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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倪匡]少年卫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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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猜你喜欢: di 4se, di4se, 卫斯理


虽然这裡名义上是小说区 实际却是轻小说地区 為了改善
我会发多种不同类型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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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搞定了 累哦 我蛮想知道大家有没有看的有看的说一下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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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少年卫斯理”的由来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杂志,要我写卫斯理少年时代的故事。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推辞数次不果。执起笔来,故事倒源源不绝。

于是,就有了这本“少年卫斯理”。

少年的卫斯理,已经很卫斯理了!

第一章 KATSUTOXIN

我有一只用藤编成的小箱子,这是我求学时期的书包。当时,几乎每个中学生都用它,后来,由于女学生用它的更多,男学生为了表示自己潇洒豪迈,又嫌这种箱子多少有点娘娘腔,所以都弃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着这只小藤箱,箱中放满了别人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对我来说却都有一定意义的东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忆,和有一个故事。

那天,我又打开了这小藤箱,顺手拈起了一张小纸片,小纸片上写着一个西文字:Katsutoxin.在这个字的旁边,有一个表示对、正确的符号:“V”。

这小纸片,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卫斯理,赫赫有名——在我们班级之中。或许,也可以夸张点说,在全校,也略有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学都一样,低班级的学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学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有相当突出之处。我那时年班虽低,可是已经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走进课室,刚好看到那幕活剧的全部过程。

先是一阵欢笑声,一个个子极高大的同学,用树枝挟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癞虾蟆,灰白色,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恶之极。这种癞虾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肤又红又肿,沾上了眼睛,会引致盲目。

这大个子同学的外号叫“大块”,大块不但身体壮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财有势,是学校所在的县城的首富。大块仗势欺人,行为十分可恶,且又有一批不争气的同学聚在他的周围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个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过许多次冲突,互相不语。这时我一看他挟住了痢虾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别人。

他看到我进来,挑战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课桌,在一张课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只藤书包之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这课桌是一个女同学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静,是一个极乖,从来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爱,而大块竟想把那么丑恶又有毒的东西,放到她的书包去!

我当时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块像是早料到我会阻止,所以他的动作也更夸张,把癞虾蟆高高提起,跟着他的一些人,也发出呼叫声。我正想更进一步的行动,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头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脸虽然瘦削,可是她却有一双极美丽灵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会说话”是甚么意思,她虽然一声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诉我:“由他去,别拦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这时候,大块的手,已揭开了藤书包,刹那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块面上的肌肉,簌簌发抖,惊怖莫名——人人都看到,书包一打开,一只极大的蝎子,本来是伏着的,霍然挺立。那蝎子足有七八寸长,黄黑相间,虽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势,就像是一头猛虎,猝然跃起一样,尾钩高翘,形状凶恶之至!

大块终于有了反应,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后退,撞倒了几个人和一张课桌,他手中的癞虾蟆已脱手,落向书包,蝎子的尾钩,迅速无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癞虾蟆奋力跃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经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来是灰白色的肚子,变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课室中极静,祝香香在这时候,向前走去,来到了课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来,在那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时又伏了下来,她也合上了书包,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只听得课室中,各处都是“嗖嗖”的吸气声,所有的男女同学,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连我也不能例外——绝想不到,文静的祝香香,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本领!

大块总算机灵,他声音有点发颤:“只是……想开个玩笑,别见怪!别见怪!”

祝香香没有说什么,只是向死虾蟆指了一指,大块忙再用树枝挟了它,狼狈奔出了教室,我带头鼓起掌来,在掌声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家里穷,从小就养些蜈蚣蝎子,卖给药材铺,各位同学别见笑!”

大家当然不会笑她,只是七嘴八舌问她有关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当一回事:“从小看弄惯了,也不觉得它们特别可怕!”

扰攘之间,老师进来了,自然一切归于平淡。

那一天上课,到了将近放学时,祝香香忽然举手:“老师,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师点头:“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头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胆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没有勇气答应——要是答应了,怎能再有脸见人,也不用再上学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红心热,立时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才听得她低声道:“不用了!”

到她提着藤书包,出了课室,我心仍咚咚跳,彷佛全课室都在盯着我看。

当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装病,为什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头乱跳,只在想着她“临别秋波那一转”是什么意思,和我应该怎么办。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样:越是大人不许看的书,就越是喜欢看,那时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厢记》,所以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厢记》中的句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老师在讲些什么,我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师在说的是,本县和邻近的几个县,近年来,出现了一个“铁血锄奸团”,把一些在日军侵略时期,出卖国家民族,做了汉奸,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而又在时移势易之后躲藏了起来的坏人,设法找出来,将他们处死。已经有十多个这种人类的渣滓受到了铁血锄奸团的处分。

这本来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当时的大新闻和谈话的资料,可是我却为祝香香忽然装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老师的学问很好,见解也很新,他又解释,说锄奸团的这种所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处决的那些人都罪有应得,因为锄奸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使被处死的人在临死之前,都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这种所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行为,应该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战之后,把隐藏的纳粹战犯找出来,交给*,公开审判,依法惩处。

在老师讲到这里时,我有了决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忍无可忍时,脸已涨得通红。那时,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一手高举,一手捂着肚子,脚步踉跄,目望老师,人却向课室之外冲去,半句话也不必说,只消在喉际发出一阵怪声即可。

这是在上课中途要离开课室的上佳办法,不过不能经常使用,偶一为之,万试万灵,心肠好的老师,还会为你急急打开课室的门——因为这种身体语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课室,直奔向校外,正当我懊丧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忽然看到前面,一个瘦削苗条的身形,正在缓慢地向前移动,风吹着她宽大的萱布长衫,衣袂微扬,看起来更是飘逸无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当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却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现在她的身边,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为什么,一双脚竟然不听大脑的指挥,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能移动!

过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经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我这才又恢复了活动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脚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难以移动半步——这就形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局面,变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踪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个广场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还看到祝香香细巧的背影在人丛中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块大石,极目张望,可是广场四通八达,谁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丧之极,不知道何以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说起了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回答我:“这是由于过度紧张而引起脑部活动暂时性的障碍,很多著名的演员,会突然之间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对白,就是由于这种突发性的障碍,你当时心情一定太紧张了!”

他说得对,我是太紧张了,而且不见了祝香香之后,也懊丧之至,在那块大石上,连连顿足。

我不知在那块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只见在一条巷子中,奔出一个大胖子来,一面奔,一面在哑着声叫:“我该死!我该死!求求你们饶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圆的大肚子,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声愈来愈是凄厉,奔到了广场中站定,全身肥肉颤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样,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着,叫的是:“我该死!我当过汉奸,我帮日本兵杀过中国人,我该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骇然变成了鄙夷,胖子陡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惨叫声,仰天跌倒,一阵抽擅,就此不动了。

人丛中许多人叫:“铁血锄奸团!”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铁血锄奸团的又一次成功,处决了一个罪该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发青,而他挺着的那个大肚子,更极快地变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癞虾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变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头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课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开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师一进来,就指着我:“卫同学昨天目睹了铁血锄奸团的行为,请向同学们说说经过……”

我走到讲桌后,把那大胖子临死的情形,讲了一遍——那时我讲故事的本领就不错,全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见她垂着眼,长睫毛在抖动,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压抑着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锄奸团显然是用*来处决汉奸的。”

老师同意我的判断,他补充:“是,是用*,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真神秘!”

我在掌声之中,鞠躬下台,在经过祝香香身边的时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片偷偷交给了她,纸片上,就写着“KATSUTOXIN”这个字。

第二节课开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这纸片,上面多了一个表示“对了”的符号“V”。

我在目睹“锄奸”的这天费了一晚时间去查书,才查出这个字,那个字的中文翻译是:蝎毒。含碳、氢、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写下了这个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对了。

我的视线从纸片上抬起来,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当我和她共同拥有这样的一个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刹间所交流的讯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为什么不干脆写中文呢?哼!那多没学问!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个字的话,那似乎也不值得作为秘密的共同拥有人!

对不对?

第二章 铁蛋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铁蛋”,倒真是由“蛋”开始的。

查“辞海”,“蛋”这一个字的解释十分简单:“鸟类和龟、蛇类的卵。”

这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典型例子,像这样著名的工具书,都会有这样的错失!鸭嘴兽(Ornithorhynchus Anatinus)产的卵,不能叫蛋吗?它既非鸟类,也不是蛇、龟类。广大鱼类所产的卵,结构和蛋无异,只不过具体而微,也可以称为蛋,鱼也不是鸟、龟、蛇类。还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从“虫”部的!

真要详细替“蛋”下一个定义,相当复杂,把这个工作交给科学家去做,和小说家无关。

我只管写我的故事。

事情从放学之后,大眼神鬼头鬼脑,把我约到那株大桑树下开始。大眼神在学校中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绝不敢恭维,头小身长,软手软脚,有点半男半女(他入学之初,曾被大块带了一班人“验明正身”,这才承认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头上,却有一对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领,在普通人都不能视物的黑暗环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虽然不至于“百步穿杨”,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绝不会失手。

他自制的桠杈弹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宝贝,弹力强,耐用,而且射起目标来,也似乎特别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圆又硬,弹中了人的头部,其痛无比。他曾暗中痛惩对他无礼,倚势横行的大块,令大块当众求饶,所以在同学中,大眼神算是一条好汉。

到了那株大桑树之下,他抬起头,以手遮额,问我:“看到没有?”

我苦笑:“看什么?”

这棵大桑树,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层楼高,枝叶繁茂之至,所结的桑椹,又大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这时正当初夏,还不是结桑椹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就是密层的枝叶。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见他心中的紧张,他宣布:“树梢最高处,有一个喜鹊窝。”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鹊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点头,有点忸怩:“我要喜鹊蛋,也是为了送人。我拿一百颗泥丸,一只枣木的弹弓换,两只就够。”

他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鹊蛋,是要来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说穿他,当下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换。

喜鹊筑巢,往往在树梢最高处,不是有超特的攀树功夫,难以到达。而攀树,那是出色的男孩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我,卫斯理,敢称在全城的三名之内,真要骄傲些,说是第一,也无不可。

那时,我其实未曾看到喜鹊窝,只是凭大眼神顺手一指,记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说有,那绝不会错,我对他有信心。

拿喜鹊蛋,十分讲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时候爬上树,在窝边盯着,那时,一雌一雄,喜鹊夫妻全在窝中,蛋在它们的身下。要是贸然动手,喜鹊会自行把蛋毁去,不落入敌人之手。必须等曙光一现,雄的先飞出去觅食,很快就吃饱了飞回来,替换雌的出去,就在一只飞回一只离去的电光火石间,约有一两秒钟,鹊窝中只有蛋,没有鸟,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要明日请早了!

这窍门,我自六岁起已经懂了,两天没亮就来到桑树下,对我来说,也不成问题(原因下面会说),所以,一切经过顺利之极,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处身于一株大树之上,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树身会发出氧气,所以特别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横枝,伺伏在那喜鹊窝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东方渐现鱼肚白,雄喜鹊先是一声鸣叫,拖着长长的尾巴,振翅飞起,我就开始紧张。不一会,雄鹊鸣叫着飞回来,雌鹊也鸣叫着迎上去,鹊窝之中,足有七八枚鹊蛋在,我觑准时机,出手如风,向鹊窝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来,再无疑问,怎知就在那一刹间,我颈后的衣领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这股力道,其实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绝无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传来了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难以形容,身子在树枝上已停不住,一个摇晃,向下跌去。

总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双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树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作了许多设想:那是什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头上,浓密的枝叶之中,忽然冒出来了一张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脸庞来。

一看清了这张脸,我的惊讶,比刚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树上,刚才用力拉我衣领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树上干什么?难道也是为了要喜鹊蛋?

刚才几乎吓得直跌下来,小命不保,这时我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忙伸手向鹊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却摇着头,自桑叶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转过头去看她所指之处,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学,好朋友,铁蛋的家。

刹那之间,我又感到了一阵惊惧,比刚才更甚!

我已经知道祝香香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而且,她还负责执行行动,已有许多次成功的经验。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进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绝口不提,叫我无法发问。

她伸手指铁蛋的家,那说明她在树上的目的,是在监视,难道铁蛋家中有什么人,是铁血锄奸团要对付的对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铁蛋有关,而锄奸团的行动,又毫不留情,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声叫了起来:“不!”

才叫了一声,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来,给她软绵绵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头咚咚乱跳,一阵晕眩,哪里还出得了声,只好和她四目对望,一秒钟像是一月,又最好这一秒钟可变成一年!

铁蛋家里,只有铁蛋和他叔叔两个人,铁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铁,也难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好的铁匠,却没有疑问——因为他是城中唯一的铁匠。

铁匠是民间必需的工匠,许多生产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铁匠供应,偌大一个县城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铁匠呢?说起来有一段十分伤心悲惨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战争将结束的时候,敌人也最疯狂。那一天晚上,一个日军骑兵大队冲进了县城,把城中十七家铁匠铺中的铁匠、学徒、家属,以及所有生产工具集中起来,连人带物,载满了七辆大卡车,驶出城去。有三个壮年铁匠,不甘被掳,被日军用马刀砍了个身首异处,血溅街头。

这批人被押离了县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日军掳了那么多铁匠去是干甚么。那个日军骑兵大队,大约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灭。一直到战争结束之后,才在距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一个山脉下,发现了许多骸骨——这种在战争中惨遭屠杀,胡乱堆埋在一起的乱葬场,统称“万人冢”,一直到现在,还不断在战争曾肆虐的地方发现,展现战争的可怕。

经过辨认,认为这批骸骨,就是当日被押走的那批铁匠和家属,推测日军强迫他们进行了一宗秘密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杀他们灭口!

遭受这样的大劫之后,县城之中,再也没有铁匠,直到铁叔叔、铁蛋两叔侄来到,才成为城中独一无二的铁匠,受到欢迎,住进了原来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开始营业,铁蛋也进了学校。

铁蛋的年龄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从小失学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课很吃力,但是他极勤奋好学,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书本上的知识虽然差,可是生活经验,丰富无比,见闻甚广,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说起志愿来,他总是挺着胸,把自己宽阔的胸膛拍打得山响:“我要做将军,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真的大有将军(至少是军人)的气概。

所以,当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树上,监视着铁匠铺时,我自然大为着急,急到了口唇发干,就伸出舌头来,想去舔一舔口唇,却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这一下,正舔在她柔软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动了一下,缩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干,连喉咙也发起烧来,想解释一下,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僵了好一会,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过树叶,映在祝香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圆点,美丽之至,我看她并没有愠怒之意,也就大着胆子盯着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声:“又白等了一晚,不过总是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树上等?为什么?”

祝香香侧着头,带着挑战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来陪我等!”

她说着,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头发,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我和她在学校中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铁蛋的行动神态,也有点古怪。大眼神由于没得到喜鹊蛋,也闷闷不乐,总之这一天,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实在也很难决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树上过一夜,自然是赏心乐事,真是千情万愿,可是却有为难之处。

我在日后,记述自己许多古怪的经历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这种严格的训练,在我九岁那年,正式开始,每当午夜,师父就会准时来到,进行训练。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鹊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着祝香香,午夜师父来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术的训练过程十分严格,缺一天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当太阳下山之后,我就有了决定!随便是什么样的责罚,总不至于人头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来到了大树下,正在左顾右盼,从树上落下一团树叶,打在我的头上,我施展本领,飕飕地上了树,祝香香已稳稳坐在一根横枝之上,我装着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来,事实上,近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祝香香也不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树,我们真的没有说过话,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时间飞快地过去,过了午夜不久,看到两个人,急促地走来,来到铁匠铺前,还没有敲门,门就打开,看得分明,开门的正是铁蛋!

等这两个人进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们迅速无比地下了树,绕到了屋后的窗子下,听到一个人在哑着声问:“你真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答的是铁叔叔:“是,你看我这道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逃出生天的!”

那个人再问:“那你知道那批财宝收藏的地点了?”

铁叔叔道:“知道也没有用,几十个铁匠花了大半年铸成的锁,坚固无比,多少炸 药也炸不开,就算炸开了,财宝也化为灰烬,得有那两把大钥匙!”

那一个人“格格”干笑:“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骑兵大队的两个幸存者,在战死的大队长身上,找到了那两柄钥匙,当日你们在山里进行任务,我们在外围戒备,所以才不知藏宝地点!”

铁叔叔急了起来:“你们看看清楚,我是谁?”

从窗中透出来的油灯光,亮了一亮,有两个人惊呼,紧接着,是两下惊心动魄的骨折声,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颈骨折断的声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两个漏网的日本骑兵。

也就在这时,窗子忽然打开,铁蛋探头出来,沉声道:“你们进来!”

原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从窗口中跳了进去,恰好看到铁叔叔在两个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长的钥匙来。

铁蛋神情严肃:“日军把劫掠了十个县份的财宝,藏进了深山,掳铁匠去造了坚固无比的锁,没有钥匙打不开。骑兵大队遇歼之后,只有两个兵漏网,又搜不出钥匙来,所以肯定是这两个漏网人带走了,过了那么久,又不见他们开启宝藏,这才伪装我们是唯一的生还者,引他们来上钩。”

我“啊”地一声:“藏宝归你们了!”

祝香香也疾声道:“为什么要归你们所有?”

铁蛋一指铁叔叔:“他就是歼灭日军骑兵大队的指挥官,我是他的传令兵,日军参谋长伤重临死之际,把藏宝地点告诉了我们!”

我和祝香香肃然起敬,铁蛋和我们握手,到分手时,他重申:“我要做将军,做威名赫赫的将军!”

若干年后,铁蛋真的成为威名赫赫的将军——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将来谁会成为什么,全然不可测,但他们也必然会成为什么,这就是人生。

对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切发生,而在树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问她,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保守秘密十分有办法,我问不出来,也不能严刑拷打,是不是?

还有,那一夜,师父没有找到我,我受了什么样的惩罚?唉,别提了,总之,女人是祸水就是!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

第三章 初吻

天气极好,斜阳余晖在整个天空上,铺上了一层艳红色。半边天,全是深浅不同的红色鱼鳞云,美丽无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际,先开口:“有鱼鳞云,明天会有风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回应来得很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话听来有点伤感,她虽然有那样令人惊骇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属于多愁善感这一型。

我转过头,向她看去——事实上,我除了欣赏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她虽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为每当我的目光变得大胆,她长长的睫毛就会颤动,牵动了我的心跳。

来到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来,她坐在我的身边,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变的姿势——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细观察。

她约我到这里来,可是她却并不开口,只是耐心地把身边的茅草拔起来,剥出它们的蕊,那是如牙签大小的、软软白白的草蕊,她剥了十来根,放在手心,向我递过来。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着,这种草蕊,会带来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也缓缓嚼着,然后,她的视线,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树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来,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惊异之感?她的脸颊为什么红了起来?只是由于晚霞的映照,还是别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觉,渐渐在我的身体中扩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亲近,不单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够亲到她的唇!

这种渴望,甚至化为了行动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她也正好在这时,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刹间,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励我进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头狂跳,整个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睑,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在学武,是不是?”

我在叙述日后的经历时,常用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简化来说,就是“从小习武”。这是瞒不过祝香香的,因为她也必然是一个从小习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点惊讶,因为当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对我说:“别问我有关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为!”

现在,她这样问我,算不算是不良行为呢?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直视着她。她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认真:“带我去见你师父!”

老实说,我极喜欢祝香香,也会尽一切可能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这令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简单,我的武术师父,是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师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你!”

祝香香没有反对,静静地等我说。

拜师的过程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中的长辈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习武,今天可以拜师。小孩子都喜欢习武,自然很快乐地答应。

那是一个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许多院落,有一些,是虽在屋中长大,但也从来未曾到过的。我就被两个长辈,带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院落中,推开门,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样的大雪天,只穿着一件灰布罩衫,他站着不动,可是身上、头上,却又并无积雪,我一进去,他就转身向我望来。他目光如电,我在一个吃惊间,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来。手臂被抓,奇痛彻骨——那种剧痛,一直想起来就发抖,所以,我一面发抖,一面对祝香香道:“你见他干什么?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断!”

祝香香分明也骇然,可是她还是坚持:“带我去见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叹一声,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声不出,跟在我的身后,为了不惊动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的围墙中翻进去,那时,满天晚霞,已变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开了院落的门,就看到师父直挺挺地站在一丛竹子之前——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花时间最多的行为,至少超过十小时。我曾问过家中的长辈,师父的行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责斥,只有一个堂叔,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诉我:这叫“伤心人别有怀抱”。当时年少,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沧桑。

傍晚并不是我习武的时间,所以我一推门进去,师父就倏然转过身来,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事先绝无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边,师父一转过身,自然也看到了她,两个人才一看到对方,竟然同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叫声,又各自伸手,向对方指了一指。

紧接着,祝香香一个转身,夺门便逃,身法快捷无伦。任何人在这样的骤变之中,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应敏捷,连想也没有想,一个转身,也扑出门,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围墙,我紧跟着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飞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连我也气喘到胸口发疼,才在一株树下停步,扶着树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两人除了喘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渐渐回复正常,我们才徒然发现,原来我们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时屏住了吸吸,在这时,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点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双眼闪耀着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动也不动。一个十分自然的亲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扬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剧烈的心跳,一定通过她的手心,传给了她,所以她也震动了一下。

她口唇掀动,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声音说了两句话。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说的是甚么,但还是无法相信。我实在想笑,但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开去。我没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树下站了多久,实在难以记忆了,只记得又推开那院落的门时,头发和身上都很湿,那是露水,午夜时分才会产生的自然现象。

师父仍然站在那丛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叫我习武,只是一声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经过,好像是一场怪不可言的梦,所以我也不出声。

又过了好一会,师父才缓缓转过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着实吃惊——师父的双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这时,竟然完全没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个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会捱骂,而且还会被责打——如果是那样,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时完全不知(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曾见过,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细的竹子,也没有见他怎么运动,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断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骇然,这才知道我第一次贝他,我被他抓住了双臂,奇痛彻骨,还算是好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个授业很严厉的师父,给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师也一样),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只挑中了我一个——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

对于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神秘无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他和祝香香见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落,他目光空洞,向着我,可是却又像根本看不见我。过了好一会,他才十分缓慢地挥了挥手:“今晚不练了,明天再说!”

一时之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师之初,他就曾十分严厉地告诫,习武练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会停两日三日,再也练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呆了一呆,才道:“师父,我自己练!”

师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挥了挥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来。

当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问祝香香,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要见我师父,又何以见了师父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想好了如何发问,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没有上学。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装着不经意,向几个女同学问她们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个知道她住在城东一带。

县城虽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东乱转,一直到天深黑,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顺路,却经过昨晚那棵树,绕了几个圈,这才回了家中,蒙头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发生——当时,我只把发生的事,当成了一个梦,后来才知道可能有别的解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胧,记忆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处在那株树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双手握着拳,不住地在树干上敲打。

等的是其么呢?隐隐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会来,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脚步,我向她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暂的静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离开了树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样自然,我和她轻轻拥在一起。两个初次和异性有这样亲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频率在发颤——由于频率完全一致,所以当时,双方都觉不出自己或对方的身子在发颤。

我们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娇俏的脸庞,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看出来的情形,就有点朦胧,而我在这时,感到了她的气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点儿,就令人全身舒畅的幽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求幽香的来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什么叫腾云驾雾?那时就是!

才一和她柔软的、润湿的双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觉,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化学昨用,在脑部起了什么样的运作,只不过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会令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内,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来越紧,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两个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发生了,我们都微微张开了口,本来只是芳香的气息,这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觉,软滑和芳香的组合,渗入口中,传遍全身,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过,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绝少像我那样奇怪。因为当我的一切感觉,渐渐恢复正常之后,我发觉自己双眼睁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树下,也根本没有祝香香柔软娇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场梦!可是我坚决摇头,不承认那是梦,因为那种美丽的感觉太真实,不可能是梦。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梦”和“不是梦”的斗争纠缠时,门推开,师父进来,我想起错过了练功的时间,一跃而起,师父望了我片刻,声音有点哑:“我走了!”

他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门,我追出去,早已踪影不见!

那是我武术的启蒙师父,他是一个奇人,要写他的故事,可以有许多许多,但这个故事并不是写他。

天刚亮就到学校,祝香香仍没上学。又在东城转到了天黑,再在树下等,不断用拳打树,使拳头感到疼痛,以证明不是身在梦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绝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学校出现。若不是众多同学在,我一定如饿虎扑羊一样,把她搂在怀中了!

她向老师解释: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说,是那晚见了我师父之后,天没亮就动身搭火车走的。我连问了几次,日子时间没有错,足可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树下和她亲热,只是一场梦!

那令我沮丧之至,可是过了几天,有一次我们单独相处,忽然之间,我觉得可以化梦境为真实。但是当我们渐渐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两句话,使我不能再有行动。

她又幽幽叹了一声,陡然之间,俏脸飞红,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晚做了一个……像真经历一样的梦,和你……和你……”

她脸红得像火烧,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声问:“是你见了我师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头垂得极低,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发出了“嗯”地一声。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什么现象?两个人,相隔遥远,却又同在一个“梦境”中相聚亲热。

卫斯理毕竟是卫斯理,连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闹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设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毫无疑问,树下拥物的感觉如此真实。是我们的灵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经历!

哦,对了,祝香香两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让我再接近时,所说的是什么?

她说的是:“我……有丈夫……指腹为婚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第四章 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识和技能,却是靠后天学习和训练得来的。

而人的年龄,和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说:年纪小,吸收能力大;年纪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时期所学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终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个师父学式的时候,只觉得过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术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术上有所成就。

说起我的第一个武术师父,神秘之极后来,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内,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个师父,是顶级神秘人物。

上次,曾约略提过他的一些怪事,这个故事,则是以他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述,等到成年之后,阅历多了,想起往事,有点蛛丝马迹,很是可疑,可是始终无法揭开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师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内十分僻静的一处所在。

在拥挤的都市内住惯了的人,很难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什么程度。像我儿时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险的目标,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会有什么怪人怪物忽然冒出来。

若不是那一次,一个堂叔从湖南回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着人。

上次我说过,师父喜欢竹,那个堂叔,多半是师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来,竟然带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难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运回来的。

几十个挑夫,大声哼唷着,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样的竹子挑进了门,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拥过去看热闹。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绿,有的有着闪亮的金[x]条纹,有的一节一节鼓出来,有的生满了椭圆形的斑点(这一种,我认得,它叫“湘妃竹”,斑点是一双多情女子的泪痕)。

其中最特别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开的笋,了无生气。这种竹的形状也很特别,呈扁圆形,很粗,直径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约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来是从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来的一节,若不是有两根小枝,打横伸出,又有几片竹叶的话,就只当它是一个扁圆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这样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个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见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什么道理。堂叔拍着我的肩:“来,捧起它,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什么,这盆竹子也相当重,我双手捧起,重得连脸都一下子涨红了,其他孩子看到这种情形,唯恐这宗苦差会落在他们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着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觉得越来越重,而且,过了一进又一进房舍,走了一个又一个院落,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迳自推门,我才看到了有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一丛竹子之前,明知有人来了,也不转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开始的几句寒暄,我根本无法听得见。

等到我定过神来时,师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来的师父)和堂叔,已经来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让他们注意那竹子是我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搬来的,当时甚至还不到少年的年龄,只好算是大儿童,当然觉得自己的伟举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夸奖。

可是两个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着那竹子看。我这才看清师父的脸色极苍白,可是双眼有神,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看了不一会,伸足尖一挑,竟将那盆我用尽了气力捧来的竹子,当作是纸扎的一样,轻轻易易挑了起来,双手接住,神情激动之极,声音又哑又发颤:“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兴:“还怕你不识货呢!排教中的一个长老告诉我,这竹子百年难逢,叫鬼竹!”

(我当时完全不懂什么是“排教的长老”,那是另外许多怪异故事的题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别心急,日后有机会会介绍。)

师父的声音仍然发颤:“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只是听传说,想不到真有这样的宝物!”

堂叔恭维师父:“阁下真是博学多才,人家告诉我这竹子的神奇处,我还不相信哩!”

他说着,眼望着师父,有点挑战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师父,是不是知道这竹子的神奇处是什么。

师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十分缓慢,他那一番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几年之后,我和一个同学作弄师父的那宗恶作剧发生。

师父说道:“这竹子秉大地灵气而生,能通鬼域,灵气所钟,又能直通人心——”

他说到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继续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对着它,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面貌形容,就会往竹身上现出来,维妙维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了来,正好为阁下解愁!”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师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师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着一个人,所以才千方百计弄了这株奇妙的“鬼竹”来,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现出来。

我凭着记性,把大人的话记了下来,其实是莫名所以,也无法求解绎。

当年冬季,我就拜了师——此后,每次看到师父,都见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哑白色,别说没有什么人像出现,连头发也不见一条。

又过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学课程,自觉已经很成熟,而且在同学之中,向以常识丰富,能说会道而出名。一次,许多同学聚在一起,又要我说故事,我就说了这个鬼竹的故事。

谁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绝倒。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这种事?太不科学了!”

我十分恼怒:“当时我听得他们这样说的!”

好多人问我:“竹子上出现了什么人没有?”

我也不禁气馁:“没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个同学,现出十分顽皮的神情,走过来,在我耳际,悄声说了一句:“带我去,我去画一个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着,只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这个同学姓吴,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名字。他自号“道子再世”,又有一颗印章,别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独步”——他本来拟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后来老师看了,提议他改“第一”为“独步”,他接受了。

这位吴同学是天生的绘画艺术家,天才横溢,年甫五岁,作品已是远近驰名,画什么像什么,尤其擅长人像画,不论是工笔细绘,还是只是几笔的白描,无不活灵活现,如见其人,除了绘画之外,诸如书法、篆刻,无所不精,确然是一个奇材,是所有同学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个名震国际的艺术大师。老师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话,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年纪轻,将来都会各有发展,像吴同学,一定是大艺术家,将来你们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便会兴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可是,世事岂是可以预料的,这位天才,后来迭遭横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临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运中打转,到后来,下落不明,生死难卜,是所有同学中遭遇最凄惨的一位,真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写十分之一出来,也是一个凄惨之极的故事,不会受人欢迎,不提也罢。由于“鬼竹”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笔墨,也算是对他的怀念。

却说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来”,向我献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画一个人像,捉弄师父,这个主意,对顽皮的少年人来说,当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时叫好,举脚赞成。

于是,我们详细讨论了细节问题,首先肯定,师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于是决定了在竹上画一个美人首。

时间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学武,大多数是我到了才叫醒师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时过后。吴同学拍心口:“半小时就够了,保证画出来的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称丹青妙手!”

一切计划妥当,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长嗟短叹,伤心人别有怀抱(那堂叔说的)的师父,忽然见到竹子上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时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决定行事的那晚,放学之后吴同学就跟我回家,他拿着一迭纸,随意画着大宅中的一切,几个长辈无意中看到,都啧啧称奇。

晚饭后我们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各抒抱负,我最记得他表示遗憾:“所有同学将来会做什么,都是未知数,只有我,肯定了是画家,再也没有变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当画家,有什么不好!”

当时,自然想不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谁都多!

临出发前,我毕竟有点害怕,偷了小半瓶酒来,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壮壮胆子,然后,就偷进了师父住的那个院落。

当晚月色很好,大宅各处,都是各种秋虫所发出的唧唧、啾啾的声响,更令环境清冷。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来更是惨白,它是圆形的,所以竹身有两个并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了竹子之前,吴同学先伸手在面对我们的平面上,抚摸了一下,低声道:“肥皂水!”

生长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带来的,我用丝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吴同学打量着这株奇特的竹子,已转到另一面。只见他双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来,盯着竹子,张大了口,喉间“格格”有声,神情如见鬼魅!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令人震骇,我只是看出,他想大声叫,只是还没有叫出来而已!而如果给他大声一叫,必然叫醒师父,那可是大祸临头了!

所以,我一个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动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许地出声。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掌缘,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来。我也确然张大了口,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边,那惨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个绝色美人的头像,几乎和真人一样大,那不仅是人像,简直似是活的,像是电影镜头。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神情略带愁苦,可是又有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转,朱唇微敞,似欲言语。她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们都无法知道,因为脑中轰然作响,如同天崩地裂!

我们想在竹上画一个女人捉弄师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用,会现出人像来,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们盯着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时,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现,竹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我拉着吴同学,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墙前,方大口喘气。吴同学面色煞白,十分认真:“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画不出来!”

我同意他的话,出现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

吴同学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师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谁?”

画家对人像的观察,细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摇了摇头,反问:“像谁?”

吴同学十分认真地回答:“像我们班的女同学,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学,听了之后,心中一动,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却十分凄艳。

吴同学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我们得窥天机,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击掌为誓,共守秘密,我连对师父也没有说。直到后来,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师父,两人一照面,行为便如此奇特,师父接着,也不知所踪,我才联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师父三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当然,我问过祝香香,经过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时的经历,她有一句话,竟然说中了我的一生。

还有,师父飘然离去,什么也没有带,只携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也见过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岁又增长了些时,我倒宁愿他没有见过,可以肯定,见了之后,他会更增相思之苦!

因为,竹上的那个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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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五章 丈夫

冬日阳光所带来的温暖,还不足抵销严寒。所以我双手按在城墙上,还是冷得手指发麻。

城墙可能建于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们所在的这一段,上半截烂了一半,只剩下十来公尺的一段,破缝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早已枯黄。

是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我和祝香香。

我们用一个相当罕见的姿势站在城墙前。祝香香背紧贴着墙,身子也站得很直。而我,就在她的对面,双手按在墙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双手所按之处,是在她头部的两边,也就是说,她整个人,都在双臂之内,而我们鼻尖和鼻尖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里喜欢的异性,用这样的方法互相凝视,是十分赏心快乐的事,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想来她也感到快乐的,不然,她可以脱出我手臂的范围,也更不会不时抬起眼来,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几秒钟,再垂下眼睑,睫毛颤动。

如果不是曾经两次被拒,这时,是亲吻她的好机会。这时,我只是思绪相当紊乱地想:我吻过她,我真的吻过她!虽然回想起来,如梦如幻,但是当时的感觉如此真实,而且,她和我一样,同时也有这样的经历,这说明,那次经历真的发生过!

那时,离我的“初吻”不久,还无法十分精确地理解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后,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实在的灵魂离体的经验——不单是我一个人,是我和祝香香两人同时灵魂离体、相会、亲热的经历!

虽然,为何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我至今未明,因为人类对于灵魂,虽然已在积极研究,但所知实在太少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这样的姿势站着,已经很久了,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在别人(尤其是成年人)看来,我们很无聊,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墙上的破缝之中,一条四脚蛇,可能被灿烂的阳光所迷惑,以为春天已经来了,所以半探出身子来,可是它实在还在冬眠期间,行动不灵,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来,落到了祝香香的头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两个人的动作,也都停止了,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只手拂去了那条知情识趣,适时出现的四脚蛇,祝香香并不缩开手,于是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一些。她低叹了一声,我忙道:“就算你曾经指腹为婚,是有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说说话!”

祝香香的声音听来平静:“和你说话,只不过是不断地接受你的盘问!”

我低叹了一声(那时侯,青少年很流行动不动就叹气,这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境界,时代不同,现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叹息的了):“心中有疑,总要问一问,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睁大了眼睛:“错,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是间接沟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话,听来十分深奥,要好好想一想,才会明白。我当时就想了好一会才接受,而且极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声真好听):“而且,你想知道的疑问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声,的确,祝香香这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都是谜。早几天,我曾对她说:“你有诗一样的脸谱,谜一样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应是连续一分钟的浅笑,看得人心旷神怡。

虽然她一再表示我不应该多问,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极强(这个性格一直没有改变过,甚至越来越甚),所以我还是道:“有一个疑团,非解决不可,因为这件事,是由你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聪明,她立时道:“我不会说?”

我提高了声音:“你要说,因为你令我失去了师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接着两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发生了再也想不到的结果,师父从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要问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紧抿着嘴,摇着头,表示她不会说。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并且想把她拉近来。可是别看她瘦弱,气力却相当大,那自然是她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之故。我采取了迂回的战术:“你不说也不要紧,我的武术师父走了,你的武术底子好,把你的师父介绍给我,我要继续练下去!”

祝香香一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至的事,头摇得更甚,俏脸满是笑意。

我佯作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说!”

祝香香不再摇头,望着我,现出犹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现出了这种神情,那是已经准备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这样的神情,就可以在她们的口中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语催她——催得紧了,反而会误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励她,把秘密说出来,不论她肯说的是什么秘密,那总是一个突破,在她身上的许多谜团,有可能自此一一解开来!

她微微张开口,说了五个字:“你不能拜我——”

她当然是准备一口气说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间,一阵十分陌生怪异的声响,自远方传来,像是一连串的响雷,平地而起,而且正着地滚动,迅速向近处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真该死,打断了祝香香的话头,我们一起循声看去,一时之间,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城墙的不远处,是一条古老的道路,这时,约在一里开外、随着“雷声”,尘头大起,看来竟像是一个会发出雷声的,其大无比的怪兽,正以万马奔腾之势,向前冲了过来,声势霸道,慑人心魄!

“怪兽”来得极快,等到扬起的尘土扑到近处,这才看清,疾驶而来的,是十多辆摩托车。

摩托车,又称机器脚踏车,也叫“电驴子”,在粤语系统中,叫作“电单车”。那是十分普通的一种交通工具。可是在当时,这种交通工具,并不多见,所以当尘头大起之际,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什么怪东西。

忽然会有那样的一队摩托车驶来,事情虽不寻常,但我也决计未料到事情会和我有关。

眼看车队卷起老高的尘土,疾驶而过,但是才驶过了几十公尺,只听得车队之中,传来了一下呼啸声,所有的车子,一下子转了头,又驶了回来,在十多辆车子一起回转时,卷起了一股尘柱,看来十分壮观。

车队回头之后,立时停了下来,停在离我们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这队威风凛凛的车队,有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车队,难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只见她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现出十分不快的神情——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转头去打量车队,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惊!

那一队驾车而来的,除了其中一个之外,其余的,竟全是穿着一色的黄呢制服的军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闪闪生光的军官标志,看来个个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着防风眼罩,看来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军服的,头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铮亮的皮上装,半竖着领子,下身是马裤,长皮靴,帅气之极,这样的一身打扮,是绝大多数青少年梦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车,下车的时候,只是随便把车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们走来,我在看到他左右腰际都佩着*的同时,感到祝香香在我身边,缩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后——这毫无疑问,是她需要保护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护她的决心。

我的性格,在分类上,属于多血质。也就是说,行为上比较冲动,处事甚少深思熟虑,而是风风火火,想做就做。这种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会吃亏,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却会占便宜——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种性格也一样。

像那时,对方的来势具有如此的声威,虽然我看出那向我走来的人,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单是他腰际所佩的两柄*,就足以使我不是敌手,若是我细想一想,一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溜之大吉,如何还敢一觉得祝香香需要保护,就挺身而出?

那个打扮得像威武大将军一样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来、我也毫无畏惧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紧跟在我的身后,这更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一直到我和他面对面,近距离站定,我还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连站立的姿势都十分夸张,身子略向后仰,不可一世,他也戴着防风眼罩,所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过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转了一转,就投向了我身后的祝香香!

我刚在想: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已听得那人用十分嚣张的声音叫:“香香,到处找你不见,为何在这里?”

祝香香并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她发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我这时大声道:“她为何不可以在这里,是我约她出来的!”

那人暴喝一声,伸手直指向我:“你是什么东西?”

我们一对话,那十来个本来在摩托车上的军官,有几个已经下车,大踏步向前来。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东西,是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面对的那个人,可能是平时骄横惯了,行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当然不算友善,可是,却是他无礼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来的行为,更是乖张,竟然一扬手,就向我脸上掴来!

他戴着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饰、派头,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贵的大少爷,但就算他是大总统的儿子,我也不能让他打中!

他挥手挥得太肆无忌惮了,而且必然在这之前,未曾遭到过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懂得如何防范。他才一出手,我一扬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势一转,已把他的手臂反扭了过来。

情形在一秒钟之间,起了剧变,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后,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几个军官大声呼喝,疾奔过来。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际的*,出手居然极快,眼看我无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早了一步伸过来,将*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声怪叫,手僵在腰际,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不禁大喜,急叫:“擒贼擒王!”

这时,军官呼喝着,声势汹汹向前奔来,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领,自然是要把他制住了再说!

祝香香听得我的叫唤,把*在那人的额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个看来很顽皮的笑容。我趁机大叫:“都站住,谁也不许动!”

奔向前来的军官立时收势,奔在最前的两个,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狈。

那人又惊又怒,叫:“香香,开什么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几分劲,那会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家伙居然忍住了没出声,只是咬牙切齿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头极短的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柔声对我道:“放开他?”

我呆了一呆,发急:“不能放,这一帮不知是什么人,明显对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来有点勉强,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令我天旋地转!她道:“他们不会对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记得,我对你说过,指腹为婚的!”

我脑中“轰”地一声,那人趁机用力一挣,被他挣了开去,他一脱身,立时掣了另一柄*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时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因为祝香香的话,我除了盯着她看之外,什么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听不清他在叫嚷些什么。

祝香香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还记得不久前我问她的问题,只答了五个字,这时继续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师父做师父,我的武术,是我母亲教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她就在那截城墙后面,我知道!”

我心绪乱极,实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听得那家伙一面挥着*,一面还在叫嚷:“你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恶气,正无处发出,立时转头向他:“有什么不敢?什么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静了下来,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看,虽然隔着玻璃,也可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满了愤怒和凶狠。

这时,我也比较镇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应了他做一件什么事,可是由于刚才思绪太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要我做的是什么。

年纪轻,行为有一股豁出去的劲,答应了做就做,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懒得再问。

那家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钟,我也同样盯着他,他这才一挥手,叫:“香香,我们走!”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么会跟他走,可是他一转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他的身后!

我又惊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转过头来,向我身后,指了一指,我转过头去,没有看到什么,再转回头来时,已有军官扶起了那家伙的车,祝香香上了他的车,那家伙上了另一辆车,一阵引擎响中,两辆车先疾驰而去,其他的军官,纷纷上车,老高的尘土扬起,名副其实,车队绝尘而去!

我呆立着,任由尘土向我盖下来,心中委曲和愤怒交集,惊讶和伤心交织,不知是什么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过神来,日头已经斜了,我一低头,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细长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说,就在贴近我的身后,另外有人!

我疾转过身,就看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妇人,正望着我,这美妇人叫人一看,就感到十分亲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亲——刚才祝香香曾说过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觉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时,也觉得心中不论有什么样的委曲,都可以向她倾诉。我指着祝香香离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叫:“那家伙……香香说那家伙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说着,一面还重重地顿着脚,表示这种情形,荒诞之极!

可是,香香妈妈却用祥和的,听了令人心神宁贴的声音道:“是的,他们指腹为婚。”

虽然我对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动也就无礼起来,我指着她的腹部,尖声道:“你……你怎么可以做这样愚蠢的事,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你们这些大人,简直……简直……”

她打断了我的话头:“我也认为这是大人的荒唐行为。那不是我决定的,是香香父亲的决定!”

我忍不住口出恶言:“他混账!他没权做这样的决定。”

香香妈妈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柔声道:“小伙子,你又有什么权了?你能做她的丈夫吗?”

我徒然张大了口,寒风灌进我的口中。要那个年纪的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困难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来!

香香妈妈叹了一声,她这时的神情,又令我心头乱跳!我见过的!在那枝鬼竹上,现出来的那个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来越离奇古怪了!

还有,那家伙问我“敢不敢”,显然是在向我挑战,我想也没有想就说“敢”,我是接受了一项什么样的挑战呢?

第六章 大丈夫

虽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妈妈,就觉得她十分亲切,可以向她倾诉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当作儿童——我早也脱离了儿童的阶段,我可以和她展开成年人式的谈话,至少,是成熟的态度。

当然,我也必须维持成熟的态度。但是不争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实在太激动,我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发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头偏向一边,人在想表现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时,就会有这样的身体语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轮落日。落日已经变得通红,看来更像一个大火球,可是却一点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层,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红色,这使我知道何以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虽然有高高的城墙挡着,呼啸的北风,仍然像是刺刀一样,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动,出了一身汗,再给寒风一吹,汗水蒸发时又带走了热量,使我更感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

我自己知道样子一定狠狈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进一步的出丑。而就在这时,两只手接上了我的肩头,同时有柔和动听的声音:“想不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转回头来,香妈正望着我,我可以毫无疑问,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并没有把我当作小孩子。

我紧抿着嘴,点了点头。她向城墙指了一指:“墙脚下风小些,不会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发抖,可是口中却自然而然抗声道:“我不冷!”

香妈现出佻皮的神色,扬眉:“那你为什么发抖?怕听我要说的故事?”

我声音更大:“我什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来:“这句话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刚才你的表现,已证明了你的勇敢!”

人没有不喜欢听称赞的,何况她称赞得如此由衷和诚意,更使人感到舒坦无比,也自然而然,停止了发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谢谢你,我想,人应该勇敢,才能面对人生!”

她点了点头,先向城墙脚下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那里风果然小了很多。香妈坐下之后抬头向天,望着渐渐消退的红色云层,我在等地开始讲故事,可是她却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声,只是仔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和出现在“鬼竹”之上的那个女人相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当时,而且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会出现人像,我甚至不能设想“鬼竹”是什么东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会,就把我少年时的这段经历,向人提起——能听我叙述少年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们也像我一样,无法作解释,更多的人感叹:“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了!”也有人更伤感:“人类的知识水准,实在还处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开口,我就要问她,何以她的样子会出现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叹了一声:“若干年前,两个热血青年,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国家遭难,需要他们出力,所以他们离开了学校,效古人投笔从戎,参加了军队。这两个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说得相当慢。我从小就性子急,而且也爱表现自己,她这样开头,我可以猜想到这“两个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香香的父亲!”

香妈并没有惊讶我如何猜得中,她继续着:“使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们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们在一进中学之后,就在学生名册上发现有一个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学,这才互相找到了对方自我介绍,一见如故。他们的名字是志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后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刚才猜中了——我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亲叫祝志强,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妈这时的神情,显然是在说:你能说出另外一个青年姓什么吗?

中国人的姓氏那么多,本来是十分难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话中给了线索:姓名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个字组成的姓名,“志强”两个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点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如起来,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从部首想起,“祝”字属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个“福”字自我的脑中冒出来,我脱口道:“姓福!”

香妈有点神情骇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对答流利:“有,清乾隆时的一个大将军就叫福康安!”

(这个福康安是传奇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据说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许多小说中都有他出现但直到在金庸小说之中,他才真正被发扬光大。我十分爱看各类小说,所以潜意识中,对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妈微笑:“福康安是满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我是不是有脸红,她也看不出来。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时间:“不是姓福,那就是——”

这时,我已经放弃了沿部首去寻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来,要沿这个“兄”字去找出一个姓氏来,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却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后说。却说我当时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个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声把那个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来,张大了口,没有出声,伸手指着香妈,神情骇异之至。

香妈一看到我这等神情,点了点头:“你思路灵敏,想到了!”

我仍然张大了口,任由寒风灌进我的口中。她不理会,自顾自请她的“故事”:“一双好朋友,在战场上并肩杀敌,抢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其间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马倥偬之中,他们同时成婚,他们的妻子,也同时有孕……”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不满。

香妈吸了一口气:“在他们都成了高级军官之后,作战时仍然勇不可当,终于,其中一个受了重伤,他的好朋友夫妇,和他快临盆的妻子,怀着无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我们看停开,指着两个*,说:”让我们的友情延续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妇!‘他的好朋友夫妇一听,就双双跪了下来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们成为夫妇!‘事情就这样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炮造成的伤痕三十多处,被誉为铁血神勇将军!“香妈的声音听来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抢地的号哭之中,而正是蕴藏在平淡的语气之中的。

我静了好一会,才道:“另一位奋勇作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且一直维持着指腹为婚的诺言。这大将军现在正在本县作访问,满城都有‘欢迎况志强将军莅临’的横额和标语!那个飞扬跋扈,带着车队,腰挎双*的小子,就是况大将军的儿子!”

香妈点了点:“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子,自小在军队中长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讨厌,更有百发百中的*法,他——”

我不耐烦之至,一挥手:“那关我什么事?和我无关!”

香妈望着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无关?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间的约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应了那家伙的一项挑战,但,挑战的内容为何?

当那家伙向我挑战的时候,由于我无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实,根本没有听进去,所以这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形式的挑战。

香妈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接着,神色渐渐凝重。我看出情形有点不对,看样子我闯了一个祸,不过我仍不觉得什么大不了。不错,那家伙(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况英豪)是况将军的儿子,而况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权倾一时,但那又怎样,现在毕竟不是帝皇的专制时代了,强权并不代表一切!

(“强权不是一切”是一种可爱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在中国的历史上少之又少!)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自然而然,又现出了傲然的神情来——后来,香妈说我这种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满了自豪和自信,叫别人很容易感觉得出来,但是也免不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态,所以后来我尽量少露出这种神态来,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难做得到。

香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镇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答允了和他*战。”

我怔了一怔,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虽然随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寒风更甚,但我感到“轰”地一声,全身一阵发热!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当了军人的,但是在故乡过的,都是平民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一个平民少年,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机会,怎么能和拿*比拿筷子更早的况英豪*战?

在明知必然失败的全身发热感觉中,我苦笑:“我根本不会用*,最多当时认输好了!”

香妈缓缓摇头,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将军,也没有道理不让人认输!”

香妈仍然在摇头:“他向你详细说了比试的内容,问你敢不敢,你说什么都敢,香香也听得你亲口答应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当时全然没有听到况英豪说了些什么!

香妈看到我神情犹豫,叹了一声:“虽然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驯马难追,可是我代你去推辞,总也可以!”

我想大叫:“别去推辞!”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声问:“比试的内容……是什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楚。”

香妈又望了我一会,才相信了我的话,她道出了比试的内容:“每个人,要挑选一个助手,两个人成为一组。两个人之中,由谁射击都可以,射击的目标,是他的同伴头上的一枚鸡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妈补充了一句:“这种比试法,是从威廉泰尔用箭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演化而来的。”

我仍然不出声,香妈的声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话,听来简直残酷,她道:“假设你能找到一个助手,是由你来射击,还是你头上放鸡蛋,让你的助手来射击?”

我想了一想,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说的情形,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开玩笑,小县城中,哪有*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况英豪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一个助手去?我扬了扬眉,还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香妈已给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简直令我伤心欲绝!

她道:“香香会成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会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会答应!”

我把头垂得很低,答应了挑战又退缩,那已然是窝囊之极了,还要看着自己心仪的女孩子,作为对头人扬威耀武的助手,那会是什么滋味,连想都不敢想。

看来,我绝望了!是我坚韧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反应,同时,也由于我想到了一个人,使我有了一线希望。

我竟然十分镇定地问:“比试在什么时候?”

香妈的神情讶异之极:“今晚,县*盛大的欢宴之后——当众比试。”

我转过身:“我会准时到!”

香妈没有叫我停步,再考虑,劝我退出。我迎着寒风,大踏步走了开去。

还记得我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外号叫“大眼神”的吗?他有持弹弓射物百发百中的本领。我把他从家中叫出来,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他听了之后,吓得脸色发绿,连连摇手:“卫斯理,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不敢让你用*射我头上的……鸡蛋!”

我摇头:“你来射我头上的鸡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来:“卫斯理,我摸也没有摸过*,不行!不行!不行!”

他连说了三声“不行”,我顿足:“你射弹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声:“不瞒你说,我得过高人的传授。师父传授我的秘诀是,只要意念集中在目标物上,射出的弹丸,就会循着意念,射中目标。”

当时,我对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闻所未闻,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中,才有了“激光导向飞弹”,两者在理论上倒有可以相通之处。

我一字一顿:“那就用你这个方法来射我!”

大眼神急得双手抱头,团团乱转:“稍有差错,你脑袋就会开花,会一命呜呼!”

我说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下,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说着,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要推,花了不少时间,到这时,恰好是盛宴方罢,踏进大厅之前,我听得况英豪正在学大人那样大笑:“那姓卫的小子不会来,他不敢来,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话令我大怒,可是另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卫斯理会来,就算找不到伙伴,他一个人也会来!”

祝香香的声音!

刹那之间,我热血沸腾,拉着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灯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正中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很威武的人,祝香香、况英豪也在,还有两个是我的长辈,在这种情形下,若说不紧张,那简直反常,可是在我身边的大眼神,却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苍白之极,但神情坚毅非常。

所有的人,见了我们两个,都静了下来,一个威武庄严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相信他就是况大将军)问:“两个小伙子,练习过射击?”

我应声道:“我没见过*!”

况大将军转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发问就道:“我只射过弹弓!”

大厅中的轰笑声,像是可以叫我们没顶的洪水。但嘲笑归嘲笑,在我们的坚持下,比试还是进行。况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当我和香香在头上各放了一个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个鸡蛋之后,几百人都静了下来。祝英豪拿着两柄*,过来请大眼神先选,大眼神随便拣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况大将军掷杯为号,两柄*由于同时发射,只有一下*响。

*声过后,我只觉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个满头满脸,当时,真以为是蛋和脑浆,但当然只是蛋白和蛋黄!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对面的祝香香,也是一头一脸的蛋白蛋黄!

大厅中的喝采声、掌声,历久不绝。况大将军站起来,看得出他神情激动之极,掌声稍停,他就朗声道:“各位,大丈夫当如此也!”

他说的时候,伸手指着我和紧贴我站着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来,给他的回答是:“不敢,但是大丈夫三个条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说时,我望向况英豪,他向我鼓掌,掌声比所有人都响亮。

第七章 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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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俘虏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识”这句话,我和况英豪这个将门之子,由一场“文比”,成了好友。这个人,虽然行动语谈之中,总不免给人以“飞扬跋扈”之感,气焰很大,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这种前呼后拥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人难免的习气。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势所慑服,不必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气不受欢迎,自然就会改过来。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谀奉迎,助长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当晚,他用响亮的鼓掌声,表示了他对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法的敬佩。

在掌声中,我胡乱抹拭着脸上头上的蛋白蛋黄。虽然气宇轩昂地和况大将军对答,赢得了一阵掌声,但是被大眼神拉着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厅。出了大厅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拔脚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开来一样,仍然不肯停,直到双双仆倒在地。

我们全身是汗,寒风吹上来,汗水蒸发,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胁更甚。所以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之声不绝,我们互相紧握着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惧之心,当时豁了出去,事情过去了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

我挣扎着向大眼神道谢,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说什么,他也喘着气:“别再叫我来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来,豪意又生:“不必怕,再来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睁大了眼,虽然他一脸的惊恐,可是他双眼却炯炯有神,正因为我的鼓励,而产生了自信!

我们又紧紧地握手,他忽然指着我的脸,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头脸上沾满了蛋白蛋黄,样子滑稽,而且,寒风吹上来,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声传来,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两人立时挺身而立,两架摩托车疾驶而至,祝香香在前,况英豪在后,看到了我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跳下车来,祝香香自车上取下了一个大包裹来,到了我面前,解开来,里面竟是一盆还冒着热汽的水,还有雪白的毛巾。

况英豪走了过来,伸手向我的肩头便拍——我心念电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闪避动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干净了脸再说!”

祝香香端着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头脸,抹干净,祝香香倒了水,站在况英豪的身边。

虽然我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是丈夫和妻子这个“事实”,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们之间,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们道谢,又正式介绍大眼神给他们认识。

况英豪对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练过射击,等到听了大眼神关于瞄准的理论后,他更是赞叹连声,欲语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况英豪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埋怨祝香香:“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碰过*,我还以为你会在最后关头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现出苦涩的神情:“谁知道他会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敢开*,或是随便向天开一*就算数,谁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来真的,卫斯理会杀了我!”

我急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凶,但是无情的打击,必然会改变我今后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时期的一次挫败,到成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当时,一定会受到极大的打击,很有可能,会影响一生!

我那时,这样一说,令得四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一时之间,谁也不出声,我相信在这几分钟的沉默之中,每个人都思索了不少问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这位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灯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为朋友而冒险——他要是一*把我打死了,很难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可是这时他一开口,声音十分胆怯:“我晚回家了!父母会骂!”

况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却抢着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说着,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辆摩托车前,先指点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况英豪一挥手,就驾车驶开去了。

我和况英豪对她的这个行动,都感到愕然,况英豪更明显地表示愤怒,冲前几步,一脚踢在那只脸盆上,发出了“咣啷”一声响,脸盆飞上了天,又落了下来,再发出了一下声响。

我走向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指腹为婚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况英豪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开始的时候,气势很凶,但后来,却变得很无可奈何:“我……喜欢她,从不懂事时,就喜欢她!”

他这样说,是表示他如今已经“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车,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让我驾驶。

况英豪一扬眉:“没什么难的,只是初学的人,需要一点臂力来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车,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诉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这一次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上天入地,不惧怕任何新鲜的事物,敢尝试一切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源于有这次经历——看来深不可测的东西,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驯服的工具,可以载着我在路上风驰电掣。

寒风扑面,虽然阵阵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却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在疾驶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沟,阻住了去路,况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轮,跳过去!”

那沟的宽度超过两公尺,我还未及考虑,就已非照况英豪的话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轮,车*了起来,简直就是腾云驾雾,飞过了那道沟壑。

我毕竟是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在车子飞起而过,落地之时,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车才落地,一下反弹,就侧向一边。

况英豪大叫一声:“松手,打滚!”

就算他不叫,我也会这样做,松手,滚开去,看到况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滚了出来,车子还发出咆哮声,在地上打着转。

我和况英豪站了起来,都立即发现对方没受伤,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心中兴奋莫名,正准备过去扶起车子来,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这一下变化,当真突发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会不会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经伤重死亡,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才会这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我听到况英豪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发生了什么事”之际,竟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死了!

由于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所以在变故陡生时,所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处变不惊,有的张惶失措。像我那时,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根据我当时的生活经历,自然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着,我听到了况英豪在发问,声音热切,我就以为他也死了。

那时,对生死的变化,所知不多,朦朦胧胧,全从看书和听大人讲的各种传说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当时我确然相信自己和况英豪已死,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恐惧、痛苦、伤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还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的是:啊,我死在这里,这样死法,太短命了,甚至还未成年,可是不要紧,人人都会死的。这样就是一生了,刚才不死在*下,现在竟然死于车子翻侧!

胡乱地想着,我又听到了况英豪的第二次发问声,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你别害怕,我们已经死了!”

况英豪的反应,强烈之极,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什么?死了?胡说,放屁……”

他骂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对于“死”会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亲是大将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会死,可是谁又见过神仙?

况英豪越叫越是凄厉,他又叫:“我怎么……这就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连香香的嘴都没有亲过,我不要死!”

他最后这四个字,简直是嗥叫出来的,凄厉无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话,却使我想起,我是亲吻过香香的,而且还是那么难分难舍,那么缠绵的亲吻——这是不是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劝他不要惨叫,在说话之前,挥动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侧,不但有声音发出来,而且还感到了痛楚!

虽然,没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死人不会说话,不能把死后的情形告诉他人),但是在许多传说之中,却也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设。这些假设,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这时用来作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标准,却也大有用处。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还有身体——没有身体,不会有声音,不会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会有身体,这可以说明,我没有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大声呼叫:“喂,我们不一定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信,你打自己两下看看,就可以证明!”

我以为我一叫,况英豪一定会有反应,谁知道连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这一来,我不禁大是骇然,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大叫,眼前忽现光景——我看到了况英豪,或者说,我看到了况英豪的一幅画像。

要比较详细一些说我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白色的光影,那时,实在无法形容,而在我后来,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的时候,我指着萤光屏,就立刻联想起那时看到的光景来。

而况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口,神情惊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在渗汗,可知他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

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依稀觉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妈妈的肖像出现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类似,那是幅维妙维肖的画像。

可是,画像却开始活动了!

他的神情变得更惊恐,不断地在摇头摇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认着什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问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认什么。

这情形诡异之极,我不以为我跌进了一个噩梦之中,反倒更多认为他死了之后,正在接受阎王判官审问,牛头马面的拷问!

四周围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径身陷地狱,那又为什么没有恶鬼来拷问我!

在惊骇的情形下,思绪极其紊乱,我觉得他在不断重复说着几句相同的话,陡然之间,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这种感觉时,我就看到了他连说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说话——说穿了一点不神秘,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玩耍很多,花样百出。在语言上,为了突出,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创一种“密语”,练习纯熟之后在众人面前,用密语大声交谈,使旁听者瞠目结舌,这就有趣之极。

也有时,练成了看唇语的功夫——从对方唇形的变化之中,虽然对方没发出声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讲些什么——我的唇语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后来,在冒险生活之中,少年时的基本训练,曾在许多场合下,起过化险为夷的作用。

这时,我定下神来,又看到况英豪在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那是甚么?看来像是一根……子。那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没听说过?”

在“根”字和“子”字之间的那一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猪”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个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这使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在接受盘问——有人拿一样东西给他看,他却不认得那是什么,而盘问他的人,多半还要他讲出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他自然更说不出来了!

我并看不见有什么人在向他盘问,在这期间,我也曾大声叫他,可是他显然听不见。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们是敌军?我虽然不是正式军人,可是我成为俘虏,要有俘虏应有的待遇!”

他把那两句话,连说了两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这么说的。

这令我骇然欲绝,我想向他冲去,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那时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我双手乱舞,双脚乱踢,大声叫唤,一面还尽可能看他在叫什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们在问我什么,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当他这样叫的时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来,向前发射,可是听不见声音,同时,那灰白的光幕在变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软倒。

等到我再有知觉时,我只听得人声鼎沸,许多道强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轮到鬼卒来拷问我了。可是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却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声音,我陡然睁开眼来,看到众多军人,拿着强力电筒照射着,我躺在一个担架上,祝香香正在担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军官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七嘴八舌,但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况英豪哪里去了?”

况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还在。现在,他不见了!

我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哑着声,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被人带走了,成了俘虏?”

这是我当时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第八章 天兵天将

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事件。我魂牵梦系,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现了极美丽的倩影,以及还未曾记述出来的另一些事,与这件事相比较,是小巫见大巫。

而且,在这件事之后,我和同类的怪事,好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一样,虽说是一有机会就会让我遇上,就算事实和我无关,发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会兜兜转转,转到我的身上来,变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来是由于我生来性格好事,对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寻根究底不可。二来,这件事中得到的一个解释,也是原因之一,是什么解释,谁作出的解释,请看下去。

好了,所谓“这件事”,是在城外开始的,我和况英豪相处,没有多久,就意气相投,成为好朋友——少年人没有机心,热情迸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人那样,诸多顾忌。像“白首相知犹按剑”这种情形,可以肯定,决非少年时就结交的肝胆相照的终身知已。

况英豪忽然失踪,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盘问,成了俘虏,由于他的身分特殊,是况大将军的儿子,这就成了一件极严重的事。

当时,我并没有在担架上继续躺下去,挣扎着站了起来,立时被一辆军车载走,祝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着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虑,关切和疑惑。这一双大眼睛看得我心烦意乱。她并没有问什么,事实上,就算问,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对况英豪的关怀,少年的我,那时思绪非常杂乱,可是都一直环绕一个问题在打转——要是失踪的是我,她会不会也现出这般关怀的眼神!

军车在火车站停下,县城的火车站,建筑简陋,我和祝香香,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之下,走向几节列车。

那几节列车,灯火通明,列车四周,全是军人,有的在站岗,有的在奔来奔去,有不少军官骑着摩托车在来回疾驶,声响震耳。

列车大约有七八节,我们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间的一节之中,车窗打开,一个美妇人探头出来,向我们挥手,正是香妈。

一路前来时,我心中十分不安,而这时,一看到香妈,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我连忙挥手,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问题。”

进入了那节车厢,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况大将军的临时指挥所。况将军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有两个军官在向他报告。

那两个军官指着地图,一个道:“最近的敌军离我们也有两百多里,不可能是他们的活动!”

另一个道:“也没有发现小型突击队的报告!”

况将军浓眉紧蹙,向离他很近的一个高级军官道:“敌军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卑鄙之事,历史上没有抓了将军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将军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们正在研究况英豪失踪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开口,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我,车厢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个高级军官,香妈,县府的官员,还有我的一个堂叔——那年轻的堂叔对我最好,这时正作手势,要我放心。

况将军望着我:“好,小朋友,当时你和他在一起,把经过情形说说——越详细越好?”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虽然焦急,但却尽量和缓地问:“刚才你说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谁弄走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不容得我仔细想,不容我详细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当时的知识和想像力,作出最简单的回答,所以我冲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将!”

这四个字一出口,在车厢之中,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应。好几个人齐声说:“胡说八道!”

况将军眉皱得更紧,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声道:“这孩子,什么怪事都会做,可就从来不说谎!”

堂叔并不说我“不胡说八道”,只是说我“不说谎”,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说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说的。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说是我最早的知已,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记述,可惜很有点顾忌,只好看以后有没有这个机缘了。

祝香香在这时,低声叫了我一声,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励的讯息。

况将军沉声问:“此话怎说!”

老实说,以我当时的知识而论,实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知识的基础上产生的。我只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概念,觉得在人的力量之外,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什么力量,我就说不上来了,只好笼统称之为“天兵天将”——我这四个字的回答,就是根据这样的思路产生的。

我和将军对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惧,据实回答:“我说不上来!”

这个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责声。我对这些人不问情由,就自以为是,十分反感,况将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可是况将军的态度就比他们好。所以我一转身,向一个责斥得最大声的官员道:“如果你认为我胡说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说,让你来说如何?”

那个官员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他以为少年人好欺负,扬起手,冲过来想打我,况将军和我堂叔齐声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扬在半空,放不下来,尴尬无比,这使我感到一阵快意,我转向况将军:“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一遍。”

况将军沉声:“好,请说!”

于是,我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当说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况英豪,在一个灰白色的光幕之中时,各人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个高级军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将军,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进的影像传播技术!”

这位高级军官曾负岌美国维吉尼亚军事学校,见识广博,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讲了一个英文字。当时,怕只有他一个人才懂,而这个英文字,如今三岁孩儿一听就懂,这个字是:Televsion——电视!

况将军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说下去。我在讲到“唇语”部分的时候,又请几个人示范,不发出声音来说话,我都能正确无误地说出他们在说什么。

当我说到况英豪在接受盘问的时候,说得更详细。况英豪曾提及一个人名:“王天彬”(或同音的三个字),我也说了出来。

绝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字一出口,况将军和香妈,陡然失声惊叫,香妈的神情,更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自况英豪口唇的动作中看出来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唇语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涉及专门名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选择,我说出了“王天彬”这个名字,本来坐着的香妈,霍然起立,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的显露。在况将军的一下低呼声中,他问:“你听清楚了?是哪三个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看到的,况英豪的口唇动作放慢,而不发出声音来。

刹那间,只见况将军满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况将军不怒而成,这一发怒,车厢之中,登时鸦雀无声。

我在这种情形下,也好一会不敢出声,只见况将军的神情越来越愤怒,徒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全都射完,*穿过车厢的顶,呼啸而出,他怒吼一声:“这杂碎,别落在我的手里!”

他说着,竟然望向香妈,目光凌厉之极!

当我一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况将军和香妈一起有反应,但由于后来,况将军勃然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香妈了。

香妈咬着下唇,泪花乱转,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处境十分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从况将军的反应来看,他和那个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难明的是,那和香妈有什么关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厉的目光,望向香妈?

我一见这等情形,立时身形一闪,挡在况将军和香妈之间——这是我天生的脾性,说得好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难听些,是好管闲事。总之,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我都会毫不考虑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刚一站起,身边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况将军的目光太凌厉,所以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母亲。她不但有行动,而且有话说!

可是,她说的话,我听了却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声音都相当激动:“况伯伯,我妈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况将军怒道:“那杂碎,不是人!”

祝香香没有理会,迳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踪,设法见过他一次!”

香妈在这时候,失声叫了起来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态优雅的一个美妇人,也会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头向她母亲望了一眼:“妈你别怪我,我没告诉你!”

况将军仍在盛怒之中:“你见了那杂碎,可有杀了他?”

祝香香哗了一声:“他一见我,就大叫一声,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样子的,也叫了一声,接着,他转身就奔,我也转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时,祝香香说了她和“那个人”见面的经过,我不禁傻了!

这情景,何等熟悉!因为我也在场!

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我带她去,她和我的师父,就是一见面就各自大叫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当时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树下才遇上——那时我明知事有跷蹊,可是祝香香什么也不肯说!

这时,再明白不过,令得况将军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踪的师父之外,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我也早已料到师父和香妈之间一定有什么纠纷,因为在“鬼竹”上曾出现香妈的像,现在,自然也证实了!

祝香香在说完之后,向我望来,我立时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况将军来回踱了几步,才对那些自他发怒以来,一直呆若木鸡的人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去!”

各人连忙离开车厢,一个高级军官在门上略停了一下:“将军,我会派人作地毯式搜寻!”

况将军吸了一口气:“别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刘老大,他在城里有势力,不要太张扬!”

那高级军官答应着,走了出去,我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车厢门走了一步,香妈已向我招手,问:“孩子,刚才你说什么天兵天将,是暗示那个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况英豪的唇形上,我认出那个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妈这样问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国北方语系之中,“彬”、“兵”这两个字是同音。同时我也陡地想起,还有一个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猪”,那一定是“竹”字,这两个字,北方话也是同音的!

刹那之间,我豁然开朗,况英豪接受盘问,是被问及我的师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绪虽乱,但还是及时回答了香妈的问题:“不,我说天兵天将的意思,就是天兵天将!”

香妈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况将军:“英豪失踪一事,应该和他无关!”

我举起手来,况将军向我指了一下,让我发言,我道:“和香香见了面就走的那个人,是我的授业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来的,只觉他神秘之极!”

说到这里,我胆子一大,向香妈指了一下:“我还知道,香香妈妈,可能是他的梦中情人!”

这话一出口,香妈俏脸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况将军却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将军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对你说的?”

我摇头:“不是。”接着,我就将“鬼竹”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况将军目瞪口呆,他到了门口,叫了一声,我堂叔和那高级军官,又回到了车厢,他要我再说一遍,况将军先问堂叔:“那‘鬼竹’是你弄来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怪现象发生,太不可思议了!”

那高级军官叫了起来:“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仪器!一具可以接收脑电波的仪器,接收了脑电波之后,还原现出脑电波所想的形象来,那是一具不可思议的仪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这种话,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当时,却是第一次听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觉上却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过了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的话,陡然之间,进入了一个神奇无匹、广阔无比的新天地!

而我将在这个奇妙的天地之中驰骋、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奥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然会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觉,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缚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度过的。

况将军沉声问:“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那高级军官一字一顿,手向上指:“天兵天将!”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来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第九章 开窍

89

主题

172

存在感

105

活跃日
 4 

SOS团一星级★

3楼
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九章 开窍

在那节改装成指挥所的列车车厢内,我度过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生命历程中,人人都有机会有这种时刻。简单地来说,可以称之为“开窍”——忽然之间明白了,而又不是对什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来是可以那样子的!

明白了这个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道路,尽管这条道路上还会有不少障碍,但都不成问题,只要知道,迈开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这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之前,我只以为在“鬼竹”上出现的这种怪现象,是鬼神莫测之物,不可解释的,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脑部活动所造成的必然结果,那不是什么竹子,是一具仪器,那一片竹叶,多半是接收天线,或同类的装置。

眼界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我兴奋得难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发热,双手紧握着拳,手心直冒汗。

这一切,全是发生在我思想上的变化,别人当然难以觉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点异样,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兴奋?

我这时,真想立刻向她倾诉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显然不是少年人互诉心情的好时间和好环境,因为有许多重大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最重大的问题,自然是况英豪失踪,落在什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王天兵”来,惹得况将军大发雷霆,而我又说出了“鬼竹”那件事,证明了香妈是我的师父“王天兵”的魂牵梦系的梦中情人。

看来,要解决的事太多,我不能在这时就向祝香香诉说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她说。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扫向她母亲,又再向我望来,口唇略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已看到她说的是:“你闯祸了。”而且,从她先前的眼色看来,她说的是,我有关师父和她母亲的话,闯了祸了。

我转过头去,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强性格的表现:我不管闯不闯祸,是事实,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看来,在场成年人的探索重点,不是如何寻找况英豪,而是对我师父王天兵更有兴趣。

那高级军官说出了他对“鬼竹”的见解之后,在车厢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的话,对我这个少年人来说,大有启蒙开窍的作用,对成年人会有什么样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时将军问他,是什么人有了这种发明,有这种力量时,他也只好认同了我的说法:“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是传统的说法,而他的话,给予我极大的启发,使我联想到,那是来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级军官后来对我的影响,还不止此,他可以说是我接触现代观点的第一人,我在记述往事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写出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还是不能写。自然,我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称他为“那位高级军官”了。)

况大将军对那高级军官的说法,显然不是很满意,用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会,才解释:“西方国家正在研究,也有迹象和若干证据,显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临地球,或已经降临地球的现象——”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这位小朋友所说的天兵天将,我相信就是指这种现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对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对他生出了无比的崇敬之意。

况将军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指着那高级军官——他虽然在笑,可是伸出来的手,却也不免微微发颤。

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个手握兵符、浴血沙场的大将军身上,那更令人骇然,因为这证明,将军的内心深处,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测,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惧,连将军也不能例外!

况将军的声音,勉力镇定:“就算有这种事,那和英豪有什么关系?难道说英豪……是被外星高级生物……掳走了的?”

况将军的责问,十分严厉,那高级军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这位小朋友所说的一切经过,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样的结论我会把这一切资料,提供给我在美国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没有什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结论!”

况将军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节车厢,也为之晃动。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说的“鬼东西”,自然是指那会现出人像来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扬了扬眉:“我知道王师父心中有一个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过,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传说,恰好山中有人来兜售,没人相信,卖不出去,给我遇上了,就弄了来给王师父。”

堂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王师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请他来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什么来历,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什么恩怨。他武术造诣又高,不可思议,以前,我只是在传说中,才知道有这样的奇人!”

在我堂叔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香妈好几次口唇颤动,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这更使我相信,香妈和王师父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纠缠,只是我不明白那和况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况将军脸色阴沉,又向那高级军官望去。那高级军官坚持他的看法:“那东西……人类造不出来,人类可以对着一个人,把他用摄影术记录下来,呈现在眼前,绝对无法通过意念,而使一个人的形像,出现在眼前!”

况将军道:“可是,那东西是山里人拿出来卖的!”

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下,还没有回答,而在他的影响之下,开了窍的我,思潮汹涌,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所以立时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无意地把这东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发现了,又偶然发现它有奇妙的显像作用!我相信这东西一定不上一个,不然,不会形成一种传说!”

各位,这一番话一出口,卫斯理算是正式踏进了恣肆汪洋、无边无岸的幻想领域,踏进了丰盛无比的冒险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从这一步开始!

况将军有点愕然地望着我:“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会梦想。”

我正在想将军的话是在称赞我还是讽刺我,那位高级军官接口道:“大发明家爱迪生若不是梦想可以有不用点火的灯,也就不会有电灯这回事!”

我受到了进一步的鼓励,整个人就像是充满了气一样,兴奋无比,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况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问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铁锤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挥着手叫:“他们抓错人了!”

这一句话叫出口,休说别人难以明白,连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双手不断挥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变形成为一个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抓错人了!”

每人都盯着我,等待我对这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连叫了两声“他们抓错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着气,挥着手——别看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动作,在思潮汹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时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马脱缰一样的种种念头,奔驰得比较有规律,不致于太无稽。

所以,这个挥手的动作,后来竟成为我在思考的时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时的习惯性动作——各位如果熟悉卫斯理以后的冒险故事,一定可以发现在那些记述之中,卫斯理经常“挥手”,“挥了挥手”。

却说那时,我已经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组织了起来,我又叫了一次“他们抓错人了”,然后,立即道:“他们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有用,他们知道这东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们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问,那个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们下手捉了英豪去逼问,他们抓错人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组织成了一个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凭自己的想像,根据极少的资料,运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设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测是合情理的!

那高级军官首先点头:“你所说的‘他们’,就是我提到的不明来历的力量?”

我再也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高兴的了,所以用力点头,表示我正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都皱着眉,一言不发。

当时我颇有点怪他们不接受我的设想,但是后来,再仔细想起当时的情形,连自己也不禁皱眉,因为我的假设,有太多没有说明之处,那是只凭一时的灵感所组织起来的一种想法,有太多问题存在。

“他们”自然可以说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说成是外星人的重要仪器,要找回来,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这仪器落入了王师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师父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又如何会找到我,再如何会在出手时抓错了人?

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兴奋地道:“明白了是他们抓错了人,事情就易办!”

也许是受我那种充满了自信的神态所感染,也许是祝香香对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个有了反应:“应该怎么办?你有办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换回来!”

堂叔骇然:“你上哪里找他们去?”

我灵感一发,不可遏止,对答如流:“他们是在哪里带走况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们!”

那高级军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当时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后来有机会问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见过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级生物,就毫不怀疑接受有他们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长谈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个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少人,以为外星高级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来的!”

他对我很推崇,那在当时就可以看出来,他沉声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当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提议,考虑的结果是拒绝:“不,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好,一个换一个,不必再节外生枝,多生是非!”

况将军叹了一声:“我很喜欢英豪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可是不认为你的行动有用。”

我大声回答:“至多换不回来,至多接触不到他们,也不会有损失,对不对?”

各人想了片刻,都点了点头,祝香香过来,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请给我一辆摩托车,我再到古城墙脚下去。”

五分钟后,我已冒着寒风,骑在摩托车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处,疾驶而去。

等到来到那道沟壑旁边,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块上,枯草上,灌木丛的树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鸡啼声。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们”在哪里呢?

我背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他们的仪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们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把他们当作是天兵天将也好,当作是神仙也好,能测知人在想什么,正应说是他们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块大石,背风坐了下来,集中精神想:“你们找错人了,应该是我,不是况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过接触,见过那仪器!”

我不断想着,开始的时候,思绪十分杂乱,但王师父教过我练气功的法门(内家气功是中国武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气功”这个名词近来被滥用了),抱元守一,摒除杂念的基本功夫,我是会的。

渐渐地,我就做到了除这一念什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间,我听到了有声音在问:“王天兵在哪里,说!”

我睁开眼来,四周围什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浓雾之中,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后来,类似的经验多了,才知道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觉神经的结果,并没有由声波震动耳膜再使听觉神经起感应作用的过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现在的处境,一定如同我看到况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样,我真的和他们有了接触!

这令我兴奋之极,我忙道:“你们先把早先带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诉你们——请相信,我已推测到你们来自天上,是我们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我说了这番话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声音:“好,照你说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关“鬼竹”的事,以及在车厢中高级军官和我的设想,滔滔不绝说了一遍。期间,曾几次停下来,等待他们的反应,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出声。

等到我讲完,那声音表示了不满:“你说了等于没说!我们要把……那东西找回来,王天兵在哪里?”

声音在“那东西”之前,有几个音节我听不懂,多半是那个仪器的名称。

我据实道:“我不知道,你们来自天上,照说神通广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声音有点无奈:“太难了,你们看来个个都一样!”

我不禁骇然,确然,他们如果是形态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们眼中,自然一样,就像人看蚂蚁,也只只一样,绝难在亿万蚂蚁之中,找出特别的一只来。

我也有疑问:“可是你们找到了我,那是凭什么找到的?”

声音道:“那东西接收到的讯号,和你所发出的讯号有相同之处……你不会懂的,你能代我们找到他?”

我心头怦怦乱跳,福至心灵:“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们联络?”

声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个字:“想!”

我连忙再答应,又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可是忽然之间,寒风遍体,四周围不再有浓雾,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红,已经冉冉升起了!

第十章 旧情人

上一章的叙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间,跨进了丰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禅宗的高僧的“顿悟”,所以把那段经历题名为“开窍”。

有一个也是关于开窍的经过,记载在《庄子》中。说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浑沌。倏和忽,经常在浑沌那里作客,浑沌待他们极好,倏和忽就想报答浑沌的好客之德,两人商议: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进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不如替他开凿七窍!”

(这位中央之帝的长相多么怪,没有七窍,甚至难以想像是什么模样,如何生活。中国古典文学之中,极多这种想像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倏和忽就动手替浑沌开窍,每天开凿一个,七天之后,在浑沌的头部开凿出了七窍,浑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窍也不能乱开,有的人,硬是不开窍,不必努力使他开窍,让他去好了,不然,反倒会害死他的!

闲话表过,再说我在寒风凛冽之中,忽然置身浓雾,和一个神秘声音对答,接受了“他们”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师父)之后,又自浓雾之中,“走”了出来,在开始的那一刹那,思绪紊乱,至于极点,连像刀锋一样的寒风吹上来,都没有感觉。

好一会,我才理出了几个头绪来: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对过话,刚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幻觉。第二,祝英豪已经没事了,我料得对,他们捉错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们联系,而方法是:想!

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单单的一个“想”字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们。

集中精神去想一个我的同类(地球人),被想的对象不会知道我正想他,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脑能量,不能直接沟通。

要使被我想的对象知道我在想他,单凭想不够,必需通过其他行为告诉对方,用文字或语言来表达,或者用一个眼神,一个微妙到只有对方才能领会的神情,等等。

自然,对方要回应,也要采用同样的方法。

这时我思绪紊乱,杂七杂八想得很乱,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时的那种无比的舒畅,可是也想到了况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为婚的丈夫,哼,乱七八槽,一塌糊涂!

我用力摇了摇头,吸进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想一个地球人,被想者不会知道,而我想他们,他们就会知道。

由此可知他们有接收人的脑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会出现人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想起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惧!他们要是有这种力量,那岂不是在地球上,不论什么人在想什么,他们都能知道?也就是说,他们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什么,他们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们,简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间,我又哑然失笑: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连我的师父都找不到,要委托我来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师父,怎么着手呢?看来,我师父和香妈、况将军之间,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纠缠,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师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许可以探听到许多资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妈妈称为“我师父的老情人”,并无不敬之意,当然,那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当面这样说的——这是人没有能力直接接收对方脑能量的好处。不然,谁没有在心叫对一个人的称呼和口中说出来不同的情形呢?全让对方知道了,岂不尴尬万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个“完全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人,这个人痛苦莫名,宁愿自己变白痴。)

正在胡思乱想时,汽车声轰然传来,好几辆车子疾驶而来,最前面的一辆还没有停稳,便看到况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当夸张):“咦,你怎么在!没叫他们把你抓走?”

我笑:“大庙不要,小庙不收,没人要我!”

况英豪哈哈笑:“我的经历,堪称世界之最了,他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犹豫了一阵,看来本来是想说“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收了口。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是况英豪平安归来,大家都兴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连况将军在内,请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况英豪不停地讲他的经历——和我的一样,他一再说:“真岂有此理,那声音一直在问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连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香妈和况将军,都会现出异样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再这样说了。

这时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开始着手寻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什么力量委托我做的事,我要尽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负委托。而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们再接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况大将军和他的幕僚,告辞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个长辈,送出门口去,那高级军官拍着我的肩头:“小朋友,我们有幸相识,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言下意大是怅然,一个成年人能对一个少年表现这样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动。

况英豪在一旁听了,大声道:“我也要入维吉尼亚军校,等我毕业时,你这个老学长和卫斯理一起来参加毕业礼,不就可以见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没有遇到比况英豪更乐观的人。

在这时候,我拣了一个机会,悄悄对香妈说:“等一会我带你看看师父住过的院子。”

我不问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说要带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决定,她略想了一想,就领首表示答应。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内,后来她对我说:“你和我妈妈倒很能心领神会!”

贵客走了,况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没有离去的意思,香妈已在向我以目示意,这不禁令我十分为难。我要带她去看师父住过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资料,她如果和我单独相对,可能会说出很多话来,但如果况英豪和祝香香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可能什么也不肯说了!

但是一时之间,我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支开他们。当然我可以说“你们是指腹为婚的夫妻,总有些体己话要说,请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说,不愿意他们真的躲在一边去说体己话。

所以,祝香香和况英豪,是跟着我和香妈,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况英豪好几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开去,这令我大是高兴。

一进了院子,看到满院都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竹子,香妈忽然面色大变。

我师父喜欢栽种竹子,也真的过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长满了竹子,竹子是十分易于生长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话,自然生长得更茂盛,所以一进院子,就只听到风吹竹叶所发出的“刷刷”声,地上也满是竹叶。如果是在盛夏,当然是绿荫森森。

可是我师父又并不爱竹子,他种竹子,不是为了贪恋“独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调。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劲,他看来瘦骨嶙峋的手,劲道真是大得骇人,比他手臂还粗的竹子,就发出惊人的碎裂声,裂了开来。

院子中不少这样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随处可见,竹子生命力强,虽然被捏碎了,但一样在生长,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当他这样做,是为了练手动,后来,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爱听竹子碎裂的声音(周朝有一个叫褒姒的女人,爱听撕破绸子的声音),绝没有想到还会有别的原因在,直到香妈说了,我才恍然。

却说一进院子,香妈就神色大变,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稳,她一手接住心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当粗,也曾碎裂过,她扶住了竹子,现出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学,得自她母亲的传授,那么香妈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强。要令得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如此举止失措,她所受的打击,也一定很严重。

我早就料到过她和我师父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实,那时香妈也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可是在少年人看起来,她是成年人,一定有许多沧桑,有许多值得缅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着嘴,过去捉住了她妈妈的手,况英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香妈的视线,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声:“妈……”

她的这下叫唤声中,充满了疑惑,显然她也不知道她妈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香妈闭上眼睛一回,才睁开眼来,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说我是王天兵的梦中情人,一点也不错。”

我再地想不到香妈一开口,就会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虽然很惊愕,但是却也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再也没有隔膜——当人可以把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人时,这是必然的现象。

祝香香低下头去,咬着下唇不出声。

况英豪却大是错愕,因为我在火车厢中,作这种惊人推测之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不明白来龙去脉。他在惊讶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却被祝香香用一个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来,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毋躁,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况英豪用力抓着头,我在这时,大着胆子试探着问:“我师父是你的……旧情人?”

这句话一出口,就见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愤意。可是香妈却并不生气,她只是抬起头,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处,久久不语。

她的这种神态,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祝香香急得俏脸通红,叫了起来:“妈!”

香妈这才伸手,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给了回答:“不能说是,只是他一直恋着我。”

祝香香叹了一口气,算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别说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现在,少女忽然听到自己的母亲有了恋人,只怕也会很紧张的。

可是祝香香对“妈妈的旧情人”的反应,却远远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愤怒,而且大有责怪之意。

后来,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我忍不住对她的态度表示不满:“令尊去世已久,你总不见得想令堂得一座贞节牌坊吧!”

祝香香这样俏丽的少女,居然也会有咬牙切齿的神情,她给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会干涉母亲的爱情生活,但是绝不能是王天兵,因为王天兵“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说得十分决绝:“我一定要报仇!”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实不能说是王天兵害死的当祝香香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我师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说和祝香香父亲的死,有关系,或者说,有很大的关系。

其间的前因后果,十分复杂曲折,也有很多阴错阳差,事先绝意想不到的事,夹在其中。

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祝香香的回答是:“对你来说,祝志强只是一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肉相连的父亲,你能够作客观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亲,我要报仇。”

祝香香既然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比她更偏激。

却说当时,寒风飒飒之中,竹枝摇曳,香妈慢慢向前走,我们三人跟在后面,每经过曾裂开的竹子,香妈就会伸手去抚摸一下。

走了十来步,她问我:“你师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练功?”

香妈声音苦涩:“不是,他种竹子,就是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向我望来,眼神十分凄酸。她问我:“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我陡然心中一动,脱口便答:“因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个姓祝的人,他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话中音极近。)

我本来想说“喉咙”或是骨头,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来,令我说不下去。

香妈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还是那么难以消解。”

香妈的这一声感叹,给我的印象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来,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时道:“妈,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关?”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对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会要求我带她来见我师父——她见了我师父,大叫一声就走,那是为了什么,还是一个谜。

香妈扬起了头,神情变得很严肃:“香香,他是我师兄,是你师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祝香香抿着嘴,一脸不服气的神情,我则讶异莫名。

如果香妈和我师父是师兄妹,那么香妈是我的师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师妹了!

别以为这种关系没有什么,在武学的世界中,那是十分亲密的自己人的关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现出犹豫,但是又坚决的神情,她道:“妈,这不公平,我什么也不知道!”

香妈沉声道:“我准备告诉你。”

她说着,走前几步,来到屋子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第十一章 三姓桃源

89

主题

172

存在感

105

活跃日
 4 

SOS团一星级★

4楼
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我师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自从拜师学艺开始,每天午夜时分,我都会到这里来,接受严酷得残忍的武术训练方法——很多时日之后想起来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没有被“折磨”死,反倒练成了一身好本领。莫非人一定要经过这种痛苦的阶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觉,在被雕琢之时,也怕绝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吗?)

(玉是没有感觉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觉的,其实很应该多问问人的感觉如何。)

(忽然来的感慨,还是由那个倏和忽替浑沌开窍,却把浑沌开死了而来的——和整个故事无关,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师父屋子中的一切陈设,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简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时,和香妈、况英豪、祝香香一起走进来,再见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私,自然明白何以它们如此粗陋,不论是桌是椅是架子是卧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吱吱”响,像凳子,若是坐下去,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师父自然就是为了要听竹子发出这种痛苦的声音!

他对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压在身下,听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虽然那时我还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师父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时,我们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实,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妈的师兄,而香妈嫁了一个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会编故事,就这一点点材料,也就可以编出一个故事来了。可是编出来的故事,怎么也比不上自香妈口中说出来的那么离奇。

进了屋子之后,香妈伸手按在一张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这时发出了“吱吱”声响。况英豪想坐下去,竹椅发出的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来。神情讶异莫名。

我向他解释:“因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发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着下唇:“妈,为什么要进这屋子来?有什么说话,在外面说不好吗?”

香妈略等了一会才回答:“好,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自从和祝香香同学以来,我见过她的许多神态,或是娇柔、或是妩媚、或是轻嗔薄怒、或是笑靥如花,都各具美态,叫人看了还想看,而在看了还看之后,还会随时都回想。

可是这时,祝香香的神情,却实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脸铁青,虽然是板着脸,可是眉宇之间,又有一种极度的厌恶。她母亲的话才一说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极恶劣的缘故,竟然连礼貌也不顾,一甩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去。

况英豪自然立时跟了出去,我犹豫了一下,望向香妈,香妈的神态十分疲倦,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也离开。

本来,我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彻底也没有——她要单独一个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只想一个人独处!

所以,我没有说什么,倒退着出了屋子,才转身。

祝香香离开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色仍是阴沉无比,况英豪在一旁,没做手脚处,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没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着不动,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则缓缓踱步,况英豪围着祝香香,团团乱转。

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才看到香妈走了出来,她出来之后,动作很缓慢,小心地关上了院子的门,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对着门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彷佛只有她一个人那样,踽踽而行,到了一个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来,不言不语。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亲,*两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轻轻握住了手。

她们两人显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两人在一起默然不语,还是十分温馨,看了令人感动。

三个少年都在等香妈讲话,准备听一个恩怨交缠,爱恨交织的故事。可是过了好一会,香妈一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是我们再地想不到的。

这句话,不论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记得,记得香妈说这话时的神情、环境,以及我们听了之后,感到错愕的反应,历历在目。

香妈说的那句话是:“你们都读过《桃花源记》?”

是不是毫没来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有一本书,现在已不流行了,这本书叫《古文观止》,意思是叹为观止的古文汇编,清康熙年间两位姓吴的学者所编,收各种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超过三百年,是求学者的心读书,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记》,只怕会一直流传下去,谁不知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我们三人,当时除了点头之外,都没有出声。

香妈长叹一声:“像《桃花源记》中记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渊明的想像,真是……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个桃花源记式的故事。

这一类故事,不止《桃花源记》,许多小说都以这种形式的故事为基础。

香妈在继续着:“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打下了半壁江山,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为天王,坐上了龙椅,本来是满清气数已完的好时机,只惜天国的将领不和,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她在说着这段历史的时候,语调十分感叹,而且对于太平天国的称呼,也很尊重——一般提起太平军,都叫他们“长毛”,自然没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当太平天国败象初现之际,有三个中级军官,洞悉先机,知道必不长久,将来结果可能惨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们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带,崇山峻岭,森林连绵,很有些隐蔽之处,所以三人先结伴去寻找,终于给他们找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无法到达。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全家老小,都迁入了那所在,并且命名为‘三姓桃源’,立下家规,世世代代,在三姓桃源隐居,再也不出尘俗世间,也就无疑人间天上了!”

香妈在这样叙述的时候,神情无比向往。我却暗中不住皱眉——对于这种形式的隐居,我不是很赞成。那种避世的精神,无法形[x]类的进步——或许有人说,人类没有进步会更好,那也不必争论。

香妈叹了一声,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现在才知道吧?”

祝香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师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计到事情会如何发展的了。

香妈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将,祖传的武学,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称为‘龙虎功’——聚龙会虎,据说是张三丰祖师亲传。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传,一向传子不传婿。”

她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妈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术打下了基础,你也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弟子!

我领略到了香妈的意思之后,立时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的弟子,我和她的关系,自然又深一层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没有什么用,香妈和王天兵是师兄妹,可能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是结果显然不是很好。

我思绪紊乱,心神不定。这时,况英豪也神色阴晴不定,他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武术!哼,一*过去,什么功都没有用!”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香妈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妈有没有听到,祝香香则垂下了眼睑,和我一样,装成了听不到。

况英豪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国传统武术若是达到了深湛的境界,反应的灵敏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绝不是科学所能解释,也不一定不是现代武器的敌手。

香妈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隐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术家,祝、宣两家全是文人,在隐居的岁月之中,自然身手矫捷的武术,比之乎者也的文学有用得多。本来,王家的独门龙虎功,不传外人,但为了表示三姓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开了家传的武术,三姓子弟,只要肯学,都能获得倾心传授。”

香妈说得十分平静,她说的虽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传奇,又明知和眼前的几个人的恩怨纠缠,大有关联,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妈叙述的本领很高,所以我们都屏气静息地听着,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她更是聚精会神。

我把香妈那次所说的,加以整埋,叙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发生的事,有一些,当时不是很明白,只当是怪事。后来见识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当时的反应,和后来的认识,都加插在香妈叙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处,四面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峭壁中的,飞鸟难渡。那山谷被群山包围,所以气候适宜,物产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产也丰美之极,不但如此,还有一个大岩洞,洞壁之上,结聚着许多晶莹雪白的盐块,当真是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实在是无忧无虑,再理想也没有了。任凭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天翻地覆,在这个山谷之中,一样是平静宁谧的神仙境界。

问题就在这句话: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没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进取。有的人雄心勃勃,勇往直前,不怕大风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长,自然都没有问题,他们都看透了性情,认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当时,三个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争执,姓王的武将提出:“我把家传的武术公开,三姓是一家,从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没有文,三姓子弟,连字也不必识!”

王姓武将提到了“连字也不必识”,那是签底抽薪,最彻底的办法。连字都不认识,自然更不必读书了,不读书,就不会知道那么多事,就会心安理得,在这山谷之中,一代一代住下去,不会出什么花样。

别看王姓武将是个粗人,他这种主张,和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颇有相合之处:“绝圣弃智”!

人若是没有智慧,对只追求平静的生活,绝对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将这个提议,立时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两个朋友反对,他们两人意见一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传武学公开,我们又岂甘后人,也把毕生所学,传授三姓子弟:只要有天资,管保他们能有大学问。”

王姓武将当时没有再争,只是问了一句:“纵使学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三姓桃源之中,又有何用处!”

一句话,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姓武将没有坚持只学武不学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习,也有生性疏懒的,索性甚么也不学,倒也怡然自得,过那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快活日子。

两位老夫子,在进入山区的时候,每人所带进来的书籍,都有十几大箱,所以有的是教学材料。

就这样相安无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规矩,同姓不通婚,渐渐地,人口就多了起来。

(当时我听到这里,就暗自摇了摇头。因为那两位老夫子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中国的古籍之中,自然科学的著作极少,有也是不通的多,什么“黄鸟入海化为蛤”这种神话式的传说,都被一本正经写在书中。)

(所以,他们一定都不知道,这种情形,若是延续下去,就会出现危机总共只有三家人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几代,所有人之间,就都有了血缘关系。)

(而近亲成婚的恶果,十分惊人:下一代的智力减弱,产生白痴。)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两姓的人口传衍较多,祝姓却一连三代,男丁都是单传,女性相当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为谷中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到了有一代,祝家居然生了三个男丁,可是那三个男丁之中,只有一个肯成婚,另外两个,全谷所有适龄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几乎只要他们开口,都可以娶之为妻,其中不乏又能干又美丽的。但是那两位青年,却硬是没有兴趣,反倒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举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所有人都骇异万分,视为妖孽。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性质的怪事。后来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恋的遗传,这种由遗传密码决定的倾向,十分无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歧视有这种倾向的人。)

在这平静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波。偏偏这两个男丁,聪明之至,谷中所有的书,都被他们读遍了,见识自然也与众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于是,就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山谷,结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隐居生活。

这件事,对“三姓桃源”来说,简直是爆发了一枚核*,一查之下,这两兄弟,还带走了一批当初进谷时带来的珠宝。

当初,珠宝的数量真不能算少,由于下定决心,在谷中世代隐居,再名贵的珍宝,都没有用处,所以只是随便放在坟地的祠堂之中,当作一种供奉,也没有专人看守,要带走是十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两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严重的规条,照规矩,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他们的兄长,义不容辞,负责去追他们回来。

这时,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隐居了超过一百多年,对于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无所知,一提起要离开山谷,都视为畏途。

何况,那时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选,所以谷中的人都相信他一出马,就可以把他两个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来。

祝老大当年二十四岁,他带了一包珍贵的珠宝,离开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着祝家老大的回来,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足足等了二十年,祝老大踪影全无,和他两个兄弟一样,看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没有男人,势必成为“两姓桃源”了!

是三姓还是两姓,问题都不大,问题是在于,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式的隐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闲适也未必适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然有吸引人之处——这种想法,是一个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溃,那么,三姓桃源也就不再存在了。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没有信息之后,山谷中的父老已经看出了这个危机,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一直到了祝老大离去了二十年,虽然祝家三兄弟离去,被当作谷中最大的禁忌,谁也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头的一颗钉子,谁都知道,不把这颗钉子拔去,总有一天,会有变生不测的大祸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变化,并不是太大,但总也有变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一族之中,出了一个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许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遗传密码决定,但后天的勤奋,也占很大的成分。山谷中生活舒适,王家独门龙虎功之中,有几门最具威力的,要经过十分刻苦的锻练过程,近乎自虐的发奋,才能有成,已经没有什么人肯练,失传了五六十年,到了这王姓青年身上,竟一一都练成功,那年,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岁,已经是文武全才,成了三姓桃源之中最杰出的人物,虽然年轻,但是在谷中地位极高,俨然是一谷之主了。

香妈花了不少言词,介绍这个王姓青年,听得我有点悠然神往,想像那是一个如何刻苦,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这样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妈以手支颐,很是出神,停了好一会,才道:“那时,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领袖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说到这里,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许多许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欢一个人——”

在说到“一个人”的时候,声音又慢又伤感,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祝香香立时过去,握住了她妈妈的手。祝香香的声音很低,她说的话,虽然我和况英豪都想说,但是听了,还是感到意外,她道:“妈,那少女是你?”

香妈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却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况英豪互望了一眼,那个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我在师父身上,绝看不出一个奋发向上的青年人的影子来,虽然说人会变,但是总难以把一个终日喝酒、对着竹子喃喃自语、自暴自弃、消沉之极的人和一个努力向上的青年联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练武时,还有三分英气之外,他整个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是什么事使他有了那么大的转变?是因为他爱香妈,而香妈却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啊”地一声,已经理出了一点头绪来了。我指着祝香香,道:“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妈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复平静:“那是香香的祖父。他离开山谷去找他两个弟弟,不到三个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两个弟弟凭着聪明才智和带出来的珠宝,已经生活得十分好,成为大城中突然冒出来的传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养相公……奇装异服……旁若无人……”

这些对那两兄弟的形容词中,我们当时都听不懂什么是“公然养相公”,所以都有疑惑之色。香妈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祝家的男丁,个个玉树临风,英俊非凡,这两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们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专侍候男色的爱好者,虽然那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但也很少那么公然的。”

我们都不出声。

(那两兄弟是男性同性恋者,殆无疑问了。)

香妈又叹了一声:“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带着他领略花花世界的风光,他心中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干,不出十年,已经成了豪富,妻妾如云,和他的弟弟不一样。可是,男丁单薄的遗传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独子。”

她又停了片刻:“这些陈年旧事,要是你们没兴趣听,我就不说了!”

我们三人一起叫了起来:“不!要说!”

当然要说:因为最关键的事,她还没有说出来:王天兵,她和祝志强之间,是怎么又有了那样纠缠的呢?

香妈吸了一口气:“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来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让贤,由他来当领导,王天兵也不推辞,但是他说,他要为三姓桃源,立一个大功之后,才当此重任。”

王天兵所说的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来他宣布:“一定要把祝家三兄弟找回来,不然,还成什么规矩体统!以一年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成与不成,都回山谷来。”

在大伙轰烈叫好声中,王天兵定下了离谷的日期,在出发前的三天,一个晚上,他和他心仪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妈的闺名。

王天具和宣瑛的恋情,在山谷中已很公开。少男少女情怀,情人就快分别,而且要一年之久,自然难免伤感,所以两人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宣瑛才幽幽叹了一声,垂着头,王天兵望着在月色下,与月光溶为一体,悦目之极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宣瑛吃惊地抬起头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王天兵一提出来,她一面心头狂跳,一面就立刻想到: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离开,去找那姓祝的三兄弟!

王天兵接下来的话,充满了诱惑力,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找那三兄弟……我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宣瑛的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在月色下看来,她俏脸由于兴奋和紧张,变得通红。

她没有考虑,只觉得脑中“轰轰”直响,就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就决定了王天兵和宣瑛两个人今后的命运,而且,更奇妙的是,还影响了当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青年人的命运,更影响了若干年之后的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了我在内!可知世事奇妙的连锁关系,牵涉的范围之广,难以想像!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虽然父老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这一双师兄师妹,就离开了山谷,闯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凭他们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本领,对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适应,而且,在两个月之后,就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独子祝志强。祝志强非但得到了,而且还大大发挥了祝家美男子的遗传。

当宣瑛和祝志强目光第一次接触时,两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会了!

香妈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我们也都默然不语——再下去发生什么事,不必问,也可想而知了!

第十二章 阴魂不散

89

主题

172

存在感

105

活跃日
 4 

SOS团一星级★

5楼
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十二章 阴魂不散

不是说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说祝志强太出色,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有一个“缘”字在。一旦男和女之间,加进了一个“缘”字,就必然会有事情发生。

祝志强和宣瑛一见钟情,立刻就知道以后一定要和对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缘分,本来顺理成章之至,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王天兵在!

见了祝志强之后,王天兵大是高兴,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着祝志强带他去见父亲,祖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给他押回山谷去,听候处置!

王天兵说得理直气壮,而在外面世界长大,一脑子现代思想的祝志强,却听得哈哈大笑,只当王天兵是疯子,自然不会听他的。

这一来就说僵了,言语不成,当然只好动手。祝家三兄弟之中,虽然有两个是同性恋者,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学来的武功,却没有丢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术界砌磋,自己也不断有创造,竟把原来王家祖传的龙虎功,又发扬光大,更进一步。

祝志强自幼习武,造诣不凡,两人在一个山谷之中比试,连打了三天三夜,把两个正在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尽,眼看再打下去,自然两败俱伤。

而在这三天之中,祝志强和宣瑛两人,一见之后,即像是触了电一样,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王天兵也觉察到了,在两人停手不打的时候,宣瑛在祝志强身边的时候,竟比在王天兵身边的时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开一个包袱,取出了一双利刀来,一扬手,“拍拍”两声,两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树之中,他指着那两柄刀:“从这里起步,一人一柄,拿到手之后,就决一死战!”

祝志强笑了好一会,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梦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们走!”

祝志强说着,向宣瑛伸出手去,两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王天兵大叫一声:“师妹!”

宣瑛回头,向王天兵叹了一声:“师哥,我心已属他,你不要逼我!”

这样的话,出自宣瑛之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钻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大叫一声,奔到树前,伸双手拔出了双刃,又是一声大叫,返身扬刀,向宣瑛和祝志强攻了过来。

看王天兵的来势,像是一头疯虎一样,奔到了近前,势子不减,双刀带起呼呼的风声,精光夺目,犹如两道闪电,向祝志强和宣瑛直劈了下来。

祝志强和宣瑛,仍然手拉着手,身影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势实在太猛,两人虽然退得快,还是慢了一点点,刀光在他们的额前,疾掠而过,划破了额头的皮肉。

香妈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前额的刘海,我们都看到,在她莹白如玉的额头上,有一道极细的疤痕,自额顶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叹,她这才知道何以她母亲的发型一直用刘海遮住了前额的原因。

香妈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额上,也有一道同样的伤疤,唉,那两刀,当真疾逾闪电,有雷霆万钧之力,稍慢得一慢,我们的头,怕都会被他劈了开来,我这才知道,师哥他心中,真是恨到了极处,真的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才甘心……”

香妈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够惨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带回去,反倒连公认的未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这样的打击,叫他如何去见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绝不能勉强,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

当时,宣瑛和祝志强虽然在千钧一发之中避开了攻击,他们各自受了伤,宣瑛看到祝志强前额鲜血迸溅,吓得魂飞魄散,疾声问:“你怎么了?”

祝志强本来看到宣瑛受创,也十分吃惊,但听到她这样关切地问自己,知道她也只是小伤,不过是流血的情状骇人而已。

所以他一声长啸:“多谢王大哥,在我们两人的额上各划了一刀,变成了夫妻同相,妙极!妙极!”

宣瑛一听,虽然血流了下来,俏险失色,可是她还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来,笑容之甜蜜,王天兵竟未曾见过!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扬刀,一张口,随着暴喝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片刻之间,连喷了三口鲜血,人也委顿在地。

宣瑛想要过去扶他,祝志强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杀我们之心,不可再去助他。他在这里静养两三天,自会痊愈,我们走!”

宣瑛和祝志强一起向外走去,开始,宣瑛还回头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来步,竟偎在祝志强的身边,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来,宣瑛对于就这样离开了三姓桃源,就这样离开了师哥,也多少有点内疚。

可是,一来由于她和祝志强之间的恋情,轰轰发发,使她明白了真正的爱情。二来王天兵也做得太过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养了几天伤之后,出来之后,就缠上了祝志强和宣瑛,暗算,行刺,下毒,放火,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令得宣瑛也开始对他憎恨。

他一个人行事,虽然占着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能容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铩羽而去,被人家赶走,并且还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仗着宣瑛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后一次放他走的时候,祝志强对他道:“这是最后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识趣,还要来生事,再落在我手中,决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样。

这次走了之后,不多久,祝志强就投笔从戎,进了军校。谁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又追到军校,祝志强第一次,由于意料不到,几乎着了道儿,虽然逃过了一命,肩头上也中了他一枚钢镖,镖上且喂了毒,受伤不轻。

在那次之后,王天兵又好几次摸上军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强有一个这样的仇人,替王天兵取了一个外号,叫“阴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了一*,也不知中在什么部位,还是被他走脱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静。

就在这段时间中,祝志强和宣瑛成婚,和当年的况大将军,是两对新人。

况大将军和祝志强一入军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对王天兵这个阴魂不散的事,知之甚详,祝志强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这样一个阴魂不散仇人的经过,告诉了好朋友。

不久,一双好朋友,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军校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参加大小战役,战功彪炳,一再升级,祝志强更有极好的身手,已积功升到营长,青年英发,是军中的杰出人物,况大将军那时,是祝志强的副营长。

王天兵久未出现,连祝志强也认为这个不散的阴魂,终于散了,而且军务十分吃紧,他也就不再将这个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发生。

那次军事任务,是要以一个营的兵力,突施奇袭,去突击敌军的一个团,要以少胜多,行动机密之极。入黑之后,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离敌军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处,只等到午夜,一开始进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来自家乡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的妻子都怀孕了。

离进攻大约还有四五小时,部队在一片浓密的森林之中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厮杀。

当晚月黑风高,正是偷袭的好时机,进了村子之后,下了命令,不能有一点亮光,不能有一点声音,士兵军官一律遵守,不得有违。

营长和副营长以身作则,两人背靠着一株大树坐着。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双好朋友会有说不完的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负,国家前途,甚么都可以说,但这时,两人都一言不发,一股重压,压在他们的心头,因为偷袭是不是能够成功,对整个战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时间慢慢过去,林子中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怕连树上的飞鸟,也不知道林子内多了两千多个不速之客。

就是那么寂静,那么紧张的时刻,突然,一下响亮而又急促的马嘶声,徒然响起。

马嘶声还没有停,祝志强已经直跳了起来,而且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他心爱的大青马的嘶叫声,也听出,大青马在发出这下嘶叫声之际,十分痛楚,显然是遭到了极痛苦的事。

而且,在这样的环境中,忽然传出了一下如此响亮的马嘶声,也令得人心头大震,就像是在一锅沸油之中,陡然浇进了一杓冷水一般,刹那之间,各种声响,虽然不响亮,可是也形成一股一股暗涌,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祝志强和况志强两人在黑暗中,轻轻碰了一下对方,两人一切行动,都有默契,况志强立时通过身边的传令兵,传下令去:保持肃静。祝志强则循声疾撞了出去,他武术训练高强,黑夜之中飞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战马停伫的所在。

营中战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个马夫。为了使畜牲不发出声响来,所以十匹马分开来拴,免得发出摩擦。祝志强直扑大青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马会往这种情形下,发出了那样的一下嘶叫声。

况志强连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传到哪里,哪里就静了下来,等到全部暗涌平息,林子中回复了平静,祝志强却还没有回来。

况志强心中不禁大惊,他素知自己这个好朋友行事果断之至,若是马夫出错,在这种紧急状况之下,立即军法从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他想往刚才马嘶声发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军官在留意长官的行动,若是营长和副营长,都为了一匹马而行动仓皇,那么就会影响军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着性子等着,一分一秒过去,他简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这才听得有极轻的脚步声传过来,祝志强回来了。

况志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祝志强的声音也极低:“马夫想偷了大青马开小差,被大青马踢了一脚,他刺死了大青马!”

况志强又惊又怒:“那马夫呢?”

祝志强闷哼了一声:“给他溜走了!”

况志强在当时,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问——祝志强的身手何等了得,冶军何等之严,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马夫溜走?

可是当时的环境,实在不适宜再追问下去,所以他也闷哼了一声,把怀疑藏在心底,没有问下去。

事后,他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懊丧欲绝,几乎没有吞*自绝,可是在当时,他确然只能如此,因为祝志强下了决心不对他说,就算他大声逼问,祝志强也不会说什么。何况其时,绝不准出声——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过后,急行军出了林子,直扑敌军的阵地,*声一响起,两个好朋友并肩冲锋,身先士卒,敌军仓皇应战,溃不成军,一下子就接近了敌军的团部。

祝志强带了一个爆破班去攻敌军司令部,敌军中也有勇士,七个人的一个敢死队,从黑暗中扑了出来,围住了祝志强。

况志强其时,在大约十公尺之外,他徒然举了举手,那是在问祝,是不是要他回来,联手应付,他看到祝也举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应付。

况对于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几步,再转头,只见祝志强已经砍倒了三个,大占上风。

况志强的行动,十分顺利,一声巨响,把敌军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敌军的指挥者,几乎一网打尽,无一幸免。况志强满怀胜利的喜悦,要和祝志强分享时,就看到一个参谋,上气不接下气,奔了过来,向他报告:营长挂彩了!

军队之中,受伤不叫受伤,叫挂彩。况志强大吃一惊:“严重不严重?”

参谋道:“军医正在急救,要立刻送医院!”

战情紧急的时候,轻伤不下火线,战斗正在进行,营长身负要责,只要清醒,也可以负伤作战,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伤势一定严重之极了!

况志强喝道:“带我去看!”

参谋带着况志强,奔到了刚才祝志强和敌军敢死队搏斗之处。那时偷龚成功,敌军溃退投降,战斗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况志强看到军医、护士乱成了一团。他一走近,看到祝志强由一个护土扶着半坐,左胸血如泉涌,衣服被剪开了一角,有一处很大的刀伤。

那刀伤,是肉搏时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强的武功而论,竟会被对方在这么要害部分,刺中一刀,那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的事!

止血药和绷带,一层层扎了上去,总算勉强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医院去,况志强又惊又怒,可是他要负责指挥,不能跟了去。

战斗结束。况志强赶到医院,祝志强还没有醒过来,军医一见况志强,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副营长,营长他带伤上阵,他……伤得那么重……还上阵……和敌人拚杀!”

况志强一怔:“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

军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把况志强带到了仍昏迷不醒的伤者之前。

况志强看到,伤者的左胸伤处,扎着绷带,而在腰腹之间,另有伤处,看来比左胸的伤还要严重。

军医吸了一口气,指着腰腹间的伤处:“送到医院,才发现他这里早受了伤,只是草草包扎,一直在流血,那是战斗开始之前受的伤,也是刀伤!伤口又阔又大,是一种有锯齿的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术家的兵器!”

况志强听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转,几乎没有昏了过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个被他们称为阴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锯齿短刀!

他也想起了战斗开始之前的那一声马嘶,祝志强去察看后久久不归,和那个失了踪的马夫!

事情虽然没有目击者,可是却是明摆在那里的!

香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

我长长地叮了一口气,明白何以我一说出了“王天兵”这个名字来,况大将军暴怒,香妈的脸色就那么难看的原因了!

其间有那么错综复杂的恩怨在:复杂到了少年的我,难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没有多久,就查明了那个溜走了的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军队的,来历不明,平日绝不出声,面目普通,谁对他也不会留意。

明摆着的事实是:王天兵改装易容,混进了军队当马夫,在等候机会——他终于等到了良机,在那个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马临死之前惨嘶,他知道祝志强一定会来察看,黑暗之中,死马之旁,他阴魂不散终于偷袭成功!

祝志强被他偷袭得手,当然也会有反击,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负伤逃走的。

而王天兵绝想不到的是,祝志强在受了重伤之后,竟然如此坚强,由于战斗在即,他竟然隐瞒了自己的伤势,若无其事,照样指挥战役!

他腰腹间的伤口很大,草草绑扎,流血过多,硬撑着战斗,以致又在敌方敢死队的围攻之下再受重创——不然,以他的身手,别说对付七个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况志强在知道了这些情形之后,愤怒、懊丧、悲痛,种种感情交集。

祝志强昏迷了四天才醒,谁都知道,那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那时,两位怀了孕的妻子也已赶到。宣瑛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祝志强握住了她的手,却不现出悲伤的神情,反倒说了指腹为婚的那一番话。

况志强疾声问:“那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强听了之后,却双眼发定,并不说话。况志强顿足:“你说啊!你是先中了暗算,这才吃了亏的!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祝志强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来时,眼光发定,已经与世长辞了!

虽然事情是明摆着的,但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确切地说出首先是谁暗算他的!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王天兵这个人的消息。况大将军运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至想派兵去直捣三姓桃源。但是宣妈却反对:“他不会回去,他没有脸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妈才对祝香香约略说了当年的怪事,并且对香香道:“那个人,竟像也在本县居住,落脚在本县的大户卫家。”

这就是祝香香为什么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的原因。祝香香长得和香妈十分相似,王天兵徒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惊,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一脸的愁苦,她一时失措,也只好转身便奔。

当时,我只觉得奇怪,怎想到会有那么多曲折在!

香妈说完了之后,我们都不出声,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实在不是一时三刻可以消化得了的。

过了好一会,祝香香才道:“他已经用暗算害死了……爸爸,还要那么恨姓祝的?”

祝香香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可是双手却紧握着拳,我知道,那是她心中极度愤怒的缘故。

香妈的声音苦涩,却答非所问:“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杀了大青马,暗算志强的人,究竟是谁?”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我们都吃了一惊,况英豪首先嚷了起来:“不是他是谁?”

香妈皱着眉,同我望来,我乍一听香妈那么说,虽然吃惊,但是这时,仔细想想,也觉得事情很有点可疑之处。

疑点之一,是虽然营长和马夫之间,地位悬殊,但是马夫既然负责照料营长心爱的大青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祝志强文武全才,为人精细,一年半载都觉察不了有一个大仇人隐伏在身边,这一点就说不过去。

疑点之二,我和师父相处,虽然除了传授武功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但是他那种愁苦,那种对香妈的思念,那种对姓祝的恨意,我还是可以体会得到的,那又岂是一个终于报了大仇的人的行为?

而且,他如果报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会一直流落在外,没有面目见桃源父老。

疑点之三,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说出暗算他的是什么人,可以相信,他为人正直,纵使他心中认为那一定是阴魂不散所为,但由于黑暗,没有看清楚,他也就不乱说。

这些疑点,香妈一定考虑过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所以,我就我所知,说王天兵的生活,千言万语,一句话就可以形容:“我师父根本不像是活着,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见到他,都会被他那种深切的痛苦所影响,不想多看他一眼……”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望着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见了他就奔逃的,当然对我的说法,深有同感,所以她用力点着头。

况英豪这小子,虽然鲁莽一些,但有时候,说话依然一针见血,他道:“不必多猜,把他找出来,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吗?”

香妈抬头望天,一言不发。祝香香轻轻叫道:“妈!”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论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来,是王天兵干的,她就要报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当年的那个暗算者!

香妈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她才长叹一声:“我实说了吧,我没有勇气和他见面,也不知道见了面之后该怎么样,香香,你别逼我!”

香妈可能武功绝顶,但是这种感情纠缠的事,有时连神仙也难以处理得条理分明,何况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声:“妈,我不是要你去见他,是我去见他,我再见到他,不会再逃!”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将委托我找他的!”

况英豪兴致勃勃:“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闯荡江湖,找这个王天兵,看看是他阴魂不散,还是我们阴魂不散,哼!”

况英豪在这样说的时候,摩拳擦掌,意态甚豪。

可是,他却未能实行他的愿望。香妈当时听祝香香那么说,静静地想了一想,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况英豪向他的父亲况大将军一说,况大将军面色一沉:“胡说什么,下个月你就要到德国去进少年军校,你忘了吗?闯荡江湖,做什么梦!”

况英豪吐了吐舌头,没敢反驳——事实上,入少年军校才是他的真正愿望。

我回家去一说,我那堂叔首先赞成:“好极,你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话,把我引得心痒难熬,我早就向往外面多姿多采的世界,这下可以往外闯,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新鲜事发生,这才叫生活!

香妈并不反对我们的决定,她的提议是:“先到三姓桃源去,他……这次,可能回老家去了!”

我不知道香妈何以有这样的推测,想来必有道理,所以一口答应。她又给我们很详细的地图,和进入那山谷的暗号,以及要注意之处。

我会和祝香香一起闯荡江湖,这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的事。

自然,和我兴高采烈相反的,是况英豪,他的视线一直留在祝香香的身上,用力拍着我的肩头:“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他逼我同意他的话,我吸了好几口气,才点了点头:“是,我们是好朋友。”

祝香香在一旁,垂睑不语。

少年人,想得单纯,没想到世事千变万化,根本不能预料。

千变万化的,自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89

主题

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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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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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S团一星级★

6楼
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一章 血人

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

正因为性格不同,所以命运就不同。

这句话,有一次,我和一个少年时的朋友说起,他表示不同意,他说:“你这句话,应该修正为成年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才对。”

想想也很有道理,少年时期,难以自主,尤其在中国人的社会中,少年的命运,全由家长决定,自己能作主的成分不多,除了少数真正性格突出之极的之外,大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从这一方面看来,我比较幸运,由于上一代的开明,我很早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祝香香要回“三姓桃源”去,向还隐居在那里的人,说说外面世界的情形,并且告诉他们,这样与世隔绝的隐居,绝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很快就会被打破,如果不早作准备,后果会十分悲惨。

以祝香香的年纪,当然识见还没有那么高,这一切,全是香妈的主意。

但是香妈本身,却绝不再愿意回“三姓桃源”——当年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使她心理上无法再回去,所以,任务就落在祝香香的身上。

然而,虽然祝香香身手非凡,人也机灵,但毕竟年纪太小,万里迢迢,涉足鬼魅魍魉、豹狼虎豹、甚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的江湖,也就和一头小兽进入了原始森林,没有多大的分别。

虽然祝香香挺着胸,在她清秀的脸上,现出无比坚强的神情,在各人面前大声说:“不要紧,我一个人可以到达!一定可以!”

但是每一个人都摇头。

“每一个人”就是当时在场的各人,包括我、况英豪、香妈、我的那个堂叔。

况英豪和我同时开口想说话,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况英豪先说。

可是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神情极其懊丧地摇了摇头。我相信他要说的话和我想说的一样。但他必须随他的父亲,况大将军转防,而且,他快要到德国的一家军事学校去学习,又怎能长期在江湖上闯荡?

而且,他自己也作不了主,纵使他心里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陪祝香香去经历那段路程,也绝过不了他父亲况大将军这一关——少年人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不出声,而我则朗声道:“我陪香香去!”

此言一出,各人静了半晌,我立时向那堂叔望去——如果他反对,我也不离开家乡。而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就道:“你也该到江湖上去见识一番了!”

香妈还有点犹豫:“这不很好吧,两个全是孩子——”

我那堂叔笑:“我这个侄子,放心,虽然初出茅庐,不免会有些毛手毛脚,闹点笑话,吃点亏,可是绝不会误了大事!让他乘机磨练一番,正是一举两得了!”

堂叔这样说,更令得我兴致勃勃,我又道:“我还可以乘机找我师父……‘天兵天将’曾委托我找他,要取回那个怪东西。”

祝香香双目黑白分明,望定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香妈也不再说甚么。各人之中,只有况英豪,搔耳挠腮,说不出的不自在,可是他好几次欲语又止,并没有说出甚么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当晚,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插曲,在我的房间中,堂叔向我说了在外行走要注意的一些事,此去要经过好几个省,有些地方,盗贼如毛,再加上人心奸诈,江湖风波险恶,两个少年人投身而入,无异是小舟到了惊涛骇浪之中。

我用心听着,心情既是兴奋,又是刺激。堂叔给了我一柄又薄又短、极是锋利的*,巧妙地安放进了左脚的鞋底之中。

堂叔走了之后,我不断地练习着如何能极快地、出其不意地把*掣出来。门上传来敲门声,况英豪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有一件重要的事对你说!”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来。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又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神色更是郑重。来到了我的身旁,把那柄*自我手中接了过去,把玩了一阵,忽然摸出一柄十分精巧的*来:“这给你防身!”

或许是受了我师父王天兵的影响,我热爱武术,也喜欢各种武器,但是*却不在其内。一般身怀中国武术绝技的高手,对*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感。这实在是很可哀的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血肉之躯,也无法挡得住射出来的*,“*炮不入”,只是一个黑色的笑话。

王天兵本身武功绝顶,自然也厌恶*,连我也不免受了影响。

所以我摇头:“不,这种武器,带在身上,只怕反而会惹麻烦!”

况英豪坚持:“不,你带着,这上面,刻有我父亲的名字,沿途军警,见了都要卖几分面子,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方便多了!”

他一片好意,说的也是实情,我笑着:“要是被问起来,是况大将军的甚么人,该怎么说?”

况英豪显然早有准备:“说是世交。”

我把*在手中掂了掂,道:“你还有话,该说了,是好朋友,说话不必吞吞吐吐!”

况英豪略红了红脸,这才道:“香香是我的妻子,你和她在一起,一路上——”

他才说到这里,我已经陡地吸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说下去。同时,我的思绪,也缭乱之极。

这种本来只应该在成年人之间,至少在青年人之间出现的情形,竟提前出现在我们的身上。

我完全明白况英豪的意思。况英豪在住口之后,也在等着我的承诺!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如果香香真是你的妻子——”

况英豪打断了我的话头:“她是我的妻子——”

我也打断了他的话头:“甚么指腹为婚的事,怎可以作得准!——”

接下来的情形是,我们每人只说到一半,就被对方打断了话头,对话在十分急速的情形下,毫无间断地进行。

他提高了声音:“我一定要娶她为妻,将来——”

我也大声叫:“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是现在,我不能答应——”

况英豪怒吼:“你想乘机夺爱?”

我用力一挥手:“她要是爱你,夺也夺不走;不爱你的,也就不叫夺爱!”

况英豪跳了起来:“你卑鄙!”

我冷笑:“强要娶一个不爱你的人为妻,你才卑鄙!”

况英豪双手紧握着拳:“你——”

我也握住了拳,但是我道:“我们没有理由吵架,一切应该让香香自己决定!”

况英豪神情难看之极,我松开了拳,叹了一声:“其实,在她的心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婚嫁,我们都喜欢她,将来,谁知道她属于谁?说不定她遇上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

况英豪忽然胀红了脸:“在路上,你可不能欺侮她!”

我沉下脸来:“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况英豪竟真的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该打,可是非说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过来,抱了一抱,两人都不约而同,叹了一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样有的是烦恼!

当晚,况英豪把陪他来的副官打发回去,找了我堂叔来。堂叔说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半夜时分离去。我和况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两人都不约而同,绝口再不提祝香香,只说自己的抱负、将来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这才朦胧睡去。

几天之后,我和祝香香离开了小县城出发到“三姓桃源”去,早在两天前,况英豪就随着他父亲离去了,送我们出城门的,是我堂叔和香妈。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祝香香一个人,万里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妈由于不愿回三姓桃源,这才由我自告奋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香妈大可陪祝香香,直到临近三姓桃源,这才由祝香香独自前往,何以她连这样做都不肯呢?

现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样不能陪她进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进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来我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二来,我不熟路途。香妈为了使祝香香知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径所在,画了极详细的地图,地图画在油纸之上以免旅途上难免有落河下雨之时,也不会弄湿。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给我看了那幅地图,简直复杂之至,连何处有一株甚么样的大树,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亲自来带路,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我好奇心强,有疑必问,所以第一天,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种难以捉摸、闪烁不定的神色,这种眼神,闪电也似击进少男的心中,会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生理上的反应是心跳加剧,脸颊又红又热,手心渗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传送了这样的一个眼神之后,却又半晌不语,那令我心中的疑问更甚:她这样望我,想传递甚么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在隆隆的火车厢中,我们都望着窗外,大家都不说话。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其时春耕还未开始,正是严冬时分,有些残雪仍在,有的现出光秃秃的土地,树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动人,千篇一律。

我们坐的是火车中较好的车厢(堂叔给我的路费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这种高级车厢的,并不常见。所以列车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并且窃窃私议。我对这种情形,有点沉不住气,反是祝香香,十分镇定,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舒适无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来。

火车是很先进的交通工具——那时,航空交通普通人难以触及,但有许多地方,没有火车,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们也知道,在最后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我们的双腿。

两天之后,我们离开了火车,当晚要在一个小城之中住宿。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祝香香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双方之间,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几次,她睡着了,我偷偷地亲她——敢肯定,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睫毛闪动,她醒着,可是却装睡。

在这个时候,我当然也想起况英豪紧张的情形,可是,早在这之前,我们就有过更亲热的热吻,这时,驱使我去亲她小巧美丽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完全无法对抗。

那时并不是太平岁月,而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由于我们乘搭的是高级车厢,一连几节,都有达官贵人在车上,军警保护严密,所以那两天的旅途,很是平静。

(火车旅行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也绝不安全。在山东省境内,就曾发生过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被土匪掳走的事,且包括许多外交使节在内!)

在启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这条路,会经过这个小城,所以堂叔托这朋友预定了客栈,还托他代买船票,交代在客栈的柜台上。那客栈叫“三泰”,堂叔曾对我和香香说:“那是这城中最好的客栈了,可是你们别吃惊,一切,和家里不能比!”

香香当时笑着说:“我是出过门的,知道外面的情形!卫斯理不知道,我会告诉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声抗议:“祝香香,是我保护你上路!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一条杆棒打天下,千里送京娘,也不过如此!”

祝香香听了之后,脸红了一红,想说甚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我话一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乱用了典故,所以也乱说一些别的话,岔了开去。

(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这个少女在半途中诱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为所动的情节,我自然是“拟于不伦”了。)

一出车站,一片喧闹声,全是各大小客栈在站外招揽顾客的。有的大声吆喝,有的一见有人出来就抢行李,抢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着他。

大一点的客栈有马车,小客栈就是凭人力,各自带着客栈名称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车站外静了一阵,人人的目光,都向我们射来。

实在是因为我们的样子,不属于各水陆码头中常见的一些人——两个,穿着虽然不华贵,但也一身“细毛”,很是出众,而且,我自己不说,祝香香也很有气概,所以人人称奇。

我在这极短的寂静之中,朗声问:“三泰的人在哪里?”——这一问,就纯是老江湖的口吻。

问了一声,没有回答,再问一声,仍然没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点尴尬了,正想再问第三声,一个看来很老实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容满面,一开口就称“少爷”:“三泰确是大客栈,可是他们今天没人来,多半是客满了。就小店吧,也不错。”

我摇头:“早托人来订了房的。这样吧,你带我们到三泰去,我赏你脚力钱!”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少爷,这两天三泰像是透着古怪,我们行家也摸不透,还是改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实,话也诚恳,可是大奸大恶的人,额头上也不会凿着“奸恶”二字。这店伙计倒不会是奸恶,只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会他,四面看,想招一辆马车过来。不料就在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中,不知道从何处,冒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围在中心,也不出声乞讨,只是默默地伸着手,睁大著眼。在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过:“各处水陆码头,都有各种各样的乞丐,万万不能打发,只有视而不见。尤其是成群结队的小乞丐,你打发了十个,还有一百个在后面,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指使的,不能滥用同情心!”

当时我一口答应,可是如今身历其境,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来,只好向祝香香望去她说她出过门,想来曾经此等场面。

一看之下,我不禁苦笑。祝香香已用她雪白的手绢,在替一个圆脸小女孩抹鼻涕,还握住了那小女孩冻得又红又肿的手,竟是眩然欲泪的神情!

在那群童丐之旁,很多大人冷眼旁观,都是一副“看你如何处理”的神情。

我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两个楞头楞脑的小孩子,已经过来拉扯我的衣襟了!

由于年纪轻,服饰又特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敌意,再加上被一大群小叫化子围住了来强行乞讨,其余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这场面也算够令人尴尬的了!

祝香香只顾把几个在身边的小女孩拉近身来,替她们抹鼻涕,而来拉扯我衣服的也更多——我四下一打量,只见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在向远处打手势,又有十多个小乞儿,向我们奔了过来。

我知道这必然是这一群乞儿的首脑,我推开了身边的小乞儿,一伸手,搭向那少年的肩头。在我出手的时候,心想,这种小地方的一个小乞丐,还不是手到擒来,等我抓住了他的肩头,发发威力,他就会痛得叫饶,那么,这群小乞丐的包围圈,自然也溃散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是江湖上能人多——这是我闯进江湖之后的第一次出手,也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切勿在任何时候,小觑任何人!

我在出手之前,并没有警告,那少年的视线也不望向我,我那一抓,也可以说出手如风,完全是师父王天兵所授的手法。

可是,我的手还未曾踫到那少年的肩头,那少年的肩头,倏然一沉,我连他身上的破衣服也没有沾到!

紧接着,他手扬起,反向我的手腕抓来!

要是手腕叫他抓住,那就只有任他摆布了。我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也没有乱了阵脚,应付得很好,伸指一弹,也弹向他的脉门。

同时,我看到他身形微侧,那是想出腿踢人的先兆,所以我也立即抬起腿来。

那少年后退一步,不再进攻,向我望来。

我一扬眉:“你知道有多少人?”

那少年咧嘴一笑:“不多不少,一百人整!”

我连想都不想:“每人一碗大肉面!我要到三泰栈,你带我们去!”

我一开口,既满足了他们乞讨的要求,也占住了气势,命令他做事。

他怔了一怔,想要还口,已经有许多小乞丐,听到了“大肉面”三字,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旁观的许多人,多半地由于我处事“漂亮”,所以也多有大声喝采的,我向外作了一个四方揖。那少年口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甚么的,却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三泰栈?这几天可有古怪,要小心点!”

这话,和刚才那中年人说的一样,我心中略动了一动,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少年作了几个手势,所有的小乞丐,一下子又全散了开去。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倒也很有气势。我看祝香香还在和一个小女孩纠缠不清,就硬拉了她,跟在那少年的后面。

离开车站,不多久就是大街,然后进入一条巷子,那巷子很窄,才一进去时,我就看到,有一个人背向着我们,站在巷子当中。

那人的个子不高,身上的衣服很破旧,可是很干净,头发长得披肩——在那时代,男人而长头发的,会被视为妖怪,所以我第一眼,把这人当成了女人。

在这人的长发上,套着许多一寸来长的竹环,所以他的头发,变成一束一束,更见怪异。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竹杖,却撑在一边墙上。

他这样大马金刀地站在巷子中间,旁人就无法经过了。

那带路的少年仍然走在前面,来到了离那人背后只有几步路时站定,却不叫那人让路,只是转头向我望来,神情狡狯,大有幸灾乐祸之势。

我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拦路的长发怪人,必是那少年的同伙,为难我们来了!

堂叔曾一再告诫:不论遇到甚么古怪的事,先礼后兵,一定不会错——很多江湖人物,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礼数到了,也就不会太过分为难。

所以,那人虽然背对着我,我还向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借光,劳驾!借光!”

那长发怪人连动都不动,我再说了一遍,情形还是没有改变。

我心中很是生气,可是不怒反笑,向祝香香一使眼色,伸手向上指了一指——我的意思是,从那人的头上掠过去。祝香香立时十分坚决地摇头,表示不可。我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在习俗上,被人从人头顶越过(尤其是女性),是件不吉利的事,很可能就此结下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所以,我身子一侧,在那人的身边,侧身而过,同时口中道:“对不起,借路过一过!”

当我向前走的时候,我已作了种种防备,那人若是突然发动攻击,我可以有办法应付。

可是那长发怪人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陡然转过脸,向我望来。

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陡然呆了一呆。这长发怪人的脸,清瘦之极,脸上的线条,坚硬得如同石刻一样,甚至可以找出刀痕来。双目更是神光炯炯,目光深邃无比,盯着我看。

在他的目光胁逼之下,我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却开了口,冷冷地问:“向我借路?借了之后,甚么时候还?”

我明知他这样问,并不是在装疯卖傻,而是另有用意的,可是我毕竟是初涉江湖,也不知道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以不变应万变,我嬉笑着脸:“说是借,其实是向你讨,要了就不还了!”

想不到我随随便便的一句回话,还是游戏和撒赖的成分居多,却正合上了对方心中久不能解开的结,变成了充满机锋的一句话了。

各位,这位长发怪人,行事确然有点疯癫,混迹江湖,自号“疯丐”,可是却是一位身怀绝技,而且满腹诗书,只是生性有点迂,遇上一些小问题想不通,就会钻牛角尖,越想越不通,就不免大是不合世情。

各位一定也知道,这长发怪人,是我第二个师父,把他一身本领,可传的都传了给我。

而我们的师徒之缘,却起自我误打误撞的那一句话,世事实在很难料。

当下,他先是一怔,接着,疾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发出声怪叫,吓得我和祝香香一起随着他,也大声叫了起来。

他叫了一声,又哈哈一笑,松开了我的手臂,却又疾伸手,在我头顶上,疾拍了三下。

这一下变化,虽不致令我魂飞魄散,也足以令我冒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头顶是人身要害,被拍中,若是对方一用力,不死也得重伤,而他运拍三下,我连躲避的念头都来不及起,这种疾逾闪电的功夫,也同时叫我佩服之至。

只听得他道:“说得好!说得好!说甚么借,借了一定要还,讨了就不必还,一身轻松,再无债项。说得好!”

他笑吟吟望着我,神态大是友善。祝香香见识非凡,忽然问:“前辈不在扬州享福,怎么到这种小地方来了?”

原来疯丐的全号,是“扬州疯丐”,祝香香这样一问,等于是道出了他的来历了。

他看了祝香香一眼:“小女娃有点意思,可知道小地方要出大事么?”

这时,我自然知道他大有来历,就等着听他进一步的解释。

扬州疯丐那一句“小地方要出大事情”,说来很是认真,我和祝香香都等着下文。可是他真的有点疯疯癫癫,忽然目射冷电,向我望了一眼,刹那之间,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接着,他伸手直指着我,“哈哈”、“哈哈”,连笑了两三下,笑声之中,充满了极度的欢愉,这种欢愉,发自内心深处,听来又绝不像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我和祝香香莫名其妙,正不知道他为甚么忽然之间,笑得如此欢畅,他又突然伸手指向祝香香,笑声一变,变成了极其冷漠的干笑。“嘿嘿”的笑声,听来一点感情也没有,像是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

祝香香更是睁大了眼,不明所以。她为人机灵,心想扬州疯丐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听说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样的江湖异人,等闲不会在人前露面,他那几下笑声,只怕大有深意,倒不可错过了机会。

所以她道:“我们准备在三泰客栈落脚,那地方……是不是有不对劲之处?”

扬州疯丐一听,又“呵呵”笑了起来:“既然已经闯进江湖,哪里还有妥当之处?在家里抱孩子,说不定也会一头栽死哩!”

他说的话,说容易懂,一听就懂。说不容易懂,叫人越听越糊涂。

我和祝香香不想和他多说下去,却见他向那少年一招手,叫道:“蛇,你过来!”

那少年应声走了过来。我和祝香香心想这少年单名一个“蛇”字,也真算够怪的了。

那少年来到近前,疯丐道:“我不收女弟子,你别怪我。你看,这女娃子比你好多了,我也不会收她为徒!”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寒光炯炯,却斜睨着我!

这一来,有两件事令我吃惊,一是那少年竟然是一个少女,由于她头发短,又未曾发育,衣服也破旧,所以我们竟一直没有看出来。二是疯丐的情形,弦外之音,竟大有收我为徒之意!

刚才我虽然佩服他武功高,可是我并没有拜师的意图,所以还怕他纠缠,只好伪装听不懂。

疯丐在这时,又发出了两下冷笑声,那叫“蛇”的少女道:“是,你老人家已教了我一手弄蛇的本领,我也感激不尽了!”

疯丐忽然叹了一声,连说了三声“定数”,摇头晃脑,叫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疯丐早就知道这个叫“蛇”的少女会有甚么样的前途,所以他才大兴感叹。虽然也是江湖异事,但故事太复杂,无法夹叙,只好一提就算。)

疯丐一挥手:“你带他们到三泰客栈去吧!”

少女答应一声。祝香香知道了她是少女,想过去和她亲近一下,可是少女一下让开,冷冷地道:“别踫我,我身上全是蛇,怕你犯腻。”

我向她仔细打量一下,并看不到有甚么蛇在她身上,不过祝香香倒很相信,她忙道:“是,我很是怕蛇!”

那少女听说,居然笑了一下,这才看出她虽然面目污秽,但笑起来也很清丽。

疯丐伸了一个懒腰,手中的竹杖,在墙上一点,人已向上拔了起来。他左一下,右一下,点了三下,就已翻过了一丈来高的高墙不见了。

那少女领着我们出了巷子,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三泰客栈的门口。

只见客栈门口,聚着十来个古里古怪的人,一律敞着衣襟,天气很冷,也露出胸膛,大半胸前有着黑毵毵的胸毛——也不知是甚么来路。

那些大汉见了我们,只是干瞪眼不出声,样子凶恶,杀气腾腾。

才一跨进门,天井里有两个阴阳怪气的瘦子,一身衣服,华丽得惊人,男不男,女不女,细声细气地冲着我们道:“咦,两只雏鸡,怎么闯到麻鹰窝来了?”

我早就知道,各处水陆码头的客栈,最是复杂,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可是这是第一次身历其境,确然大开眼界。

别看那两个人靠着院子中的一株大树在晒太阳,看起来懒洋洋,可是他们手中,一人拿着一柄*,在阳光下,闪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比堂叔给我的那柄,看来还要锋利得多。

他们不断地十分熟练地把玩着手中的*,视线并不落在*上,把玩得花样百出,*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光芒,令人心头生寒。

祝香香向我施了一个眼色,我也就伪装听不见,走进了店堂。

这种客栈的店堂,后来,在一些电影中,常常可见,很是宽大——一进去,一股暖意扑面,酒香肉香扑鼻,给出门的人很是温馨的感觉。有桌人正在吆五喝六赌钱,银洋哗哗地响。

店堂的几个角落,都有单独的一个人坐着喝酒,也不像是寻常人物。看来这客栈中,卧虎藏龙,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我和祝香香,不由自主,都感到很是紧张,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掌柜的是一个精瘦汉子,见了那少女,神态很是恭敬,立刻吩咐伙计,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客房中,他也跟了进来,笑着道:“小店这几天……客人多,虽然是早订好的,可也只能腾出一间房间来,两位是不是将就点?嘿嘿!嘿嘿!”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我倒没有意见,反而想起可以和祝香香同一房间,很有一点朦胧的异样之感。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垂着眼,点了点头,我便道:“好,就这样!”

掌柜的退到门口,又道:“我知两位很有来头,可是赶着上路,后天就有船到,不必去淌混水!”

祝香香抬起头来:“掌柜的,客栈里会有甚么事?”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无非是江湖上的争名夺利。”

他说着,就走了出去。祝香香皱着眉,低声道:“院子里那两个不男不女的,是著名的‘飞刀王’王家兄弟。这两兄弟,家财万贯,偏偏好武,派头极大,这种小地方,要是没有大事,抬不到他们!”

我虽然极感兴趣,但也感到小心为上,所以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着,我走到床前,伸手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是硬板床,铺的盖的,倒还干净,我用询问的眼神,向祝香香望去,她脸上略红了红:“猜拳,赢的睡床!”

我“哈哈”一笑:“你睡吧,我是男人,不和你争!”

我一跃而起,向床上——倒下去这本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只是为了要令床板发出“砰”的一下响而已。

也就是那一下响的同时,由于我仰躺在床上,所以我听得床板下面,有一下很是轻微的声音发出来。

我立时跃起,盯着床板看。祝香香见我神色有异,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向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床板下有点古怪”。

她也立刻做手势:“揭开来看看!”

我吸一口气,抓住床板,向上一揭——定睛看去,两个人都呆住了。

在床板下,蜷缩着一个血人——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祝香香给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交换了一个眼光,两人的手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牵着了,缓缓地倒退一步。

在那个时候,我的思潮飞快地打转,企图从眼前的怪事中整理出一蛛丝马迹。很快,我便发现血人的胸口仍然微微的在起伏,我正想出声,祝香香却已开口:“小心,他仍然有呼吸。”

本来,看见一个全身浴血的人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板下,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并施以救助的。但由于这间三泰客栈处处透着古怪,扬州疯丐,叫“蛇”的少女,和掌柜都曾暗示过这里会出事,所以我和祝香香,没想过救人,反而加强警戒,准备随时出手,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一直侧躺着的血人却翻了身,由面孔朝内变成面孔朝外。我和祝香香本来正待再退,但看清楚血人的脸,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本来后退的脚步变成如箭般冲前,大家口中都叫出同样的两个字:“铁蛋!”

那个血人,竟然是我们县城中的小铁匠,我和祝香香的同学——铁蛋!

铁蛋和他叔叔,拿到日军藏宝的钥匙后,便从县城上神秘地消失,同学间也着实起了不少揣测,当然,知道实情的祝香香和我,半点也没有作声。(这一段故事,记述在少年卫斯理的《铁蛋》中。)

一向肯定自己会成为大将军的铁蛋,为甚么曾往这里呢?他的叔叔又在哪里?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问题,一面和祝香香扶起铁蛋。他身上的血,把我们的手都染红了。

我的手不禁发抖。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意,轻轻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小声说:“别太担心,铁蛋身上没伤口,血是从人家身上沾来的。”

听她这样说,我才镇定起来,心底不期然一阵惭愧。虽然铁蛋是我的好朋友,看见他受伤自然心神大乱,但竟然察觉不到血并非铁蛋所流,却太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在我一生的冒险生涯里,总有些比我沉着、冷静、理智的女性在我身边,不然,我就算没错过一些精采的故事,也未必有性命为大家记述。(我成年之后,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是谁,大家自然心里有数。)

我们扶起铁蛋后,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祝香香伸出右手,用中指在铁蛋头顶的“百会穴”上轻弹一下。

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昏迷者清醒的方法,是我的授业师父天王兵传授给我的,在我日后的古怪经历中,也常常给我很大的帮助。祝香香的武功学自她妈,都是源出三姓桃源,自然也懂得使用。(真奇怪,每次我和祝香香交换眼神,都可以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讨论过这件事,亦不能明白为何这种通常只出现在双生子上的心灵相通,会出现在我和祝香香之间,最后,原医生笑着以专业口吻告诉我:“是因为爱情!”)

“啪”地一声响音,祝香香的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铁蛋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他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他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吸一口气,尝试着叫:“铁蛋、铁蛋。”

铁蛋的眼,慢慢睁了开来,一看到我,口唇颤动着,说:“卫……斯……理……宝……藏……钥……匙……”话未说完,手一松,又晕了过去。

我望向祝香香,她摇摇头:“由他休息一会好了,这样衰弱,再弄醒他恐怕对身体有害,先给他换了衣服再说。”

我点点头,转身往行李处找衣服,祝香香则替铁蛋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突然一阵清脆的响声,一串钥匙从铁蛋衫袋中跌在地上,其中两柄有七八寸长,正是日军宝藏的钥匙。

我正想伸手去捡,谁知“嗖”的一声,一柄*破窗而入,正好插在圈着钥匙的铁环上,微微晃动,荡起阵阵精光。

虽然形势险恶,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来,才寸多直径的钥匙圈,竟然可以用飞刀穿过窗户再钉在地上,这份手劲与准绳,实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没有动,这时窗外传来一把声音,阴声细气地道:“两只雏鸡,放下钥匙,夹着尾巴滚吧。”

这时,我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一来,铁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他自己逃生。二来,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夹着尾巴滚出去,卫斯理以后还能做人吗?(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为我惹来不少麻烦,但也为我带来不少朋友。)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抛,一个打滚,已极快地从左脚鞋底中掣出堂叔给我的*,正想扑到窗台下,占个有利位置。

可是,我闯进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样错误:小觑了敌人,高估了自己。

精光一闪,在祝香香的惊呼声中,已感到咽喉一阵凉意!

在一刹那间,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说也奇怪——心头竟然出奇的平静。在千百万分之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软的双唇,师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卫斯理故事中,我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其中当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将来,或许在最后一个卫斯理故事中,我会尝试征求一些长辈的意见,将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的公开。)

就在我胡思乱想,闭目待死的时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现,后发先至,硬生生把我面前的*击落。我呆呆地望着地上犹自振动着的*,也忘了向突然出现的扬州疯丐道谢,只是不自觉地举起手,摸着咽喉上浅浅的伤痕,下意识地发着抖。

就算在少年时候,我,卫斯理,已经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样快地从死到生打一个转,之前豁了出去,还受得了,事情一过,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发出来,所以,我才会有那副呆着发抖的窝囊相出现。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过来,一张俏脸惊魂甫定,双眼还滚着大颗大颗的泪水。看到她,我的心才定了下来,我们也顾不得有多少对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紧紧地拥在一起。我想告诉她,我刚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双眼,我才知道说甚么话都是多余的。

从祝香香紧抱着我的力度,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又进一步了。

扬州疯丐重重地哼了一声,祝香香才觉失态,分了开来。须知在那时侯的社会,道德的规范仍然很严格,支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虽然都不吃那一套,但由于年纪实在还小,所以都有点尴尬。

我们一分开,扬州疯丐便开口说话:“好俊的飞刀,是王家兄弟吗?”

窗外静默了一会,那不男不女的声音才响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栈内十七路江湖朋友向前辈请安。”

扬州疯丐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江湖朋友聚在三泰客栈!只是,不知有几位认得我叫化子?”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着祝香香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见王家兄弟说:“前辈的威名,早已从扬州传遍江湖,刚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辈的‘打蛇随棍上’,谁还会有这份功力?”

扬州疯丐把面一扬,双目神光炯炯,冷冷地问:“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讨个面子,把这些小孩揽上身了,不知还盖不盖得住?”

我听见疯丐这样说,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对着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还可如此狂放,二话不说便把我们揽上身,我对他的观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马也想不到疯丐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起了阵小骚动,议论纷纷。良久,王家兄弟才说:“前辈要讨面子,结梁子,都要有个理由啊。总不成一时高兴,便叫这么多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疯丐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事情还是不能善罢。看来,他们能成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飞刀外,能言善道也是一个原因。

疯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邃的目光盯着我,大声说:“我要护这三个娃儿,当然有最好的理由。”

我望着疯丐的目光,不再犹豫,翻身跪倒,三个响头下去,大声叫道:“师父。”

疯丐大喜,用竹杖把我轻轻挑起,说:“乖。”跟着又大声说:“娃儿是叫化子的徒弟,这理由够好了吧!”

王家兄弟的声音有点悻悻然:“恭喜前辈收得好弟子,有空请来飞刀王家一叙,自当竭诚款待。”

疯丐笑着说:“你们放心,我讨饭也不会讨到你们家,江湖上已是刀口舐血,讨饭还要提心吊胆。”

王家兄弟齐声说:“前辈言重了,后会有期。”

谁知疯丐猛喝一声:“慢着!”手中竹杖陡地挥出,挑起地上两柄*,化成两道闪电光,穿过原来的窗洞疾飞出去。

先是王家兄弟惊叫一声,想来接得甚是狼狈,跟着静了一静,便响起了如雷的喝采声。疯丐露的一手,实在太漂亮了,我和祝香香一定过神,亦立即跟着鼓掌。

当时,我还以为大家是给师父面子(扬州疯丐已成了我第二位、亦是影响最深的师父),后来,和师父谈起,才知道根本十七路人马加起来,也不是师父的对手,王家兄弟亦是先盘算过,才决定退走的。

当然,如果师父不露一手,难免有人会退得心生不甘。由于我第一位师傅王天兵,来自三姓桃源,所以这些江湖上的规矩,大都是我的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教我的。

但是,虽然我刚拜师,却很快要和新师父分开。因为当铁蛋再醒来时,第一句说话便是:“叔叔给连云寨的人拿了去,快救他!”

我和祝香香听到连云寨的名字,都摸不着头脑,不期然朝扬州疯丐望去。

师父皱着眉,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想不到赤老三也来凑兴。这老小子在一对朱砂掌上下了四十多年工夫,倒真不可少觑。”

我见到师父的模样,已可想像到连云寨的凶险。刚才面对十七路人马,师父谈笑用兵,挥洒自如,浑没半点惧意,现在提到一个赤老三,便已眉头深锁,不问可知,那姓赤的定然是个厉害脚色。

祝香香试着问:“前辈,那赤老三是……?”

师父把眉一扬,沉着声道:“是连云寨的老大,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掌,后来败在我手下,自此绝迹江湖。”

我听到师父这样说,大喜过望,急着道:“师父,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那么事情好办了!”

谁知师父冷笑一声,褪下半边鹑衣,露出左面肩膊,赫然印着淡红色的掌印。掌印周围,伤痕累累,看来是骨头碎裂得绽开皮肉弄成的伤口,虽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触目惊心。

我、祝香香、铁蛋,都惊叫一声,想不到疯丐这样的绝世武功,也曾给人打得伤重如此。

疯丐长叹一声,摸着掌印,似在回首前尘旧事:“当年我是惨胜。赤老三的朱砂掌再多半分火候,我也会命丧当场,这招‘三潭印月’,是朱砂掌的杀着,我虽然闪过要害,但一条左臂也险些儿给废了。事后调养了半年,才能运劲发力,至于朱砂掌的赤红印记,却似终不能尽褪。”

我们看着那三个淡红掌印,心中都为十年前的一战骇然。胜的一方尚且如此,那么败的一方岂不是……。

师父望着我们,似是看透我们的心意:“赤老三一击不能置我于死,给我废了右眼。”

祝香香眼珠一转,问道:“前辈为甚么不下杀手!”

师父静了片刻,狠狠地吐口痰,道:“我们只是比武,犯不着分生死。”

这时铁蛋从床上滚下,扑倒在地,朝师父直叩头,哭着道:“前辈,你好歹救我叔叔出来。”

疯丐哈哈大笑,一把拉上衣服,脚尖一挑,用巧劲把铁蛋踢回床上:“我说过揽上身的事儿,难道还丢下不管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祝香香眼中有点忧虑,口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师父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有所隐瞒,而最后亦证明,她的忧虑完全正确,师父没有告诉我们的,赤老三的两位兄长,赤老大和赤老二,都是朱砂掌的高手,功力和赤老三只在伯仲之间。)

铁蛋忙不迭向疯丐道谢的时候,师父的眼光却扫向我:“连云寨离此要两日脚程,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救完人再回来找你。”

本来,依我的性格,一定会求师父带我同去,但一来铁蛋实在还需要人照顾,二来我们又要赶往三姓桃源,便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疯丐拿起竹杖,正欲离去,忽然又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起来。

起初,我还不知道他在笑甚么,但很快,我也明白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边笑边说:“师父,我的名字叫卫斯理。”

疯丐哈哈大笑:“卫斯理,好名字!”

说罢扬长而去,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有事情办,不妨先走,叫化子自有找人的法门。”

这也真是道理,在当时的社会,科学并不发达,人,便是传递消息的主要工具,说到耳目众多,谁也及不上丐帮。

师父走后,我和祝香香安慰了铁蛋一会,便各自睡觉。

在祝香香坚持下,铁蛋睡了唯一的床,而我和祝香香,则一起睡在地上。对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早,铁蛋的精神好多了,谈到日军宝藏的用处,铁蛋说他和叔叔都想将宝藏用来做点对国家有益的事,可是还未决定怎样使用。

祝香香突然说:“铁蛋,你不是一直想做将军吗?”

铁蛋点点头,道:“不是想,是一定会。”

祝香香笑着说:“你把日军的宝藏献给况大将军,我担保他一定把你留在身边。”

铁蛋呆了呆,挥了挥手,才大声说:“好主意!”

况大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而且英明神武,极得人民爱戴,一向是铁蛋的偶像。将宝藏给他作为军费,再投身大将军摩下,对铁蛋来说,的确是最佳选择。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祝香香立即修书一封,推荐铁蛋给况大将军。

(后来,铁蛋跟着况大将军南征北讨,自己也成了大将军,中国近代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几场战役,和他都有莫大关系。当然,那已是很多年后的故事。)

我和祝香香,决定先行上路,铁蛋则留在旅馆,等待扬州疯丐救他叔叔回来。

离别的时候,我和铁蛋都依依不舍,紧紧的握着手良久。

但,路总是要上的,何况还是和我最爱的祝香香一起。

至于扬州疯丐大闹连云寨,自然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第二章 失身

89

主题

172

存在感

105

活跃日
 4 

SOS团一星级★

7楼
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二章 失身

失身,在《辞海》里,有两个解释:(一)谓丧失其身也。《史记。日者传》:“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二)谓妇女失节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

可知古时的失身,和现代年轻人口中常挂着的失身,字义上颇有出入。起码,现在的失身,男女合用,只要是经历过第一次性经验,无论是强迫自愿统称失身。

这一篇题名为“失身”,顾名思义,自然和我卫斯理的第一次有关。

闲话表过,再说我和祝香香别过铁蛋,一路依着香妈所绘的地图,往三姓桃源去。由于地势越来越偏僻,有时找不到客栈投店,我们便只好在山神古庙度过一宿,捡些柴枝生火取暖,倒也风光旖旎。

一直到了两天后,我们终于进入了湘西的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全是连绵的森林。根据香妈的地图,还有三天路程,便是三姓桃源。我和祝香香都十分兴奋,牵着的手抓得更紧,跟着地图展示的秘径全速赶路。(自从三泰客栈一役后,我和祝香香的感情突飞猛进,已发展到牵着手赶路的地步。)

这个大森林,在湘西耸立了超过一亿年,一直都是人迹罕至。我们在第一天还见到一个披着兽皮的猎人在打獐子,到了第二天,一个人也踫不到了。

事实上,在森林中根本就没有道路,我和祝香香只能踩过足足有人高的荆棘野草,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如果不是香妈所绘的地图十分仔细,相信我们早已在这穷山恶水中迷失路途。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小山坳中露宿,我问祝香香:“还要走多久?”

祝香香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想呢?”

我给她若有深意的眼神望着,立即又产生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烫,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差点滚了下山。(这种现象,在很多年后的一个电台节目中被形容为“招ED”,十分传神。)

我不敢回答祝香香的问题,喉头嘀咕着几句无意识的说话,便跑了开去捡柴。

我满面通红地捡了柴回去,祝香香俏皮地说:“如你所愿,很快便到了。”

我望着火堆,想告诉她,我希望一辈子都和她两个人在一起,但火中我恍惚又见到况英豪用力拍着我的肩头,道:“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我长叹一声,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祝香香。

祝香香亦不再说话,站在一旁,垂脸不语,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声。

天刚亮,我们又再上路,出发时,祝香香伸出手来,大方地道:“嗨,牵不牵?”

我呆了呆,面又胀得通红,立即紧紧把她的手握着。

我们沿着山走,足足三个多小时,才看见一道水流湍急的小山涧,喝了几口涧水,只觉清冽无比,令人心神酣畅得难以形容。

好在我和祝香香都年轻力壮,又有武术根底,连续几小时山路,虽然走得有点儿累,却也还捱得住。好不容易下了山,涧水的去势缓和。山中风景优美,至于极点。我和祝香香欣赏了一会,便又拿出香妈的地图来研究。

祝香香指着前面:“就在前面了。”

我们握着手,慢慢来到溪水最缓处,那里水平如镜,可以清楚看到我和祝香香的倒影。

我心不在焉地问:“就在前面?”

祝香香望着水中倒影:“唔,黄昏前就可以到。”

我们吃了一些干粮,便又继续上路,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山坳,简直美丽得难以形容,不像是属于这世界的地方。

在这小山坳,可以忘记了时间这个观念。只觉得万古悠悠,多少帝皇将相,叱吒风云,可是从这里看来,又有甚么分别呢?

祝香香看看地图,指着左面,那里是一片悬崖,极高,悬崖下有道瀑布奔下,水花四溅,夕阳下耀眼生辉,十分漂亮。

祝香香急步向瀑布奔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到了瀑布之前,她拨开悬崖的一些藤蔓:“看!”

我看到了一块石碑,上面生满青苔,刻着:“祝、王、宣,三姓桃源,外姓不能进入。”

祝香香望着瀑布:“穿过瀑布,便是三姓桃源。”

我大声道:“我陪你进去。”

祝香香幽幽道:“你是外姓,进去陡生摩擦。不如我先进去打个招呼,再出来接你好不好?”

我望着祝香香,实在舍不得她离我而去,突然冲动起来,冲口而出:“香香,你进去之前,让我吻一下!”

祝香香俏脸绯红,紧咬着嘴唇,气息有点急促,声音也微微颤抖:“你……说甚么?”

我豁了出去,鼓足勇气大声叫道:“香香,我舍不得你!我怕你进了去不再出来,我便像师父一样。”

这几句话,的确是我的心声。想当年,香妈和师父何尝不是人人羡慕的一对,但后来香妈踫上了祝志强,一见钟情,却留下师父落拓江湖,怨恨半生。

由于香香是她妈的女儿(多废话),我又是师父的徒弟(又是废话),在我的潜意识里,实在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祝香香看着我惶急的样子,大眼睛微微发红,似是明白我的心意:“傻子。”

她慢慢靠近了我,一阵幽香轻轻传来。

自然地,我的双臂立时环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精致娇俏的脸庞上,感受着她呼吸的温暖,和她在微微发抖的身子。

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也不动。

除了瀑布声、风声、鸟声之外,就是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我移开头,看着在阳光下,清丽绝伦的祝香香,两人的视线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找到了心里要说的千言万语,而这千言万语,又绝不是真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只是可以在眼神之中,互相交流。

完全不知道是由谁先开始,还是两个人一起开始的,我们开始亲吻对方。

唇和唇的接触,舒畅的幽香,湿润的气息,一切都和梦境一样,只是更真实,更震撼,更腾云驾雾。

在这种奇妙的滋味中,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气息更急促。

祝香香闭上了眼睛,她的双颊,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打横抱起了她,她立刻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腮贴着我,竟如同火烧一样的发烫!

我们一起倒在悬崖旁的一片小草上,小草绿得发亮,厚厚的,柔美的,就像块软软的毯子,我俩躺下,嘴唇又已紧紧凑在一起。

我全身发烫,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脸庞,当我踫到她雪白的粉颈时,她有点害羞地略缩了缩,那小小的动作,令我的呼吸更加急促得像发了狂一样。

慢慢地,我们解去了多余的束缚,当我们的肌肤,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和那像丝绸一样的绿草时,有股莫名其妙的快感,从我们的肌肤直透进来,迅速流遍全身。

我拥抱着祝香香,感觉就像是拥抱着自己的生命。

我们拥抱着,呼吸声和心跳声混在一起,在这瀑布旁的小草上交织成为开天辟地,自有人类以来,最美丽的生命乐章。而我们就在乐章之中起落浮沉,把生命的意义作无穷无尽的美化和扩展。

祝香香一直把她娇柔的身体紧贴着我,拥得我极紧,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紧闭的睫毛微微跳动,额上的发丝渗出芳香的濡。

直到我们终于分了开来,祝香香始终紧紧抱着我,娇软的身子还在微微发颤。

我喘着气,拥着她,肆意吸着她身体的幽香,让她的头靠在我胸膛上,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地道:“香香……”

我还未说甚么,祝香香已抬起了头:“卫,别说甚么,我们该说的,全说了;该做的,也全做了。”

我望着她叫人心醉的样子,把她拥得更紧:“是……该做的吗?”

祝香香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之中,有着化不开的甜蜜:“不管该不该做,你后悔吗?”

我陡然叫了起来:“当然不!”

祝香香嫣然笑:“那就是了。”

我抱着祝香香,感觉上从来没有像这刻一般的平静。我在她额上吻了吻:“香香,我要娶你。”

祝香香望着我,一双眼睛如雾似花:“别忘了我还有指腹为婚的丈夫。”

我做出认真的样子:“我们总得为自己的幸福打算,况英豪那面,我会和他说,相信他也会谅解的。不谅解的话,也没有办法,我们禀明你妈妈,想来她一定会帮我们。”

祝香香用手指擦着我的脸羞我:“我妈一定喜欢你的吗?”

我红着脸,一面笑一面道:“磨着她老人家求几年就是了。”

祝香香眼珠一转,忽然面露忧色:“磨几年?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我呆住了,对,要是香香怀了我的孩子,香嫣又不肯让她嫁我,怎么办?

我一时答不上来,正在惆怅,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祝香香惊叫一声,我紧紧拥着她,镇定地说:“别怕,是他们。”

话刚说完,声音已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用担心,你们这次不会有孩子的。”

虽然在黑暗之中,但祝香香突然听到人声,也羞得立时把头钻进我臂弯里,一张险热得发烫。

我轻轻拍着她肩头,表示安慰,跟着愤怒地道:“你们来做甚么?我又没想你们!”

声音似乎对我的愤怒有点奇怪:“我们接收到很强的脑电波释放量,经过分析后和你的纪录吻合,便来找你看看有甚么事情。来到才发觉原来只是你在交配时产生的能量……”

我气得沙哑了声:“你……你们……看着我们……?”

声音平静地道:“有甚么不妥?交配是地球高等生物繁殖的必须过程,没有需要尴尬的地方。”

我粗着声说:“但我们都没穿衣服!”

那声音顿了半晌,才无奈地说:“地球生物中,人类为何会为自己的躯体感到羞耻,要倚赖衣服掩饰,一直是我们的一个主要研究课题。可惜,始终得不到结论。”

我听了这番说话,心中一阵茫然,也觉得十分奇怪,为甚么地球上众多生物中,只有人类才会为赤身露体感到羞耻?(这的确是个重要问题,不然《圣经》也不会在“创世纪”中为这种羞耻之心作了原罪的解释。但,在那时侯,我当然还没有看过《圣经》。)

那声音又再响起:“在我们星体四百多亿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衣服。”

祝香香忽然开口:“刚才你们说,我们这次不会有孩子,是甚么意思?”

声音道:“人类的精子,可以在女性体内生存三至五天。但卵子能受精的时间只是排卵后十至二十四小时,所以女性每周期的能生育日子只有七至八天,其他时间都不能受孕,现在是处于第二段安全期,月经很快便会到来,所以不会怀孕。”

我听得一头雾水,祝香香却又开口:“你们怎么知道?”

声音道:“通常排卵后十二到十六天便有月经。月经前的十到十二天便是第二次安全期。由于只有排卵附近的八天能生育,这八天前的日子,倒数至上次月经便是第一次安全期。人类女性排卵后,黄体产生的黄体酮会使基础体温上升摄氏 0.2 至 0.6 度,如果怀了孕,体温会维持在高的度数,否则在经期前会下降。我们的仪器探测到你的黄体酮和基础体温都正常,所以判断你处于第二次安全期的尾段,经期在二至四天内便会来临。”

我和祝香香听着这些在今日只是中学生普通常识的理论,似懂非懂,要不是我们知道他们是比人类进步不知多少万年的外星高等生物,可能一早已开口怒骂他们胡说八道了。

沉默了半晌,我开口道:“王天兵就在附近……”

那声音打断了我:“王天兵我们已见过,你称为鬼竹的仪器我们亦已寻获,虽然受到轻微损毁,但只是外层的警报系统,很快便可修妥。”

我急忙问:“你们是怎样找到他的?他现在怎样了?”

声音道:“仪器的外层装有警报系统,受到破坏时便会将信号传给我们。我们赶到现场时,王天兵正尝试破坏仪器,情绪十分不稳定。”

我和祝香香互望一眼,都明白师父是想毁去鬼竹,彻底忘掉香妈。

声音续道:“我们现身取回仪器后,和王天兵作了一定程度的沟通,他镇定下来,要求我们帮助他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让他把整个村落的人都徙移到那里,从此真正的与世隔绝。”

祝香香忙问:“你们答应了吗?”

声音道:“答应了,对我们来说,那是很简单的事,我们甚至立即将他们全体转移到那地方。”

我立即问:“那是甚么地方?”

声音道:“我们答应过不透露的。”

祝香香机警地问:“在地球,还是不在地球?”

声音道:“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我知道再问也是枉费心机,想了一想,好奇地问:“那鬼竹究竟是什么仪器?为甚么可以见到思念的人的样貌?”

声音道:“很难对你们解释,简单说,我们用脑电波控制这个仪器,它使会做出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用力挥着手:“慢着,你说这东西能够把人心中所想的东西化成现实?”

声音道:“理论上是对,不过人类的脑电波不够强大,所以只能使这仪器显现出心中所想的事物。很奇怪,你们在思念另一个人时,脑电波可以比平常高出十倍以上的。”

(事后我才想起中国传说中可以令人心想事成的仙人棒,不知会不会是同类的仪器,不过可惜以后再没有机会问他们了。)

我追问:“那为甚么你们会把仪器随便丢在荒山中?”

声音静默了一会,才道:“在长途太空飞行中,仪器用了这么久,能源已经耗光,一定要再吸收足够的能源,才可以继续使用。我们经过这个星球时发觉,这里充满着能源,便留在此一会,让它放在这里吸收能源。”

我不很明白:“吸收能源?是怎样的一回事?”

声音道:“它的能源依靠一种你们称作二氧化碳的气体,只要把仪器暴露在二氧化碳含量超过百分之五的空气中,它便能自动吸收。”

祝香香突然道:“你们把东西乱丢在荒山野岭,不怕让人拿走吗?”

声音道:“在我们的星球中,和我们经过的所有星球中,没有同类会拿走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事先预计不到会有人拿走仪器,找了很久,才找回五个,直到近来才知道第六个在王天兵手里。”

我好奇地问:“仪器对你们有甚么用?”

声音道:“我们用脑电波命令这个仪器产生强大的能源,供给长途太空飞行之用。”

我还不明白:“这个仪器究竟是怎样运作的?”

声音道:“很复杂,以人类现在的智力和科技,绝对不能解释清楚。”

我知道再问也不会明白,便道:“找回鬼竹,你们准备怎样?”

声音道:“在计画中,我们早应离开地球,待仪器修理好,我们便会继续旅程。”

我道:“不回来了吗?”

声音沉默了一会:“回程时可能会经过,不过那会在地球年二十万年以后。”

声音道:“你的脑电波很特别,有异于一般地球人,将来可能会再和其他外星生物接触。”

我道:“但第一次,总是最难忘的。”

声音又沉默了一会:“我们要走了。对了,王天兵有一本书托我交给你。真不明白你们人类为甚么还在使用这样落后的记事方式。”

跟着黑暗消失,刺眼的阳光又再照射着我和香香,我们的眼睛好一会才能够适应,然后,我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山洞正迅速平平的飞来四四方方的一块物体,比强*射出来的箭还要快上十倍百倍。

说句老实话,我在那时候虽然还未算是一流高手,(我大部分的武术都是后来跟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金二学的。在这本书中,我是第一次提到金二这个名字,因为我也是直至正式跟他学艺以后,才知道师父名金二。)但自小王天兵已为我扎下良好的武术根基,可是当那件物体飞来时,做为一个学武之人,应该本能地会闪避开去。但这次竟然完全来不及避开,可见其来势之速。

我吃了一惊,谁知那物体飞到我身前三尺时,突然停下不动。既不向前飞,也不跌在地上。我走了定神,看清楚,才发觉那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和祝香香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点骇然。我们虽然只不过是中学生,但自小接受新式教育,对现代力学总算略有认识,都知道一件物体要在半空中停留,绝对是违反了力学原理。

(这个疑问,直至现在,我请教了不下百位物理学的顶尖学者,其中有几位还是诺贝尔奖的得奖者,但每个人给我的答案都是:不可能。)

这时,刚才那山洞突然出现了一团火红的光芒,耀目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使我们几乎睁不开眼来,然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团红光自山洞飞出,直上天空深处,然后消失无影无踪,前后不到三秒。

我呆呆的望着天空,半晌才道:“他们走了,师父也走了。”

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情,轻轻拉住我的手,没有说话,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对,不管宇宙多么奇妙,不管人类多么渺小,不管人间多么无常,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的甚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第三章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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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三章 日记

这是一本大型的日记簿,把许多本大小不一的日记簿钉装成一起,年代最久远的一本,相信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这本日记,保存极好,封面是上佳的红色织锦,由于多年来经常被人用手抚摸,已经磨得光滑如镜,内里的纸张虽然因年代久远,已经变得很脆弱,但却依然完整无缺。

我知道,这本日记簿,是师父最珍贵的一件物件,他每天都要拿出来观摩一番,神情好像是回忆好多年前的往事,有时痛苦,有时甜蜜,经常这样便是一整个下午。

那时我还是少年人心性,对甚么事都十分好奇(这个好奇的性格,一直到今天还是丝毫未改),很想知道这本簿子究竟写着些甚么(当时我当然还不知道那是本日记),可以令一向不苟言笑的师父沉迷到这个地步。

有一天,我等了很久的机会到了,一向足不出户的师父不知要外出一会买些甚么东西,我立刻觑准这个机会,悄悄窜入师父房间,找了很久,终于在床底的一只樟木箱子找出这本日记(樟木箱子扣着一把大锁,但这当然难不倒我)。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个时候,师父回来了。

他看到我手上拿着这本日记,先是愕了一愕,继而面色发青,再继而勃然大怒,事后我受到怎样的惩罚,也不消提了。

过了几天,师父又在翻看这本日记时,忽然叹了口气,把我叫过来:“这本日记,记载着我前半生的一段快乐又悲哀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传人,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本来给你看看也无妨,不过,唉,还是待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才给你看吧。”

想不到在今日,他竟然真的履行诺言,把这本日记留给我!

我有点迟疑,不知应不应该翻看这本日记,因为这可能记载了师父一生许多不想为人所知的私隐。

祝香香却有不同意见:“王天兵既然把这本日记留给你,就是想你从头到尾看一遍,或许他还有很多苦衷和冤屈想你替他申辩,你不看,才反而是对不住他!”

其实,我的想法也和祝香香一样,不过,有祝香香的支持和鼓励,翻看这日记时就更理直气壮,义无反顾了。

我终于打开了日记,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想知道王天兵和祝志强之间恩恩怨怨的来龙去脉,因为我相信师父绝不会是祝志强和香妈口中所述的卑鄙小人!

王天兵自从十岁开始便有写日记的习惯,除了有时因为事忙间断几天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有写日记。

这本日记,详细记载了他十岁到离开这世界的前一天的每一件事,怕不有数十万字,如果全部刊登出来,多写十本书还不足够。

可是,日记的前半部绝大部分都是记述他童年和青年时代,学文习武的艰苦岁月,(那个时代,练武的痛苦过程,现代人是绝对无法想像得到的。现代功夫电影描述的所谓残酷锻练,怕不能形容当时惨烈情况的万一。)还有他和宣瑛青梅竹马的一段快乐日子,天天如是,沉闷得很。

(当然,在王天兵心目中,这段日子是他毕生最快乐的时光。)

日记的后半部,则包括了他和祝志强争夺宣瑛失败后,落魄江湖的一段日子。而王天兵最后十年的日记内容,我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那时他已经到了我家居住,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导我练武术,而日记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我练武的进展状况。

我看到这里时,想起师父谆谆善诱,督促我练武的情景,心里着实感动得很,再想起今后和师父恐怕再难有相见机会,眼泪更是几乎掉了下来。

其实,这本日记对我、祝香香和各位读者来说,重要的只不过是王天其二十二至二十五岁三年间的故事。这段期间,记载了王天兵、宣瑛和祝志强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情仇。

在那三年日子里,真正值得记述下来的,只有十天八天,现在我就把发生了重大事情的这十天八天,整理一番,再刊登出来。

(正如先前故事所述,王天兵文武全才,国学修养极深,他的日记言辞藻丽,条理分明,篇篇都是一流的绝好文章,可以作为国文课本的模范教材。刚才说的“整理一番”,不过是为了顾及读者的需要,把原本文言文的日记改写成现代的白话文罢了。)

由于这本是王天兵的日记,以后文中述及的我,是王天兵的自称,而所有的想法和感觉,也都是王天兵的。至于另一个我——卫斯理当时看后的反应和感想,会另外在括弧内表达。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当时王天兵才二十二岁,文武兼备,已经成为三姓桃源最杰出的青年人。而且,在谷中地位极高,虽然三姓桃源号称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共掌,但实际上谷中一切大小事务都由王天兵决定,大家都已把他视为未来谷主。

而当时才十八岁,漂亮可人的宣瑛,自幼和王天兵青梅竹马,二人恋情在谷中早已众人皆知,大家亦已经把她和王天兵认定为一对理所当然的璧人。

今早,大师父(王天兵一共有三位师父,两位习文,一位习武,大师父就是教授他“龙虎功”的宣仲介,也是宣瑛的父亲)神神秘秘的,说有要事商量。

我觉得很奇怪,大师父虽是谷中三位元老之一,不过他不理谷中事务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日子,而且自从三年前我龙虎功大成以后,他也没有再传授我武功了。何况这一两年来,他因为年事已高,又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重病,一直深居简出,就是我到他家中找宣瑛时,也很少见到他。究竟他找我有甚么重要事呢?

我去到大师父的书房,看见他坐在床上,精神十分好。近几个月来,很少见到他像今天这样精神奕奕的了。

我向大师父请了个安,然后斟了一杯茶给他,才恭谨地问:“大师父,找我甚么事?”

大师父接过茶,呷了一口:“你知道阿力和阿鹏昨晚偷走的事吗?”

我吃了一惊:“甚么?我去追他们回来!”

大师父摇了摇头:“不用了,老二已经在三片石那里捉到他们了。”

(宣仲介口中的老二,是谷中另一名元老,也是王天兵的叔叔,王浩然。)

我怒气冲冲:“阿力、阿鹏这两个小子真不像话,立刻便召开全谷大会,让大家决定怎样处罚他们!”

大师父又摇了摇头:“我已经吩咐老二放了他们,还有不淮他们向别人说及这件事。”

我露出疑问的神色,可是大师父并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思索了好一会,终于想通了:“大师父,我明白了。”

大师父点头:“对,自从二十年前,祝氏三兄弟走后,大家口中不说,心中都以为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定比待在这里好玩得多,他们才会这样一去不返。”

我同意:“都是因为他们,现在谷中的年轻人,谁个不想到外面的世界见识一番?阿力和阿鹏这次偷走,很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有点发热,我又何尝没有过偷走的念头呢?只是由于地位超然,假如我一走,谷中只怕全部年轻人也会跟着走个干净,为了顾全大局,我才不能走罢了。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所以,假如让大家知道阿力和阿鹏这件事,他们可能甚至会同情阿力和阿鹏,那时情况恐怕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迟疑了好一会:“大师父,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和你说,恐怕就是现在的消息压下,如果没有一个永久的妥善解决办法,以后偷走的情况可能更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大师父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天兵,你说得对。我找你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我没有说话,让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知道大师父一定已经想到妥善的解决办法,才会叫我来。

果然,大师父顿了一顿,徐徐地道:“天兵,我想你替我抓祝家三兄弟回来!”

我不敢肯定大师父是否在试探我,还是真有此心,只好小心地道:“大师父你的意思是?”

大师父一字一顿:“我要你抓他们回来,家法处置,看看以后谁还敢偷走!”

我惊叫一声,声音也有些发颤:“甚么,大师父,你想用家法处置他们?”

(家法,《辞海》的解释是:“旧时家长统制家族,训饬子弟的法则。”实际上,在当时每个大家族,甚至每条村庄,都有家法存在。所谓“山高皇帝远”,家法的威力,甚至比朝廷颁下的法令还要巨大。妇女失节后的“浸猪笼”,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我看到这里之际,不禁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在号称是与世无争的三姓桃源内,竟然还需要有统治子弟的残酷家法!”

王天兵整本日记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家法究竟是甚么,事后我有机会好奇问香妈,香妈轻描淡写地道:“哦,只不过是把头割下,腌干,悬挂在宗庙前的旗竿罢了。”)

大师父语调十分平静:“假如他们有了子女,便把子女也一并抓回来,宣、王、祝三姓的人,绝不容许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听了大师父这番话,我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兴奋,又是惊怕:“大师父,祝氏三兄弟都是武功高强,才智过人,我一个人恐怕未必能把他们生擒回来。”

大师父双眉一扬,一双眸子登时变得精光慑人:“生擒不成,便要死的!”

大师父凌厉的眼神,仿似射穿了我内心深处的私心,我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

(从王天兵日记的前半部中,详细记载了他在大师父的严厉训导下,学习武术的痛苦过程,而亦可以知道他毕生最畏惧的人便是这位既威严又精明的大师父,而这种畏惧,是多年积压下来,发自内心深处的。)

我心中其实已经是千肯万肯,但为免大师父起疑心,仍然嗫嚅着道:“大师父,我……舍不得离开阿瑛。”

大师父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放心,我会派阿瑛帮你忙。”

我陡然震动了一下,万万料不到大师父竟然有这样惊人的提议,不知他心里打些甚么主意,所以有点不知所措:“阿瑛……她……不知肯不肯……”

大师父声音冰冷:“她不肯,便说是我叫的。”

我看着大师父森冷的面容,突然像一股强光划破了黑暗,我终于恍然明白了他为甚么肯派宣瑛和我一起去了。

监视!

大师父为人一向极其谨慎,他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出谷办事,可能怕我也和祝家三兄弟同样一去不回,所以特别派他最信任的女儿来监视我。而我的武功在当时已经冠绝全谷,唯一令我出手有顾忌,能够制衡我的,恐怕也只有我所深爱、不忍伤害的宣瑛一人而已。

老实说,和宣瑛一起到中原闯荡江湖,是我做最好的美梦时也不敢梦到的事,可是,受阿瑛监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立即便跪倒地上,强装欢声道:“多谢大师父成全。”

大师父声音带点感伤:“这个病,不知还能涯上多久,希望你能够快点回来,好让这副老骨头还有命亲眼见到你们的婚礼,那大师父便死而无憾了。”

我听到这句话,立时握着大师父的手:“大师父,你长命百岁,别说这样的话。”

大师父闭上眼睛,良久没有说话。我不敢打扰他,又不敢离开,整个房间一片死寂,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师父才张开眼睛,说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大师父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但多年师徒,我对大师父的思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慨然道:“皇天在上,我王天兵若不竭尽平生之力捉拿或格杀祝氏三兄弟和他们的后人,便要我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

大师父嘉许地道:“祝氏三兄弟皆是智勇双全,你单人匹马,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时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大师父想我怎么做:“假如他们的武功确实比我高,我便会不惜使用每一种卑鄙手段,总之,一定会把事情办妥回来。”

大师父点头:“天兵,你懂得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我沉声道:“大师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师父缓缓地道:“那么,你再发一次誓,说假如你不用尽一切卑鄙手段去捉拿或格杀祝氏三兄弟,阿瑛便五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了吧。”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感觉真的有如五雷轰顶,整个头颅“嗡嗡”地响,脑袋空白一片,好一会才能开口:“大师父,你说甚么?”

大师父平静地道:“阿瑛不是你最亲爱的人吗?要发誓,便应该把誓言应在最亲的人身上。”

我万料不到大师父竟然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师父语音没有一丝感情:“只要你尽力办事,阿瑛便不会应誓,有甚么好担心的?”

我回答不上来,无奈只得依言发誓。

大师父十分满意:“好了,你现在还是快去找阿瑛,叫她陪你一起上路吧。”

第四章 黑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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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01 | 编辑
第四章 黑风山

话说王天兵和宣瑛离开三姓桃源,并肩闯荡江湖,就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样,踏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新世界。在以后的两个月,二人形影不离,并肩闯荡江湖,踫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接触各色各种的新人物,不停吸收着新知识。在这段日子,两口子互相扶持,甜蜜温馨,据王天兵日记的形容,真正是“乐似天仙,羡煞人间”。

而祝氏三兄弟在这三十年当中,凭着过人的武功和智慧,赤手空拳打出了好大的万儿,祝家庄这三个字,在江湖可算是举足轻重,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所以,王天兵和宣瑛没有费多大的气力,便已打听到祝家庄的所在。

可是,二人也不急着一时要找到祝家庄,反而情愿慢慢上路,花多点时间到处浏览中原的美丽风光,他们深知,当他们一办完大事,返回三姓桃源时,以后便没有机会重返这个多姿多采的中原了。

王天兵的心里甚至幻想过,不如就此效法祝家三兄弟,和宣瑛一起留在这里,下半生过着神仙也似的美满眷属生活。当然,这句话,他只敢留在心底,不敢对宣瑛提起。

闲话表过,继续王天兵的日记。

我和宣瑛在一个山头面前停下,越过这座山,便是祝家庄的所在。

据邻近镇上的村民说,这座山,唤作黑风山,中原一带,名叫黑风山的山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以这座最为有名。

原因很简单,山以人名,这个黑风山上,盘踞了一股以凶悍残忍绝伦闻名的强盗,定时要邻近的几个小镇缴纳巨额金钱,俨然是方圆数百里的大王。

这股强盗,叫做黑风军,原来是山东省某军阀摩下的逃兵,不知怎的落草为寇,但是强盗之间仍是以军衔互称,他们的首领,就叫做黑风军长——他在军队时据说还未曾官至军长,只是此刻既然占据了一个山头,便索性封自己为军长,过过瘾头罢了。

黑风山一带本来聚集着五、六股十强盗,各据山头一方,有时联手抢掠山下小镇,有时相互攻夺霸占地盘,附近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黑风军长(那时他当然还未自称黑风军长)率领十多名部下来到黑风山,二话不说,便在黑风山的最高处竖立了一杆残破不堪的旗帜,上面大大的写着“黑风军”三字,笔法苍劲有力,显然出自书法高手笔下。

同时,黑风山上每一帮强盗都已收到一封笔法同样苍劲有力的信,限定他们在三天之后太阳初升的时候,带同全部人马和武器,还有多年抢掠回来的金银财宝,一同向现在黑风出的主人——也即是黑风军长投诚,迟到者格杀勿论。

信是由一个军人装束的高大汉子,骑着一匹方圆五百里最快的马,在每个山寨大门外数十丈,以利箭束着信件,一箭越门射入寨内,饮羽直入泥地,可见此人膂力之强。

这个汉子,当然便是黑风军长。

这样公然挑衅的举动,惹得黑风山众强盗怒不可遏,其中一名盗魁更扬言要把黑风军长的头颅一刀劈下,腌了浸酒,因为,黑风军长骑来送信的快马,就是他刚刚失去了的爱马。

然而,群盗见到黑风军长投箭送信的身手,亦知来者并非善类,话虽说得大,但也不敢造次,各盗魁就在那位失马强盗的寨中,商议如何在当晚突袭黑风军长,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群盗商议定当之际,赫然发现山寨原来已遭数百大军包围,众寡悬殊,只好束手就擒。黑风军长见到他们,二话不说,便一刀一个,随手就把五名盗魁的头劈掉下来,至于有没有拿去腌酒,便不得而知了。

原来黑风军长乘着几名盗魁聚在一起商议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突袭群龙无首的几个山寨,并立刻把受降寨众收归摩下,最后才联同几百个受降寨众,一举攻杀还在懵然商议得兴高采烈的几名盗魁。

黑风军长执掌山寨后,第一件事便是突出奇兵,把附近几个小镇的自卫民团打个落花流水,粉碎了他们的反抗能力,然后才命令小镇居民定期缴纳巨额军粮,相当于以往的十倍金钱。

这三个月来,黑风军长更是不断招兵买马,整顿军备,看来大有继续扩张之势。

所以,当我和宣瑛问及往黑风山的路如何走时,那小镇的村民大惊失色,连连劝我们千万不要走这条送死之路,宁愿多化三数天时间,绕远点路,也总比被挖掉内脏,尸体丢在荒山野岭喂狗好。

我故作吃惊:“真有这么狠的强盗?”

那村民吞了吞口水,望望四下无人,一边斜着眼瞟着宣瑛一边向我道:“你还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大姑娘这么标致,落在那好色如命的黑风军长手上,只怕丢出荒山野岭时连狗也不吃哩!”

宣瑛听得大发娇嗔:“你……”正欲伸手一掌掴落这个无礼之徒几颗牙齿,我急忙使眼色阻止她。

我唯唯诺诺地道:“大叔,多谢指教,我们懂得怎样做了。”

那村民走后,我和宣瑛相视而笑,想也不想便朝着上黑风山的路走,心里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

是的,我俩来到中原两个月,虽然可算是见尽了新鲜事儿,却始终未有机会一试身手。须知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而我更是不知浸*了多少流血流汗的苦功,才把“龙虎功”练得大成,可是三姓桃源毕竟是小地方,我们的武功究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也不甚清楚,此刻难得有机会可以让我们大展拳脚,怎不教我们兴奋莫名?

我们一路上全神戒备,犹如拉紧了的弦般,一点也不敢松懈,因为,黑风山上的强盗可能随时出现偷袭。

谁知,我们走了大半天,也不见一个盗贼的影踪,心里正十分奇怪,宣瑛突然道:“师哥,你看!”

我循着她手指看,只见前方在树丛和长草的掩映下,隐约见到不远处赫然有一个设备简陋,但规模却不小的山寨。

我和宣瑛互望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山寨走去,右手都紧握着刀柄,深知一场激烈的大战即将展开。

就在这时,一名盛装打扮的青年突然从山坳走出来,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打草惊蛇,宣瑛已经迫不及待:“师哥,待我来!”飞身一记“独劈华山”,迎头便砍向那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却虽惊不乱,危急中双掌一拍,牢牢夹住宣瑛刀肩,再飞脚力踢宣瑛脉门,宣瑛只得松手弃刀,青年已乘势欠身横臂锁着宣瑛颈项。

一切发生得有如电光石火,我欲救无从,只得眼巴巴看着宣瑛被青年制住,心下焦急如焚,但仍张作镇定地道:“朋友,你也是习武之人,欺负娘儿们算甚么好汉,放下她,我和你一对一再比过高低。”

那知青年却痴痴地望着怀里的宣瑛,一瞬间,锁着宣瑛的手也不禁松了起来。

宣瑛乘势用力挣脱青年的手臂,奔向王天兵,却禁不住回头望向青年。只见他英俊挺拔,一点也不像坏人,那对痴痴的眼神仍呆呆的望着自己,回想刚才青年搂着自己时那坚实的胸膛,和散发着那么浓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娇羞的低下头来。

我目睹阿瑛这样给人占了便宜,不禁愤怒得想立刻把眼前这人撕成八块,但仍竭力沉住气道:“敢问阁下尊名大号,在黑风山身受何职?”

青年还未答话,在我身旁的宣瑛却忽然道:“师哥,请手下留情,我……想他不是坏人。”

我听见宣瑛替青年求情,心中怒火更甚,不待青年答话,已摆开起手式:“朋友,请赐招吧。”

我心知青年虽然年纪和我差不多,却身负惊人技艺,故此一出手便是龙虎功的杀着。高手相争,胜负只有一线之间,要想击倒对手,就得先发制人。

青年“咦”了一声,轻轻一掌便把我这来势猛烈的绝招化解了,好像对我的武功十分熟悉似的,然后他再攻来一掌,我顺手一档,心下愕然,他使的岂不正是龙虎功的一招“龙腾虎跃”?

我们二人翻翻滚滚,不知过了多少百招,大家招式的大同小异,就像同门师兄弟拆招般,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斗至酣处,青年突然跳出战围,抱拳道:“朋友,好功夫,我认输了。”

我怒道:“黑风山的小贼,你作恶多端,今天便要取你狗命!”

青年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的笑容不是向我,而是冲着我身旁的宣瑛。

我勃然大怒,正欲再次出手,青年却抢先道:“在下叫祝志强,并非黑风山上的强盗,黑风山强盗刚刚已被我杀光,一个不留。”

宣瑛惊叫一声:“你姓祝,那你是……”

我却早已猜到七七八八:那青年竟然懂得龙虎功,而且功力还练得和我不相伯仲,三姓挑源的武功从未外泄,那青年除了是祝家的后人还会是谁?

我冷冷一笑:“你是祝家的后人便好了,我正要找你们。”

同样道理,祝志强当然亦猜到我们是甚么人,抱拳道:“你们想都是三姓桃源的传人了,不知高姓大名?”

一直偷目注视着祝志强的宣瑛立刻道:“我叫宣瑛,祝大哥,这厢有礼了。”

看见宣瑛这副含羞答答的模样,我更是气炸了肺,闷声道:“我叫王天兵,奉三姓桃源长老之命,捉拿祝长正、祝长生、祝长雄三兄弟和他们后人回三姓桃源,接受家法处置!”

祝志强哈哈大笑,我听出他的笑声带有几分鄙视和不屑。只听他笑着道:“你们在谷中长大的人,真的是井底之蛙,外面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也懵然不知。现在是甚么年代,还在死守着甚么家法、谷规?”

我和宣瑛出来中原已经有两个多月,以我们的过人才智,对于现在的政冶和社会状况的大变当然亦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而身处这股只想大解放的历史洪流的人,如何自处、应变,亦是我们在这两个月来一直思索的问题,祝志强的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讲话,正说中我们心坎里想说的,宣瑛只听得不住点头。

我想反驳祝志强,又不知从何驳起,面子挂不住,只好大怒道:“祝志强,别多狡辩,总之你们是三姓桃源的人,私自逃走,便是触犯了三姓桃源的规条,现在我便以三姓桃源大弟子的身分,执行家法,一便是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再带我去捉拿你爸爸和两位叔父,否则兵刃无眼,可别怪我辣手无情!”

祝志强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灼灼的望着宣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宣小姐,你也是奉三姓桃源之命,来捉拿我的?”

祝志强问得这样直接,宣瑛一时手足无措,竟然答不上话来:“不……不,我……我们……”

我侧头看宣瑛,看见她望着祝志强的眼神,如痴如醉,如迷如梦,我立时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我也知道我完了,阿瑛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望我一眼,从来没有。

看见宣瑛现在这个模样,我心如刀割,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歇斯底里地大叫:“阿瑛,和我一起杀了这小子!”

宣瑛却没有答话,也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的站在当场,望望我,又望望祝志强,一副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我目睹宣瑛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登时发了狂,大叫一声,双腿鸳鸯连环蹴出,一钉咽喉,一取*,赫然已使出了“龙虎功”中最厉害的一记杀着。

(这场比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至于结果如何,我们已于香妈口中得知,那也不必再复述一次了。

然而,在这场比斗之后,围绕着王天兵发生的一切事情,更是惊心动魄,亦使我们明白当年祝志强之死的真正来龙去脉。

在继续王天兵的日记之前,这里要先补充几句话,王天兵在杀祝志强不遂,还失去了宣瑛之后,便回到黑风山下的小镇,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天。

这段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而这个时期,他的日记也是断断续续的,写一天停两天,记下来的都是一些神志不清的疯言乱语,一时怨自己没用,一时大骂宣瑛无情,一时发誓一定要杀死祝志强一家报仇,文字颠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和先前日记的一丝不苟判若两人。

直至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整件事情的发展,也改变了王天兵的下半生。)

第五章 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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