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怡然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刚做好的狐皮裘衣上绣花,细长的绣针一刻不缓的刺进手指,一抹朱红不偏不斜的落在了未绣好的寒山枫叶上,晕出一片秋。 坐在大厅里的钟离鸿一身白衣抱着个坛子,里面装着他今生最好的兄弟,尹岫庄主众所周知的情人。他见她进来没说话,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泪就流下来了。 阮怡然只看着他,不拦不说话,心中忽然升起一分恨意来,她想拉着他的领子质问,为什么莫言死了!为什么你活着!你们不是约定同生共死的吗!为什么你还站在这! 可她不能,她是尹岫庄的庄主,他是武林盟的新盟主。他为沈莫言报了仇,他身穿素缟一步步走上她的尹岫山,他堂堂的武林盟主对着自己这个沈莫言的情人磕了头。他做的几近完美,无论传到谁的耳朵里都是一段佳话。 所以当她面无表情的接过坛子时没有人知道她多想用七泷箭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射出个窟窿来。 同来的江湖人一边劝着节哀顺变,一边夸奖钟离鸿的有情有义沈莫言的侠肝义胆,而阮怡然只觉得恶心的想吐。 钟离鸿看出了她的厌恶,没呆多久便起身告辞,临行前从怀里掏出个锦囊。 阮庄主,这是沈兄身上的东西。 她打开,里面滑出个银指环,阳刻梅花,阴刻了一句话: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环。 一直镇定高贵面无表情的尹岫庄庄主哭了起来。 入夜,阮怡然把骨灰坛子放在自己小院的圆桌上对着它继续绣那件狐皮裘衣。好像沈莫言还活着,半夜翻进自己的院子,送自己各种小玩意拉着自己讲江湖见闻,她坐在旁边一边瞌睡一边往给他新做的衣服上绣花。 你怎么就死了呢?她瞪着他,我们的约定呢?好,我知道你一向不守约定,可你也一向不讲道义的啊,怎么就为了他的事死了呢。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知道你一向做事都是心甘情愿的,今天钟离鸿一定走不出尹岫庄。 沈莫言,你这个混蛋! 阮怡然和沈莫言相识的时候十七岁,远没有现在的高贵端庄,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只多了点江湖洒脱。她当时是和母亲赌了气跑出山庄的,临走顺跑了一直觊觎的七泷弓。 七泷弓江湖闻名,称的是侠义的名号,但救人杀人,这种名号基本建立在鲜血之上。有一句话说的好,有多少想报恩的就有多少要偿命的。阮小姐十分不幸,感恩戴德招待她吃喝的没遇到一个,凶神恶煞取她性命的遇到了一群。 阮小姐毕竟年轻,七泷弓在她手里发挥不了五成的威力,除了跑还是跑,心里抱怨父亲当年结怨如此之多。然后就遇见了当时十九岁的沈莫言。 英雄救美在江湖上就像寻仇报恩一样每天上演到让人厌烦,但,当时的阮怡然还是被硬生生的感动了。可英雄没什么反应,甚至连个姓名也不愿意留下,倒不是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君子托词,而是连掩饰都不愿意的不屑。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阮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当即拉住硬要个理由,我又没以身相许非要你娶我,再说了娶我你还吃亏了啊,知道我是谁么?尹岫庄的少庄主啊!!!你个混蛋别走啊!! 你这么弱,和你有什么瓜葛以后吃亏的一定是我。所以就当没见过好了,反正我救你也是顺手,哎呀,你别拉着我,洪福斋的核桃酪快好了再不去就没了! 就这样,阮小姐被一个急于吃核桃酪的不知好歹的家伙丢在了冷风中与一堆尸体为伍。 阮怡然以比被追杀还快的速度跑回尹岫山,心里的抱怨换成了以后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她本来就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以往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功夫好坏不重要,自己有这样的家世以后再找个好人家嫁掉也算是不错。可今时今日受了刺激只想要练好了功夫给那人瞧瞧,有了瓜葛之后谁吃亏。全然忘了自己该怎么找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一年以后,阮怡然再次下山,七泷弓拿得光明正大,这弓在她手上虽称不上出神入化但也得了真传。要说也不愧是阮小姐,硬是在洪福斋门口守了一个月,把沈莫言等了出来。七泷箭擦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袖子钉在了门板上她笑得春风得意。 后来两个人一块闯荡江湖,直到阮怡然父亲病危。 阮怡然是想让他和自己回尹岫山庄的,但晓得他性子孤僻邀请的话还没开口就咽了的下去。沈莫言也没说什么塞了块玉坠子给她送她上马。 安心凝神,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子,她知道。 她是做好了失去父亲的准备的,可没想到失去的是双亲,她是知道父母感情好的,但没想到会好到这样。十九岁的阮怡然毫无准备的成了尹岫庄的庄主。 送走了吊唁的亲朋好友,阮怡然坐在院子里觉得空落落的。以前这里这么的让人快活,可现在只让她难过。 有人翻进了她的院子,可她还是坐着,这样的落地方式她再清楚不过了,在过往的一年里她听过无数次。 莫言,她望着他,眼睛里起了一层雾。 沈莫言没说话,走过去拥住了她的肩。阮怡然一直没流出的泪水一下子汹涌了。 阮怡然最少哭了半宿,因为沈莫言的衣服都被哭的湿透。 我的衣服……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赔你,我现在是庄主了,有什么了。 这上面的样子是祁家当家绣的。 祁家是鼎鼎有名的绣庄,他们的当家是鼎鼎有名的绣手。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绣给你,我女红也不差,有什么了。 后来,沈莫言隔三差五的来翻尹岫庄主的墙,尹岫的家丁一开始很是不甘心的加强了巡逻,后来也就随他去了。沈莫言再也没自己买过衣服,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尹岫庄出品,衣服上的样子全是庄主的亲手刺绣。 有句俗话说的好,纸是包不住火的,加上纸根本没想过去包火,再加上沈莫言得罪了有名的八卦王,“逸殇剑沈莫言三更半夜翻阮庄主的墙就跟回自己家一样”风似传遍了整个江湖。 之后沈莫言*翻的没那么勤了,江湖上又传言,他沈少侠始乱终弃勾搭上了华山郑女侠。尹岫庄不得安宁,拜访者的频率之密集好似当年沈莫言半夜*。打着闲话家常的旗子,本质殊途同归——关心她和逸殇剑的绯闻。安慰者有之,表面安慰骨子里嘲笑者有之,明摆着嘲笑者有之。弄得阮庄主心烦意乱只想把所有拜访者钉死在尹岫庄的门板上。 最后是隔壁丁叶丁女侠的一句话帮她跨过了爆点回归平静。 丁女侠说:让他们说去吧,庄主和逸殇剑又不是情人关系,谈不上始乱终弃。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用来形容阮怡然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了。夜半她坐在院子里绣花,把淡青外袍上的墨竹绣成了某人最恶心的蛇。 我们是什么关系啊,恩?凭什么你去外面风流快活了大家都把我当成深闺怨妇!! 小然~~沈莫言明显无法听取阮怡然愤恨的心声,一如既往的*入室。 沈少侠夜半来访有何贵干? 我带了翎朗阁的胭脂给你啊。 有劳沈少侠费心。 小然,我饿了呀。 时间不早了,寒舍没预备待客的吃食,沈少侠早回吧。 小然,你怎么这么冷淡?沈莫言在她面前坐下,人家郑女侠就不会这样。 她好,你找她去啊,谁好找谁。阮怡然彻底愤怒了。手里的衣服扔在桌上拍案而起。 那可不行。沈莫言笑得理所应当,我喜欢你啊。 阮怡然像是被泄了气,脸红的像个熟苹果,喃喃的坐下,重新拿起那件衣服。 沈莫言的表情毫无变化,还是那么笑着从怀里把胭脂掏出来推到她面前,茉莉花味的,你喜不喜欢。 唔。阮怡然头低低的鼓捣着手里的衣服,莫言,我脾气不好的。 我知道啊。 很任性。 我知道。 不会下厨。 我知道。 我有很多很多缺点。 我知道,小然,你今天怎么了,这胭脂你到底喜不喜欢。 沈莫言,我很认真的。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喜欢,这还要个理由? 阮怡然挫败,但挫败的有点小开心。沈莫言对她今天的表现到现在都还在状态外,伸手就去那她怀里的衣服。 弄好了?我看看。 阮怡然不给,慌慌张张的团成了球放回屋里,沈莫言没她的允许从不进去。我绣坏了,改日,改日再拿给你。 好,对了,这胭脂你到底喜不喜欢啊。 挺喜欢。阮怡然攥着胭脂盒子手心有点冒汗,心里加了一句,送胭脂的人也挺喜欢。 那日之后不知道沈莫言是知道了阮怡然的心思还是怎样,也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手段,整个江湖都知道了逸殇剑和七泷弓是一对,什么郑女侠云云不过是无聊人的无端猜测,不足信也。 日子悠悠然的过,江湖上风生水起的事阮怡然不关心,对于那个满江湖乱转的沈莫言她也不担心,那人的性子是出了名的薄情怕麻烦,怎样也不会出事的。倒是有件事牵着她的心。 沈莫言总是会送她些小东西,小到耳环香囊,大到玉器字画,有次她有那么丁点喜欢的意思他就消失几个月跑到西域弄了匹汗血马给她。她是习以为常了。可前几天丁女侠来串门,瞧着她的玉佩喜欢就借过来把玩了一下,还回来时笑得暧昧。 阮庄主和逸殇剑的感情真是好啊。 啊? 瞧这字刻的,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三国繁钦的《定情诗》,逸殇剑还真是有心。 送走丁女侠阮怡然把他送的东西都翻出看看,果然不少东西上都刻着这首《定情诗》。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 阮怡然只觉得耳朵都发烫了,心里吃了蜜糖一样,她看着这些刻了字的东西只能重复着一句话:哎呀,这,这,这真是的…… 等沈莫言再来,阮怡然把东西摆在他面前也不说话,难得看他有点害羞的脸红。 诶?你发现了啊。其实,我那天读到《定情诗》就想了,这里面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又都是女孩子会用的,我就想,这些东西我都挑了顶好的送你,等都送齐了就跟你提亲,哎,你怎发现了呢。 阮怡然的脸红的比他还厉害,比发现这些的时候也厉害,她声音有点颤的问他:那……那都齐了没有。 还没,还差个指环。 哦,那你慢慢找,不着急。诶,不是不着急……啧,也不是……哎,反正,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恩恩,我明白。 时间就在沈莫言找指环的日子里一天天的过,阮怡然倒是真的不着急,她觉得她的下半生已经定下来了,她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婚礼这个东西不过是个仪式。 沈莫言的其他小玩意大东西照送,只是江湖见闻录里多了个叫钟离鸿的人。 钟离鸿,有点意思。 他那家伙单纯的要命。 他啊,活得累心。 他,我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人。 钟离鸿,他频繁的出现,超过了沈莫言在江湖上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君子茶。 小然啊,钟离鸿要和我结拜,说什么要同生共死的。 你答应了。 啊。 阮怡然心里心里没来由的不快:你和他一起死了我怎么办。 我怎么会死,我这么厉害。我要和你一块活着,人世间这么好,当然要活到活不动的那一天了。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湖上不太平了,接连的死人,死的不明不白弄得人心惶惶,本来呢阮怡然是不会担心的,可现在沈莫言认识了钟离鸿。沈莫言是只要没杀到我眼前来死多少都不所谓的主,可钟离鸿似乎不是,而且,女人的直觉让她认为这事多少和钟离鸿有些关联。 小然啊,我找到指环了,活鲁班听过没,我有了他的下落,解决了他的事即可拿到指环也顺便帮钟离鸿解决点小麻烦。 啊啊,对了,他站在墙头上,无论他们的关系是否人尽皆知,他就是从来不从大门进,我的狐皮裘衣做好了没,快冬天了啊,冷! 等你回来一定好了。 沈莫言从墙头上跳了下去,依旧身轻如燕。 他回来的时候终于走了大门,被钟离鸿抱在坛子里。 阮怡然剪了裘衣上的线头,抖了抖,把它裹在了坛子上。 莫言,我做好了,说过你回来一定会好的吧。 她把银指环套在无名指上,把毛绒绒白花花的坛子抱在怀里。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环。指环有了,你呢?谁来娶我过门呢?除了逸殇剑,七泷弓还能嫁给谁? 天下起了雪,盖在她的身上脸上,盖在树上地上,盖在房上桌上,也盖在了坛子上,可怎么也盖不住寒山枫叶的那一抹红。 |