有見過呢? 雷電甚麼的,留給笨蛋去擔心吧!
…… …… ……
〝呵,妳很有趣。〞
天空劃過數不清的閃電,雨持續地下。 對了,那東西伴隨著〝呵〞的一聲。 當我回過神來,只有手中握著的油傘,和放晴的蔚藍天空。 而現在,新一場雨又到了。
「看來週末只能待在家了。」
「果然很掃興呀,好不容易才到週末!」
「西村,你太懶了。」
「甚麼嘛,夏目上歷史課時也有打盹!我可是看到了喔!」
「那是、因為……晚上睡不好的緣故……」
「又造惡夢?」
「差不多吧……」
這三人會見過嗎?那個棕色頭髮的少年…… 啊,明明對上眼卻躲開,真讓人不爽! 嗯……也不對,現在的我,人類是無法看見的。
維持人的狀態會很累。 有時候雖然很方便,可是,那份宿命似地伴隨的彆扭,卻讓人覺得難受。
比方說,言語。 不說出來就無法理解,然而即使說了,對方亦不見得會明白。 看著看著,就覺得很悲哀。
「……夏目,夏目!」
「啊?抱歉。」
「樹下有甚麼嗎?你好像很在意的……」
「啊──沒有。」回頭像在確認甚麼,卻刻意略過視線。 感覺就像明明看得見,卻努力否認我的存在。
「走吧!我可不想濕漉漉地回家呢!」
待在樹下就能找到,雨這樣說。 同樣的黃昏,同樣的天色,同樣的溫度,唯一不同的是,手中的油傘。 只要等到那小孩出現……
重要的東西? 我也不曉得是否重要,只是,不找到就無法確定。
〝我可以幫忙嗎?一個人的話,感覺有點孤單呢。〞
……。
〝油傘,請妳先拿著。〞
奇怪的傢伙。
〝的確有很多人也這麼說,可是,大雨還在拼命尋找的妳,不也很奇怪麼?〞 撥開草叢,疲弱的白花被打雨得彎曲,那人眼神掠過一絲讓人費解的情感,嘴唇動了動。 即使撐傘也會全濕的程度,敞著水串的瀏海擋住他的臉。
〝那朵花熬不過雨天的,倒是你──〞
〝……沒關係。〞耳朵輕輕靠近白花,閉上眼,細聽。 〝她說妳在此找了許久呢,一副急得想哭的樣子。〞
〝胡、胡說!大膽的小鬼,竟敢出言冒犯!〞
〝對不起啦,只是妳剛才的臉很哀傷。〞 〝而且,妳能和我說話,真的很高興。〞
〝有甚麼值得高興的!〞
〝和我聊天的人,最近走了。〞
〝因為你態度不敬,要知道──〞他又閉上眼,聽著花兒微弱低語。 難道這人和我一樣嗎?畢竟人類可不是說聽就能聽到呀…… 〝那個,你是人類?〞
〝……妳也覺得我是怪人了?〞
〝沒有。〞
〝雖然很可惜,但我的確是人類,會感冒、會肚餓、會──〞 想到甚麼似的,他嘴角抽搐一下,搖了搖頭,坐在我身邊。
與現在相同的位置,我撐著傘,他就這樣靠著我肩頭。 說之前也是這樣靠著那人,看她編織毛衣。
那為甚麼不回家?靠著那人不是更好嗎? 看到他淡淡的表情說著有關那人的事,眼裡的風景顯得遙遠。
人類呀,總是脆弱得一吹便倒。 卻要經歷不斷的相遇與別離,不是很殘忍麼?
〝抱歉,害妳也變得低沉。〞
〝沒有……〞 〝既然會難過,為甚麼不離開?〞
〝離開?〞
〝獨個兒的話,不就行了?〞
〝……呵,妳很有趣。〞
輕飄飄的,眼裡拂過初夏柔風的溫度。 難以名狀的暖流湧上心頭,卻帶著扎人的疼痛。 身體會無法彈動,胸口的空氣全被擠出似的,剎那的感窒息。
我討厭這種感覺, 卻不住的想尋找, 能再一次震撼心靈的那東西。
在哪裡? 一直待在此等的話……
雨越下越大,似乎沒有停的意欲。
在這兒的話就能等到嗎? 為甚麼不回來呢?
雨打穿風箏,垂垂搭在樹上。 今天過後,孩子們不會對它再感興趣吧?
該死的錯誤,我竟犯了兩次。 獨自一人就不會有哀傷。
人類呀…… 真是──
「阿呆!這麼大雨還要四處跑,我漂亮的毛都被沾濕了!」
「啊!在那邊!」
「你跑這麼遠就是為了這傢伙?笨蛋!」
好吵。 剛才的少年。 醜得要命的貓。
「妳果然、是、是妖怪吧?」站在我面前拼命喘氣,懷中的胖貓生氣地瞪著他。
下午時裝作看我不見,現在又跑來,果然讓人很光火! 「如此無禮的小鬼,我要吃了你!」撲上少年對準脖子一掐,傘跌落一旁。 很好玩嗎?出現一會又消失。
「嗚、嗚哇──」
「我最討厭就是你們!」
「不許對我的獵物出手!」
強光刺痛眼睛,這隻該死的胖貓!痛──這小鬼!力氣還真大,我的頭! 「可惡!」
「妳冷靜點!我只想問妳一件事!」
「我要吃了你!」正想抓向少年,那隻胖貓卻呯的變成妖狐。 「身為同類卻做人類的式神,真可恥!」
「拿著的場一門的油傘,妳才是他派來的式神吧!」舞爪朝我沖過來,許久沒遇上一級妖怪了…… 若是牠的話,說不定能結束這一切。
「廢話少──油傘?」回過頭看雨中的傘,糟了,斷了幾枝骨子! 「摔壞了……」怎麼辦?他看到的話會生氣嗎?給我的東西卻弄壞……
怎麼辦? 會被討厭嗎? 事情好像永遠只朝一個方向發展。 為何總是不住的重覆呢? 相遇與別離……
「怎麼辦……?」呆呆坐在雨中,抱著傘,忽然間,我只覺即使找到了,一切也再沒意義。 胸口悶悶的,好像那時的感覺,卻又完全不像那時的感覺……
「貓咪先生……」呯的一聲,妖狐變回胖貓,回到少年的懷中。 「對不起,我沒想過弄壞妳的傘。」少年一臉愧歉,蹲在我的跟前。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或許能修好。」
「真的?」抬首,少年雙目映入眸中,和那人相像的眼神,溫柔深處滲出淡淡的憂傷。 彷彿與生俱來便存在,為何能看見我的人,總有著那樣的神色呢……
「夏目,她可能是的場的人,別惹麻煩上身啦。」
「……傘是小孩給我的。」 「至於是誰,我不知道。」
「對不起,因為傘主是個危險的傢伙,我怕……」話卻在此打住。
「怕我來是傷害這裡的人?」跟在少年身後,最猛的雨已過,看到他渾身濕透,身軀瘦削得好像隨時會倒下來。
「抱歉。」
「我在找一件失物。」少年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 「可我已忘記在哪裡遺失,走著走著,就覺得在那棵樹下會找到。」
「那是甚麼?」
「輕飄飄的,很溫暖,卻又有點哀傷。」 「那小孩有著和我失物相似的東西。」 「但我決定放棄了。」
「為甚麼?」
為甚麼?看著少年,我也不知為甚麼。
「你有過想掬在手心、不讓它溜走的東西嗎? 「有過明明近在咫尺,卻因無法接近而產生的失落嗎? 「我好想擁有,卻沒觸碰的氣力。 「兩次看見,兩次都讓它溜走。」
「……」
「獨自一人就不會難過,也不會失望……」 「或許,傘給摔壞了是件好事。」
「不!」
被少年堅定的語氣嚇了一跳,從他眼裡散發的堅強,與那柔弱的身軀成強烈反比。 這傢伙憑甚麼如斯肯定?在他身上,也有那種近乎不幸的悲哀呀……
「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難過與失望,不是嗎?」走近我的身邊,少年把雨傘靠近,和那天一樣,瞬間擋去冰冷的雨。 「因害怕而踏不出的腳步,因膽怯而畏縮不前,卡在十字路口想喊卻喊不出聲。」 「雙手環抱的只有自己,世界不住轉動,只有自己的那部份凝固。」 「或許不想承認,可是,能夠的話,其實是想靠在一起的。」
「難道你不害怕?」
「害怕。」
「那為甚麼要重覆去期盼?」
「就像妳想找到那溫暖的東西一樣。」少年吸了口氣,不自覺地加重握傘的力。
「……你和他有種相似的特質。」
靜靜地等待我未完之話,少年臉上的表情說是期待,不如是說理解。
「若真要說的話,就是能看見妖怪的悲哀吧。」 「每天禱求醒後變回常人,然後每天經歷失望,某天終於放棄,既然看得見,就以『看得見才幹得出』的方式生活。」 「你口中那個的場,說不定也如此。」
「看得妖怪的……悲哀……」少年抬眸看向陰沉的天,思索著言語本身的意義。 「或許吧。」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呼出釋懷似的氣。
我只能怔怔看著他。 那輕飄飄的、溫暖心窩的東西。 為甚麼呢? 竟然出現在他身上。
心臟像針扎般疼痛, 伸出手想輕輕觸碰, 卻發覺,除了顫抖以外,無法彈動。
儘管經歷多次的失望, 我還是渴望, 再一次……
「爺爺!」 抱著少年哭泣,為甚麼我會不住尋找呢? 人類真是脆弱的生物呀, 重覆的相遇與別離……
記憶浮起白色泡沫,像散落的煙火,花園裡微弱的白花,老人悉心照料。 呵呵呵,要堅強地活下去喔! 看著我如此說道……
輕飄飄的溫度, 眼裡的溫柔, 你們稱它甚麼?
少年理解似的輕輕抱著我肩頭。 雙手環抱的不只自己。 這份微溫,是從哪兒來呢?
能夠堅強地活下去, 是憑藉甚麼支撐著呢?
小孩側耳傾聽我的低語。 連接心靈的某部份, 跳過言語。
「偷看別人的回憶,我要吃了你。」
「那是笑容。」
「笑容?」
「嗯,輕飄飄的,像初夏的風,就像妳臉上的。」
少年水般清澈的瞳孔,映出我不曾見過的景色。 一直尋找的東西,原來,就在這兒呀……
執過我的手,少年把之靠近臉龐。 彷彿在說,雖然曾經怨恨那份不幸,可是,還是會想──
相遇真好。
還是在想, 能夠相遇,真好。
(全文完)
嘗試站在妖怪的角度寫的故事, 仍有好些不足之處, 大概會繼續修改, 謝謝觀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