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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割线----------- 自 序
“少年卫斯理”的由来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杂志,要我写卫斯理少年时代的故事。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推辞数次不果。执起笔来,故事倒源源不绝。
于是,就有了这本“少年卫斯理”。
少年的卫斯理,已经很卫斯理了!
第一章 KATSUTOXIN
我有一只用藤编成的小箱子,这是我求学时期的书包。当时,几乎每个中学生都用它,后来,由于女学生用它的更多,男学生为了表示自己潇洒豪迈,又嫌这种箱子多少有点娘娘腔,所以都弃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着这只小藤箱,箱中放满了别人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对我来说却都有一定意义的东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忆,和有一个故事。
那天,我又打开了这小藤箱,顺手拈起了一张小纸片,小纸片上写着一个西文字:Katsutoxin.在这个字的旁边,有一个表示对、正确的符号:“V”。
这小纸片,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卫斯理,赫赫有名——在我们班级之中。或许,也可以夸张点说,在全校,也略有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学都一样,低班级的学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学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有相当突出之处。我那时年班虽低,可是已经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走进课室,刚好看到那幕活剧的全部过程。
先是一阵欢笑声,一个个子极高大的同学,用树枝挟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癞虾蟆,灰白色,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恶之极。这种癞虾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肤又红又肿,沾上了眼睛,会引致盲目。
这大个子同学的外号叫“大块”,大块不但身体壮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财有势,是学校所在的县城的首富。大块仗势欺人,行为十分可恶,且又有一批不争气的同学聚在他的周围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个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过许多次冲突,互相不语。这时我一看他挟住了痢虾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别人。
他看到我进来,挑战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课桌,在一张课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只藤书包之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这课桌是一个女同学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静,是一个极乖,从来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爱,而大块竟想把那么丑恶又有毒的东西,放到她的书包去!
我当时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块像是早料到我会阻止,所以他的动作也更夸张,把癞虾蟆高高提起,跟着他的一些人,也发出呼叫声。我正想更进一步的行动,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头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脸虽然瘦削,可是她却有一双极美丽灵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会说话”是甚么意思,她虽然一声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诉我:“由他去,别拦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这时候,大块的手,已揭开了藤书包,刹那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块面上的肌肉,簌簌发抖,惊怖莫名——人人都看到,书包一打开,一只极大的蝎子,本来是伏着的,霍然挺立。那蝎子足有七八寸长,黄黑相间,虽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势,就像是一头猛虎,猝然跃起一样,尾钩高翘,形状凶恶之至!
大块终于有了反应,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后退,撞倒了几个人和一张课桌,他手中的癞虾蟆已脱手,落向书包,蝎子的尾钩,迅速无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癞虾蟆奋力跃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经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来是灰白色的肚子,变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课室中极静,祝香香在这时候,向前走去,来到了课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来,在那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时又伏了下来,她也合上了书包,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只听得课室中,各处都是“嗖嗖”的吸气声,所有的男女同学,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连我也不能例外——绝想不到,文静的祝香香,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本领!
大块总算机灵,他声音有点发颤:“只是……想开个玩笑,别见怪!别见怪!”
祝香香没有说什么,只是向死虾蟆指了一指,大块忙再用树枝挟了它,狼狈奔出了教室,我带头鼓起掌来,在掌声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家里穷,从小就养些蜈蚣蝎子,卖给药材铺,各位同学别见笑!”
大家当然不会笑她,只是七嘴八舌问她有关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当一回事:“从小看弄惯了,也不觉得它们特别可怕!”
扰攘之间,老师进来了,自然一切归于平淡。
那一天上课,到了将近放学时,祝香香忽然举手:“老师,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师点头:“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头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胆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没有勇气答应——要是答应了,怎能再有脸见人,也不用再上学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红心热,立时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才听得她低声道:“不用了!”
到她提着藤书包,出了课室,我心仍咚咚跳,彷佛全课室都在盯着我看。
当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装病,为什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头乱跳,只在想着她“临别秋波那一转”是什么意思,和我应该怎么办。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样:越是大人不许看的书,就越是喜欢看,那时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厢记》,所以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厢记》中的句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老师在讲些什么,我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师在说的是,本县和邻近的几个县,近年来,出现了一个“铁血锄奸团”,把一些在日军侵略时期,出卖国家民族,做了汉奸,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而又在时移势易之后躲藏了起来的坏人,设法找出来,将他们处死。已经有十多个这种人类的渣滓受到了铁血锄奸团的处分。
这本来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当时的大新闻和谈话的资料,可是我却为祝香香忽然装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老师的学问很好,见解也很新,他又解释,说锄奸团的这种所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处决的那些人都罪有应得,因为锄奸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使被处死的人在临死之前,都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这种所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行为,应该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战之后,把隐藏的纳粹战犯找出来,交给*,公开审判,依法惩处。
在老师讲到这里时,我有了决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忍无可忍时,脸已涨得通红。那时,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一手高举,一手捂着肚子,脚步踉跄,目望老师,人却向课室之外冲去,半句话也不必说,只消在喉际发出一阵怪声即可。
这是在上课中途要离开课室的上佳办法,不过不能经常使用,偶一为之,万试万灵,心肠好的老师,还会为你急急打开课室的门——因为这种身体语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课室,直奔向校外,正当我懊丧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忽然看到前面,一个瘦削苗条的身形,正在缓慢地向前移动,风吹着她宽大的萱布长衫,衣袂微扬,看起来更是飘逸无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当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却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现在她的身边,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为什么,一双脚竟然不听大脑的指挥,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能移动!
过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经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我这才又恢复了活动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脚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难以移动半步——这就形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局面,变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踪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个广场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还看到祝香香细巧的背影在人丛中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块大石,极目张望,可是广场四通八达,谁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丧之极,不知道何以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说起了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回答我:“这是由于过度紧张而引起脑部活动暂时性的障碍,很多著名的演员,会突然之间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对白,就是由于这种突发性的障碍,你当时心情一定太紧张了!”
他说得对,我是太紧张了,而且不见了祝香香之后,也懊丧之至,在那块大石上,连连顿足。
我不知在那块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只见在一条巷子中,奔出一个大胖子来,一面奔,一面在哑着声叫:“我该死!我该死!求求你们饶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圆的大肚子,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声愈来愈是凄厉,奔到了广场中站定,全身肥肉颤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样,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着,叫的是:“我该死!我当过汉奸,我帮日本兵杀过中国人,我该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骇然变成了鄙夷,胖子陡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惨叫声,仰天跌倒,一阵抽擅,就此不动了。
人丛中许多人叫:“铁血锄奸团!”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铁血锄奸团的又一次成功,处决了一个罪该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发青,而他挺着的那个大肚子,更极快地变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癞虾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变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头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课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开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师一进来,就指着我:“卫同学昨天目睹了铁血锄奸团的行为,请向同学们说说经过……”
我走到讲桌后,把那大胖子临死的情形,讲了一遍——那时我讲故事的本领就不错,全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见她垂着眼,长睫毛在抖动,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压抑着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锄奸团显然是用*来处决汉奸的。”
老师同意我的判断,他补充:“是,是用*,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真神秘!”
我在掌声之中,鞠躬下台,在经过祝香香身边的时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片偷偷交给了她,纸片上,就写着“KATSUTOXIN”这个字。
第二节课开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这纸片,上面多了一个表示“对了”的符号“V”。
我在目睹“锄奸”的这天费了一晚时间去查书,才查出这个字,那个字的中文翻译是:蝎毒。含碳、氢、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写下了这个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对了。
我的视线从纸片上抬起来,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当我和她共同拥有这样的一个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刹间所交流的讯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为什么不干脆写中文呢?哼!那多没学问!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个字的话,那似乎也不值得作为秘密的共同拥有人!
对不对?
第二章 铁蛋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铁蛋”,倒真是由“蛋”开始的。
查“辞海”,“蛋”这一个字的解释十分简单:“鸟类和龟、蛇类的卵。”
这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典型例子,像这样著名的工具书,都会有这样的错失!鸭嘴兽(Ornithorhynchus Anatinus)产的卵,不能叫蛋吗?它既非鸟类,也不是蛇、龟类。广大鱼类所产的卵,结构和蛋无异,只不过具体而微,也可以称为蛋,鱼也不是鸟、龟、蛇类。还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从“虫”部的!
真要详细替“蛋”下一个定义,相当复杂,把这个工作交给科学家去做,和小说家无关。
我只管写我的故事。
事情从放学之后,大眼神鬼头鬼脑,把我约到那株大桑树下开始。大眼神在学校中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绝不敢恭维,头小身长,软手软脚,有点半男半女(他入学之初,曾被大块带了一班人“验明正身”,这才承认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头上,却有一对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领,在普通人都不能视物的黑暗环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虽然不至于“百步穿杨”,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绝不会失手。
他自制的桠杈弹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宝贝,弹力强,耐用,而且射起目标来,也似乎特别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圆又硬,弹中了人的头部,其痛无比。他曾暗中痛惩对他无礼,倚势横行的大块,令大块当众求饶,所以在同学中,大眼神算是一条好汉。
到了那株大桑树之下,他抬起头,以手遮额,问我:“看到没有?”
我苦笑:“看什么?”
这棵大桑树,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层楼高,枝叶繁茂之至,所结的桑椹,又大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这时正当初夏,还不是结桑椹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就是密层的枝叶。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见他心中的紧张,他宣布:“树梢最高处,有一个喜鹊窝。”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鹊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点头,有点忸怩:“我要喜鹊蛋,也是为了送人。我拿一百颗泥丸,一只枣木的弹弓换,两只就够。”
他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鹊蛋,是要来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说穿他,当下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换。
喜鹊筑巢,往往在树梢最高处,不是有超特的攀树功夫,难以到达。而攀树,那是出色的男孩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我,卫斯理,敢称在全城的三名之内,真要骄傲些,说是第一,也无不可。
那时,我其实未曾看到喜鹊窝,只是凭大眼神顺手一指,记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说有,那绝不会错,我对他有信心。
拿喜鹊蛋,十分讲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时候爬上树,在窝边盯着,那时,一雌一雄,喜鹊夫妻全在窝中,蛋在它们的身下。要是贸然动手,喜鹊会自行把蛋毁去,不落入敌人之手。必须等曙光一现,雄的先飞出去觅食,很快就吃饱了飞回来,替换雌的出去,就在一只飞回一只离去的电光火石间,约有一两秒钟,鹊窝中只有蛋,没有鸟,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要明日请早了!
这窍门,我自六岁起已经懂了,两天没亮就来到桑树下,对我来说,也不成问题(原因下面会说),所以,一切经过顺利之极,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处身于一株大树之上,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树身会发出氧气,所以特别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横枝,伺伏在那喜鹊窝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东方渐现鱼肚白,雄喜鹊先是一声鸣叫,拖着长长的尾巴,振翅飞起,我就开始紧张。不一会,雄鹊鸣叫着飞回来,雌鹊也鸣叫着迎上去,鹊窝之中,足有七八枚鹊蛋在,我觑准时机,出手如风,向鹊窝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来,再无疑问,怎知就在那一刹间,我颈后的衣领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这股力道,其实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绝无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传来了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难以形容,身子在树枝上已停不住,一个摇晃,向下跌去。
总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双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树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作了许多设想:那是什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头上,浓密的枝叶之中,忽然冒出来了一张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脸庞来。
一看清了这张脸,我的惊讶,比刚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树上,刚才用力拉我衣领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树上干什么?难道也是为了要喜鹊蛋?
刚才几乎吓得直跌下来,小命不保,这时我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忙伸手向鹊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却摇着头,自桑叶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转过头去看她所指之处,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学,好朋友,铁蛋的家。
刹那之间,我又感到了一阵惊惧,比刚才更甚!
我已经知道祝香香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而且,她还负责执行行动,已有许多次成功的经验。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进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绝口不提,叫我无法发问。
她伸手指铁蛋的家,那说明她在树上的目的,是在监视,难道铁蛋家中有什么人,是铁血锄奸团要对付的对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铁蛋有关,而锄奸团的行动,又毫不留情,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声叫了起来:“不!”
才叫了一声,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来,给她软绵绵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头咚咚乱跳,一阵晕眩,哪里还出得了声,只好和她四目对望,一秒钟像是一月,又最好这一秒钟可变成一年!
铁蛋家里,只有铁蛋和他叔叔两个人,铁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铁,也难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好的铁匠,却没有疑问——因为他是城中唯一的铁匠。
铁匠是民间必需的工匠,许多生产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铁匠供应,偌大一个县城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铁匠呢?说起来有一段十分伤心悲惨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战争将结束的时候,敌人也最疯狂。那一天晚上,一个日军骑兵大队冲进了县城,把城中十七家铁匠铺中的铁匠、学徒、家属,以及所有生产工具集中起来,连人带物,载满了七辆大卡车,驶出城去。有三个壮年铁匠,不甘被掳,被日军用马刀砍了个身首异处,血溅街头。
这批人被押离了县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日军掳了那么多铁匠去是干甚么。那个日军骑兵大队,大约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灭。一直到战争结束之后,才在距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一个山脉下,发现了许多骸骨——这种在战争中惨遭屠杀,胡乱堆埋在一起的乱葬场,统称“万人冢”,一直到现在,还不断在战争曾肆虐的地方发现,展现战争的可怕。
经过辨认,认为这批骸骨,就是当日被押走的那批铁匠和家属,推测日军强迫他们进行了一宗秘密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杀他们灭口!
遭受这样的大劫之后,县城之中,再也没有铁匠,直到铁叔叔、铁蛋两叔侄来到,才成为城中独一无二的铁匠,受到欢迎,住进了原来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开始营业,铁蛋也进了学校。
铁蛋的年龄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从小失学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课很吃力,但是他极勤奋好学,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书本上的知识虽然差,可是生活经验,丰富无比,见闻甚广,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说起志愿来,他总是挺着胸,把自己宽阔的胸膛拍打得山响:“我要做将军,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真的大有将军(至少是军人)的气概。
所以,当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树上,监视着铁匠铺时,我自然大为着急,急到了口唇发干,就伸出舌头来,想去舔一舔口唇,却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这一下,正舔在她柔软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动了一下,缩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干,连喉咙也发起烧来,想解释一下,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僵了好一会,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过树叶,映在祝香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圆点,美丽之至,我看她并没有愠怒之意,也就大着胆子盯着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声:“又白等了一晚,不过总是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树上等?为什么?”
祝香香侧着头,带着挑战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来陪我等!”
她说着,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头发,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我和她在学校中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铁蛋的行动神态,也有点古怪。大眼神由于没得到喜鹊蛋,也闷闷不乐,总之这一天,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实在也很难决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树上过一夜,自然是赏心乐事,真是千情万愿,可是却有为难之处。
我在日后,记述自己许多古怪的经历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这种严格的训练,在我九岁那年,正式开始,每当午夜,师父就会准时来到,进行训练。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鹊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着祝香香,午夜师父来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术的训练过程十分严格,缺一天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当太阳下山之后,我就有了决定!随便是什么样的责罚,总不至于人头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来到了大树下,正在左顾右盼,从树上落下一团树叶,打在我的头上,我施展本领,飕飕地上了树,祝香香已稳稳坐在一根横枝之上,我装着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来,事实上,近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祝香香也不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树,我们真的没有说过话,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时间飞快地过去,过了午夜不久,看到两个人,急促地走来,来到铁匠铺前,还没有敲门,门就打开,看得分明,开门的正是铁蛋!
等这两个人进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们迅速无比地下了树,绕到了屋后的窗子下,听到一个人在哑着声问:“你真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答的是铁叔叔:“是,你看我这道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逃出生天的!”
那个人再问:“那你知道那批财宝收藏的地点了?”
铁叔叔道:“知道也没有用,几十个铁匠花了大半年铸成的锁,坚固无比,多少炸 药也炸不开,就算炸开了,财宝也化为灰烬,得有那两把大钥匙!”
那一个人“格格”干笑:“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骑兵大队的两个幸存者,在战死的大队长身上,找到了那两柄钥匙,当日你们在山里进行任务,我们在外围戒备,所以才不知藏宝地点!”
铁叔叔急了起来:“你们看看清楚,我是谁?”
从窗中透出来的油灯光,亮了一亮,有两个人惊呼,紧接着,是两下惊心动魄的骨折声,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颈骨折断的声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两个漏网的日本骑兵。
也就在这时,窗子忽然打开,铁蛋探头出来,沉声道:“你们进来!”
原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从窗口中跳了进去,恰好看到铁叔叔在两个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长的钥匙来。
铁蛋神情严肃:“日军把劫掠了十个县份的财宝,藏进了深山,掳铁匠去造了坚固无比的锁,没有钥匙打不开。骑兵大队遇歼之后,只有两个兵漏网,又搜不出钥匙来,所以肯定是这两个漏网人带走了,过了那么久,又不见他们开启宝藏,这才伪装我们是唯一的生还者,引他们来上钩。”
我“啊”地一声:“藏宝归你们了!”
祝香香也疾声道:“为什么要归你们所有?”
铁蛋一指铁叔叔:“他就是歼灭日军骑兵大队的指挥官,我是他的传令兵,日军参谋长伤重临死之际,把藏宝地点告诉了我们!”
我和祝香香肃然起敬,铁蛋和我们握手,到分手时,他重申:“我要做将军,做威名赫赫的将军!”
若干年后,铁蛋真的成为威名赫赫的将军——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将来谁会成为什么,全然不可测,但他们也必然会成为什么,这就是人生。
对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切发生,而在树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问她,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保守秘密十分有办法,我问不出来,也不能严刑拷打,是不是?
还有,那一夜,师父没有找到我,我受了什么样的惩罚?唉,别提了,总之,女人是祸水就是!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
第三章 初吻
天气极好,斜阳余晖在整个天空上,铺上了一层艳红色。半边天,全是深浅不同的红色鱼鳞云,美丽无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际,先开口:“有鱼鳞云,明天会有风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回应来得很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话听来有点伤感,她虽然有那样令人惊骇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属于多愁善感这一型。
我转过头,向她看去——事实上,我除了欣赏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她虽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为每当我的目光变得大胆,她长长的睫毛就会颤动,牵动了我的心跳。
来到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来,她坐在我的身边,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变的姿势——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细观察。
她约我到这里来,可是她却并不开口,只是耐心地把身边的茅草拔起来,剥出它们的蕊,那是如牙签大小的、软软白白的草蕊,她剥了十来根,放在手心,向我递过来。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着,这种草蕊,会带来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也缓缓嚼着,然后,她的视线,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树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来,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惊异之感?她的脸颊为什么红了起来?只是由于晚霞的映照,还是别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觉,渐渐在我的身体中扩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亲近,不单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够亲到她的唇!
这种渴望,甚至化为了行动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她也正好在这时,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刹间,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励我进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头狂跳,整个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睑,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在学武,是不是?”
我在叙述日后的经历时,常用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简化来说,就是“从小习武”。这是瞒不过祝香香的,因为她也必然是一个从小习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点惊讶,因为当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对我说:“别问我有关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为!”
现在,她这样问我,算不算是不良行为呢?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直视着她。她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认真:“带我去见你师父!”
老实说,我极喜欢祝香香,也会尽一切可能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这令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简单,我的武术师父,是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师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你!”
祝香香没有反对,静静地等我说。
拜师的过程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中的长辈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习武,今天可以拜师。小孩子都喜欢习武,自然很快乐地答应。
那是一个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许多院落,有一些,是虽在屋中长大,但也从来未曾到过的。我就被两个长辈,带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院落中,推开门,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样的大雪天,只穿着一件灰布罩衫,他站着不动,可是身上、头上,却又并无积雪,我一进去,他就转身向我望来。他目光如电,我在一个吃惊间,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来。手臂被抓,奇痛彻骨——那种剧痛,一直想起来就发抖,所以,我一面发抖,一面对祝香香道:“你见他干什么?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断!”
祝香香分明也骇然,可是她还是坚持:“带我去见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叹一声,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声不出,跟在我的身后,为了不惊动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的围墙中翻进去,那时,满天晚霞,已变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开了院落的门,就看到师父直挺挺地站在一丛竹子之前——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花时间最多的行为,至少超过十小时。我曾问过家中的长辈,师父的行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责斥,只有一个堂叔,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诉我:这叫“伤心人别有怀抱”。当时年少,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沧桑。
傍晚并不是我习武的时间,所以我一推门进去,师父就倏然转过身来,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事先绝无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边,师父一转过身,自然也看到了她,两个人才一看到对方,竟然同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叫声,又各自伸手,向对方指了一指。
紧接着,祝香香一个转身,夺门便逃,身法快捷无伦。任何人在这样的骤变之中,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应敏捷,连想也没有想,一个转身,也扑出门,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围墙,我紧跟着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飞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连我也气喘到胸口发疼,才在一株树下停步,扶着树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两人除了喘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渐渐回复正常,我们才徒然发现,原来我们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时屏住了吸吸,在这时,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点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双眼闪耀着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动也不动。一个十分自然的亲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扬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剧烈的心跳,一定通过她的手心,传给了她,所以她也震动了一下。
她口唇掀动,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声音说了两句话。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说的是甚么,但还是无法相信。我实在想笑,但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开去。我没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树下站了多久,实在难以记忆了,只记得又推开那院落的门时,头发和身上都很湿,那是露水,午夜时分才会产生的自然现象。
师父仍然站在那丛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叫我习武,只是一声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经过,好像是一场怪不可言的梦,所以我也不出声。
又过了好一会,师父才缓缓转过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着实吃惊——师父的双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这时,竟然完全没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个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会捱骂,而且还会被责打——如果是那样,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时完全不知(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曾见过,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细的竹子,也没有见他怎么运动,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断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骇然,这才知道我第一次贝他,我被他抓住了双臂,奇痛彻骨,还算是好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个授业很严厉的师父,给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师也一样),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只挑中了我一个——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
对于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神秘无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他和祝香香见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落,他目光空洞,向着我,可是却又像根本看不见我。过了好一会,他才十分缓慢地挥了挥手:“今晚不练了,明天再说!”
一时之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师之初,他就曾十分严厉地告诫,习武练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会停两日三日,再也练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呆了一呆,才道:“师父,我自己练!”
师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挥了挥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来。
当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问祝香香,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要见我师父,又何以见了师父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想好了如何发问,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没有上学。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装着不经意,向几个女同学问她们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个知道她住在城东一带。
县城虽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东乱转,一直到天深黑,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顺路,却经过昨晚那棵树,绕了几个圈,这才回了家中,蒙头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发生——当时,我只把发生的事,当成了一个梦,后来才知道可能有别的解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胧,记忆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处在那株树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双手握着拳,不住地在树干上敲打。
等的是其么呢?隐隐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会来,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脚步,我向她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暂的静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离开了树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样自然,我和她轻轻拥在一起。两个初次和异性有这样亲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频率在发颤——由于频率完全一致,所以当时,双方都觉不出自己或对方的身子在发颤。
我们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娇俏的脸庞,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看出来的情形,就有点朦胧,而我在这时,感到了她的气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点儿,就令人全身舒畅的幽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求幽香的来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什么叫腾云驾雾?那时就是!
才一和她柔软的、润湿的双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觉,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化学昨用,在脑部起了什么样的运作,只不过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会令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内,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来越紧,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两个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发生了,我们都微微张开了口,本来只是芳香的气息,这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觉,软滑和芳香的组合,渗入口中,传遍全身,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过,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绝少像我那样奇怪。因为当我的一切感觉,渐渐恢复正常之后,我发觉自己双眼睁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树下,也根本没有祝香香柔软娇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场梦!可是我坚决摇头,不承认那是梦,因为那种美丽的感觉太真实,不可能是梦。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梦”和“不是梦”的斗争纠缠时,门推开,师父进来,我想起错过了练功的时间,一跃而起,师父望了我片刻,声音有点哑:“我走了!”
他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门,我追出去,早已踪影不见!
那是我武术的启蒙师父,他是一个奇人,要写他的故事,可以有许多许多,但这个故事并不是写他。
天刚亮就到学校,祝香香仍没上学。又在东城转到了天黑,再在树下等,不断用拳打树,使拳头感到疼痛,以证明不是身在梦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绝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学校出现。若不是众多同学在,我一定如饿虎扑羊一样,把她搂在怀中了!
她向老师解释: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说,是那晚见了我师父之后,天没亮就动身搭火车走的。我连问了几次,日子时间没有错,足可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树下和她亲热,只是一场梦!
那令我沮丧之至,可是过了几天,有一次我们单独相处,忽然之间,我觉得可以化梦境为真实。但是当我们渐渐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两句话,使我不能再有行动。
她又幽幽叹了一声,陡然之间,俏脸飞红,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晚做了一个……像真经历一样的梦,和你……和你……”
她脸红得像火烧,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声问:“是你见了我师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头垂得极低,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发出了“嗯”地一声。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什么现象?两个人,相隔遥远,却又同在一个“梦境”中相聚亲热。
卫斯理毕竟是卫斯理,连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闹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设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毫无疑问,树下拥物的感觉如此真实。是我们的灵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经历!
哦,对了,祝香香两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让我再接近时,所说的是什么?
她说的是:“我……有丈夫……指腹为婚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第四章 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识和技能,却是靠后天学习和训练得来的。
而人的年龄,和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说:年纪小,吸收能力大;年纪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时期所学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终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个师父学式的时候,只觉得过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术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术上有所成就。
说起我的第一个武术师父,神秘之极后来,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内,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个师父,是顶级神秘人物。
上次,曾约略提过他的一些怪事,这个故事,则是以他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述,等到成年之后,阅历多了,想起往事,有点蛛丝马迹,很是可疑,可是始终无法揭开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师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内十分僻静的一处所在。
在拥挤的都市内住惯了的人,很难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什么程度。像我儿时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险的目标,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会有什么怪人怪物忽然冒出来。
若不是那一次,一个堂叔从湖南回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着人。
上次我说过,师父喜欢竹,那个堂叔,多半是师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来,竟然带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难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运回来的。
几十个挑夫,大声哼唷着,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样的竹子挑进了门,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拥过去看热闹。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绿,有的有着闪亮的金[x]条纹,有的一节一节鼓出来,有的生满了椭圆形的斑点(这一种,我认得,它叫“湘妃竹”,斑点是一双多情女子的泪痕)。
其中最特别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开的笋,了无生气。这种竹的形状也很特别,呈扁圆形,很粗,直径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约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来是从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来的一节,若不是有两根小枝,打横伸出,又有几片竹叶的话,就只当它是一个扁圆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这样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个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见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什么道理。堂叔拍着我的肩:“来,捧起它,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什么,这盆竹子也相当重,我双手捧起,重得连脸都一下子涨红了,其他孩子看到这种情形,唯恐这宗苦差会落在他们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着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觉得越来越重,而且,过了一进又一进房舍,走了一个又一个院落,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迳自推门,我才看到了有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一丛竹子之前,明知有人来了,也不转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开始的几句寒暄,我根本无法听得见。
等到我定过神来时,师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来的师父)和堂叔,已经来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让他们注意那竹子是我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搬来的,当时甚至还不到少年的年龄,只好算是大儿童,当然觉得自己的伟举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夸奖。
可是两个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着那竹子看。我这才看清师父的脸色极苍白,可是双眼有神,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看了不一会,伸足尖一挑,竟将那盆我用尽了气力捧来的竹子,当作是纸扎的一样,轻轻易易挑了起来,双手接住,神情激动之极,声音又哑又发颤:“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兴:“还怕你不识货呢!排教中的一个长老告诉我,这竹子百年难逢,叫鬼竹!”
(我当时完全不懂什么是“排教的长老”,那是另外许多怪异故事的题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别心急,日后有机会会介绍。)
师父的声音仍然发颤:“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只是听传说,想不到真有这样的宝物!”
堂叔恭维师父:“阁下真是博学多才,人家告诉我这竹子的神奇处,我还不相信哩!”
他说着,眼望着师父,有点挑战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师父,是不是知道这竹子的神奇处是什么。
师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十分缓慢,他那一番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几年之后,我和一个同学作弄师父的那宗恶作剧发生。
师父说道:“这竹子秉大地灵气而生,能通鬼域,灵气所钟,又能直通人心——”
他说到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继续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对着它,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面貌形容,就会往竹身上现出来,维妙维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了来,正好为阁下解愁!”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师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师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着一个人,所以才千方百计弄了这株奇妙的“鬼竹”来,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现出来。
我凭着记性,把大人的话记了下来,其实是莫名所以,也无法求解绎。
当年冬季,我就拜了师——此后,每次看到师父,都见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哑白色,别说没有什么人像出现,连头发也不见一条。
又过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学课程,自觉已经很成熟,而且在同学之中,向以常识丰富,能说会道而出名。一次,许多同学聚在一起,又要我说故事,我就说了这个鬼竹的故事。
谁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绝倒。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这种事?太不科学了!”
我十分恼怒:“当时我听得他们这样说的!”
好多人问我:“竹子上出现了什么人没有?”
我也不禁气馁:“没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个同学,现出十分顽皮的神情,走过来,在我耳际,悄声说了一句:“带我去,我去画一个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着,只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这个同学姓吴,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名字。他自号“道子再世”,又有一颗印章,别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独步”——他本来拟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后来老师看了,提议他改“第一”为“独步”,他接受了。
这位吴同学是天生的绘画艺术家,天才横溢,年甫五岁,作品已是远近驰名,画什么像什么,尤其擅长人像画,不论是工笔细绘,还是只是几笔的白描,无不活灵活现,如见其人,除了绘画之外,诸如书法、篆刻,无所不精,确然是一个奇材,是所有同学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个名震国际的艺术大师。老师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话,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年纪轻,将来都会各有发展,像吴同学,一定是大艺术家,将来你们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便会兴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可是,世事岂是可以预料的,这位天才,后来迭遭横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临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运中打转,到后来,下落不明,生死难卜,是所有同学中遭遇最凄惨的一位,真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写十分之一出来,也是一个凄惨之极的故事,不会受人欢迎,不提也罢。由于“鬼竹”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笔墨,也算是对他的怀念。
却说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来”,向我献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画一个人像,捉弄师父,这个主意,对顽皮的少年人来说,当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时叫好,举脚赞成。
于是,我们详细讨论了细节问题,首先肯定,师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于是决定了在竹上画一个美人首。
时间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学武,大多数是我到了才叫醒师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时过后。吴同学拍心口:“半小时就够了,保证画出来的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称丹青妙手!”
一切计划妥当,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长嗟短叹,伤心人别有怀抱(那堂叔说的)的师父,忽然见到竹子上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时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决定行事的那晚,放学之后吴同学就跟我回家,他拿着一迭纸,随意画着大宅中的一切,几个长辈无意中看到,都啧啧称奇。
晚饭后我们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各抒抱负,我最记得他表示遗憾:“所有同学将来会做什么,都是未知数,只有我,肯定了是画家,再也没有变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当画家,有什么不好!”
当时,自然想不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谁都多!
临出发前,我毕竟有点害怕,偷了小半瓶酒来,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壮壮胆子,然后,就偷进了师父住的那个院落。
当晚月色很好,大宅各处,都是各种秋虫所发出的唧唧、啾啾的声响,更令环境清冷。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来更是惨白,它是圆形的,所以竹身有两个并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了竹子之前,吴同学先伸手在面对我们的平面上,抚摸了一下,低声道:“肥皂水!”
生长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带来的,我用丝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吴同学打量着这株奇特的竹子,已转到另一面。只见他双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来,盯着竹子,张大了口,喉间“格格”有声,神情如见鬼魅!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令人震骇,我只是看出,他想大声叫,只是还没有叫出来而已!而如果给他大声一叫,必然叫醒师父,那可是大祸临头了!
所以,我一个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动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许地出声。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掌缘,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来。我也确然张大了口,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边,那惨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个绝色美人的头像,几乎和真人一样大,那不仅是人像,简直似是活的,像是电影镜头。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神情略带愁苦,可是又有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转,朱唇微敞,似欲言语。她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们都无法知道,因为脑中轰然作响,如同天崩地裂!
我们想在竹上画一个女人捉弄师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用,会现出人像来,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们盯着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时,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现,竹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我拉着吴同学,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墙前,方大口喘气。吴同学面色煞白,十分认真:“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画不出来!”
我同意他的话,出现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
吴同学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师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谁?”
画家对人像的观察,细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摇了摇头,反问:“像谁?”
吴同学十分认真地回答:“像我们班的女同学,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学,听了之后,心中一动,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却十分凄艳。
吴同学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我们得窥天机,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击掌为誓,共守秘密,我连对师父也没有说。直到后来,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师父,两人一照面,行为便如此奇特,师父接着,也不知所踪,我才联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师父三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当然,我问过祝香香,经过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时的经历,她有一句话,竟然说中了我的一生。
还有,师父飘然离去,什么也没有带,只携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也见过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岁又增长了些时,我倒宁愿他没有见过,可以肯定,见了之后,他会更增相思之苦!
因为,竹上的那个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 此贴被相泽名雪在2009-04-05 20:5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